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大知水

2020-06-08 15:42李路平
长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张桃子工地

李路平

立平弯下腰,抱起一根木头放在锯木厂的切割平台上,顺势往前推,一不留神把左手的中指切掉一截。本能甩开的时候他还没有感觉到疼,而后才体会到了锥心的痛楚。

当时工友们手忙脚乱凑过来,看热闹一样围着不动,直到工头过来,指挥着他们包扎止血,关掉机器,在木头末子里找出那节断指,匆匆把他送往医院去。立平的伤口愈合了,断指却没有接上,老板不久补偿一些欠款,找一个借口,把他打发走了。

这段时间以来,立平的心思乱极了。他娶过门三年的老婆,迷上了打麻将,天天不着家,孩子饿得嗷嗷叫,都是爷奶张罗着喂饱的。老两口开始不说什么,久了嘴里也管不住,终于把她说得不回家了,前些日子听人说跟了一个北方人,吃住都在一块。本来立平还想用孩子来挽留,看这样子压根没戏,虽说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立平还是挺在乎的,在厂里恍惚了两天,就发生了这个事。

那次鉆心的痛苦反而让他放下了,前天老婆回来,两个人协议离婚,孩子归立平,尽管压力大了起来,不过他心里踏实不少,也睡得着觉了。老婆跟着北方人一路北上,立平简单收拾一下,出门找工作。

立平没什么文化,他在县郊的一个工地上找到一份工作,开始是干体力活,运砖搬水泥,但失掉的一节中指总是让他感觉不方便,有次上肩时力气不够,差点把腰扭着。相处一段时间,包工头也发现了他的不便,刚好有个守门的老汉有事辞职回家了,就问他愿不愿意守工地,钱少一些,但轻松。立平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按说他一个单身汉,这点钱省着花,还是绰绰有余,但他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父母虽然还能种地吃饭,年纪毕竟大了,他的压力还是有的。他所在的地方是海边小城,海边礁石太多,发展不了旅游,地区的发展重心也不在这里,整个县城始终是灰暗破落的样子。那个包工头算起来是立平的半个老乡,乡情比较浓,平时从来没有怠慢过立平,偶尔还会接济他一下,每周还给他放半天假。立平格外珍惜每周的半天假,他屋里放着一副家当,一个夹子一只桶,专门为放假赶海用的。

现在的海鲜价都比较高,尤其是野生的鱼蟹。有一次立平路过菜市场,他看见一些零散的摆地摊的,有的干脆就摆着一只桶,里面装着一些鱼蟹,一问才知道,野生的要比蓄养的还贵。立平和他们攀谈起来,知道他们也是附近的人,平时没事就提着桶去赶海,抓得少,就自己吃,偶尔抓得多,就拿出来卖。是野生是蓄养,本地人一看就知道。立平又问收入,他们会心一笑,说少也有一百多块,多的时候几百块吧,不一定。立平一听当时就激动了,想着这么简单就能挣钱,当即就在市场上买回了工具。

立平以前没有赶过海,到周末下午,他骑车带上桶就去了海边。海边很晒,潮水又大,撞在礁石上,扬起几米高的碎沫。立平提着桶站在离海还有一段距离的石头上,戴着草帽的头上已经有几股汗水流下来了,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想往前走找不到路,想往后退又不甘心。

最后他几经折腾,手脚都被礁石上的海蛎壳割破了。他气馁地站着,在那里看了半天涌动不息的海水,两手空空地骑车回了工地。

第一次赶海就这样惨败而归,不过立平并没有放弃。他又去到菜市场,在摊前问那几个赶海的,他们也不排拒,把自己怎么找怎么抓,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立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他们立马就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懂潮水,懂了自然就不会落空了。立平问他们怎么才能懂潮水,他们也说不清楚,最后总结为一句话,去多了自然就懂了。

立平再去赶海就留了个心思,注意观察潮水的变化,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石头缝里找,不放过那些不顺滑的沙地,还有那些海菜多的地方,也不要无视而过。立平渐渐也从这些地方抓到一些螃蟹,有青蟹也有兰花蟹,个头都按着别人的来,掌握“二两生死线”,小的看见了,逗弄一下,大的绝不放过。他也终于知道夹子的作用,就是用来夹螃蟹的。

有一次他看见了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青蟹,着急去抓,刚伸手过去就被它反手夹住了,尽管戴着手套,食指还是被夹破了,瞬间就流下一股鲜血,止都止不住。他想起中指的那次经历,不禁悲从中来,之后半个月他都没过来赶海,直到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舍不得这一份虽不固定,但只要去做总是有的收入。

潮汐变化看似难以捉摸,但留心观察还是可以发现规律的,立平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有些像渔民的样子,根据潮水的变化来选择出门时间。有时候退潮都是大半夜,他会换好班,提前过来,路上几乎没人,他作为一个男人也会感觉到一丝害怕。而凌晨的海边,除了远处大型捕捞船闪烁的灯火,周围都是漆黑一片,只有潮水来来回回的声响,他心里的恐惧与孤独,便会达到最顶点。不过立平也有办法,就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总是会发出一些声音,让自己感觉不是那么孤单,有时候兀自评判一只螃蟹的大小肥瘦,有时也逗趣那些跳跳鱼和傻瓜蟹。

平时工地上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负责伙食的,倒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每次他们都要拿她来开玩笑,都是一些不荤不素的,立平根本就讲不出口。不过他也喜欢听,听到好笑的地方,他也会放下筷子跟着笑起来。不过大多时候大家都在卖力地工作,根本没有时间想这些,立平虽然轻松一些,还是有很多琐事需要他做,比如来了新的材料,他要负责引领堆放;一些用过的水泥材料,为了防潮他也要覆盖或捆扎一下;尤其是在夜里,需要时不时巡视一下工地。说起来这些东西又不是他的,损失浪费一些也没人在意,但他平时在家省吃俭用惯了,看见不做心里总硌得慌。

工地上还有另外一个守门的,叫老张,跟立平很熟,他是年纪大了,睡眠时间不多,人闲不下来就找了这个工作。他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孙辈也有几个了,家里不缺钱,大女儿来过几次,看见工地上乱糟糟的,想劝老张回家歇着,老张不肯。老张知道立平的难处,所以一开始知道立平要去赶海的时候,就宽慰他,放心去吧,这里让我来就得了。有时候他把自己的半天假也让给立平,这让立平很是感激。

立平抓了螃蟹或鱼,多了他会带回来一些给老张,让他带回去给家里人吃,别的不敢保证,现抓的活蹦乱跳是毫无疑问的。老张想给他折算成钱,但立平坚决不收,他说你要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老张只好收下。每个月多出几百,有时候运气好还有上千块,让立平对这样的生活很是满足,他不仅给家里多寄去几百,对身边的工友也大方一些了。大伙儿都很喜欢立平,有时候好些日子没见他出去,还会问他,立平,你怎么不去赶海呢?

去赶海多了,立平也慢慢认识了一些赶海的本地人。通常他们相互打了招呼,知道对方要去哪里赶海,自己就会选择到别的地方去,互不干扰。有好多次,立平看见一个赶海的人用自拍杆边走边拍,一边抓鱼蟹一边对着镜头说话,抓住了还要把货拿到手机前展示一下。他鼓起勇气上前问了一下,那个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说他在做赶海的短视频,做好了就上传到一些网站上。立平问他传到网上去干吗,他说给别人看呀,还有“赞赏”呢。

接下来几次,立平都在海边寻找那个人,有一次终于又被他碰见了,就问那个人哪天有空,他想请他吃个饭,然后请教他关于拍视频的事情。那个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也想拍?立平点点头。他想了想说,刚好我一个人拍不方便,要不这样,你和我一起搞,到时候挣的钱对半,行吗?立平想了想,觉得也未尝不可,就又点了点头。他说我叫莫小吉,你叫我小吉就好。立平也说了他的名字,就这样,他俩就是搭档了。

小吉教立平怎么用手机拍视频,他时常鼓励立平,说咱好好拍,说不定就成“网红”了呢。立平听过“网红”,就是网络红人的意思,跟明星差不多,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网红”。后来他才知道,他这样拍别人是永远也成为不了“网红”的,“网红”都是出现在镜头里的人。

小吉与其说是来赶海,不如说是来扮酷的,每次立平点开手机开始拍摄,他都要很夸张地来个出场,外加一段夸张的开场白,有时候开场没拍好,他还要重复几次,最后赶海匆匆忙忙,整个下来兴味索然。那段时间立平没抓到什么鱼蟹,据小吉说视频的播放量也很少,都没有“粉丝”关注,更别说“赞赏”了。小吉的“网红”梦破灭后,换成立平出现在镜头里,他来拍摄。立平面对镜头总是感觉不舒服,一出镜扭头就走,着急抓鱼蟹。小吉告诉他不能这样,起码要说几句什么才行。立平说他没什么想说的。小吉说没什么想说也要说。立平说那我说什么呢?小吉想了一会儿说,你就说:“哈喽,大家好,我是立平,今天過来赶海了,看看今天有什么收获,走。”

在肚子里重复了好几遍,立平才能比较顺畅地说出这句话。不过给立平拍了没几天,小吉就不想做了,他说想去广东找个工作,这样拍下去根本赚不到钱糊口。立平刚刚接触这个,兴趣才起来,但他也不知道怎么挽留小吉。最后他还是找个时间请小吉吃了个饭,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也祝愿他到了广东可以发大财。

小吉虽然退出了,不过他把自己做视频的详细事项都告诉了立平,怎么拍,拍好了送到哪儿剪辑配文字,怎么上传到网络,一五一十跟他说得明明白白。末了还说,到时候还不清楚随时打我电话。立平端起一杯啤酒敬他,小吉喝过酒后看起来有些感伤,说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也祝你成功!

那个时候,立平所在的工地,工程已经进入尾声,绝大多数的工人都已经到别处去找工作了,只剩下一些人来最后收尾。立平和老张的工作也轻松不少,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值守了。老张知道立平在捣鼓新玩意,最近没抓到鱼蟹,还花钱换手机,有些不解。立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说到底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老张笑呵呵地说懂了,你尽管去,工地不会出问题的。立平又给家里打电话,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父母本想多带几年,是立平坚持要送的,他也不想太拖累父母。家里一切都好,立平放下心来,又开始想自己工作的事情,这个工地完成后,下一站自己会在哪里呢?

他有更多时间赶海了,可他最初也没怎么抓到东西,主要是拍视频还不熟练,连送老张的都没有,最后他偷偷从市场买了几个螃蟹带回来送给老张,不能让老张总是白为自己担事。立平后来总结,关键是自己赶海得做好,拍出的视频才会好看,这样才能吸引别人。

随着赶海的技术越来越熟练,拍摄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困难了。立平拍了很多视频,自己翻看,感觉可以了,才拿到小吉说的那个地方去剪辑配文字。那个人看了他的视频后说,你怎么拍的啊,这么粗糙的视频有谁看啊。立平心里失落不少,不过还是想让他剪辑一下,说专门留我抓鱼蟹的样子。那个人虽摇着头,还是帮他剪了。接下来就是上传视频,小吉之前带着手提电脑在他面前教了一次,还让他亲自试了一遍,走之前又把网站的账户和密码都交给了立平,并给他绑定了银行卡。小吉告诉他说,你什么都不用管,有“粉丝”和播放量了,网站就会打钱到你的银行卡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到银行去办理短信提醒。

这些粗糙的视频不知怎么的,带来了愈来愈多的播放量。立平每次登陆进去,都会看见“播放量”和“关注”对应的数字总在变化,一直在增加。后来他发现,在网站推荐的视频里,像他这样粗糙风格的赶海视频也增加很多。有一天他围着工地转的时候,听见手机“叮”的一声响,打开一看,原来是银行的短信通知,他在网站获得了第一笔钱,已经打到他的银行卡里了,虽然只有一百多。他兴冲冲回到守卫室,告诉老张他要去买一提啤酒回来,今晚要庆祝一下!

老张得知他这么久的付出终于有了结果,也为他感到高兴,当知道他这次只收入一百多块时,不禁又有些心疼,说他乱花钱。立平一杯杯地敬老张,不断感谢他的好心,说,要不是您,我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工作早就没了,现在还多了一份收入,这都是托您的福呀。老张笑笑,说谁还没有个困难时候,年轻时候就应该多挣一点,挣不到是没办法,有这份上进心就好。立平知道老张在体谅自己,说叔,我也不多说什么了,祝您健康长寿,干了!

那个晚上立平喝了三瓶啤酒就醉了,倒在简易的铁架床上,鼾声如雷。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变成了三口之家,他们一起到海边赶海、玩耍。醒来之后,他对谁也没有说这个梦,而是藏在了心底,他多么渴望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呀。

面对镜头,立平变得越来越放松,即使在空无一人的午夜,也因为有了它的陪伴,变得不是那么孤独和难熬了。他有了一个新的倾诉对象,拍摄从赚钱第一变成了倾诉为主,也许这就是立平坚持下来的原因。他还记得最初上传视频那段时间,根本就没什么人看,他想挣钱的白日梦不知不觉就破灭了。后来每次看见亮着的屏幕,他就会有另外一个人陪着他的幻觉,让他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会由赶海转到其他话题上。他在视频的弹幕上,看见很多留言说喜欢他这样粗糙但真实的赶海视频,赶海固然好看,但每次说到自己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乃至感情中的隐私,也会让他们感同身受。很多人都给他带来了祝福,有的甚至向他索要地址,要给他寄一些他们那边的特产。

立平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些“粉丝”,拍视频的时候,就在视频里对他们表示感谢。他现在赶海时,感觉自己不是对着一个人倾诉,而是对着一群人了,他们有男有女,也可能有老有少,无一例外,他们都喜欢看他的视频,而且也愿意听他唠叨,碰到难处,还会给他提供建议和帮助。这让他感到无比慰藉,这些年来的伤痛和失落,也终于有了释然和排解的途径。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视频给他带来的收入稳步增加,以至超过了现在每个月一千多的工资。

工程竣工那天,老张临走前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不知道,也许去另一个工地吧。他又问老张,是否还要在外折腾?老张吸了一口烟说,我在家里闲不惯,闹得心慌,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清清静静的,时不时回家看看还不会招人烦。立平想请他下馆子喝一杯,老张说不用了,留着钱做事,别乱花。然后他就看着老张背着一个圆鼓鼓的包,一点点往外走。

在镇上租了一个单间后,立平回来收拾好东西就搬了过去。没有找到新工作,他就每天去赶海,那些日子他的账号更新得特别勤快,“粉丝”量噌噌地往上涨,收入又有一个幅度的增加。也许小吉看见后,会说他终于成为一个“网红”了,不过小吉离开这里去广东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他的电话刚开始还能拨通,后来就成了空号。

因为经常上网,立平对视频网站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无意间看过一篇关于如何获取“关注”和“赞赏”的文字,比如需要坚持,需要互动博取“关注”,需要在视频里加入“鸡汤”收获效应等等,他也有意无意地去做。有一次,他为了博取粉丝欢心,故意在情人节那天拨通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电话,对工作人员说,我听朋友说去你们那里登记信息就可以送老婆,是不是真的呀?电话那边当然否定了他这种说法。他在镜头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当然具体获得了怎样的效果,他也没有很在意。

持续稳定的收入让他安心下来,有了下一步的粗略规划,对婚姻渴望又開始在他的心里萌动。他这个思绪在视频里也流露出来,而且比较强烈。他在镜头里全身脏兮兮的,看着桶里的收获,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忍不住又哀叹,说如果可以多挣点钱,就可以把父母和孩子接过来,这样一家人就能生活在一起,不那么孤单。对家的渴望也让他时时提到曾经那个破碎的家,提到自己的中指的缺陷,外人看来,就像是征婚启事了。不过这些并没有引起“粉丝”的反感,反而给他带来了生命中,除母亲和前妻外的第三个女人。

立平有一次登录网站上传视频,发现有一个人给他发私信,大意说自己是个刚离婚的女人,一直以来都在关注他的视频,挺喜欢的,看见他为人忠厚,而且也了解到他正是单身,便有意想和他相处,尽管他有个五六岁的孩子,不过并不要紧,如果能走到一块,她一定会待他如己出的。立平看见后并没有怎么上心,毕竟是网络上的,真假难辨,他还是想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伴侣。他好意谢绝了她,也客套了一下,欢迎她过来海边玩。

本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没想到没过多久,那个人又给他发来信息,接受了他的邀请,说想来海边散散心。立平没办法,就把这边的地址告诉了她,还交代了下了火车怎么坐汽车。这次他反倒有点相信了,而且也对她产生一些兴趣,有了一些想象,竟有些期待她的到来了,开始留心来自她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半个多月,立平又收到她的留言,说她已经到了这里,如果立平想见她,就给她打电话,末尾是一串电话号码。

看见前面一行字时,立平的心已经扑通扑通加速跳了起来,看到最后那串数字,他的手心已经微微冒汗了。他难以相信,真的有个人为了他,从千里迢迢的远方,来到了这个海边的小县城,并且在某处默默地等他的电话。这是真的吗?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做呢?要不要去见她?一大堆疑问在立平的脑海里冒出来,让他不知所措。

他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他邀请了她,既然她来了,他没有理由避而不见。

电话响了两声后就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喂,是立平吗?我是桃子。他一下子就慌了,犹豫了几秒钟,终于回复说,是的,欢迎你来这里玩。那边的声音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立平本来想着再说点什么,桃子就说了她在哪里,说等着立平过去找她。挂断电话后,他感觉到他的心正突突跳动,本来他想说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见,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冲了个澡,穿上平时少穿的西裤衬衫,在镜子前抓了几下头发,带了点钱就出门了。他第一次打了辆“的士”,一路上都在想见面后会怎样,当真见面后,他却不紧张了。

那个坐在夜宵摊前的女孩子长得不算漂亮,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适合过日子的女人,她化了点淡妆,一双眼睛很吸引人。立平心想这正是他想找的人呀。桃子的举止很随和,说话也很亲切,没聊几句立平就感觉和她认识很久了一样。不知道是因为身边长期缺少女人的温存,还是桃子真的让他有了想接近的冲动,几杯酒下去后,立平就感觉自己爱上了。但他知道他不能那么直接,万一把她吓跑了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桃子说她果然没有看错,立平正是她想要找的那种男人。她这一番话,又把立平压下去的欲望勾了起来,犹豫不决之间,桃子忽然说,要不我就在这里住下吧。

突如其来的幸福加上酒精的作用,让立平感到了一阵晕眩,这一切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真的话,为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迅速,根本来不及多想?是假的话,为什么她又真真切切地坐在对面,倘若他想,马上就可以拥抱到呢?立平将这一切,用他能想到的两个词“命中注定”和“一见钟情”来形容,除了电视上常见的这两个词,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形容呢?

桃子很快就和立平同居了,许久没有得到过女人滋润的立平,在这些日子里获得了巨大的慰藉。看着她是真心实意想和自己过,立平开始着手结婚的事情。不过他每次和她商量,她都推脱说,自己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还不想那么快进入另一段婚姻,两个人这样子在一起也挺好的。立平想她既然愿意一起过,早点晚点结婚也没多大关系,就不再催促。立平是真心喜欢桃子,时不时会给她买一些小礼物,这是他从电视上学来的。有一次她无意间说手机坏了,立平说给她换一个,桃子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望着他,说那就换一个好的吧。立平花了大几千,买了一个“苹果”手机给她,换他自己是舍不得买的,他宁愿用“华为”。可是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

在一起将近一个月时,桃子开始嫌弃租房的种种不便,要立平装修和换新家具。立平本来觉得没必要,他想攒钱在家里建一栋楼,到时候怎么装修都可以,现在把钱花在别人的房子里,他觉得划不来。但现在钱还没攒够,换租一套好点的房子,好像还更费钱费力,最后他答应桃子说,过些天就和她去买装修材料和家具。没想到那天,立平接到电话,要他到工地去搬材料。虽说视频收入已经比较可观了,但立平也闲不下来,平时会接一些零散的活计。活并不是经常有,但偶尔叫到了他就不想推掉,万一以后没人找了呢。赶海拍视频不是长久之计,他一直这样认为,万一哪天别人不喜欢看了呢。

他刚把要干活的消息告诉桃子,她竟然赌气起来,立平安慰她说过两天再去看陪她买最好的都不顶用,她开始对立平发脾气,说他一件小事都做不到,以后的日子还有指望吗?立平听她说得那么严重,真害怕她一扭头就走了,再也追不回来。可他又不想把工作推了,正在踌躇间,桃子说,你不去我去,我反正今天就要去。立平想她去也好,至少到时候选的都是她喜欢的家具,就说,那好吧,桃子你看这样可不可以?钱给你你去买,我去上班,下班回来交给我收拾就好了。桃子立马就笑了起来。

立平把一张存有几万块钱的银行卡交给桃子,又告诉她密码,就骑着车子去工地了。工地也在县郊,不过和他以前工作过的地方不在同一个方向,因为人手不够,临时招一些人来把建筑材料搬上楼去。立平一天下来,已经变得灰头土脸,把旧的工装服脱下来拍拍灰,然后在水龙头那里洗了把脸,就推车骑了上去。

三楼单间的窗户没有开灯,立平慢慢骑到楼底下,心里嘀咕说,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挑选了这么久?在工地给她打电话,不是说快了吗?立平边上楼边打桃子的电话,那边提示说已关机。立平又打了两次,还是一样的提示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禁加快脚步上楼,打开门冲进去。

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来回走了两趟才发现,桃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只留下她从宾馆带过来的一双一次性拖鞋,随意地丢在旧沙发边上。他又拨打了那个号码,听见的还是“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摔门下楼,骑车去她上次租的宾馆,那边当然没有这个人。

立平出来宾馆,一时间失去了找寻的方向,在街面上站着,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想起了那张银行卡,那是他的积蓄,但不是全部,网站绑定的是另一张卡,那里的钱没有全部转过来。他忽然想到可以去另一条街上的派出所报警,推着车走了几步,又想到见到警察应该说什么呢?说有个女人来这里找他,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见钟情,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一个月,今天她好像忽然从人间蒸发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她或许有急事赶回去了呢?手机来不及充电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联系他的。想到这里,立平停下脚步,掉头骑车回去了。

魂不守舍地过去大半个月,立平还是没有等到桃子的电话,他从最初焦灼地期盼,变成踌躇地不安,然后是尚存侥幸地失望,直到现在生出些许恼恨。他无法相信她消失了,更难以接受她主动过来找他,把自己都给他了,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只是精心策划的一个骗局。他这段时间都没有拍摄赶海视频,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镜头,怎样微笑去面对那些隐藏在网络后面的千万双眼睛。这些看不见的眼睛,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又过去一段时间,立平彻底相信了她的背弃,但也不想再去追究什么了。那一个月,确实是他这些年来最美满的一段时光,现在回望,它就像一个不真切的梦,来去无影踪。

花了小半年的时间,立平才从这段往事中走出来,又开始拍摄赶海视频。只是这个时代的“粉丝”并不长情,大部分已经不再“关注”他了,他也知道自己犯了拍视频的大忌,断了半年没有更新。在镜头前,立平不再像过去那样真情吐露,更像是例行拍摄,自然播放量越来越少了,视频获得的收入已经减少大半。立平现在面对镜头的倾诉欲望也变得荡然无存,竟有些恐惧镜头了,他害怕自己某句无意间的话,又会被听进某个人的耳朵里。他相信大部分的人心怀善意,就怕那些个别的别有用心者。

有一次在工地做工,吃完饭午间休息的时候,立平和大家无聊地凑在一起看电视。午间新闻里记者说警方最近抓获了一个犯罪团伙,年轻女性谎称离异,通过网络寻找单身男性,以交朋友和处对象为由达到骗取钱财的目的,然后消失不见,目前已有多名受害男性报警。立平瞪大眼睛看着电视,镜头扫过一群蹲在墙角的女性,虽然脸上打了马赛克,但立平一眼就认出了桃子,他的心感觉要蹦出来一般。

那一夜,立平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差不多忘却的事情此时又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他看见她这样的结局,没有兴奋,反而还有一丝低落。他不知道她未来的人生会怎样,不过他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呢?家庭和工作还会遇到那么多坎坷吗?他还会不会受骗?在赶海的日子里,他和别人聊天时,有个老渔民說过“鱼大知水,人大知活”,是不是自己再过些年,就能更懂生活与世事呢?

眼睛快要睁不开的时候,立平宽慰自己,从来都是邪不压正,世上还是好人多,就像小吉,就像老张……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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