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怪

朱朱

“我可告诉你们啊，我已经150多岁了！”

瓶子怪站在市中心广场一座雕像的基座上，对着下面几排穿着花花绿绿包装的年轻空瓶子说。它全身脏兮兮的，已经瘪得有些扭曲，但这样居高临下地发表演讲，似乎对它相当受用，它也就变得更加慷慨激昂起来，脑袋上的一团破布已经碎裂成丝，像头发一般被它甩来甩去——它的瓶盖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只能用一块破布塞着瓶口。对瓶子家族来说，盖子可是家族徽章般的存在，没了盖子，无异于“孤魂野鬼”，比被丢弃还要糟糕一百倍。不过，瓶子怪对此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它只是在不断强调自己的年龄。

“150多岁，你们想想，不不，”它又赶忙改口，“你们想都想不到！没有一个瓶子能活到我这个岁数，我以我的瓶格担保。”

“那我们能活到什么时候呢？”一些年轻空瓶子问。它们有的今天刚刚被丢掉，有的已经被丢掉了好几天。

“唉……”瓶子怪突然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年輕空瓶子们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我本不想告诉你们，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你们早晚都要面对啊！谁都躲不过！”它戛然而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年轻瓶子们中间爆发出了一阵激烈而慌乱的议论声，继而开始一致央求瓶子怪：“到底是什么呀？请您跟我们说说吧！”

瓶子怪看到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便继续说道：“你们啊，早晚都要被投进塑料粉碎机！那粉碎机有一张血盆大口，它会把你们一个个都吞下去，然后……”它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就这样把你们嚼啊嚼啊！”

年轻瓶子们无不战栗起来，有几个还哭了出来。

“然后！”瓶子怪接着说道，“你们会被扔进火炉，一点、一点、一点地熔化，最后荡然无存。”它又叹了一口气，“我的心和你们一样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一个又高又粗的瓶子质问道。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其他瓶子也跟着嚷了起来。

“因为在人类的眼里，你们是污染物。”

“那他们为什么要用我们？用完了就把我们丢掉，而且还要这样对待我们！”

“瓶各有命呐！”瓶子怪说，“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何东西都要认清自己的存在。”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被扔进粉碎机？”

瓶子怪终于等来了它一直等待的问题。

“这就是我的伟大之处了！给你们见识见识我身上这道疤！”它拨开乱蓬蓬的布条，展示出瓶口处一道已经弥合的疤，然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年轻瓶子们入神地听着。月光将它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瓶子怪已经记不清这是它到过的第几个城市了，反正是很多很多个。每到一个城市，它都会先召集一些年轻的空瓶子，向它们发表一番像上面那样的演讲。接下来，它便开始在那个城市里游荡;游荡够了，它便离开去到下一个城市，然后又是一番演说、游荡……

活了那么大年纪，去过了那么多地方，对于城市里可能会发生的危险以及必要的应对之法，瓶子怪早已了然于心。但即便如此，它也不得不整日提心吊胆，只在深夜才出来活动。

这一晚，在广场上发表过演说之后，它又开始在城市里转悠了起来。等到天蒙蒙亮、街道上有人类开始走动的时候，它便偷偷地溜进了一个小区，找一个最僻静、最整洁的绿化带钻了进去。这也是它活了这么久积累的一个生存经验：小区的绿化带打扫的频率没有街道上那么高，这样一个僻静又整洁的绿化带，说明平时人迹罕至;没有人光顾自然也不会产生垃圾，没有垃圾，收垃圾的人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不过，它钻进去之后还是把绿化带的植物拢了拢，好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一些。毕竟，对于一个瓶子，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正当它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很稚嫩但却相当响亮。

“一大早就制造噪音！”瓶子怪嘟囔了一句，然后摘下两片叶子塞进了耳朵里。

对于这次听到的哭声，瓶子怪并没有放在心上。是啊，有人在凌晨偷偷地哭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是，第二天凌晨，当它再次回到这里准备睡觉的时候，那哭声又响了起来。

“还让不让睡觉了！？”瓶子怪想大喊一声，但最后还是像自言自语一般嘟囔了出来。这一次，它摘了四片叶子塞进了耳朵里。

第三天，哭声依旧。瓶子怪再也忍不了了，它下定决心，到晚上一定要再找一个安静的藏身之处，而现在只能凑合一下了。它这样安慰着自己，合上了眼睛。可是，和前两天不一样，这次的哭声越来越响了。任凭瓶子怪在每只耳朵里塞了五片叶子，也很难将那哭声隔绝在外。

瓶子怪只好钻出了绿化带，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扇窗户，想看看究竟是谁搅了它的清静。窗户没有关，它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讨厌的哭声是来自一个小男孩。

“该死！”瓶子怪在心底暗暗咒骂，“你哭就哭吧，为什么还要专门开着窗户哭！”它又极为小心地向上爬了爬，想趁男孩抽泣得厉害的时候把窗户关上。

瓶子怪谨慎了那么多年——可当它伸长胳膊准备去关窗户的时候，却噗通一声滑进了房间里！

瓶子怪像掉进了冰窟窿，全身都僵住了。不过，它并没有失去理智，它飞速地转动大脑，并努力让四肢接收到了大脑发出的指令：马上缩进去，然后它便闭上了眼睛，假装昏死过去。

听到响动后，男孩立马停止了哭泣。

他走过去，先用脚踢了踢瓶子怪，然后才把它拿起来。他把瓶子怪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准备揪掉塞在瓶口的那团破布。

“不准动！”瓶子怪突然大叫一声，从男孩手里挣脱跳到了地板上，并向窗户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瓶子怪准备跳出去的时候，男孩关上了窗户。瓶子怪砰地一下撞在了玻璃上，再次落到了地板上。这一次，它是真的昏了过去。

当瓶子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铺着天鹅绒的手工编织筐里，又暖和又舒服，这可是它从未有过的感觉。但是，它并没有在这种感觉中沉浸太久，它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危险境地。它悄悄地从筐子里爬了出来，又悄悄地爬上桌子，悄悄地向窗台走去，但却发现有一双大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在盯着它了。瓶子怪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大叫一声，又原路跑回筐子里躲了起来。

“你是个……瓶子？”男孩问。

瓶子怪不说话。男孩把手伸向它。

“不准动我的瓶塞！”瓶子怪瞪着他，“我、我警告你！”它说“警告”的声音很小，倒像在说悄悄话。

“我不会伤害你的。”男孩说。

“你怎么可能伤害我？！”瓶子怪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我告诉你，我已经150多岁了！”

“150多岁？一个瓶子怎么可能活这么久？”男孩不相信。

“普通的瓶子是不可能，但我不是一般的瓶子，我是瓶子怪。”

“瓶子怪？”男孩思索着，“瓶子怪也还是瓶子喽？”

“是不一般的瓶子！”瓶子怪再次强调。

“我想起来了。”男孩突然笑了，“老师教过我们的，有些瓶子如果不被回收，能一直存在好几百年呢！你肯定就是那些没被回收的瓶子了。”

“那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当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不能发出噪音打扰人家？而且还是一位老人家。”瓶子怪故作讽刺地说。

“啊，对不起！”男孩向瓶子怪道歉。

瓶子怪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一个人类向一个瓶子道歉！這是它从未经历过的。这也让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没事！”它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已经150多岁了，才不会和你一个小家伙计较。”它环顾一下男孩的房间，“你说你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不用日晒雨淋，不用提心吊胆，更不用担心被投进粉碎机，哭什么哭？而且还是每天的凌晨！”

这似乎戳到了男孩的痛处，他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我很孤独。”

瓶子怪对男孩说出这样的话并没有感到惊讶，让它惊讶的是男孩的语气。他说得是那么认真与老成，好像他已经经历了人生的沧海桑田。

“以前，妈妈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可现在她忙得连家都很少回了。每次她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个机器人，说是让它们给我讲故事，可它们讲得一点儿也不好。”他指了指房间的一个角落，那里已经堆满了被摔坏的机器人。“睡前听不到故事，我总觉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还会像做了噩梦似的很早就惊醒了。然后，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哈哈！”瓶子怪突然大笑起来，“讲个故事就像喝水那么简单，还用得着机器人？你们人类也是真够……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对，舍易求难！”

“你会讲故事？”男孩变得兴奋起来。

“这就像我会说话一样！”瓶子怪说，“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里边装的都是故事！”它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告诉你吧，有一次，我漂到了海上，漂啊漂啊，不知漂了多少天，一边漂一边晒太阳，饿了就抓条鱼吃，说起来也是蛮不错的。可是有一天，海上突然就刮起了台风，风又掀起了浪，也就是眨眼的工夫，风浪一下把我卷到了天上，一下又把我到了海底，我想着这一次自己一定是在劫难逃了，便闭上了眼睛，任它风吹浪打，我的心里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态，让我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磨难。这次也一样，大风大浪突然停住了，海面也变得像我心里那面镜子一样了——”瓶子怪突然停住了。

“发生了什么事？”男孩急切地问。

瓶子怪对男孩的表现很满意，便又接着说：“当然是大事！我睁开眼睛一看，你猜怎么着？刚才那根本不是台风，而是一个巨人在海里奔跑。巨人看到我，就在海里坐了下来。于是，我们便聊起了天。原来巨人身上背着很多个国家，耳朵里、鼻子里、头发里都住着不同国家的居民，他们的语言、饮食、风俗习惯也全然不同。巨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这些居民到一个新地方，现在他就是来到了大海，准备在海里住一段时间。我听说他已经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了，那些居民当然也跟着他环游了世界。后来，我就陪着他在海里住了一段时间，他给我讲了很多他的经历，我和住在他身上的那些居民也很聊得来。等他们都在海里住够了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我们也就分开了。”

“后来呢？后来巨人又去了哪里？”

“后来，我听说，他去遍了地球上所有的地方，便在最后的那个地方停住了。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他便在那里扎了根，最后大概是觉得无聊了吧，他就变成了一座岛。他身上的那些居民就将这座岛称为‘石人岛。”

男孩听得入了迷，慢慢地，他就合上了眼睛。那天，他睡得很香，还梦到自己也住在了石人岛上。不过，瓶子怪可被折腾得够呛，因为男孩睡着后将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任它怎么动也挣脱不了。

“你能留下来做我的朋友吗？”男孩在睡梦中说道。

“这个我需要考虑考虑。”瓶子怪不大乐意地说，“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太多了。”

但很显然，瓶子怪巴不得留下来。看看它在这里的生活就知道了：有吃有喝，有温暖的天鹅绒小床;不用风吹雨淋，更重要的是不用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它唯一要做的就是每天晚上给男孩讲讲故事，这对它来说算不上难事。和男孩熟络起来之后，它甚至允许男孩偶尔拔掉它头顶的布团了。“这对你是天大的荣幸，”它对男孩这么说，“我从来没有让别人动过我这里！”

拔掉布团后，男孩发现了更神奇的事情。只要把耳朵轻轻地贴在瓶口上，他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大海的呼啸、波浪的细语、风的呢喃、雨滴的吵闹、鸟儿的歌唱、虫子的聊天……甚至还有很多不同的人的梦话！

“这回，你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看着男孩一脸陶醉的样子，瓶子怪自豪地说。

男孩一个劲儿地点头，当他听完一段月亮和星星的密谈之后，才顾得上和瓶子怪说话：“我要是能像你一样知道这么多东西就好了！”

“只要你勇敢地走出去就一定能的！”瓶子怪脱口说道。但它觉得这话根本不像自己说的，就赶忙又补充道，“当然啦，你能有我的一半也很厉害了！”说完，它突然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了？”男孩问。

“没什么！”瓶子怪说。然后它便扭头走到编织筐里，背对着男孩躺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瓶子怪一直闷闷不乐的，讲起故事来也没了以前的兴头。讲完故事后它就马上躺到筐子里，再不愿和男孩说话。男孩看到瓶子怪这个样子，也伤心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哭——也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从瓶子怪来了之后，他一次也没哭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它，只是把一个瓶盖放在了筐子里。那是他花了好长时间找到的，他觉得这个盖子很适合瓶子怪。

可是，瓶子怪并没有收下这个瓶盖，而且，它走了。

它给男孩留下了一封信：

我走了。去找我的盖子去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找它，在你这里住下来以后，让我觉得很安全、很舒服，都快把它给忘了。也是你提醒了我，因为当我和它分开的时候，它也跟我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只要你勇敢地走出去就一定能的！

我告诉你吧，盖子对我们瓶子家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灵魂”。没了盖子的瓶子，那就等同于没了灵魂——这对一个活了150多岁的瓶子怪也是如此。所以，请你把给我找的那个盖子还给属于它的瓶子吧！

还有，你也该出去走走了。老让别人给你讲故事算什么事嘛;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将这句话作为你的座右铭，出口就是名言，这种本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瓶子能办到。等你走出去了，早晚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盖子，我也相信你肯定会拥有自己的故事。

P.S.上面这些“肉麻话”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会让我很没面子的。

活了150多岁的瓶子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