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封闭

2020-06-08 10:09罗献中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0年5期
关键词:谋篇内心世界陶渊明

罗献中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一篇抒发回归心志、抒写超然情趣的辞赋名作,千百年来备受世人喜爱,也是学界研讨不倦的对象。这篇名作也含蓄蕴藉地表现了作者当时复杂的内心世界,耐人回味,值得品味。那么,作者在文中究竟表现了怎样的内心世界?属于回归前还是回归后?现行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认为:该文抒发作者“回归田园的乐趣”(见单元导读),是作者“回归田园之初激动欣喜之情的自然流露”(见课文题解)。

其实,这种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其一,失之偏颇,仅仅是从一种角度来认识作者当时的内心世界。如果换一种角度观察,却可以发现文中也表现了作者内心世界的另一面,那就是“孤独”与“封闭”。其二,有欠准确,没有把准作者表现的内心世界所属的真正阶段。仔细推敲可以发现,作者表现的内心世界并非属于回归后(即所谓“回归田园之初”),而是回归前。

为什么说《归去来兮辞》抒写的是作者回归前而非回归后的内心世界?换言之,为什么说《归去来兮辞》抒写的内心世界属于作者回归前而非回归后?现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考辨云:“《序》称《辞》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为‘追录‘直述,岂有‘木欣欣以向荣‘善万物之得时等物色?亦岂有‘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为未归前之想象,不言可喻矣。”钱钟书认为,此文自“舟遥遥以轻飏”至“亦崎岖而经丘”,是“叙启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诸况,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经”,其谋篇机杼与《诗经·东山》写征人尚未抵家,而想象家中情状相类。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也持相同观点,认为“文中所写归途的情景,抵家后与家人团聚的情景,来年春天耕种的情景,都是想象之辞,于逼真的想象中更可看出诗人对自由的向往”。另外,金代学者王若虚曾指摘《归去来兮辞》在谋篇上的“毛病”,认为既然是将归而赋,则既归之事,也当想象而言之;但从问途以下,都是追叙之言,显得自相矛盾,即所谓“前想象,后直述,不相侔”。这说明王若虚未能看出此文全篇皆为想象之辞的谋篇特点,但也恰好从一个侧面表明该文是归前所写,而非归后所作;是想象,而非实录。还有,作者在文首和文中分别两次呼告道:“归去来兮”,在内心深处规劝自己尽快回归,这也说明文章应该是作者在归前所写,表现的是回归前的内心世界。总之,从几个方面可以断定,《归去来兮辞》写于作者将归而未归之际,此时其人未归而心已先归;其想象归程及归后的种种美妙情状,正表明其归意之坚和归心之切。

那么,作者回归前“孤独”与“封闭”的内心世界在文中是如何体现的呢?客观地说,这种内心世界是一种比较隐蔽的心境和心态,通常为读者所忽视。但是,如果细品全文,即可發现其时时显现或流露。其相关语句也可谓遍布全篇,随处可见。

甫一开篇,就有如此体现。作者在篇首发出“归去来兮”的内心呼唤后,就首先扪心自问:“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此句一出,“天机泄露”,坦露了作者孤独的心境,展现了作者封闭的心扉,也旋即奠定了全文的基调。其中,“独悲”一词,异常醒目,表明了作者内心的异常孤独与封闭,那就是:虽然曾在官场,却无同僚与其有共同语言,所以他处于无人可以交流情感、无处可以倾诉心志;而又不愿与人交流、不愿向人倾诉的矛盾而尴尬的境地。

接着,作者想象回归之后“激动欣喜”的情形。其中诸多方面貌似欢天喜地,但其实又怎样呢?让我们分别看看:“僮仆欢迎,稚子候门。”虽然有人迎接,却只是家人而已,没有父老乡亲,更没有当地官员,好不冷清;“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虽然有酒享用,却是“自酌”,无人相陪。常言道: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自饮自酌,好不寂寞;“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门庭冷落,无人光顾,他只有关着园门独自漫步,不像后世刘禹锡那样虽然遭贬谪、居陋室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如此岂不孤独?“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有人说,此处“孤松”是作者“高洁品质”的象征和自喻,虽然也可成立,但又何尝不是作者孤独心境的象征和自喻?况且,其中的“盘桓”更是一个人孤独寂寞的外在行为的表现。

然后,作者又进一步“发誓”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之所以作出如此“决绝”的决定,原因是其认为“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基于这种认识,于是作出了这种近乎弃世的决定。在这里,“息交”与“绝游”,不再是作者内心孤独的心境表现,也不是其对外界环境被动的接受和适应,而是其欲封闭自己、孤立自己,并与外界断绝关系的主动作为。他要让自己躲进象牙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他的世界只有令其愉悦的“亲戚之情话”和令其欢乐、为其消忧的“琴书”,多么单纯,多么清净;他要独来独往:“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其中的“孤舟”一词,多么刺眼醒目啊;他要躲进世外桃源:“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这里人迹罕至,他可以独享“欢乐”。但与此同时,孤独当然还在继续困扰着他:“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附近的农人邻居一到开春就忙碌起来,村里无人与其闲聊或相伴。

最后,作者似乎对封闭自己仍然感到意犹未尽,又一次设计了一种独来独往的活动:“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籽。”这里的“孤往”与上文的“孤舟”可谓遥相呼应。又一次设计了一种超然物外的生活:“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总之,他要离群索居,他要遗世独立,他要“躲进小楼成一统”。所有这些,都无不清楚地表明作者不仅不愿与外界和解,还要进一步与外界决裂。这既是作者高洁品格的体现,也是其封闭心态的典型体现和自然流露。

总之,全文在对“激动欣喜”的抒写中,自始至终都笼罩着孤独与封闭的“浓雾”。这种消极的内心世界的存在,将会导致产生其它消极的心理和心态,例如郁郁寡欢、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等。陶渊明就有如此情形,所以其内心也产生了感伤的情绪,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面对“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大好春光,他却“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才由此“看透”生命,“看透”人生:“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也才进一步变得异常“旷达”,决意安于天命,安度余生:“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可见,陶渊明回归前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孤独与封闭,是多么的消极。那么,为何会如此呢?这是由其当时的身份和经历决定的。此时的陶渊明是个尴尬的“孤家寡人”:他既不是官,也不是民,经历也很单一。而且,由于耿直傲岸、潔身自好,他没有什么官场朋友;又由于是在回归之前,“脱离群众”,未与乡民交往,他也没有民间朋友。他成了脱离社会的真正的“多余人”,其内心世界的孤独与封闭也就在所难免了。因此,他不能像后世文人孟浩然那样到田家做客,与农友举杯共饮:“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也不能像陆游那样到城外郊游时,接受农家的热情招待:“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不会像他们那样酒后还“意犹未尽”,希望“再续情缘”(如前者说“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后者说“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更不能像杜甫那样与乡邻老翁之间亲密无间、熟不拘礼:“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这些行动,陶渊明当时都是做不到的。

所以,与其当时的内心世界相应,作者在行文时的自我想象中,自身自然就是“孤家寡人”了,自然就是“独来独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类孤独与封闭的状态了。这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与此相反,具有反衬意义的是,在归田多日之后,在与乡亲们的逐渐接触和交往中,他们之间逐渐打成了一片,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于是情形就大为不同了。他在其后的诗中有了迥乎不同的陈述和流露。例如《饮酒》(其九)云:“清晨闻扣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又如《归园田居》(其二)云:“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再如《移居两首》(其一)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其二)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等等。此时的大诗人已经敞开心扉,与乡亲们融为一体了,也决不会有孤独感了。这些都是对其回归前内心世界的一种有力反衬。

综上可知,从《归去来兮辞》的很多地方可以看出,文中表现了作者回归前的复杂的内心世界,除了“激动”和“欣喜”,也有“孤独”与“封闭”。孤独与封闭是其回归前内心世界的另一面,虽然在文中比较隐晦含蓄,但却是一种客观存在和自然流露,因而不容忽视。这种内心世界也可以视为作者当时的身份和经历的一种间接体现,而其身份和经历又是这种内心世界形成的决定因素。

参考文献:

[1][晋]陶渊明.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

[2][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

[3]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

[4]袁行霈等.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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