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大戏

2020-06-09 12:20李天岑
长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县长

李天岑

赖四在全县很出名。因为他很可爱,很幽默,又是个大老板。他本名叫张世法,因在兄弟中排行老四,从小就痞痞差差,爬高上低,歪点子多,说话幽默,往往让人可笑又可气,所以一来二去村里人不习惯喊他大名而叫他赖四。叫他赖四他也答应。他说人无外号不出名。早些年他家很贫穷,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媳妇。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家六个男人除他爹有个老婆外,兄弟五个都是光棍汉。他为了摆脱生产队的劳动和饥饿,便拜本村瞎子七爷为师,学唱鼓儿哼。鼓儿哼是一种地方曲艺,就是自己敲着小鼓自己唱。农村人也称这叫“地崩子”。赖四常自诩从小就聪明——上了四年小学,一年级就上了仨——基础打得好,所以智慧超常。他三个月就学出师,背着小鼓走村串户,以唱鼓儿哼为营生。那年代农村文艺生活匮乏,年轻姑娘们看见个唱鼓儿哼的就像当今看见个电影明星或网红。西北山一个姑娘叫桂儿,听迷了他的戏,竟私奔离家当了他的老婆。一改革开放,头脑灵活的赖四就下海做生意,几经起伏,创了大业,成了身价几亿的老板。赖四成了老板竟不失自己的雅兴,架子鼓、剪板就放在奔驰车后备箱里,什么时候想唱,架子鼓支起来,剪板一打就哼起来。时代变了,家家户户有了电视,年轻人又爱追韩剧,老年人又爱看《甄嬛传》、《芈月传》之类的宫廷戏,没人爱听这“地崩子”戏。一次,赖四的车正飞奔在高速公路上,他突然来了兴致,嗓子发痒,看见公路旁边有个村子,立即让司机下了高速,绕到村边,身背着架子鼓手拿剪板来到村里,敲了半天鼓竟没一个人来听。赖四一打听,是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没剩几个老人,都是跛胳膊拉腿的出不了门,他便进宅入户每个人付五元钱“买”人家来听,虽然他过了把唱鼓儿哼的瘾,但却伤了自尊心。看来这玩意儿是没“市场”了,他一怒之下扔了剪板砸了小鼓,从此作罢,不唱了。

赖四生性爱热闹,爱唱戏,不唱着急。就像赌徒酒鬼瘾君子,不赌不喝不吸两口就活不下去一样。尤其是搞工程弄项目这事作难压力大,领导见了怕沾着,有些职能部门见了刁难你,社会上人还认为是“黑心”开发商。赖四常常愁得彻夜难眠。他怕时间久了自己会抑郁,心一想,唱,还得唱,唱唱把心里的压抑发泄出去。这回他要唱大戏,不再唱那“地崩子”了。城里几乎没人看戏了,县豫剧团偶尔到乡下演三两场,也包不住本钱,县财政补贴又有限,发不了工资,剧团没宣布解散,人员也自然四散了。赖四跟县文化局签了合同,把县豫剧团买了过来。他给演员们发工资交“五金”,剧团的戏厢让他无偿使用。哪里需要演出了去演一场,能挣几个钱算几个钱,多是友情演出不要钱,只用管碗饭吃。有了剧团公司的旗帜也大了,公司有个剧团就像部队有个文工团一样,赖四也跩起来。他想唱时也跟着剧团去吼几句。赖四有当年唱鼓儿哼的基础,学唱豫剧就像果树嫁接一样起点高,学调门也快。他唱戏从来不看唱本,根据剧情梗概随编随唱,更多时候是触景生情,夹杂些活词,活词比较鲜活通俗刺激。农村人听戏为的是图个热闹寻个“刺激”,一刺激就笑得前仰后翻,赖四便赢得掌声不断,越有掌声他唱得越来劲,词越鲜活。后来名声传遍全县。农村人一听说赖四来唱戏了,老头老太太们能带着干粮跑一二十里地看他唱戏。

有几个月赖四不唱戏了,他的心被压住了,唱不下去了,唱不出来了。不是别的压住了心,是被钱压住了心。县衙是城里的旅游景点,他决定把县衙周围开发了。一期拆的县衙西,搞的商业街,拆一处旧房换一套新房,另配给两间门面房,很受欢迎,老百姓很快就拆了。游客也多了,商业街也繁荣了,家家户户挣住活钱了,人人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他又要开发县衙东,要搞一个“忠孝广场”。广场占地面积大,要建一座父母塔,要盖一个“忠孝堂”,也算是增加旅游项目。县里很支持,很快办完了一切手续,兩个多亿的拆迁补偿费早也打了过去,群众也拿到手里了,拆迁合同也签了,却迟迟不肯搬迁。居民们也会算账,衙西建的商业街,原地不动旧房变楼房,住宅房变成了商业房。衙东改造大不同,修广场建塔盖大堂,把地皮都占去了,他们不仅要失去紧邻县衙这个地理优势而且也不可能有商业门面房了,再者,马上入冬,都嫌搬家不安生。赖四算的账是多耽误一个月就多背二百多万元的利息,拖了一年多就搭进去两三千万的利息,利滚利,再拖下去会把公司拖垮的。恰在这节骨眼上,县长调走了,来个新县长不认识,听说新县长一到任,又是忙着搞调研,又是下乡忙精准扶贫,根本见不上,真是闹心。

吃晚饭时,老婆喊了几次,他都坐着不动,愁眉不展地想心事。过去遇到难事他往往请吃请喝或是送礼开道,现在不行了,上边有规定了,人们也不敢了。十几年前他曾干过一件自认为好心办坏事的事,现在每每想起都觉得揪心。那年他在平原县开发一个河道治理项目。该县县委书记为了稳住他的心,也搞起感情投资,在他儿子结婚时送了两千元红包。次年那县委书记儿子结婚时,他送了个大红包,五万元。县委书记当即拒绝,不行,不行,这礼太大了,不能收。赖四给书记讲道理,我儿子结婚你递礼两千元,你一个月工资多少?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啊!可我呢,身价几个亿,五万元占多大比重?我如果也给你拿两千元,与我的身价不相称啊!正像我舅家儿子结婚,村里人每户递礼一千元,我递礼一万元,如果我也递一千元我舅会认为臊他脸的,非打我耳光不可!为什么?与我的身价不相称。村里人腰里多少钱?我腰里都知道有几个亿啊!他似乎讲的是个道理,那县委书记没再坚持拒绝。没过多久,那位县委书记“东窗事发”。办案人员找到赖四调查情况,问他为什么给那书记行贿,赖四对办案人员讲了他当时给那县委书记说的同一番话。办案组认为他讲的是谬理,最后定那县委书记为受贿罪判了刑,他的行为也被指控为行贿而不属正常礼尚往来。他虽然没受什么制裁但丢了脸面。从此后,他找人办事不论大官小官不再行贿送礼了,但也在探索“攻关”新招术。二〇一三年他开发二龙山风景区,县规划、土地、环保等部门都批了,唯独林业局还没盖章,不是林业局不盖,是找不到局长,见不到局长当然盖不了章子。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林业局长的爹死了,他觉得是个好机会,灵机一动,带上剧团到林业局长老家王营村唱戏去。他到村里找到村支书,说自己的剧团到村里来义演的。村支书说,王局长的爹死了,全村人很悲痛,万万不能高兴地唱戏,要唱也过几天再唱。赖四说,俺光唱哭戏。村支书点了头。于是,搭起戏台唱起来。下午唱了一出《诸葛亮吊孝》,晚上接着唱《三苦殿》。赖四男扮女装演公主,他不照剧本上的唱词唱,反反复复就唱那几句,哭一声爹爹叫一声爹爹,你这一死,女儿……我……我……女儿……我……我……再哭一声爹爹叫一声爹爹……女儿我……你让女儿我伤心断肠啊!正在他哭得悲痛欲绝的时候,林业局长穿着孝服从后台上来了。林业局长是个女的,长得五大三粗,浑身是力气,她一把扯住赖四的胳膊说,老兄呀,你捣乱啥的?我明白你演的啥戏!你那章子不是不给你盖,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医院照顾我老爹,我老爹后事处理完回去就开会研究。赖四双手作揖,连声说,多谢局长,多谢局长!你让我把戏唱完。女局长说,想唱你就正经唱,别再胡捣乱!不正经唱就打置戏厢滚回家,否则,我脚照你屁股上踹!几天后,林业局办公室就通知他去盖了章。从此赖四摸出了门道,关键时刻就领着剧团上,而且他必要登台主演。二龙山旅游景区开始施工后,每天从山外大量运来建筑材料,那些运输车都严重超载,村民们怕压坏了水泥路,那是国家村村通工程拨款修的路呀!村民们开始堵路拦车,赖四急了,去找村支书张子杰,求张子杰做村民们工作。开发这个景区是张子杰把他招商来的。他俩多次打交道,他满怀信心,张子杰能解决问题。没想到,张子杰听了两手一摊,为难地说,这工作我做不动呀!村民们还骂我受了你贿赂的。于是,他心生一计,晚上在村里搭台唱戏。他还特邀张子杰坐在前边。剧名是《杨八姐游春》。剧中赖四扮演杨八姐。他一出场,先用小姐腔调念了一句白:哟,张支书你也看戏来了!观众“轰”一声大笑。接着赖四就以杨八姐的腔调唱道:张子杰你是个坏东西,看见女人色眯眯,昨天我嫂子去赶集,你追上拉到河沟里,撩她个头朝东脚朝西,将裤子抹到脚脖起,后边呀,八姐俺羞得咋说你!赖四唱到此,当真羞得用手捂住脸,然后狠狠捣了张子杰一指头,念一句白:你真是个不要脸皮的!村民平时想骂张子杰但谁敢呢,这回可给他们出口气,台下观众哄然大笑。赖四看观众情绪调动起来了,就正式开始唱“游春”,唱着唱着趁观众正高兴,又植入活词,实际是广告:乡亲们往那看仔细,二龙山风景多美丽,苍松翠柏根连根,悬崖峻岭是绝壁。万丈瀑布如丝帘,莺歌燕舞如画里……阳春三月百花开,花香飘来香醉你……待到景区建成后,各路游客往里挤……开饭店,卖卤鸡,炸油条,烧鲤鱼……一路两行做生意,钱都钻你腰包里……台下人看着戏嚷着,鳖赖四真会编啊!还有人说,这赖四,看是唱戏实际给咱洗脑哩!尽管他们这样说,心里也都开了窍。第二天村民们不再拦车了,派代表给赖四谈判,车不准超载,不准压坏村村通公路,否则赔偿。赖四不但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还主动给村里签下协议,待景区完工后,修一条双车道的水泥公路。村民们听了欣然同意。从此,施工再没麻烦事。

回想到这些,赖四打算还用这招,请新来的郑县长看戏。请县长看戏容易吗?县长日理万机,一句没时间就推掉了。再说,县长的智商还不一眼看穿西洋镜。但他不死心,还是决定试试。周四这天吃过晚饭,他先给县政府办公室陈秘书打了电话,陈秘书是个远房亲戚的孩子,专给正副县长们写材料的,他从陈秘书嘴里得知郑县长在办公室,就穿上西服,系上领带,换上皮鞋,打扮得有点老板的派头。他给老婆桂儿说,他要瞧县长去。老婆从屋里拎出6瓶装的一箱茅台酒,一个装有6条大中华香烟的纸袋子,放他面前。

赖四眼睫毛扑闪着说,干嘛?

老婆说,你不是要瞧县长嘛!

赖四连连摆手,不拿这个,不拿这个。

老婆挖他一眼,说:你第一次拜访县长,空手去?

赖四也挖老婆一眼,指着一堆烟酒说,这年代哪还兴这一套?就空手去。

老婆说:礼多人不怪。

赖四又摆摆手,不不,啥礼也不用带。他到了县政府院里,看见新县长的窗子灯光亮着,用手指头轻轻敲着门,也轻声喊着:郑县长,郑县长!

哪位呀?屋里传来县长的声音。

张世法。赖四嘿嘿笑着说,也就是赖四。

门“吱”一声开了。郑县长披着一件大半截风衣站在门口,打着手势,说着请进。

赖四进到办公室里先奉承一句:郑县长夙夜在公啊!

郑县长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虽然没同他见过面,但早听县里人说到他,从大家话语中印象是个粗人,没想到他嘴里能崩出来这么个高水平的词话。即刻,郑县长一脸微笑地说:没有,没有,一个人看看中央新来的文件。

郑县长一边给他倒着茶一边说:早就想去你公司看看,一直没抽出时间,张总你身体好吧?

赖四翻着眼打量郑县长,四十来岁,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人们都说他是市里派下来的,担心不好接触。现在看县长面带微笑说话温和,感觉很平易近人,也无了拘束,往沙发上扑通坐着说,我身体好得很,上中下都大修过,现在没一点毛病。

怎么上中下都大修过?郑县长感觉到这个人有意思,也带点好奇,仍是笑微微地问。这中间,郑县长也扑闪着眼,打量着他,身子精瘦,嘴巴有点凸,耳朵大,鼻梁凹,两眼虽小但瞳仁亮,虽其貌不扬,但给人的印象很聪慧。

赖四呵呵笑着说:年幼时长个疝气蛋,我爹背我到医院割了,四十五岁时心脏瓣膜出了问题,大开胸,换了个人工瓣膜,二〇一三年发现脑瘤,做了个开颅手术。手术前我老婆贿赂了手术医生,把花心部分也摘了,现在可安生。

鄭县长“噗”一声笑了,他好多天没这样笑过,兴奋地瞟一眼赖四说,张总蛮风趣的啊!他猜出赖四是来干什么的,去坐到他的办公椅上,伸手翻着办公桌上堆的一摞摞材料,最后找出一个本子翻了几页说:张总,你那个忠孝广场的项目老县长走时给我交待了,项目书我也看了,创意很新。我看了以后都觉得惊奇,你怎么能想到这么个好点子。

见县长夸奖,赖四得意了,脱口而出,你们文化水平高的爱讲词,说心里开窍叫脑洞大开。刚给你讲过,我不是二〇一三年开过颅嘛,所以……这是说个笑话。赖四点着烟抽了一口,说,郑县长我吸个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你抽吧!

赖四燃着烟,低着头抽了两口,开始一本正经地讲,建父母塔和忠孝堂也不完全是我凭空想的,也是有根源的。咱中国有句古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是有亲身感受的。我们年龄小的时候生活很困难,常年没吃过肉。我十二岁那年五月间,生产队鱼塘温池了,死鱼漂了一层,俺家分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鱼,我母亲将鱼炕炕让俺弟兄几个分吃了,她没吃一口鱼肉。最后我看见我母亲在煤火炉上放个铁叶子,将我们吃剩下的鱼刺烤黄烤焦嚼嚼咽了,我当时看见就流下眼泪。直到今天说起来还想流眼泪。我想天下父母对儿女的这种恩情每个人都会有。郑县长郑重地点点头,目光凝视着他,他继续讲:我还常听到一句话,忠孝不能两全。其实,我觉得忠孝是一致的。我大孩子在北京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他奶奶去世时,正是孩子复习考研的关键阶段,要不要孩子回来奔丧?俺俩口商量,他奶奶已经死了,他即是回来奶奶也不会复活,但会影响孩子考研,当时决定不打扰孩子。孩子考研回来,听说奶奶去世了痛苦流涕十分遗憾。我老婆劝说孩子,别哭了,忠孝不能两全。当时听了这句话,我脑子立即想,我们培养孩子读研究生是图他成才报效祖国的,不是培养个研究生给老一辈擦屎刮尿的。所以,我觉得孝有大孝小孝,大孝报国,小孝为家。我还联想到岳母刺字,让儿子精忠报国,我认为,岳飞上战场杀敌既是报国又是孝母,因为报国是母亲的最大心愿......我想到这些,决定建一座忠孝堂,把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像岳飞郑成功戚继光这些,还有像焦裕禄那样鞠躬尽瘁为人民的好官,都放进忠孝堂,并运用声光电的现代科技表现出来,让来参观的人无不肃然起敬,明白什么是忠和孝。

郑县长听完站了起来,说,真是个好项目,要快上。有什么困难?是不是拆迁有问题?

是,拆不了,就建不了。赖四摁掉手中的烟蒂。

郑县长在屋里踱着方步说,三两天内腾出时间就协调拆迁问题,你说说卡脖子的问题在哪里?

赖四又点一支烟抽着,眼睛一眨一眨地说,郑县长,我知道你很忙,特别是咱县扶贫攻坚任务更重,拆迁之事是持久战,不在于这两三天,我今晚不是来说拆迁的。我是想着你来俺县这段时间很紧张,也很劳累,明晚周末了,想请你看看戏,放松放松,也与民同乐同乐。

郑县长皱皱眉问:去哪看戏?

赖四从鼻孔里呼出一缕烟雾,说:明晚,我那剧团就在县衙门前搭台唱戏。

你公司还有剧团?

有啊,不但有剧团,我还会唱的。

张总你也会唱?郑县长在市文化局工作时就是管戏曲的副局长,经常组织文化下乡。听到此,饶有兴趣地走过来挨着他坐到沙发上问:你会唱什么戏?

赖四这时感觉到新县长不是模样文气就不接地气,而是很接地气,便笑着站起来说,古装戏,现代戏,男角女角都会唱。

你都演过什么角?郑县长本不抽烟,也不由自主地从烟盒里摸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闻着问他。

赖四看县长有了兴趣,眉飞色舞地说:《秦香莲》我扮过包文正,《白蛇传》我扮演许仙,《西厢记》我扮过崔莺莺。不瞒你县长,我演崔莺莺比女演员演得还好。唱腔细如涓涓流水,林中鸟鸣。本来妆画的也漂亮,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真是个大美女的。他越说越来兴,越讲越夸张:一次到后山演出,我唱崔鶯莺,男人们差点把台子挤塌,女人们醋的直往台上扔砖头,骂我臭婆娘浪的匀。刹了戏,下了台子,我没来及卸妆,几个小伙子就上来撕扯我,我故意逗他们,撒腿就跑,跑了二里地,到了麦地里,我实在喘得上不来气,说了声,别撵了娃子们,我是你老爹的!几个小伙子听了非常懊恼,各自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免遭一劫。

郑县长被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所感染,兴奋得又“噗”声笑了,很痛快地答应明晚看他的戏。

第二天上午,赖四就让剧团在县衙前广场上搭台子,等于预先广告晚上有戏。晚饭以后,周围的居民陆续来到剧场,有的搬着小墩,有的搬着木凳,八点钟时就坐了黑压压一片。赖四因在后台化妆,顾不上迎接县长,事先给政府陈秘书打了电话,拜托他陪着郑县长在开演前五分钟来到剧场中间坐下。

晚上的戏是豫剧《荒唐县令》。赖四扮演县官。在一阵欢快的乐器声中县官出场了,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袍,画个三花脸。赖四很会演戏,乌纱帽上的两个纱帽翅,他能让两个同时闪动,也能单个闪动,左边不动右边闪,右边不动左边闪,单闪之后有双闪,闪纱帽翅的功夫就赢得了观众一片掌声。掌声过后,身为“县官”的赖四就唱起来:

本县台上看仔细

东北角站个反抗拆迁的

怒目瞪眼将我逼

看架势想要打仗的

今晚打仗不怕你

台上都是我亲戚

大舅是个拉弦的

二舅是个敲锣的

三舅是个吹笙的

四舅是个吹大笛……

台上那乐器班子的人被他骂了一遍,都无奈地苦笑着摇头晃脑,台下观众也都嘲笑地望着台上奏乐的人。

此时,“县官”赖四念白:今晚四个舅母也都在台下看戏哩,哪个小子想打仗,我舅母先抱着你喂咪咪!

台下观众哗然大笑,气氛十分活跃。赖四接着又唱起来:

……

忠孝堂教子成大器,

儿女成器荣光你。

忠孝广场全盖楼,

停车场建在地壳里。

青砖灰瓦商业房,

古香古色胜西区。

起脊楼房你住上,

楼下你可做生意。

若是大家拆迁快,

半年让你搬新居。

我讲此话全真的,

半点有假你不依。

郑县长也在台下坐,

面对县长我发誓语,

赖四我若把乡亲骗,

你把俺丢进油锅像炸鲫鱼!

郑县长此时也站起来面对观众微笑着招招手。观众们欢呼雀跃,有的吹口哨,有的拍巴掌,年轻人们还齐声喊着,郑县长欢迎你!赖四在台上继续唱:

前边唱的是捣乱,

后边开始唱正戏。

早唱完来早休息,

明天还要扶贫去……

郑县长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赖四真是会演戏。演出结束时,赖四到台下来邀请郑县长接见演员。郑县长也没推辞,上台同演员们一一握手,赖四事先安排的摄影师跟着“啪啪”拍照,最后他还同全体演员照了合影。集体合影过后,赖四又要求与郑县长单照,郑县长也没拒绝。拍照时,赖四紧紧握住郑县长的手问道:郑县长看的高兴不高兴?我可是胡编乱造,你可别见怪。郑县长连声说,高兴!高兴!另一只手捣着他鼻子说,大家都说张总你是个人精,此话不假,你很会宣传,也是“将”我的军,也是替我做工作。趁热打铁,这两天就开会动员拆迁。

郑县长回去以后失眠了。是欢乐的失眠,也是忧愁的失眠。他心里明白,赖四请他看戏只不过是换一个方式要求他尽快解决拆迁问题。谁都知道现在拆迁是天下第一难啊!这个项目拆迁涉及六七百户三四千居民。自己作为一个新来不久的县长,得啃下这块硬骨头,树立自己的威信;稍有不慎,就会捅了个大马蜂窝。他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一直想到天快亮也没合上眼。他干脆起了床,洗漱过后,穿上那件风衣往居民区去。他想找几家住户聊聊,找准影响拆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为召开现场办公会做好准备。他走了一二百米,见家家户户门都关着,看来还没起床。这时候他不能去敲“老乡”的门,打算先去看看大街上的清洁卫生。没走几步,发现前边一户大门外堆放着桌子柜子电视机,刚走到门口,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着一条长沙发从院子里出来,显然是父子俩。他眼瞟了瞟想搭讪,犹豫着要不要替年岁大点的人抬东西,没想到年岁大的男子先给他打招呼,郑县长,早啊!他连忙点着头,呵呵笑着,哦,哦,你们也早!他真没想到,老百姓认识他。因为他到这个县工作以来,坚持不上电视,不让老百姓从电视上认识他,想到民间多些私访。那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昨晚看戏看见县长了呢!哦,昨晚你们也去看戏了?他说着走上前去问,你们这么早就起来搬东西呀?那一老一少将抬的长沙发落在地上,年岁大点的男人用手抿着汗,憨厚地笑着说,昨晚你去看赖四唱戏,不就是做样子给俺看的吗?俺看赖四同着你在大庭广众面前表了态,也就吃了定心丸。其实啊,房子早找好了,迟搬不如早搬,晚拆不如早拆。郑县长听了心里一阵感动,多好的老百姓啊!他脱掉风衣说,我也帮你们抬抬什么?那男子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县长你去忙你的,马上搬家公司的车就到了。话音刚落,一辆“红太阳搬家公司”的大车轰隆隆开过来了,车一停,跳下来六七个棒小伙子,身上穿着印有红太阳搬家公司字样的工作装。郑县长见自己插不上手,给“老乡”打个招呼,就继续往前走了。

前面,赖四也走了过来。他是自从定了这个项目,每天早晨都是这个点要到居民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搬迁的动静,老百姓一天不搬他心不安呐,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啊!赖四先看见了郑县长,大声喊着:郑县长你起这么早啊!郑县长正低着头走着想事情,听见赖四的声音抬頭说,我想走访走访群众,这两天就开个现场办公会。赖四走到郑县长身旁,指指搬家公司的货车说,会就先不急开了。

为什么?郑县长问。

赖四点一支烟抽着说:俺这里有句俗话,山里猴引不得头!

郑县长不明白地望着他问:此话怎讲?

赖四笑问说:你不知道猴子与草帽的故事?他吸了一口烟,又是从鼻孔里呼出烟雾后,接着讲,我上小学时读过一篇课文,六月天,一农夫挑一担草帽,又累又热,走到一棵大树下稍息,搁下担子,拿了一顶草帽扇风乘凉,树上的猴子都跳下来,把他一担草帽全抢光,也照他的样子扇起了风。老夫愁了,这怎么办呢?他没心思扇风乘凉了,怕猴子再抓他,他把草帽戴到头上防御,结果,猴子也都学他的样子把草帽戴到头上。农夫看出了门道,将草帽扔到地上,结果猴子们也个个把草帽放回原地,就这个道理。赖四得意地说,一家搬会带仨,三家搬带一片。昨天晚上演戏刚结束,他手指指刚搬东西那户,侯老头就给我打电话,他说,赖四你面子好大啊,能把县长请来看戏。我说,是县长想融入百姓,与民同乐啊!他说,既然郑县长支持你的项目,我也支持,明天就搬家。赖四又手指指那辆货运车说,我当即表态,我给他雇搬家公司,费用我全掏。我就是来看搬家公司的人到没到的。今后谁搬家,我就给谁掏搬家费。

郑县长朝赖四跷起大拇指称赞道:张总,你很会来事儿。

赖四又吐了一口烟雾,说:我再会来事,不如“县长效应”。拆迁的事儿,我估计不用你操心开会了,你事多,该忙啥忙啥,该下乡扶贫还下乡扶贫!

好啊!郑县长走了两步又停住说:张总啊,我包那个贫困村老百姓也说好多年没看过戏了,你能不能去演一场?

赖四一笑说:你说今晚唱我今天就去。

郑县长敛住笑说,你剧团能不能到所有的贫困村演一遍?我从县财政扶持文化下乡经费中给你补贴。

赖四手一拍胸膛:不要财政补贴,算我公司扶贫啦!

郑县长低头一想,说,好,今晚就去唱。不过,建议今晚你要唱旦角,你说你旦角唱的好嘛,你最好唱崔莺莺!

赖四知道他那晚说的话县长都记住了,哈哈一笑,说,郑县长你放心,我唱旦角浪起来,保准让男人们挤塌戏台子,让女人们直骂我婊子,让你忘掉弟妹子。

郑县长听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好一个张总,你哪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子!

赖四又道:有一条,你得保密,不准透露今晚我唱崔莺莺,你一说,就等于亮了底牌,知道那女角是赖四装的,就没神秘性了。

郑县长连连点头:一定保密,一定保密。

打手结掌!赖四说着扔掉手中烟头。

好,打手结掌!郑县长扬起了巴掌,赖四的巴掌却收了回去。郑县长瞪眼看着他说,打呀,怎么不打呢?

赖四不好意思地“嘿”一笑说,我一高兴就放肆了,一个平头百姓哪敢给县长打手结掌,太放肆了,太放肆了!

没关系。郑县长一本正经地说:赖四,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我烦了,愁了,苦恼了就找你聊天,我发现你一肚子笑料!

赖四一笑说:郑县长说话太文雅,县里人都说我是溜光锤。

郑县长摆摆手说:不是不是,你其实是高级幽默,是一种智慧。

赖四接着说,只要县长看得起,你要闷了就找我,保准让你一见我就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还用打手结掌吗?郑县长打着呵呵说。

赖四知道县长是给他开玩笑,身子往后退着说:不,不,赖四岂敢与县长开这玩笑。晚上你看我演了崔莺莺再评论,认为演得好了,给我扬扬名!

没问题,就看你演技了!郑县长急着去街上看清洁卫生,扭头走了。

望着远去的郑县长,赖四得意地自个儿笑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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