天使的礼物

2020-06-03 09:18小河丁丁
儿童时代 2020年5期
关键词:波斯猫挂件挂钟

小河丁丁

叮叮开了一家铺子,专攻装裱。本来她自己是画画的,然而作品总卖不掉。吃穿用度每天得开销呀,她就帮人家装裱字画,也算是遵循了爸爸的叮嘱,跟画画这一行没有脱离。

一边装裱画家们的作品,一边琢磨人家有什么长处,得了空闲就来练习。日子长了,叮叮的技艺一点儿一点儿长进了,可就像个子也在长高一样,她本人并不怎么觉得。

这天下着小雨,叮叮闲着无事,就拉开桌屉,端出一宗宝贝。那是一座小小的水晶宫殿,墙壁和屋顶用水晶做成,梁柱和檩脊是纯铜的。宫殿里头,地上铺着水晶砂,摆着七枚宝石,乌漆漆的是黑曜石,凝脂般的是白水晶,淡黄色的是黄水晶,浅紫色的是紫水晶,粉红色的是粉水晶,深碧色的是东陵玉,朱砂色的是红碧玉。这是爸爸在病床上送给叮叮的礼物,叫作七星阵。

叮叮把七星阵摆在桌上,仿佛就看见爸爸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脸白白的,皮肤薄薄的,戴着呼吸罩,眼睛显得特别大,总是含着泪,真叫叮叮不敢多看,四目一对她就忍不住要哭泣。那时为什么不多看几眼呢?如今想看也看不到了。叮叮心里酸酸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皮一眨,泪水就流了下来。她擦掉泪水,拿来画夹、画笔、颜料和调色盘,对着七星阵画起来了。

这幅画难度可不小。水晶宫殿要画出透明的效果。七枚宝石颜色要不走样。桌上盖着玻璃板,映着水晶宫殿的影子,这也要画出来。影子宫殿当中还有水晶砂和宝石的倒影,因为玻璃板有那么厚,那倒影还有一深一浅两重。

要画得这样细致,那就特别费时。每当有顾客光临,才刚刚走到门口,叮叮就把正在画的东西藏起来,生怕被人家瞅见。她在店里画画,一向都是这样的。那些顾客,不是画家,就是画廊的人。而她呢?一次一次被画廊拒绝,一次一次被报刊退稿。如果不是答应了爸爸,恐怕她早就干别的去了。

叮叮断断续续画了十来天,越画,越投入。她画呀画呀,感觉像是爸爸在身边陪伴着,心里特别安宁。

这天下午,终于完工了,叮叮端详着新作,不由得暗自诧异。我怎么画得这么棒?不会是做白日梦吧……

“画得不错嘛。”

身后有人说话,把叮叮吓了一跳。

叮叮扭過头,眼前站着成先生,一家画廊的老板,她的老主顾,手上拿着几卷画心。

“这么专注啊,我送画心来装裱,看了半天了。”成先生笑了。

“我……我……”叮叮涨红了脸。成先生的画廊,搁全国都是有名的,叮叮过去一直不敢给他投稿。

“裱起来,同这些一起裱起来,交给我打理吧。”成先生放下手上的画心,认真瞧着叮叮。

叮叮咬着嘴唇,心里一千个愿意,喉咙却像被锁住了,说不出话。

“那就这样哦。”成先生抿嘴一笑,出了门,开车走了。

叮叮这才像被解了封印一样,用力挥了挥拳头,大叫一声“耶”。她想把七星阵捧在手上,甚至想亲一个,一低头却吃了一惊——七星阵不见了。

难道我收进桌子抽屉里了?拉开抽屉,里头明明没有。

奇怪,除了成先生没有别的人来呀,就这么一小会儿。

七星阵网上也有卖,但对叮叮来说,爸爸留下的每样东西都无比珍贵,不可替代。

叮叮跑到门口,雨大起来了。她冒雨往东跑了一段,浑身湿透了,又掉头往西跑了一段,想见到什么人捧着她的七星阵好要回来,却只见到一个匆匆行路的小伙子,撑着雨伞,腋下夹着文件袋。

叮叮跑回铺子,再看看那幅作品,七星阵竟不像是图画,更像是实物,难道……叮叮不由得伸手摸一摸,可它明明就是颜料。

叮叮把画裱好了,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把这幅画交给成先生吧,难得有人肯要你的作品。画能卖掉,以画画为生,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七星阵没有了,那是爸爸送给你的。留着这幅画好比七星阵还在……要不再画一幅吧!

叮叮起了床,想要再画一幅。按说照着现存的作品再画一幅也不难,可她一提笔,心里就感觉不对劲。勉强画了一会儿,只能叹一口气,把笔放下。再画一幅确实不难,但是要画得这么好,那是不可能了。一幅好画,是由很多微妙的因素共同造就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每一幅佳作都是独一无二的。

半个月过去,成先生来取货了。

这一天太阳实在太晒,街上的沥青都快融化了。成先生没有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叫叮叮把装裱好的画放进后备箱。

叮叮把成先生送来的作品一幅一幅放进后备箱,压上盖子,拍了拍手,说:“好了。”

“你画的那幅呢?”

叮叮搬画的时候,成先生点着数呢。

“我……想自己留着……”叮叮很难为情。

“你傻呀!”成先生下了车,大步走进铺子,从墙上把叮叮的画取下来,说,“你要是没画好,我还不要你的。”

叮叮搓着手,不好拦住成先生。

成先生上了车,说:“给你的画起个名字?”

“天使的礼物!”叮叮因为不想卖,一直没有给画起名,此时不知怎么的,脱口就有了。话出了口,她才想到,她一直把爸爸当天使一样敬着爱着。她从记事起就跟爸爸相依为命,是爸爸把她带大,无微不至呵护着她。

成先生的画廊有网站有公众号,过了两天,叮叮就看到自己的作品了。哪怕是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七星阵看起来也像真的,似乎可以从图画上取下来。

叮叮万万没有想到,那幅画也没做多少宣传,点击数噌噌噌往上涨,有不少人询价,还有人登门看画。

成先生就在微信群里拍卖,好家伙,居然拍到九千块,抵得叮叮两个月的收入。

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成先生在微信里对叮叮说:“再画一幅来,趁热打铁。但是要画心爱的东西,上一幅你就是画的心爱的东西,人家一看就入心。”

嗯,我画的是心爱的东西,成先生看得出来,买家也看得出来。再画心爱的东西,画什么呢?叮叮用不着多想。

叮叮去到睡房,从枕头边拿起那只橡皮猫。那是一只波斯猫,小得可以托在掌心,浑身的毛雪白雪白,纹理清晰柔顺。它歪着脑袋,耸着耳朵,两只碧眼珠儿转向一侧,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模样可真叫人喜爱。它肚皮上安着小哨子,一捏就会吱吱叫。

波斯猫是爸爸捡来的。那年叮叮才六岁出头,爸爸刚刚送她上美术班。有一天她下了课出来,爸爸向她递过波斯猫,说:“我在体育馆那儿等绿灯,看到这只小猫掉在斑马线上,汽车那么多,有一辆从它身上碾过去了,前轮碾过去,它叽一声,后轮又碾过去,它又叽一声。它叽一声,我的心就揪一下。绿灯一亮,我赶紧跑过去把它拾起来,幸好没被压坏。”

叮叮小的时候,爸爸教育她,在外头见到掉地上的东西,不管是玩具还是钞票,一律不许捡。偶尔叮叮拾回来一枚发卡、一个布娃娃,爸爸知道了,总要陪她送到原来的地方。可是那次爸爸为什么把波斯猫捡回来了?爸爸说:“它被车压了,我亲眼见到的,实在不忍心让它再被车压——好比我救了它的命,救命总是应该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啊,固执,认死理,但是心软。

以前爸爸还在,叮叮睡觉前总要跟爸爸互道晚安。后来爸爸不在了,叮叮收拾东西,在衣柜角落里发现这只多年不见的波斯猫,就把它放在枕头边,每天对波斯猫说声“晚安”,然后捏一下波斯猫,把那一声“叽”当成回答。

叮叮把波斯猫放在桌上,用台灯照着,调整好角度,一心一意画起来了。

这幅画画了三天四夜。第四个夜晚,快到十一点,总算画好了。叮叮打量着刚刚完成的作品,那只波斯猫竟跟活的一样,似乎还冲她叫了一声。

叮叮走进卧室,想起要跟波斯猫说声晚安,就出去拿波斯猫——啊哟,就这么一转身的工夫,波斯猫不见了。

明明放在桌上呀。

刚刚还在画它。

叮叮眨了眨眼,不禁想起了七星阵。难道……她都不敢往下想,可事实就是这样,画完了,七星阵消失了,波斯猫也消失了。难道她被施加了什么魔力,画成了什么,什么就会消失?

叮叮一丝睡意也没有了,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小挂钟上。

那是一只很旧的小挂钟,挂在桌子上方的墙壁上,外形是个圣诞老人,红帽子,红衣服,眼镜架在高高的颧骨上,钟盘镶在圆圆的肚皮上。

小挂钟是房东的,房东是个小老太太,也喜欢把眼镜架在颧骨上。移交钥匙的时候,房东说:“挂钟还挂在这儿,我屋里没有地方挂,算是借给你用用。”

叮叮很讨厌这只小挂钟,可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她从来不碰小挂钟,停摆了也不去上发条,反正也用不着,手机就能看时间。

叮叮把刚才画好的波斯猫夹起来挂在墙上,换了一张纸画小挂钟。她总觉得圣诞老人那眼神,像极了小老太太。也许小老太太有意无意,要在店铺里安一双眼睛吧。

不情愿做的事,早點儿完成早省心。叮叮当晚画了一半,第二天晚上又画了一半,就完工了。这幅画,真的就只是一幅画而已,不会发生任何奇迹。叮叮出去吃了夜宵回来,小挂钟还在。

叮叮看看画上的波斯猫,仿佛随时会跳出来。再看看画上的小挂钟,分明不会走动,圣诞老人表情也僵僵的。“要画心爱的东西”,成先生的话在叮叮耳边响起。

原来心爱的东西上了画,在现实中就会消失。

叮叮扔掉画笔逃进卧室,用被子蒙住头,心儿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叮叮又爬起来,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文具盒。她很小心地打开文具盒,里边有一件用软布包着的小东西。打开软布,那是一块琉璃挂件,淡金色,透明的,托在掌上,掌纹都能透过来。

这是爸爸送的生日礼物,那年叮叮十二岁了。这块挂件呈正方形,边角是圆的。爸爸说,做人就要这样,要方,要正,但棱角要圆,棱角尖尖的容易伤到别人,自己往往也被磕破了。挂件中间是一个抽象的形状,乍看什么也不像。细细琢磨,竖着看像小树,或者仙草,舒展着枝条。横着看像凤凰,或者孔雀,在云端翱翔。平着放,却像浪花在涌动。

叮叮把挂件包好放入文具盒,用橡皮筋把文具盒扎起来放回床头柜里,又拿一把小锁把床头柜锁上。

“不许打琉璃挂件的主意……我不会的……我发誓……”叮叮上了床,心里这样念叨着。

过了几天,成先生又来取货了。

见叮叮画了两幅,成先生说:“都是画你心爱的东西吗?”

叮叮说:“波斯猫是的,这一幅叫《天使的礼物之二》。”

成先生说:“挂钟呢?”

叮叮说:“挂钟是房东的,就叫《房东的挂钟》。”

成先生看看这幅,又看看那幅,说:“当真要画心爱的东西才好,《天使的礼物之二》,看着就想得到它。至于《房东的挂钟》,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不过你既然画了,我一并拿走吧。”

成先生说得果然不错,好多人喜欢《天使的礼物之二》,它拍出了七千块。而《房东的挂钟》,一直无人问津。

成先生打电话给叮叮,说:“买家想知道,那个天使究竟是谁呀?”

叮叮犹豫好久,没有回答。

成先生嘿嘿一笑,说:“不说也好,挺神秘的。你就画‘天使的礼物系列吧,还是趁热打铁,再画一个‘之三。”

叮叮说:“不画了。”

成先生还要说什么,叮叮慌忙道声再见就把手机关机。她跑进卧室,打开床头柜的锁,从文具盒里取出琉璃挂件捧在手上,喃喃地说:“不画了……不画了……”

第二天,成先生上门来了,叮叮正在裱画。

成先生夺下叮叮手中的糨糊刷子,说:“你做装裱真是浪费人才,做我们的签约画家吧。每月有工资,卖了画还有提成,可以安心画画。我们是看中了你,要培养你,也不给你太大压力,一年你交十二幅作品就行了,平均一个月才一幅。但是你得画心爱的东西,明白吗?要把心灵深处的东西奉献出来。”

叮叮愣住了,耳膜嗡嗡作响。做签约画家,这是她的梦想,也是爸爸的心愿。可是,她每画一幅佳作就少一宗心爱的东西,那都是爸爸留下的,无比珍贵的纪念品。

成先生奇怪地打量着叮叮,说:“你不会不乐意吧?”

叮叮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白了。

成先生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一眼微信,很匆忙地说:“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有事,先走了。”

叮叮再也做不成事情了,她在铺子里坐立不安,就关了门,到附近公园去走一走。这个公园可不小呢,有山,有湖,有岛,还有小游艇。叮叮租了一条小游艇,在湖上慢慢地划,慢慢地想,拿不定主意。

这天晚上,叮叮上了床,仍然在反复思量:能当签约画家多好啊,可是我只剩琉璃挂件了。她回忆起从前跟爸爸在一起的场景,一幕一幕特别清晰。一起去逛公园,辨识各种各样的植物和鸟类,脱了鞋在湖边踩水,荡秋千,划船……一起去郊区远足,挖野菜。一起去过新疆,在葡萄沟摘过葡萄。一起去过北京,在天安门看过升旗。一起去过海南岛,乘过那么庞大的汽车轮渡……爸爸不论去哪儿总喜欢带上叮叮。叮叮呢,不管跟爸爸走到哪儿,总是背着画夹。不定什么时候,爸爸就会说,我好喜欢这里呀,你画下来。有时还会说,把我也画进去。一次在科尔沁草原,爸爸坐在草地上打起了瞌睡,一只蚂蚱跳到头发上也不知道,叮叮就把爸爸和蚂蚱画下来了。

叮叮不知何时睡着了,梦见爸爸微笑着说:“叮叮,我们一起看过的风景、植物动物、大地山河、日月星辰,也算是爸爸给你的礼物,是你心爱的东西,那可多了去了,也不怕它们消失。恰恰相反,你把记忆里的画面画下来,才不怕忘记。”

叮叮蓦然惊醒,只觉得心中一片光明,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要画梦中的图景。画画是有感觉的,叮叮还在调色心里就明白,这幅画一定会画好,非同寻常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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