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休说功名”

2020-06-04 15:37杨基宁
同舟共进 2020年5期
关键词:吴敬梓乡试功名

杨基宁

清乾隆十九年(1754)十二月十一日,江苏扬州。一个酒醉后沉沉酣睡的老秀才突然痰涌气促,在床上急促地喘息起来,没等床边的小儿子反应过来,他竟已没了气息,转瞬之间与世长辞。

这场意外过世,除至亲好友痛惜哀悼之外,在时人的嘴里,嘲讽多于怜惜:他说来也是官宦之后,一生却未考取功名。年轻时沾染了“性耽挥霍”的纨绔习气,继承巨额家业后更是变本加厉,以致田庐尽卖,等到家产败光,继续到处借钱纵饮,终于宿醉后客死他乡,俨然一个败家子潦倒而死警示世人的典型。

此人名叫吴敬梓,对于但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国人来说,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学到《范进中举》这篇课文时,可能所有的孩子都曾笑到捧腹。然而,就是这位文笔无比风趣幽默,字字乐天情怀的吴敬梓先生,他的真实人生何止是离世之凄凉。他在那54年的人生里,可谓富贵荣华尽享、世态炎凉尽尝。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让他最终看透“功名”的呢?“家声科第从来美”

近代学者胡适曾在《吴敬梓传》一文的开篇这样介绍他:安徽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

然而,吴敬梓在世时,全椒吴氏从未以他为荣。

吴氏家族在全椒乃至整个安徽,都算得上是钟鼎之家、名门望族。尤其从吴敬梓曾祖父那一辈起,可谓“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吴敬梓的曾祖父吴国对,一共兄弟五人,其中有四人考中进士。而吴国对本人,更是于清顺治十五年(1658)一举夺得了探花,而这一年距离吴敬梓出生仅有43年。吴国对仕途一帆风顺,多次出任乡试主考官,门生遍天下;最高职位为国子监司业、提督顺天学政,地位与巡抚(从二品)平级。

吴敬梓的祖父吴旦为家中嫡长子,虽然是个监生,但大树底下好乘凉,仕途上一直做到从六品的州同知。吴敬梓之父吴霖起为家中独子,拔贡(由地方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出身,最高职位为赣榆县的教谕,相当于今天的县教育局局长。

从这四代人的科举乃至为官状况看下来就会发现,他们从高中“探花郎”的曾祖父开始,一路走低,科举不济直接导致仕途不入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曾祖父吴国对的孪生兄弟吴国龙,其子孙后代的表现非常出色。吴国龙本身是进士,其子吴晟、吴昺皆进士及第,吴昺更是高中康熙三十年(1691)的榜眼,一举超过吴国对,成为全椒吴家科举的最高名次。其后家门鼎盛,吴昺的孙子吴檠(仅比吴敬梓大5岁的堂兄)也是进士。

在《儒林外史》中,所谓的杜家“一门三鼎甲,三代六尚书”的原型就是吴敬梓家族的“一门两鼎甲,两代六进士”。可以说,吴敬梓年少时也曾热衷于科举考试,更以科举世家而骄傲,所谓“家声科第从来美”。

家族的荣耀源自科举,同样地,家族内的压力一样来自科举。到了吴敬梓父亲这一代,长房在家族内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因此,吴敬梓作为长子长孙,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身负父亲教导的“考取功名,振兴家族”的重任,真可谓压力巨大。

争产家难令其狂

关于吴敬梓的身世,有一点特别之处,即他在1701年出生后不久,便以吴雯延的亲生之子出嗣给长房吴霖起为嗣子,这样,吴敬梓就获得了“宗子”(大宗的嫡长子)身份。根据传统的宗法制度,宗子在分配财产时可多得一份,于是,过继的吴敬梓本身就是族人嫉妒的对象。因而后来吴敬梓变卖祖产时,便成为家族发难大打出手的爆发点。

1723年,嗣父吴霖起逝世,巨大的丧父之痛袭来,加上这一年第一次乡试失败,吴敬梓开始大肆挥霍钱财。父母相继逝世后,23岁的吴敬梓已是一家之主,再也没有人可以约束他的生活。在那些“豪奴狎客”式朋友的引诱下,他声色犬马、狂饮豪赌、嫖娼狎优甚至狎弄娈童……可以说,此时他的生活荒唐糜烂至极。

1729年前,吴敬梓已经开始变卖家族田产。和吴敬梓关系较好的堂兄吴檠所作的《为敏轩三十初度作》中就写道:“去年卖田今卖宅,长老苦口讥喃喃。”而按照《安徽通志稿·吴敬梓传》里的说法:“袭父祖业有金二万余,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与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

“泥沙一掷金一担。”吴敬梓几年就挥霍了两万多两白银(乾隆年间,一个普通人维持一年的日常生活仅需十几两银子)。之后,他开始卖房卖田了。长辈苦口婆心地劝阻他,他还以“放荡不羁”的姿态宣称:“男儿快意贫亦好”,岂能学那刚出嫁三天的新娘子,瑟瑟缩缩、斤斤计较地过日子?

在一系列变卖田产的过程中,吴敬梓和家族里的人发生了不少矛盾。因为他继承的这些遗产有很多都是曾祖辈、祖辈的产业,曾祖父就有三子,再加上曾祖辈五兄弟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很多产业本身缺乏明显的界限。于是,遗产之争随之爆发:近房中有人率领打手,冲入吴敬梓的家抢夺财产;更有甚者,为谋财夺产,口出恶言,直指其只是過继的“宗子”,不应分得这么多。

以吴敬梓的性格,在分产过程中,最终落在弱势的一方。后来他曾多次在诗文中表明自己对分家夺产的态度:比如他在《移家赋》中所述,全椒吴氏奉仲雍为祖先,而泰伯、仲雍、季札让国,吴凤让爵,吴家本有“三让”遗风,所以自己让产顺理成章。再比如,他还在诗中运用“王家昙首”的典故(《南史卷二十二·列传第十二》中记载:兄弟分财,昙首唯取图书而已。”),说的是王昙首在兄弟族人争家产时,只拿走了书,其它视为粪土。同样也是在表明自己的取舍。

但无论如何,这场变故对吴敬梓的刺激很大。在激烈的分家争斗中,他深刻体会到“世情看冷暖,人面迎高低”的悲凉滋味,更厌恶族中某些人的卑劣行径和丑恶灵魂,因而变得更加偏激。他开始将其佯狂抗世的姿态发挥到极至:他对钱的态度已不能用“挥霍”来形容,或者说变得跟钱有仇似的,常常无故施予穷人大量钱财。族人愈是眼红他的家产,他就愈不把钱财放在眼里。

很快,吴敬梓成了全椒县响当当的败家子,以至“乡里传为子弟戒”。他有事去找人,常常得不到通报。1731年,吴敬梓与族人的纠纷加剧,他受够了家乡人的白眼和冷遇,干脆变卖剩余的家产,携全家迁到南京,彻底断绝与族人的联系。

“文章大好人大怪”

若没有这场族人争夺财产的“家难”,吴敬梓即使科名上没有成功,万一到中年“浪子回头”,至少家乡还有退路。但反过来说,吴敬梓但凡科举上能有所寸进,家族一旦以他为荣,那所谓的家难也不可能发生。一切悲剧的根源依旧是科举。

吴敬梓从小就聪颖过人,读书过目能诵,是远近闻名的神童。5岁时他入私塾读书,14岁时开始跟随父亲吴霖起学习,18岁时顺利考取秀才,但此后一直困于科场,心头的阴影一年比一年重。

1723年,23岁的吴敬梓第一次赴安庆参加乡试,满怀信心而去,却铩羽而归。三年后,再次赴安庆参加乡试,又是无功而返。又过3年,这将是他人生中的第三次乡试。此时吴敬梓29岁了,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因此颇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

本次乡试前,提督安徽学政的李凤翥在滁州主持了一次预考。赴考期间,吴敬梓在酒馆里与文友聚会,酒过三巡,他将怀才不遇的牢骚和对丑陋权贵的鄙夷一吐为快,却很快被小人传到了主考耳中。按清朝律令,士子不得结党、议论时政,果真是祸从口出。

事情发生后,吴敬梓害怕一旦被黜影响进取。为消除考官的恶劣印象,更为保全乡试资格,平时心高气傲的吴敬梓求见了李凤翥。为表诚意,他向对方行跪拜之礼,乞求原谅。所谓“匍匐乞求遭虠甝”,可见此时他的功名心之强。李凤翥倒是一点情面不留,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让他万分羞辱,颜面丧尽。

意外的是,考试结果出来,他居然得了第一名。原来,李凤翥阅卷后,颇欣赏他的才气,按才情给予了公正评分,但留下了一句“文章大好人大怪”的评语。同去的考生们闻讯庆贺,但吴敬梓心情复杂,考官翻手为云的手腕令他百感交集。

倘若李鳳翥能继续主持乡试,吴敬梓大概率能高中。同行的秀才们都如此认为,吴敬梓必中,哪有预试第一名乡试不中之理呢?但此时,另一个意外发生了。是年八月,在安庆举行的乡试,新上任的提督安徽学政变成了王兰生,这位雍正皇帝亲自任命的主考官比前任古板严苛。他对于上次预试的事早有耳闻,对吴敬梓颇为厌恶。

于是,吴敬梓再次名落孙山,始终未能搏得一个举人。这使吴敬梓痛感有愧于家族和祖先,这一年除夕,他羞于面对亲友族人,独自前往南京游玩。与友人痛饮后,孤独地回到寓所,回想受过的屈辱和怨气,即兴创作了《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词八首,回顾了自考取秀才以后,数次考试皆墨的经历。如今只能“弓冶箕裘,手捧遗经血泪流”,不能完成父亲的遗志。而家族的亲友都是“康了惟闻毷氉声”,落第了,冷冰冰的家族里,很少有安慰与鼓励,只能听见亲友们的挖苦和劝诫声。

此时,吴敬梓对科举之路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怀疑,但还不是完全失望,只是有了“欲往从之行路难”的感慨。

博学鸿词休功名

乾隆元年(1736),吴敬梓36岁。这一年,命运先给了他最大的希望,然后又将之彻底浇灭。因为这一年,清廷重开博学鸿词科。

清代由皇帝特诏举行的博学鸿词科一共只有两次。一次在己未年即康熙十八年(1679),称己未词科,参加考试的共143人。计录取一等20人,二等30人,俱授为翰林官。其中李因笃、朱彝尊、潘耒、严绳孙等以布衣入选,称“四布衣”。这次考试,网罗了大量“奇才硕彦”,影响深远。而另一次就是在丙辰年即乾隆元年(1736),称丙辰词科,参加考试的共202人,录取的仅19人,一些著名学者如桑调元、顾栋高、程廷祚,著名文人如厉鹗、沈德潜、刘大櫆、袁枚均铩羽而归。丙辰词科选拔的人才也远比己未词科逊色。

对于吴敬梓这样的名士派文人来说,特科本就是加入主流的最后机会。事实上,他是参加了丙辰词科的,当时江宁府学训导唐时琳将吴敬梓推荐给上江督学郑江,后由郑江推荐给安徽巡抚赵国麟。而赵国麟正式荐举他入京应“博学鸿词”的廷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

吴敬梓的消渴症(糖尿病)发作,不能成行。至今没有明确的资料可证明,他是真的因为疾病原因去不了,还是因为看破名利场,托病不往。但从一些材料中可以判断,更倾向于前者。至少他曾以被特荐为荣——在《金陵景物图诗》中题自己的“身份”时,他首列“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若他真的无所谓,就不会有一种秀才被特荐,颇为自得的心理了。另外在这年年底,他还作了《丙辰除夕述怀》诗,感慨自己因病不能赴试,有如网中的鸟失去了奋飞的可能。

此事之后直至逝世,吴敬梓拒绝了一切和科举相关的考试。当然,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放弃富贵容易,放弃功名难。“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功名心,是孔子以降的所有读书人难以摆脱的心结。

接下来数年,吴敬梓的思想几度反复,但终究从“功名”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了,《文木山房集》的最后一篇《生日·内家娇》作于39岁,文中如此概括:“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结尾更是石破天惊:“休说功名。”

这一年,他“休说功名”的决心已下;也是这一年,他正式开始写《儒林外史》。

“人生只合扬州死”

最早推荐吴敬梓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的江宁府学训导唐时琳,在为《文木山房集》作序时安慰吴敬梓说:“窃恐庙堂珥笔之君子,有不及子著名者矣。”唐的安慰之言,依据是吴敬梓“学优才”,研究六经之文必有传世的价值,会胜过八股文章仅有“一日之知”。可见当时,吴敬梓的知音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会因为一部小说而名留青史。以至于他的好友程晋芳在《怀人诗十八首》中发出嗟叹:“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是的,吴敬梓的艺术气质让他成就了一部流传千古的小说,同样也是这种艺术气质让他成为一个真名士。他的行为和做派,用“真名士自风流”来形容再合适不过。早年间,他挥金如土,“倾酒欢呼穷日夜”;41岁以后,以卖文为生,穷困异常,甚至常常无米下锅。

事实上,吴敬梓最终陷入赤贫是因为一次捐款。迁居南京后,他结交了一批文人雅士,经常谈诗饮酒,更一起捐修了文庙“先贤祠”,举办了盛大的泰伯大祭。这段故事在《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中有清楚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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