巅峰之癫

2020-06-09 12:20君婷
长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妮儿麦琪教练

君婷

劝我结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脑子里琢磨上述念头的时候,我正极不理智地加码右脚油门。实在自感莫名其妙——我,怎么会在此时此刻身在此处——一辆残破的老款黑色本田思域里,手动挡旧得如老太婆的炒勺。而副驾驶上,坐着我的顶头女上司。

眼下,我在肾上腺素失控地飞车,她在叽叽喳喳尖叫着指挥。

“跟紧啊——”她叫唤,“你这技术,他妈的行不行?”

眼前的巷子在夜色的漆黑中收窄,我感到自己裙子覆盖下的腿和屁股因汗湿已经全部粘连在车子坐垫上,若动换一下就恐怕揭下一层皮似的。余光里全是大腿——女上司穿着学生妹般的牛仔短裤,裤边是不规则的白色线头,满溢出来的大腿白晃晃一大片。她可真白。

“跟紧啊——”她又叫唤。

脑门发紧,我看到了疑似单行线的标志。我这人也不是吹,但论驾驶能力,在女性中绝对出众。可此时,确认单行线标志似乎都变得困难起来。

“哎——怎么单行线,不能走了——”

“什么不能走,走啊!”

那一声“什么不能走,走啊”是我耳朵捕捉到的最后一點外界音频,来自至少在“高音C”音域发出尖叫的女上司。而我肉眼捕捉到的最后一点图像,就是那红红圆脸上的白条——的确是单行线标志该有的模样。还有,疑似一只小型哺乳动物横穿道路的决绝剪影。

“啊——”这是由我自身发出的一声罕见的高音咏叹。

而后,在如被煎中药的陶瓷锅底击中一般的钝重痛感中,一点点,连余光中那大腿发出的执拗白光也一并被黑幕笼罩。我终于陷入了不无平静祥和的晕厥。

1

我抽烟,一根一根的。脑子里的画面是像黑色火山按摩石一样的肺叶。哪里的宣教片上看过的。

日本一只五十七岁海豚今日过世,因被人类饲养逾五十年破纪录。

另,美国一只非洲灰鹦鹉目击凶杀案,它的话或成为呈堂证供。

今天的几条新闻恰巧都让我十分中意。一般抽烟的时候,我脑子里尽转着新闻。在我所供职的“国际频道”,所谓新闻这种存在,就像人体皮屑一样层出不穷。每天,它们如五颜六色的垃圾一样被我们堆积起来,并在次日清理填埋。如此循环往复。无论是“时政组”、“滚动组”、“视野组”,皆如此。而我,是“趣闻组”的。

作为赫赫有名大网站的资深编辑,我已勤勤恳恳干了三年。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三份工作,每一份都干了三年。九年,我步步为营从助理干到小记者,眼下,终于又如愿从“育儿”调至“国际”,成为“统筹”三位年轻“小编”的“老编”。

对面花坛的花开得烂漫,大片大片黄澄澄的碎花瓣,不知是连翘还是迎春。立春已两个多月了。四周的麻雀如神经质的艺术工作者一样一激灵、一激灵地跳跃,叽叽喳喳彼此唱和,似乎啄到了什么美味。

正要把烟头碾死在吸烟区的公共烟蒂托盘上时,感觉有人从斜后方疾步靠近我,目光聚在我后脑勺部位。

“主任!”我下意识地高喊,毕恭毕敬。

是厉主任。心下一阵紧张,感觉指尖和膑骨都颤起来,一如面前那无数只神经质的麻雀。此人,是新上任的网站整体“新闻中心”的主任,一把手。整个集团也至少是五把手。

“小女生少抽点儿啊——”他以几欲和蔼地拍下我脑袋的口吻说,飞速经过,而后猛一回头——“那什么,别叫我主任了行不行。”

我立时语塞,瞠目看着主任高大的背影走远。心下懊恼,的确,叫主任多土——想起来了,大家现在都兴叫他厉总。因能力强、水平高,也听说有人叫他“老厉害”的。

另一个让我脑门冒汗的厉害角色,是Maggie, 国际频道总监,何麦琪,我的顶头上司。此刻,我正收到她的手机喊话——“办公室来一趟,说点事。”

三年前,初踏入这家网站时,我便暗下决心拿出工厂流水线做袜子和手套的态度来对待工作内容,一丝不苟完成计件式的作业。我需要给自己已然出现的疲态以心悦诚服的新视角。未来,我自然还有无数个三年。

以后得叫厉总,我暗下决心。

“考评连续两年是C,于情于理给我走人。”

麦琪一边喝着星巴克Venti纸杯里的“美式”,一边轻描淡写、不无愉悦地说,口气似乎只是在讲“这咖啡好香哦”。

我心头已经紧张得要命,尽管知道这根本不是说我。

“‘时政组已经落下不止一次,关键时候掉链子——竞品都抓到的,他们一个抓不到。”她打开纸杯的盖子,饶有兴味地往里看,半天,说,“睁眼瞎。”

小小的玻璃办公室里回荡着空气净化器的轰鸣声,她总把档位开到很大。办公桌上方从三个方位伸出三扇莹亮的电脑屏幕,看上去如证券交易所那般气势十足。角落里的黑色健身包和几双粉色系的跑鞋堆放得很杂乱。

十分钟前,总监的确让我“坐”来着,不过我此刻依然静好地站着。

麦琪太漂亮了。我暗暗观察着女领导周身的一切细节。见到麦琪之前,我没见过头发理得如此短还四溢着女性魅力的人。也许是她的双眼皮生得均匀柔和,且总涂着一层淡淡的肉粉色眼影;也许是她白,脸部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春寒未尽,她已在办公室里穿件墨绿色无袖上衣,裸露的两条胳膊和芭蕾舞演员一样纤细,若仔细看,骨骼清秀的小臂上还分布着淡黄色如雀斑的星星点点。

我用力往下抻了抻自己的抓绒衫。

“怎么样,你什么想法?”麦琪话锋一转。她那均匀、柔美、肉粉色的双眼皮下的淡褐色眼珠正幽幽探向我,深不可测。

我搜刮着句子,并确认着自己是否听懂了问题。没有,我显然没懂。麦琪是美国“哥大”毕业的。而我是“联大”毕业的——预科,走读。后者参不透前者讲话,应当应分。年前,我还听见过麦琪和几位外宾用滑腻的语调说外语,自己当时呼吸都停滞了。

“你也待了三年了?”

“有三年了。”我小心翼翼地应对。麦琪刚提到的“睁眼瞎”是“时政组”负责人,麦琪叫她Gigi,我们都叫她小姬,与我平级。

“按规矩,一个C就得走人。”

的确。但小姬人如其名,相貌有点像小母鸡,且眼泪说来就来。据说,考评每次得C后都在麦琪这里哭一个半天。

我三年考评次次是A。其中一次A-,之后三天我没怎么吃饭。

“这次和中心的厉总也打了招呼了,频道——要调整一下,”麦琪的眼珠继续不错窝地看着我,“细节不用管,总之——时政这边,以后应该是你负责。”

“当然,这也要看你本人的意愿。”麦琪说,“你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做梦都想“时政”。虽然中意高寿海豚和鹦鹉证人的新闻,但“时政”自然是频道小组中的权利巅峰。“时政”就是要闻,赛过“滚动”和“视野”,以我的业务素养当仁不让。未来,我将指点那些“小编”们配上一幅幅各国政要携各色套装夫人们款款从专机上走下的照片。

“那趣闻怎么办?”无奈,自己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你——就那么在乎趣闻?”麦琪一脸忍俊不禁。

“倒不是。”

“趣闻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

从总监办公室出来,我快步往大开间走。我的工位在倒数第二排的紧里头。好几分鐘,我都没发现,自己一路走,一路紧握着拳头。真想兴奋地大吼一声。

“小娴姐,今天的已经推送了。”

有小编特意跑来报告我今天的工作进展。我“哦”了一声,缓缓在工位坐定,半天也没开电脑。

我虽人叫“小娴”,却一刻也没有闲——过去两年,逢年过节我也几乎不休,春节更是起劲值班。因此,从“榴莲节”到“男子多地捐精”——从未错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趣闻。

刚才跑来汇报的小编也是背后说我“丧心病狂”者之一。我都知道。

2

下了晚班,天已全黑。上周,早班出门的时候,天则没怎么亮过。一周之内,我因为太困,两次在地铁坐过站。走到公司花坛附近,我已感到体力不支,但大脑皮层却如串联着节日小彩灯一样频闪着。

“时政”——今日之前,我做梦都没想过,没有强硬专业背景和学历的自己,竟能和这俩字挂钩,而且,还是组长级别。

风衣下的抓绒衫让我开始冒汗。我脑中回放着麦琪的裸臂。无袖。成功的女人果然在方方面面都拥有我无法想见的魄力。我还穿着秋裤呢。正式做“时政”以后打算买的衣服款式开始一件件浮上心头。

“莫——小——娴——”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打断我奔涌的雄心壮志。

“教练——”说实话,答应完这声,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开始在挎包里摸烟。

男人倒三角的孔武体型如猛兽般从花坛后闪出,铜色的脸盘亮堂堂,线条如刀刻的刚毅嘴唇此刻绽放豆蔻少女似的甜笑。

我不禁苦笑,顿感自己的笑和对方相比,简直似老头的笑。

半年来,我一直叫他“教练”。真名也知道的,但若不使劲想,有时大脑真会一片空白。这倒三角的本职工作确是我公司附近一间健身房的教练,但我却并不是他的女学员。

“干吗——”烟没了,我也有点慌神。

“来接你啊。”教练仍然一脸笑嘻嘻的,“今天晚班,下了班就想来看看你走没走。”

我晚班,他晚班。我在心里一边嫌弃着这“三班倒”的话题,一边想如何脱身。半年前,当某好事女友说要“给你介绍个男的”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推辞。于是,便有了和倒三角的第一面,和第一次良宵。那之后,倒三角是殷勤的,但我实在搞不懂这人——一个法律系毕业的知识青年干吗为了理想当什么健身房教练。要不是他英文过硬——举重之余还接英文笔译的活儿,我可能连第二面也不会见他了。

花岗岩般干燥硬挺的身体,还有暖洋洋的笑容——没有女人会讨厌和他“深入关系”。可我实在太累了。晚上残喘着到家,宁愿一个人织点毛活儿,也不愿黏腻地搂着走完一切流程,之后,还要枕着臂膀畅谈人生。于是,便有了一方百般求欢,一方屡屡推辞的局面。我们已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我没联系他,他没联系我。

“不过,今天你倒来得巧——”没想到自己会秃噜出这么一句。显然,脑子里的彩灯线路可能短路了。“我……倒是有些好消息。”

“那去喝一杯吧——这附近。”教练急忙接茬。

公司近旁的日式烤串店叫“鸟庭”,在一所旧写字楼的地下一层。拉开陈腐的日式推拉门,迎面是一片逼仄昏暗,却让人瞬间放松下来。我点了六串平时只敢点两串的五花肉番茄卷,又破天荒没有喝“可尔必思”——而是喝了有些许度数的梅子酒。教练在对面的黑暗中嗑着毛豆。他真帅,可惜。

“没有美甲小妹或寂寞富婆缠着你么。”我啜了一口梅子酒,果香的甜柔和酒精的浓烈如双向夹击而来的剪刀刀锋,咔嚓一下剪断了我紧绷一天的职场神经。

教练没说话,只是一味笑得暖盈盈,且已给我剥了一小碟嫩绿的豆子。

“我,就要调到‘时政组了,负责‘时政。”我一把接过豆子。

“那不是更累了?”教练不假思索地问,“时政什么的,对女生而言也很枯燥吧。”

果然,鸡同鸭讲。这可是我九年职场岁月最华彩的乐章,什么累不累的,举重不累吗?

我默默吃掉了四串每个标价十二元的五花肉番茄卷,然后将面前的梅子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用磕磕巴巴的残破英文说,“This…is the best thing——that ever happened——to me,”……“You know——?”

之后,教练腻腻歪歪想陪我一同归家,我一口咬死“实在太累”,拒绝掉了。

一进家门,我像掷实心球一样将自己整个掷到床上,然后掏出手机,地毯式地排查通讯录。结论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今天从麦琪嘴里透出的消息,又开始像节日彩灯一样在我大脑皮层闪烁,而我,此刻却想不出一个可说的人。

“姐,你们网站有没有兴趣投电影的,我可以介绍项目和其他投资人哦。”

我立即摁灭了手机屏。是我那不着四六的弟。刚毕业没多久,一会儿说进军房地产——不过是地产中介骑着电驴子四处带人看房;一会又说转行影视——不过和几个宅男坑父母的钱买些器材录点不成气候的视频。

我挣扎着起身去刷了个牙。牙刷的刷毛有点变形,牙缸上有来路不明的污渍。每天看见它俩,都真想一把扔出窗外去。还是再撑一撑。

海豚的葬礼非常庄重,且隆重。缄默的鹦鹉,身披五彩羽毛,抖擞地站在国家元首左肩上,他们一同款款走下了专机。

时政。我几乎沾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3

“跟你說,小娴,我恋爱了。”

午休时间,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装洗耳恭听状,一边认真地从一个像盆栽的器皿里舀焦糖布丁吃。布丁上散落着如土壤一般的一层厚厚的棕黑色物质,逼真却可食。甜点专用的勺子太袖珍,舀得我心烦起来。

田妮儿——也就是六个月前将我介绍给教练的“好事女友”,今天一张脸看上去确实格外亮堂。

“我完蛋了。”

的确,恋爱能毁掉一个人。我内心不无赞同。但,这是我第几次从女友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我和田妮儿是“联大”的走读同窗,对其失败的感情经历了如指掌,反之亦然。虽说认识已逾十年,可近几年的见面频次至多可平均到季度。她这人木讷得很,与之互动向来毫无火花,了无生趣。所以我从不期待见她,今天也是她约我。

我看着她十年不变的一头大波浪,和那张貌若无盐的脸。眼睛是不小的,可眼神发锈——若励精图治地化妆,我认为可勉强打七十分。最让我扫兴的,是此人“妇女做派”十足。大四那年,她曾给彼时某男友不间断送了三个月的爱心便当,并在被甩掉后,不间断给对方发了一个月的穿衣指数。此外,如广大勤劳善良的妇女一样,热衷撮合对象。

“怎么就完蛋了。”我吃着“盆栽”里逼真的土,“你这气色,看着可一点也不像完蛋。”

“先不说我——哎,你和教练,什么程度了?”

“渐行渐远的程度。”说完,我掏出手机照了下嘴,果然沾满了黑,对面这位也不提醒我一下。

“不是都上床了?”

“上完就下来了。”

“一俩月都没怎么见。”我又补充。

“教练多帅啊……都帅成那样,难不成,是……床上出问题了?”

“除了床上,都是问题。”我快速整理了一下呼到脸上的长发,“别问了,根本不合适。价值观南辕北辙。他就是那种——‘房子到手、马六开走的典型本地男孩,一个饱儿一个倒儿就乐呵得屁颠屁颠的。”

田妮儿用她没灵气的一对大眼故作嗔怒地盯我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人真丧心病狂”。那神态,让我想起公司我组里的那些“小编”们,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时政组组长“小姬”。

“教练多好啊——”田妮儿开始讲我之前听了数次的车轱辘话,“反正,我在外头找人帮公司翻译材料,就属他的活儿最好。其他什么英语专八,翻得都还不如教练,还不如我呢。”

“活儿确实好。”

面前的盆栽眼看吃完了,甜品店里就剩我们一桌,我也有些想回工位了。“你再不交代,我可回去上班了啊。没时间跟你扯闲篇儿。”

随后,我那女友以不连贯的思维与破碎的句子,勉强讲了个平淡无奇的情感经历。情节无非是——她一直暗恋公司副总,也就是她的直接上司,而她则是此人的行政助理。无奈,此君不仅已婚,还是一个姓万的“万人迷”——包括扫地大妈在内的公司所有女性皆以他为意淫对象。女友一边操心着此君老婆是“多么可悲的存在”,一边透露此君每日删除手机所有信息的细节。

“我亲眼所见,他把信息对话内容都删掉,无论和谁的。”

故事的高潮段落仍旧落了俗套。前日,万人迷携麾下员工团建。万人迷微醺后,接连唱了几首“摇滚之父”名作,从《假行僧》到《花房姑娘》。唱完《一无所有》时则已全醺。

那一晚的万人迷于是有了代驾,却不是网上约来的,而是地址相隔不远、顺路返家、且当日滴酒未沾的田妮儿。后者小心翼翼地驾驶,却胆大妄为地将车开至了自家楼下,熄火,坐着等领导睁眼。

“我是不是醉了,你说。”万人迷睁眼问。

“您是醉了。”

“我看着——这不是我家。是我家吗?”万人迷又问。

“是我家。”

之后,便有了二人历史性的、业务之外的首次对接。

“太快了,讲的。”我抱怨,“关键环节不要一笔带过。”

“什么关键的?”

“难不成,是……床上有问题?”我将先前被问的话又抛回她。

“哪有——”田妮儿婴儿肥的大圆脸上浮上红晕,“一共三次。”

“啧啧。”的确,啧啧,我心中由衷赞赏。“以后要尊称他万三次了。”

“讨厌!给你看他照片儿吧!”说着,田妮儿飞速在手机上摁了一通,一张明晃晃的网上照片被伸到我眼皮子下面,“喏——帅哇?”

照片上的男人露出如牙膏广告一般的笑容,让人有在他的两排白牙上添上亮晶晶小星星的冲动。棱角分明的脸上冒着古铜色的光芒——似乎也有点像个健身私教,但至少是拿了两个博士文凭的健身教练。

“不赖。”的确不赖。

“他是你们网站几把手?”我问。女友所供职的公司恰巧也是一家大型门户网站。

“几把手?不懂哎——” 田妮儿一脸天真的放空状,“大概……四把手吧。”

“嗯。”

“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酒后乱性,醒来继续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我没喝酒啊!”

真是脑子不灵光。我实在懒得多说。今早的新闻量比往常大许多,此刻我感觉双眼已快全瞎。

“今晚,他还约我见面了……”田妮儿又重复,“我怎么办?”

“你什么想法?”说完,我感觉口吻似曾相识。旋即,不禁后怕,此问一出,女友会没完没了地抒发情绪。果然,田妮儿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如何“已然陷进去了”,“毕竟暗恋了这么久”,“自己本就不是随随便便玩一玩的女人”云云。

“而且……觉得自己很无耻,想到他老婆蒙在鼓里……”

“你也别思想负担过重。”我说,“毕竟,是万人迷,又是万三次,就像你说的,多少人惦记着,与之苟且的肯定不止你一位。倒是他老婆,确实比较惨。”

我正准备提议“各自回去上班吧”,田妮儿突然把脸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们公司,是不是有叫——何——麦——琪的?”

“其实,我今天来的重点是要和你打听这个人的,兜了这么一大圈,你——听说过没有?耳熟吗?帮我查查吧。”她执著地看着我。

“这人——怎么了?”我用小勺一下下划拉着盆栽般器皿那空空如也的底部。

“她啊,就是万三次的老婆。”

“我调研出来的。”

“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啊,至少。”

女友连珠炮般说着,我嘴上也嗯嗯地应着。一口气吃完焦糖布丁这种浓郁的甜品让我此刻口干舌燥。腋下也有汗涔涔的恼人感觉。

五分钟后,我和女友在地铁口互道了拜拜。没走几步,我突然回头,隔着一百米问田妮儿——“你当初怎么直接把他的车开你自己家楼下了啊?”

“我急啊——我当时憋着尿呢。我得先尿尿啊。”

4

小编的新闻在逐条推送,一切按部就班。

美国女子参照第一夫人相貌整容19次。

世界轮椅小姐大赛如期在波兰首都华沙举行。

世界各地的趣闻们如腻虫一样密密麻麻黏在我的电脑屏幕上,一点点开始失焦。此刻,我的焦点,全部集中在目光可及的一扇玻璃门上。那是麦琪的办公室。她必定在里头,穿着无袖或其它什么反季节的衣裳,徐徐喝着“美式”。

我将身上那件竖条纹的男友版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粒。在憋闷的写字楼开间里,我感觉面红耳赤。

“时政”的小姬显然太心急了——她已开始光腿穿一条水洗牛仔布长裙,脚下是麻编的坡跟单鞋。我一边不解这些如反季节蔬菜一般的同性,一边看着小姬扭着臀迈向麦琪的办公室——敲开门,闪了进去。

屋内对话持续了二十六分钟。之后,门霍地开了,小姬闪了出来。看情形,她似乎又哭了几鼻子。在偏分长发的遮掩下,我依然能看出其面部上三分之二都有红肿迹象。

约十五分钟后,主任——也就是人称“老厉害”的,突然出现在玻璃门附近。只见主任一副人很舒坦的样子,一只手插兜,一只手端着手机,单眼皮下的淡然眼神幽幽扫视那上面我想象不出内容的内容。

这时,麦琪从玻璃门后面钻出来了。二人遂在门前交谈起来,样子轻声细语,如同在聊一部文艺电影的起承转合。

我抄起桌上“乐扣乐扣”牌的大号水壶,果断起身,走到距二人不远处的饮水机旁俯身接水。接满这一壶,要费点时间的。

她的上衣是纯黑的全蕾丝设计,这回倒是有袖子,但袖子上布满细密的蕾丝孔洞,其下白腻的皮肤光泽若隐若现。铅笔裤也是纯黑色,裤筒真如圆规般纤细笔直,并在主人精致瘦削的脚踝处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宛如利器的宝蓝色尖头高跟鞋,鞋面的敞口很大,几乎裸露着所有趾缝。她将双臂松松地抱在胸前,自如并缓慢地转动脖子,应是在活动颈椎肌肉群。

主任则低声却抑扬顿挫地说着什么,手势略比平日丰富,不断在她胸前比划着两只粗大的手掌。因为太高大,主任只得低就着面前女人的高度,此刻看去如打高尔夫一样斜着肩膀。

“早跟你打预防针了——”是麦琪的声音,后面紧跟一串话,却都没被我捕捉到。

“女人多,就是麻烦的——”

末了一句被成功截获。然而,具体所指依然不甚清晰。

因为长久向前俯身,面红耳赤感在逐步加剧。此时,我感觉自己的小腿也开始微微抖动。好在,饮水机旁的一株大型龟背竹用健硕的身姿妥帖地遮蔽了三分之二个我。

“嗷!——”一声哀嚎。声音来源正是龟背竹后的我自己。

乐扣乐扣里的水早已满溢,我却猫着腰全神贯注在别处,丝毫没留意水流的进度。滚烫的水,霎时盖浇到我的手背和手腕上。

“吓不吓人啊你,莫小娴——”是麦琪的声音。她已朝我移步,窈窕的胯部随着宝蓝色高跟鞋的挪动而微妙地摇摆。一旁的主任则一脸茫然,看我的眼神,如同在办公室发现有穿山甲经过。

“被烫了?——没事吧?”麦琪问。

“哎——没事没事没事。”我保持嘴角上扬,鎮定自若地将热辣的手自然垂于体侧。手背和腕部痛如针扎。

“真没事啊?”主任也迟疑地凑过来了,眼神里依然是一片茫然不解。

“真没事。”说罢,我稳步端着滚烫的乐扣乐扣水壶归位。一路走,感觉着背后四目织成的网。

我用余光继续捕捉着麦琪和主任,一边翻开相隔不远的别人的工位抽屉。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姬每天要在公司刷牙三次,此刻她人不在,但我成功在其混乱的抽屉里斩获一管还剩一半的高露洁。这玩意儿能管用么?

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趁无人留意,我拿走牙膏,手藏在自己工位下面,然后,狠狠挤出白色的膏体。厚厚的高露洁,被大片涂抹在有红烧感的手背和手腕部。一瞬间,顿感清凉舒爽。然而两秒不到,针扎一样的密集疼痛便卷土重来。

模糊的余光中,有那么几秒,主任和麦琪似乎都看着我的方向——他俩并肩站立,彼此不再交流,似一副精修过的广告画。我低头呼呼地吹着手,再抬头的时候,主任和麦琪就都不见了。

这时候,小姬回来了。

她脸上的红肿还没全褪,加之此人鼻孔和嘴巴都极小,此时看去仿佛呼吸十分艰辛。只见她背对着我,在相隔两排的工位处伫立了好一会儿。其间,她先用手轻轻整理水洗牛仔布长裙的裙摆,之后拿起桌上的护手霜,用无限爱怜的姿态给双手细细擦油,而后举起镜子——大概是确认其月初栽种的韩式睫毛是否每一根依然各就各位。五分钟后,她坐下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高露洁。想到要当面还给她并致谢一番,心里就黯淡。看看表,距她第三次刷牙还有一个小时。找机会不声不响再放回去吧。

晚六点半,远处的玻璃门按时开启——是麦琪要离开了。

她穿着玫粉色的跑鞋,单肩背着那巨大的黑色健身包,上身穿着的白色吊带背心外面罩了件型号夸张的同样纯白色棉质帽衫,巨大的白帽子扣在头上,在她额前投下一片懒散的阴影。

我盯着她的腿。那双腿紧紧裹着有“Under Armour”标识的黑色印花训练裤。从大腿到小腿,形状一览无余。腿虽很纤细,却分布着含蓄且匀称的肌肉,透着健康的力度。

“没什么事的话,下班吧赶紧。”她像一阵轻风刮到我工位前。

“哦,好。”

但她似乎没有立刻走的意向,目光停留在我桌上粉色的“文曲星”电子词典上。“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啊?可以当古董卖了吧——”

“还挺好用的。”这是实话。我一点没生气,因为麦琪似乎是真心觉得“文曲星”很有趣,语气里并无讥讽意味。

外语,绝对是阻碍我职场前景的最大绊脚石。我一直有此确信。“文曲星”下面压着的,是这几年我积累的三大本英文摘抄。

透过宽大帽檐的阴影,我看见她那对淡褐色的美丽眼珠饶有兴味地认真看了我两秒,说——“别太拼了吧。什么时间看你,什么时间稳如泰山地坐在这。”

“你去健身啊?”我明知故问。

“最近换了家馆,所以更有动力了啊。”麦琪自顾自咯咯笑起来。那亮晶晶的灿烂笑容感染得我都不由展露微笑。

“你老这么坐着,也不健身的?”

“我这人不爱动。”我敷衍着,遂想到公司附近几个健身馆的会员价格似乎动辄八千一万。确实搞不懂——和一群穿健美裤的人并排如轮盘上的仓鼠一样疲于奔命地跑,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麦琪快步离开后,空气中漾开一阵难以捕捉的甜香,像是角落里站着手捧栀子与雏菊的花童。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我都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一截小腿。完美修长的椭圆,无从挑刺的笔直。

想起田妮儿说过的——“他老婆真挺可悲的。”

5

七点,在将牙膏妥帖放回“时政”小姬的工位抽屉后,我回了趟家。

本来不用回的。跑一趟,主要是拿望远镜。

既然回了家,干脆把衣服也换得利索些——思绪至此,我褪去条纹衬衫,快速穿上件暗红色高领针织衫,外罩去年在迪卡侬买的带有帽子的黑色防风衣。对镜看看,的确毫无拖泥带水之处。

天气好得让人想吹口哨。只可惜,自己从大学时代苦练至今,没吹出过像样的调子。七点半,外头还留有一丝如清晨鱼肚白似的微亮。走出户外,春天的万千触角,如味道幽微的乳霜般徐徐渗入大街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毛孔。

离家的时候心想,既然拿了望远镜,干脆一起把手电筒也带上。它俩多年一直在我门口鞋柜的一角作伴。

小区布满残破的五层居民楼,各个快递公司的三蹦子此时依然活跃在其中穿梭。个别单元门口还堆码着大小不一的牛皮纸箱。

田妮儿这人,可谓一脑袋浆糊。

这么多年,打赌她没搞清我究竟在公司是做什么、供职哪个部门。但我对她可谓了如指掌——住几门几号更是一清二楚。远远瞅见“二单元”三个字,我不禁摸了下左胸下侧的暗兜——望远镜妥妥躺在里面。而后,我迅速一撩地戴上防风衣的黑帽子。楼上灯灭着,楼下只停着两辆车座上套着塑料袋、不上锁都没人偷的破自行车。

目标还未有出现迹象。

晚风拂面,我不疾不徐地绕着二单元散步。前后大约走了三十分钟,其中还分两组做了五十个深蹲。

路灯齐刷刷点亮的时候,一辆快递三蹦子从我身后无声地绕到二单元门口。紧随其后的,是辆香槟色的“卡宴”。虽然没车,但我这人对车的品牌一向敏感。余光扫到车三分之一前脸,便知是“卡宴”没错了。

我紧了紧帽绳,捣着小碎步,尽量以毫无存在感的姿态,默默平移到最近的树丛处。几株平淡无奇的杨树和刺梅,被一圈齐腰的冬青包围,我在其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找位置,准备“蹲坑”。

香槟色的“卡宴”泊在那破楼面前十分不协调。此时,车看似并未熄火,车内定是一派暖意融融。我将两腿调节至与肩同宽,稳稳蹲下。而后,麻利掏出望远镜,一丝不苟开始调焦。

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见——黑压压的玻璃贴膜将外界的一切窥探阻断。手表指针方才指向八点四十五分。第六感不会有错。这一男一女回来得倒是挺早。屏住一口气,我耐心等待着。

不到两分钟,驾驶位的车门打开,男人下来了。

从我朦胧的镜头里瞄去,其头发不少,腰背不塌,虽然戴着副纤细的眼镜,但脸盘子和骨架子都透着股英武气。系带皮鞋与休闲裤的质地显示主人品位不俗。我迅速将此人与脑海中那如牙膏广告模特一般的男人进行比对,结论是“万三次”无疑。

下车后,万三次下意识地环顾一圈小区地形,又不无警惕地瞄了眼身畔三蹦子上那送快递的。而后,快步从车头绕到副驾驶一侧,轻开车门,揽下还在车里端坐的女伴。

我那永远一头大波浪的女友,此时一头波浪全部拢到脑后束起。说来也怪,这样一来,反而显得她的下脸盘似乎没有那么方。我几乎瞬间断定她身上那件收腰的橡皮粉风衣,是网购的“某某同款”,且全然已不是之前见我时穿的那件。

田妮儿的身体一接触万三次,便由点到面地被虹吸过去。我心里升起奇怪的感受——眼前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那相熟十多年的、可坦然面对面一起剔牙的女友。當然,是她没错,但这女人似乎全身散发出与身边“卡宴”相似的华丽香槟色光泽。

两人并未径直上楼——女的半蹲在快递车旁,确认着是否有自己的货;男的则在其身后站着抖腿,一边抖,一边用手指玩弄女人的卷发。

我右手大臂的肌肉酸痛得开始抽动起来。手腕和手背处被烫伤的疼痛若隐若现。喉咙干渴,我不禁徒劳地做着吞咽动作。

快递三蹦子飞速离开后,我眼睁睁看田妮儿和万三次在“二单元”三个字前莫名其妙拥吻起来。两人身上似乎都装有厨房挂铁锅的强力吸盘,此刻,正生生地往对方身里嵌——那是种要将彼此肉身全部吞噬的拥吻。

我干咽着吐沫,盯着田妮儿萝卜型的粗壮小腿,套着紧巴巴的仔裤,正塞在奇形怪状的靴子里。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声,且愈加清晰——我不禁迅速摘下望远镜,猛回头,眼中白乎乎的一大片——是一头身穿黄背心的巨型萨摩耶犬。此刻,它正用含有无限探究意味的友善双眼凝视着我。

“大壮——”传来一声中年妇女的尖利叫声——“儿子——你别往内里走了,黑!”

狗还在我脸跟前呼哧呼哧。我循声望去,一位烫着方便面头的大姐在杨树后正自如地调节着全自动的遛狗链,迈着敦实而自信的步伐朝我走来。

“哎怎么还有人随地大小便啊这不能随地大小便知不知道——”方便面一口气连贯地喊了这一嗓子。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直到狗和人的声音都远了,我依然一动没动猫腰蹲着。再抬头的时候,二单元前“卡宴”还在,却人影全无。我一只手摁住膝盖,如复健病人一般极缓慢地起身,腰背的骨节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我拖着麻痹的双腿,艰难地往便道的方向蹭着。才走两步,脚下一软,心下自知不妙,赶紧掏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用光晃了两下,确系狗屎。随地大小便者看来大有人在。

我妥善地放好望远镜、手电筒。夜色中,我的神志慢慢被鞋底愈发浓烈起来的异味,和手背与手腕处顽固不化的灼痛感所淹没。

离开前,我最后抬眼看了下女友家的窗户——屋里头黑着。我脑中不禁浮现出关于万三次的一切想象。

6

春夏交接的日子,总是倏忽便过完。我度过了平淡无奇的五月及六月。其间,我坐地铁再未坐过站,不想,却在今日坐错了方向。而且是两个月来的第二遭。

兜里揣着公交卡,掏出,打卡,揣回。之后,顺利乘滚梯上升至站台。无一例外,两次均是这样错的。我忘记了自己需乘坐的正确方向不可搭乘滚梯的,要一溜小跑自主上楼梯才是。

地铁开始在晨光里的楼群间穿行,车厢明亮,我及时醒悟,自己是坐错方向了。若在正确的方向行驶,车厢需在经过站台十秒后钻入漆黑的地下,窗户上除了自己五官的倒影,将别无景致。

这两次坐错,都因自己在深思“部门调整”——两个多月前,何麦琪分明在玻璃办公室里提到上述四字。她在描述小姬时,明确用了“睁儿眼瞎”,并将我的前途与“时政”紧密挂钩。“趣闻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

然而,两个月过去,这般激荡人心的对话却再未上演,也再未有下文。“时政”依然在睁眼瞎的带领下侧漏着重要新闻,“滚动”也依然在按时滚动,萝卜与坑均按部就班。我则也带领小编们一如既往高频抖着全球趣闻的个个包袱。

在写字楼外冒根烟的时候,眼见花坛里黄刺玫开过,之后是珍珠梅。我也更换上棉T恤,抓绒衫与防风衣均被束之高阁。一切都在起变化。然而所谓“调整”与我全面主持时政工作的事,竟无人再提。

每一日,当我强睁着涩痛的、视网膜几近脱落的双眼走在上班或下班路上时,总挥之不去一种感觉——自己像是某人盆景中的微缩模型组件,结实地嵌在既定卡槽里,沿着不会生变的轨道匀速前进、匀速折返。

想着,我手持“乐扣乐扣”水壶进了写字楼开间的女卫生间。

刚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小姬正对着镜子刷牙,刷动的力度像是要把后槽牙撬下来。盥洗池上的牙膏是一管崭新的“云南白药”。

“不好意思。”她略侧过身。

“不好意思。”我也略侧过身,而后,见缝插针将水壶里昨日的旧水倒入盥洗池。“天够热的。”

“是啊——”小姬由镜子看着我,我也由镜子看着她——她用钢卡子将前额的碎发全部别起,嘴角是堆积的白沫子。露出整片过分宽广前额的小姬,此刻看去有点像寿星公。

“最近好像没精打采啊——莫小娴。”说完,她开始咕噜咕噜地漱口。

“有点。”

“亚健康吧。亚健康一进入夏天就更难熬。”她说,一边专心收拾着牙具,没有注意到我飞过去的两个白眼。

“我反正打算最近休假了,年假都不知道攒了多少了呢。”话音落下,她又一个“不好意思”,然后侧身离开了。她的裙子边沿比内裤长不了两厘米,好在外面罩有一层灰褐色的纱,直垂到膝下。

我站在她刚刷过牙的位置,把水龙头拧大,任凭哗哗的水流冲刷了半分钟盥洗池,之后才开始正式洗我的水壶。

我已攒了天数可观的年假。之前,早早打定主意,将会在正式走上时政组长岗位前把所有假日痛快休掉。到时候,我一定利用完整的假期好好报一个英语班。

一整天,每隔几分钟,我便扫一眼远处的玻璃门——门紧紧闭着。到今天,她已有三天没来办公室。听说是病了。

“好事女友”田妮儿的一头大波浪浮上我眼前。两周前,在我的短信盘问下,她坦陈,自己和万三次已经“结束了”。

我翻开文曲星,随便地摁键,又打开桌上的几个英语摘抄本——紫色荧光笔要没水了,想标的重点划不上。桌上小钟指向六点半,看着麦琪紧闭的门,我胸口也憋得慌。一切我都不关心。但,部门的事或许真生变,而自己应早点主动和直属领导去跟进和争取的。

工位上的人已寥寥可数,小姬也早没人影。我缓缓拿起包,慢腾腾走出写字楼。依然亮堂堂的户外带给我一丝讶异和猝不及防的兴奋。附近中学操场传来男生打篮球的哄闹声,甚至还有运动鞋与场地摩擦的声响。当下决定,去找他一趟吧。

健身館比我预想的还要近,走路只需五分钟。一进室内,器械的种种噪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看似销售人员的小妹热情地迎上来,我慌张地说出了教练的名字。“他——在吗?”

“在的,您是学员吗?”

正无从对下句的当,听见喊我“莫——小——娴——”扭头一看,正是教练。他头上系着块纯黑包巾,烟灰色的运动背心下是坚硬的丘壑起伏。

我不禁有点发怔。

“顺路过来——就看一眼你在不在呗——”

“好啊,你稍等,我这边应该马上完事了——”说完,他小跑着消失了。一分钟后又小跑着回来——“你怎么傻呆呆的啊。”教练说, “还没完事,今天累死了,不过,可以先陪你一会儿。”

他咧嘴笑,嘴边细密的笑纹似乎比肌肉还耐看。此刻,他的锁骨和大臂均渗着细密的汗珠。

我已两个多月没和人类讲过“环球趣闻”以外的话,更别提近距离端详男人。

“那个——你有没有推荐的、靠谱的短期英语培训课程?”

“来一趟……就为了问我这个?”

“你英语好才问你的。”今晚,要不要把他拽到家里去,我心里斗争着。

“自学吧你,我就是自学。”

“自学?!”我的内心比我的语调还匪夷所思。若能自学成才便不必有今日。

“或者——我教你啊。要不要?”教练一边说,一边扯下头上的包巾,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他迅速抬手抓了下后脑勺的头发。我闻到他身上夹杂汗味的混合味道。

要不要。我正要脱口而出我的回答,突然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主任。

我侧过一点身子,让教练的身体遮蔽住我,同时认真地窥看——主任正龇牙咧嘴地挺举着某种我叫不上名的器械。

平素,我只见过办公室里西服革履的主任,对此情此景的他可谓毫无心理准备。主任怎么能穿个深蓝色的及膝紧身裤呢?虽然距离不近,但我看得真切,主任腿上的肌肉绷紧得要绽裂一般。

主任无疑是一切的核心。国际也罢,时政也罢,都在他的掌控之间。瞬间,我心尖一阵突突。

“你忙,我不打扰了。”我几乎没看教练的脸,“先走了——”

教练似乎对我的表现一早便已放弃,并不很挽留。末了,只是隔着几个穿超短运动热裤的女人大喊了声——“你回去先背熟《新概念》第二册!”

“好嘞。”

7

早晨,走到办公室的工位,撂下书包,已是呼哧带喘。

小姬穿印花雪纺裙的身影在前排座位里窸窸窣窣地挪动,我不禁想起那句“亚健康一进入夏天就更难熬”。

屁股还没坐稳,田妮儿的信息就进来了。“叫何麦琪的,你到底给我查了没有啊?”

于情于理是该给她回话的。

“这俩月新闻多,没顾上。你容我再查查。”我点击了发送,心下想了一想,于是又多问一句,“你和万三次,不是已经结束了?”

“中间比较复杂……”对方发来几个示意不好意思的羞赧表情,“今晚还约了一起吃饭的。”

“哦,约在什么高端的地方?”我追问。

随后,田妮儿吐出一个距她家并不远的餐厅名。地方我知道,我曾和她也在那地方聚餐过的。我欲言又止,便也发了一串表情符号。

这时候,她来了。

我起初以为她忘穿裤子。定睛一看,麦琪穿着极短的一条牛仔短裤,裤边是杂乱无序的白色线头。我还惦记着她上周穿的那件橘棕色的裹身一字筒裙呢——惊鸿照影的周三。不想,今日她随意搭条毫无职业感的街拍短裤便踱进写字楼,且上身穿的是一件极淡的樱花粉T恤——没有图案,松松垮垮,显得她整个人体重似乎又掉下五斤。

我盯着那快速走动的细长双腿,感觉那大腿上的淡蓝色静脉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腿依然是如冻汤圓一样的糯白色。

她一阵风一般推开玻璃门,闪入了办公室。

不知为何,我心里发紧,于是从包里摸出了烟。揣着烟和火,我一个人走到了花坛附近。

相比开春,那群麻雀飞得迟缓了些,跳跃的时候显得力不从心,而仔细看看,每只似乎都见瘦了。气温攀升得很快,我预想着午后的毒日,并推测着此时此刻的体感温度至少三十二度五。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嘟”的一声,手机终于收到那声渴盼已久的喊话——

“办公室来一趟,说点事。”

我忙不迭回复说“好”。看着对话框上标注的那几个字母——“M-a-g-g-i-e”。

碾死了烟,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了工位。抄起“乐扣乐扣”水壶咚咚咚灌了几口,心跳略有平复。我用力抻了抻短袖衫的衣襟下摆,然后走向那扇玻璃门。

敲门前,我将气归丹田——事情终于要推进了。这次不能木呆呆,机会白送也是送给有备而来的人。要主动、要积极、要争取。

“进。”

听到那娇弱无力的一声命令,我赶紧进屋。

和我想象的毫不相同,她并没惬意地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此刻,何麦琪正将双臂抱在胸前,如坐吧台高脚凳一样半站半坐在方桌的一角。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又短了,而那半坐桌畔的姿势则将她白花花的腿无限拉长。这两项相反要素的交叉,奇妙地增进着她周身本就满溢的女人味。

麦琪太漂亮了。万三次才是“睁眼瞎”。

我眼前不禁浮现田妮儿那塞进奇形怪状靴子里奇形怪状的腿。面前,那对浅褐色的美丽眼珠在我脸上飞快扫过,我瞬间有点失去判断。

“那个……我周一也本来想找您一趟来着——”

我支支吾吾地说着,试图打开局面。不过还未等我说完后半句干货,麦琪便利索地打断——“上周末到这周,都在和病魔作斗争。差点病死。”

“没事了吧……现在?您要多注意身体——”

在那些句子烂在我肚子里之前,我得说完。把心一横,我正欲张口,却见女上司那肉粉色眼影下的清亮眸子正像某种高能探测仪一样端详我的脸。

“叫田妮儿的女人——耳熟吗?”

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此刻,女上司半坐在办公桌上的样子显得愈发高大,快要升到半空了。

“啊?咱们公司的吗——”我试图装傻。

麦琪不再看我,开始一根一根整理超短裤边缘的白色线头,似乎饶有兴致。玻璃小办公室中发生了持续半分钟的宁静——她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太熟——”我有点撑不住了。

麦琪抬眼。“××大学不是走读的同学?毕业后不是各自在门户网站发展的闺蜜?”

听到那所“联大”的名字,我终于傻了眼,也泄了气。

“我想下……”我依然打算尝试做最后的挣扎。

突然,一声巨响,我感到心脏骤然飞至嗓子眼。猝不及防地,麦琪猛拍了下那木质的桌面,“啪”的一声。

拍桌子了。

我很想转身走,却挪不开步。半晌,只听麦琪故作缓和地说——“我呢,也有个把朋友。他们公司一人,说这人的‘闺蜜就在咱们公司上班。网上,大学同学录里,你俩名字挨着。”

“说吧,这女的谁?”

是谁你不是知道吗。

“这二逼谁?”她一边冲我嚷,一边又小声自言自语,“根本不是二逼,不配当二逼,就是一傻逼。”

我钉在原地,睁大双眼,看着女上司开始在办公桌后逼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她骂骂咧咧地运着气,看去与情绪失控的高二女生并无二致。

许久,她终于回到她早该坐定的转椅上坐定,并抓过一件质地细腻上乘的米色空调开衫披上。

“请坐。”

我坐下。

“Sorry啊。”她说,举手投足终于开始像三十四岁的何麦琪——“这是纯私事。没错。但,我需要你帮我这次。”

“而且——”她继续心安理得地说,“我们共事时间也不短。工作,归工作。私人领域,也都是朋友。你也知道,工作上,我一直赏识你。”

她将句子的重音全放在“赏识”二字上。

“我能问问——究竟发生什么了吗?闺蜜真的谈不上。我也是……真不太清楚。”虽然事已至此,我想,至少要做到及时自圆其说。

“我是有丈夫的——这事你知道吧?”麦琪低头抿一口水,像要把水瞬间全部挤压进上颚一般狠狠扁嘴,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遂用颇凝练的三言两语说清了被插足的事,确切讲,被田妮儿插足的事。

“她没说。”我赶紧撇清。接着,尽量真诚地言之凿凿——“不过,我的确知道她是在谈恋爱。”

也许是末尾“恋爱”二字刺激了麦琪,她又骂起来了。字里行间,确信我那“好事女友”是“有计划、有步骤、蓄意地破坏她的婚姻”。

“七年婚姻要崩,我上周差点病死。都是因为这个人。”

我无言以对,瘫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很想问一句“时政”和“部门调整”,可话实在到不了嘴边了。感觉携夫人款款走下专机的各国政要,如倒带般,又原路各自返回了机舱。

不过,方才她那玫瑰豆沙色嘴唇里铿锵有力的“赏识”二字,却在我脑中不肯散去。上司就是上司,还是马虎不得。

之后,一问一答,她逼问我关于田妮儿的一切,我知无不言。

离开玻璃办公室,我已静静带上了门,门后却突然传出一嗓子——

“有那女的照片吗?”

8

一直以来,只道是恋爱可以毁掉一个人,如今看来,婚姻才真毁掉一个人。

我看着副驾驶上的女上司——她不停神经质地揪着短裤边上的装饰线头。我真切地悟出,劝我结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今晚,我不仅得蹲坑,还得追车。车是终于开上了,只可惜是借的。麦琪冲我拍桌子的当晚,我便老老实实按指令捎着她,驱车来到早晨田妮儿信息里提到的餐廳附近趴着。

车,则是情急下管教练借的。

“别开沟里啊。”交钥匙时,他不断嘱咐。

“要不是有急事也不会借你的。一准给你送回来的!”

虽说是手动挡,可一握方向盘,我便瞬间有种人车合一之感——大学考驾照那年,我是学员里最灵光的一个。无论是百米加减挡,还是钻桩、倒库、侧方位,我无一不得到教练们一致赞许。虽说拿了本后没什么机会摸车,可车感依然出色。

本来不想借什么车,尤其是管教练借,可麦琪却说“必须得有辆车”。

“您的车——不方便用吗?”

对方却表示,“没那玩意,也根本不会开。”

“家里都是他(老公)开啊。”她补充。

到了餐厅对面的路边停车位,才六点四十五。老本田的空调已不甚得力,我和女上司坐在车里各自揩汗。每隔几秒,我便挪动一下自己半身棉裙下的屁股,谨防被黏在座椅上。

“这他妈什么破车——”她随手打开座椅前的置物盒,掏出一张破光碟,开始自顾自扇风。

“窗户都摇下来。”

“那样不是更热么——”

“让你摇就摇啊。”

我麻利儿摇下窗子,车里的热气与外面的热浪瞬间汇成一片。这时,目标出现了。

从车轮行进的轨迹看,香槟色的“卡宴”似乎十分踟躇,找停车位的几步路开得依里歪斜。真面——我心里不禁批判着驾驶者。

我下意识看了看麦琪。此时,她淡褐色的眼珠正如某种伺机而动的优雅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全神贯注随猎物移动。感觉下一秒她就要跃出车窗一般。

这时,卡宴的两扇车门几乎同时开启,一男一女前后脚下车。穿纯白色Polo衫的万三次往屁股兜里掖着手机。田妮儿一头大波浪呼在后背上,半遮着她的波点伞裙。裙子的高度不很明智,裸露出她不禁细究的膝盖形状。

身边麦琪拿着光碟的一只手停滞在半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甲正往大腿里嵌。

我热得实在受不了,脱口而出地问,“要望远镜不要?”

说着,我果真从背包里掏出望远镜。

麦琪一百八十度地扭过细细的脖颈子,盯看UFO一样盯住我——“这种东西,你也随身带着?”

我不知说什么好,便将镜子递过去。她牢牢接住,开始调焦。

那天之后,我确实一直将望远镜带在身边来着。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真切,仅隔一条街的男女的两只手臂穿越两扇后背的中心线,交叉成一个“X”。

目标进餐厅后约莫五分钟,麦琪依然举着望远镜不撒手。

“那个,咱们——下车么?”我问。

没人理我。

半晌,她突然将望远镜塞我怀里。“把窗户都摇上。”

“哎。”

之后,她一直面无表情在车里坐着。其间,我下去抽了两次烟。 第二次冒烟的时候,看见Polo衫和波点伞裙手拉手出来了。我赶紧蹿回了车上。

“跟上。”她说。

“哎。”

我果断点着车,一把将挡挂稳。感觉挡把都快被我撅折了。天黑下来,街灯如潺潺流水一样淹没我的视线。这几年,我的近视度数稳中有增,镜片却没有及时验配——毕竟,从未曾料想会在此情此景下驱车。

万三次走的路并不是去田妮儿家的,方向也不对。我的视力与判断力一齐恍惚起来。

“跟紧啊——”她叫唤,“你这技术,他妈的行不行?”

潺潺的街灯没过了意识的吃水线。尖叫的女人们,单行线的标志,穿梭马路的小型哺乳动物……

我终于如宿命般迎来人生中第一次撞击和静好的晕厥。

9

我坐在地铁上,车厢隆隆匀速向前。

猛一睁眼,显然,又坐過站了。整节车厢已经空空如也,竟一个乘客也无。我于是一下坐直,尽快确定车究竟是开着的、还是停着的,结论似乎是开着的。然而,向来聒噪的广播系统哑然无声,显示到达车站的红点也不再闪烁。正冒冷汗,所有车厢原本惨白的照明瞬间全黑。

“啊——”

又有女人尖叫。我心下不悦。回神一想,尖叫的似乎是自己。

“你醒啦!”

我睁开双眼,快速左右扭动脑袋达五六次,试图判定当下身处的环境与形势。

近旁,是医院已脱扣一半的脏兮兮的塑料帘子,还有被其半遮半掩的隔壁床——上头躺一个上了年纪的蘑菇头胖妇女——此刻,她根本一眼不瞅坐在床上的老伴儿,只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而我面前,那一对浅褐色的眼珠清澈一如往常,只是周边布满血丝。女上司麦琪正死死盯着我看。

“这——”我全身的防备系统瞬间荷枪实弹,全线运转起来——“什么情况这是?”说完,我正欲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却发现好像少条胳膊。一阵突出起来的剧痛。

“啊——”是我止不住又叫唤。

“别动、别动——”麦琪说,“在医院呢。确切说,急诊留观室。你昨晚一直没醒。撞了。倒没大事,但你胳膊肘,就这,有一小块骨头——电脑芯片大小的一块——粉碎性骨折了。这不——打着石膏呢。”

定睛一看,不假——我的左臂呈九十度完美弯曲着,小臂结结实实塞在涂满牙膏一般的模具里。

“这回行了,整个胳膊都抹上高露洁了。”我喃喃自语。

“说什么呢——”麦琪看上去很紧张,“已经约了给你照脑CT。我说你——认得我是谁吧?”

我用力点点头。然后,用仅存的一只好手,试探性地触碰太阳穴附近的头皮。真疼,似乎是水肿了。

再看麦琪,她嘴唇发白,脸上的粉也花了,能看见颧骨处星星点点的雀斑。看来,这人昨晚到现在一直在陪护我。

“您没事?”

“说来也奇,我毫发未损,就是吓了一跳。连车也几乎没大损伤——当然,那车本来就破得可以。所有人——包括过马路的猫在内,只有你一人受伤骨折,而且脑子……得照个CT排除下。”

嗯,真是说来也奇。“车呢?”我问。

“车管所拖走了。”

“哪个车管所?”

随后,我让麦琪帮我拿来手机,马马虎虎给教练留了条言,告知原委后心里便踏实些许。

“我要去买吃的了,给咱俩,吃什么想?嗯?”麦琪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里充满泪花地望着我。她还是很漂亮。

“您休息休息吧,别管我了,我一个人能行。”我说,“真的。”

“别废话,吃什么想?”

“哎,那您看着买吧……”

“别老您您您的,行么。感觉我就跟中年妇女一样。”话音未落,隔壁床的蘑菇头大姐不由盯了我俩一眼。

麦琪麻利地出门,临走,回头轻快地说,“放心吧,我会当好护工的哦——”

留观室的两日暗无天日般漫长。

在此之前,“何麦琪”三个字在我人生中和“令人不快的无形压力”划的不是约等号,是绝对等号。与其莫名其妙让女上司在病榻前陪护我,我宁愿回家自己拿一只好手日日握馒头沾“老干妈”吃。况且,同屋的蘑菇头胖子一翻身便发出咿呀巨响,我便惶恐留观室会坍塌。

虽说不是寸步不离,但麦琪上午下午都会抽时间前来慰问我。麦琪总买垃圾食品。麦当劳和汉堡王似乎是她的最爱,且每次目测都买将近一百块钱的分量。“都负伤了,就为所欲为吧。”话这么说,其实是她自己很爱吃这口。

对于香槟色卡宴上的那对男女,我们各自缄默。这种局面维持到留观室里的第三天,也是我需留观的最后一天。当日,脑CT鉴定也已明确——我仅仅是一侧软组织轻微损伤,大脑运转尚正常。

离院前的午后,麦琪如期买来两纸兜子麦当劳。她坐在我床边,惬意地举着炸鸡块,先狠狠沾蒜蓉酱,而后蜻蜓点水般沾甜辣酱,一口口往她玫瑰豆沙色的好看嘴形里送着。我则默默嘬着不加冰的雪碧。真想抽烟。

“短头发的是妹妹吧?”

声音来自隔壁床的蘑菇头胖子。我和麦琪起初都没反应过来,她继续吃她的,我喝我的。

“你俩,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蘑菇头胖子提高了音量,坚持询问。

“啊哈——您觉得我们——像姐俩?”麦琪回过头接话,心情似乎很好。

我感觉屋里的氧气很稀薄,大脑左侧本就遭受打击的软组织们一齐疼起来。我狠狠看了一眼自己的残臂,都怪你不争气。

再转回头的麦琪,终于放下了鸡块。

“奇耻大辱。”她说。

“本来不打算说的——”

她于是说开去——“我丈夫和我之间的事,对我来说,堪称——奇耻大辱。”

我赶紧将没气又没冰的雪碧撂到一边。

“之前,还想通过你了解下那女的——长什么样,什么诉求,之类的。现在,毫无兴趣。就是让我看清楚长什么样,也不能怎样了。我和老万——噢,就是我丈夫——说白了,差别就像两栖类和灵长类之间那么大。他是他们家长子,全村全家都巴巴儿盼着我给撇腿生出长孙。生孩子is the last thing on my list——这两年和老万,没有生活——任何生活都没有。只要一靠过来,就觉得是蓄谋让我生儿子。”

“我想要的,他根本给不了。”她把麦辣鸡腿堡的包装纸果决地攒成一团。

“您想要的……是什么?”

麦琪仰起脸,从上至下四十五度角地淡淡看了我三秒,说,“高潮迭起的人生。”

然后,她十分慈爱地将手放在我肩上——“你放心,住院、包括出院后你都正常休病假,好利落了为止。我这边,全给绿灯的。”

“那新闻怎么办?”我问。

“‘视野的先顶上了,问题不大。”

說完,麦琪从包里拿出玫粉色的长形钱包,脸色似十分懊恼,“忘买甜品了,好想吃冰激凌。”

“我去Dairy Queen——你要哪种口味的?”她一脸认真地问。

我表示没思路。

“我看着买好了。”她说,“生他妈什么儿子。”

麦琪走后,我盯着头顶那片天花板。这两日,天花板都快被我看漏了。意念真的可以移山填海我不奢望,我但求胳膊能早点自理。

这时,手机开始奏乐,我挣扎着抓住电话,滑了半天屏幕都接不起来。是田妮儿。

“喂,你到底怎么啦?”

我忙称没事——有点小磕碰而已,消停几天休息下就万事大吉。

“我看到你动态了啊——都打石膏了!今天恰巧就在你医院边上的‘7—11呢,我这就上来!”

“哎真不用!——”我脑门一声脆响,然而,却被电话另一端女人如母鸡一般频密的咯咯哒所打断——“前两天就想找你,我也有重要动态要和你讲!来了啊我——”她说。

电话被挂断。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昨天穷极无聊发送了石膏照片的动态。看来,是忘了关定位设置。眼下,唯有暗自祈祷了。我不禁下意识地用一只好手护住了自己的石膏手,如旱獭一般抻着脖子看留观室门口。

何麦琪与田妮儿,是前后脚一同进来的。

前者,手里举着两个樱桃口味的甜筒;后者,手里拎着一盒关东煮。霎时间,房间里飘溢着墨鱼丸和甜樱桃的混合香味。

“啊——那个——”情急中,为了求生,我搜刮着可避祸的一切托辞,然而并非易事。麦琪已和我的女友在我病榻边相遇。

“哎呀,你怎么这德性了啊——”田妮儿还自顾自地笑,“给你买了点关东煮——除了白萝卜,每种都来了点,你趁热赶紧吃。”

我再次得见麦琪那如大型猫科动物一般的眼神。她先看了看一脸尴尬无措的我,又在田妮儿的脸上缓缓兜了一圈。

“田女士?——”她十分庄严地问。

“嗯?”叫田女士的接了,一脸茫然。表情如那日她在我说“酒后乱性,何必当真”后接“我没喝酒啊”时一模一样。

而后,只见麦琪将左右两只手里的樱桃口味圆筒一把杵在我的床头桌上——樱粉色的甜汤溅到我惨白色的石膏手臂上,瞬间形成极具艺术感的色块。

说时迟那时快,麦琪果断抄起田妮儿刚放稳的关东煮,一把扣在了田妮儿的头上。

霎时,海苔鸡肉串、墨鱼贡丸和白菜卷纷纷落在田妮儿的肩头,而三块魔芋则夹杂着汤汁顺着她的波浪长发簌簌下流。

“啊!”女友尖叫,刚想还手,却听对面优雅地说——

“不妨自我介绍下——在下Maggie,何麦琪。”

何麦琪三字一出,蹬着鱼嘴高跟凉鞋的田妮儿就跟摸着死耗子一样,拔腿便跑。麦琪则迅速环顾四周,从早已瞠目结舌的蘑菇头大姐床畔抄起一个十分结实的经络锤,奋起直追。

“哎——不要动手啊——”我说,然而屋里早已只剩我和蘑菇头胖大姐。

而后,在走廊里传来的那片无法判定声源的尖叫声与劝阻声中,我头疼欲裂。

10

“我这也动换不了,就不帮您拾掇了。”

蘑菇头胖大姐几乎是喜不自胜地看着我床头戳着的俩圆筒,和一地关东煮。此刻,那俩圆筒不乏喜感,乍看尖尖耸立的样子如上世纪朋克女星尖利的胸衣。

我坐在床沿,用仅剩的那只好手,悻悻地收拾着残局,无言以对那正快步走进来的护士姑娘。

“莫——小——娴?”

“哎。”

之后,护士面无表情确认了下我已“3”字打头的年龄。

“哎。”我配合对答。

“今天下午,三点离院。”脸二指宽的护士姑娘面无表情,而后嫌弃地看着我默默徒手摘下流汤儿的甜筒、吃力地拾着地上的残羹。

“玩儿够猛的啊?什么喜事儿,还带这么玩儿的。把医院急诊当夜店了啊。”

“马上给您搞干净。”我说。

护士刚走,何麦琪如龙卷风一般回来了,一个人。第一件事,是将经络锤完好塞给隔壁床的蘑菇头。蘑菇头如接尚方宝剑一样稳妥接住。

我手上依然散发关东煮汤汁特有的咸香滋味,且头疼欲裂如旧。

麦琪那齐整短发的一侧如斑鸠尾巴一般翘起了一小撮。我头一遭抑制不住想笑,而她则抑制不住地喘着粗气,且不停用一只手从胃部向肚脐捋着,平素过分白皙的面颊挂着难得一见的潮红色,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我一个箭步上前,用一只好手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上司。然而下一秒,她却绽开笑容,那笑似十分由衷——

“我还当是……”她干脆笑出了声。笑声欢快烂漫。我心里不由一阵发毛,感觉自己脸也是红一阵紫一阵。

“整个一中年大妈,屁股跟茶几似的……这世界,胖子根本就不应该出门儿——”她说。

我不能自控地瞄了一眼隔壁床的蘑菇头胖子,然而对方似乎并未受她语汇的触动,眼下无疑正聚精会神听好戏。

“一身妇女肉还奋力破坏别人家庭,也是够难为她。”麦琪终于收了笑,说,“那头发,啧啧,就跟墩布一个型、海苔一样干。脸整个是等腰梯形,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可以求面积。”

我不知是否该放开自己搀着她的那只手,但我连同骨折的那只胳臂都开始神经质地哆嗦起来。

“小娴,”麦琪突然抽出手臂,用双手抓住我的好手,慢慢理顺了气息,道,“今天多亏了关东煮。”

“啊?”我诧异。

“照片——照片没拿到,那天破车里用望远镜把我眼珠子都快瞪飞了,也还是看不清。不想,今天她自己端上门来,连脑袋上几个旋都看一清二楚。原来这么恶心。老天爷这是要提升我的格局。”

“万志坚——”

原来万三次叫万志坚。

“恭喜你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大妈温柔乡。我Maggie绝不从中作梗,保证成人之美。”说完,麦琪脸上焕发着如刚做完全身SPA一般的光彩,突然大叫——

“我要重新买我的甜筒!走,出院!”

天色擦黑的时候,我一瘸一拐地向我弟之前发来的一家餐厅地址走去。

虽说出事的是胳膊,可跟着不好使的却是腿。左后腰因在留观室的久卧而锐痛异常。

刚刚告别了去买甜筒的女上司,自己甚至连家都没回。身上不多的什物包括望远镜,都塞进一个双肩包里,我直接倒了两路公交车来到城西——那是晚上家宴的地点所在。

进餐厅大门前,我瞥了眼自己油腻的发梢。不回家的原因是无法洗澡——明摆着,既然手有残疾,就要接纳自己油头油脸的现实。我用力嗅下指尖,似乎还有汤汁的味道。路上买了湿纸巾狠命擦拭,效果甚微。我从双肩背包侧兜里掏出黑皮筋,三下五除二将一脑袋油腻乱发高高绑起。

烤鸭店的每个包间都以花卉命名,我灰头土脸地进了纵深处的“玉兰”。

包间里,除我之外的人均已到齐。玻璃转桌上已摆放有“乾隆白菜”、“麻豆腐”、“蓑衣黄瓜”三道凉菜。我弟正伫立在一旁,和服务生交流烤鸭的鸭架子是“椒盐儿”还是做“鸭架子汤”。

我弟早已一米九了。我觉得自己连他胳肢窝都不到,也早已在他一米八五那年就彻底放弃看他眼和脸的努力。对话反正基本都是靠手机文字。

“椒盐儿的。”我弟说,“妈生日,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啊,就等你一人。”

我赔着笑脸坐。而后,冲着对面一对身材敦实的大叔大妈叫了声“爸,妈”。这时,全桌人似乎方才注意到我架在胸前的废胳膊。

“怎么搞的?”问话的是我爸。

“跑太快,摔马路牙子上磕的。”

“干什么呢跑那么快?”我爸继续问。

“追出租车来着。”我随口编着瞎话,看见我妈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发尾学着年轻人时兴的样式烫了个梨花弯。

“多大了。干点什么还是毛手毛脚、冒冒失失。”我爸一边皱眉说我,一边用刚出炉的烤鸭皮沾着绵白糖。

“你试试,这么着,特别好。”他对我妈说。

“我就不乐意这么吃——不甜不咸的。我还就好纯咸口儿的。”我妈白了他一眼,看向我,“小娴最近忙不忙——”

“老样子,挺好的。”

我嘟囔一声。而后,看着我爸开始给我妈卷烤鸭。一叠白葱,一叠水萝卜丝,一叠黄瓜丝,鸭肉肥的一片,瘦的一片,肥瘦相间的一片。内容都到位后,他如给新生儿裹包巾一样将饼皮严丝合缝地妥帖卷合好,然后,递给了我妈。

我不禁想起下午麦琪说的——“这世界胖子根本就不应该出门儿”。而这一秒,我目测我妈体重落在二百五十斤到三百斤之间。

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个胖子。自我七岁那年她嫁到我家来后,我便认为她胖得可观。不想她的体重在嫁入我家次年诞下我弟后攀至新高,所幸之后一直趋稳。

明明刚说了不喜欢咸甜口,她此刻却大啖着满溢甜面酱的烤鸭。我看见烤鸭白白的饼皮上沾上些许她唇膏的紫红色。

“你姐手不好,你给你姐卷一个。”我爸终于发话了。

我接过我弟给我卷的烤鸭,俯身奋力往嘴里塞,可松散的饼皮和寂寥的内容很快便分家,甜面酱开始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流。

之后,又上来一道菜,带鱼卷饼。

“都是我爱吃的。”我妈说。

都是我没法吃的。

整顿饭,我只扎扎实实吃了五六个焦熘丸子。晚八点半,终于熬到了蛋糕时间,随着走完仪式流程,已是九点十分。我恍然发现,搞不清我妈今年几岁。

再度跳上公交车时,我已心力交瘁。

我长久地凝视自己握着车内扶手的那只好手——此刻它恐怕散发着更加复合的味道——奶油樱桃的、关东煮的、甜面酱的,无一不记录着这无限漫长、不肯完结的一天。

从裤兜掏出久违的手机,果不其然,尽是田妮儿的未接电话。还有五六条四五十秒的语音信息。

我都刪了。既没听,也没回。

11

小小的浴室布满浓浓的水蒸气。雾霭缭绕中,我甚至看不清对面的洗漱镜。尽管外头是伏天,我依然长久地洗着热水澡,看着大腿和胳膊上的皮肤变得粉红发亮,像健康的猪。

中午打算去公司了。尽管和女上司麦琪告假持续到明日,按理说后天上班不迟,我还是决定——今日就返工。前两日,我便自作主张,三下五除二褪了胳膊上的固定装置,自感已不痛不痒。今天一早便开始投入地洗澡,这还是两周内头一次重温双手并用洗头的快感。

我选择重回办公室的时间正是午间饭点,偌大的写字楼开间几乎没人。经过麦琪的办公室时,透过落地玻璃,我精准地投入目光,确认她人不在那里。

心头蔓延的压迫感让我呼吸紊乱——“时政”的机会眼看黯淡下去,而卷入女上司麦琪的家丑,更让保不住饭碗的担忧如气球在我心里步步膨胀。人早点归队,也没让心里踏实一丝一毫。

在工位坐定后,我环顾四周,似乎只有“视野”组的负责人稳坐在我身后。此刻,她正啃食一个“赛百味”三明治,生菜和面包渣不断掉落在键盘上。

虽然只有一瞥,但我惊觉对方看我眼神怪异。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视野”,但此人的人缘似乎好得过分,哪儿都有她。

我轻轻走了过去,颔首寒暄道——“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啊——”“视野”说,“根本不会,我觉得你们‘趣闻确实有趣多了呢。”

说完,“视野”咯咯笑起来,嘴角堆着一点塔塔酱。那笑声让我心情莫名阴郁了一些,总感觉像是对“趣闻”的一种变相挤对似的。

平素我与同事很少搭腔,但唯独与“视野”互动较多些——但她和谁的互动都频密。女胖子向来是非多——这是我多年信奉的人生信条之一。我瞥了眼“视野”稳稳塞在转椅里的肥硕下体,心里想着聊两句便赶紧走。

“哎——”“视野”见我要扭身,突然整个人驾驭着转椅向我紧挪几步——“你不在这几天,Maggie也没怎么来呢。”

“哦?”

“你不知道?”

“怎么了,真不知道。”

“这一层都传开了——”“视野”竟放下赛百味,一只手亲昵地扶着我的胳膊,“据说——是她老公和人跑路了。”

我没搭腔,继续鼓励地看着她。

“这可是Maggie啊——啧啧——Maggie啊。看来,长什么样都没用。而且,传得可邪性了——”她将胖脸又凑过一寸,小声说,“传说她是同性恋,老公才跑路的。”

“老公什么背景?”我问。

“你问小姬去,她知道得多。我啊,也都是听她们这个说一嘴,那个说一嘴。”

“Maggie怎么可能是同性恋。”我问,“和谁?”

“视野”脸上露出古怪神色,像是要拉肚子一样,艰涩地说,“其中一个版本,是你。竟然。”

“嗨,这种鬼话你也信,我就说给你乐一乐。”她忙不迭又说。

但我已经一脸严肃地彻底走掉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无心工作,连烟都没摸。

我厌倦脑子糊里糊涂的朋友,将自己的选择题丢给你,占用你数个小时的时间,却并不是要寻求建议。我厌倦脑子精明像猴子一样的朋友,滴水不漏地生活,悄无声息从你的失败和失落中获益。我厌倦看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度日的工作,觉得有工作仿佛就可以体面,可以贷款,或者可以成就什么。但我从未体面,没去贷款,也看不到成就,甚至连基本方向感都没有。

不,我有方向感。“时政”就是第一步。毕竟,自己学历不硬,资历不强,但只要我坚持得分,坚持来这个赛场,就是成功,就是不断变通达、变熟手、变高手的过程。这一切,都只需要一点时间。

时间,距下班只有半小时。这时候,她来了。

麦琪戴一副茶褐色镜片的墨镜,身穿那件曾在某个周三让我有惊鸿照影之感的橘棕色裹身一字筒裙,翩翩闪入了办公室。随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办公室来一趟。”

我如芒刺在背般立刻起身。几步远的路上,感觉各个工位上眼睛齐刷刷在观看着同性恋传言中的一对当事人即将会合。

“胳膊好利索了?”麦琪坐在办公桌后抖腿,整个人都随着节奏轻快颤抖。

直到我进门,她才慢慢摘下墨镜。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涂成了细腻的樱花粉色。

“利索了。”我一边说,一边似乎是不能自控地做着弯曲手肘的演示动作。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让我“坐”,而是霍地站起来,走到仅距我半米处,面对面坐在我前方的桌沿上。

“你这人真有趣,”她说,“干吗啊,老这么严肃?”

我如餐厅里的服务员小妹面对突如其来调戏自己的老伯一般,低头羞涩笑着。

“没别的,就想谢谢你。”说完,麦琪从我面前的桌上蹿下来,给了我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要不是身处职场的办公环境,我第一反应真想拔腿就跑。

抱完,她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无论如何,你毫无怨言地帮了我。说吧,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别支支吾吾了,你——就没有什么发自肺腑的目标想实现?”说着,她又踮脚一跳,坐回了桌沿。

“比如我吧,”她自顾自说起来,“最发自肺腑的,就是想开家客栈啊什么的,而且,必须在人间仙境里——比如说,云南什么的。”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半晌,我无言以对,而后只听自己脱口而出一句傻话——“云南的鲜花饼不错。”

“对啊!我就要天天吃鲜花饼、卖鲜花饼,在苍山之巅,洱海之畔。”

我见女上司心情大好,立刻见缝插针地说,“上回,您说的‘时政的机会……我还是希望好好干,如果……有机会的话,‘时政,我想发展发展。”

隔了两秒,麦琪才突然笑出了声,看着我的眼神就仿佛我脑门贴有恶作剧的纸条。

“就这个?——好的,好的。你想好好干,一定让你好的。就算你不提,我也会大力举荐你。对了,我自己倒是不打算干了——辭呈提交了,也就再晃悠一个月的样子。不过——‘时政现在那个货色有点棘手。长舌妇。据说,情绪也不太稳定,私底下还吃着奥氮平。”

“奥氮平?”

“对。但凡吃上那个,就离神经病不远。”

信息量过大,我哑然。

“别总一脸凝重了,妹妹。”

妹妹?

“我和万志坚马上就离了。我真是如释重负,轻松到飞起。你陪我一起经历这么多,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也不是同事了。”

“再说一遍,别老您您您的。”她又说。

“嗯。”那个在我心头逐日涨大的焦虑气球终于停止了进一步发展,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头。

“今晚上请你吃饭慢慢聊!”她说。

看来其心情真如漫步在云端,不可思议的女人。见我木然在原地,麦琪再度轻快地从桌沿上蹿下来,说——“走吧,别愣着了。先陪我去健身房一趟,我把人字拖落那儿了!”

12

七点钟的健身房,景象如小时候在电影上见的宇宙空间站一样,着装怪异的男女个个都在某个器械或仪器旁自如且繁忙地作业。

麦琪口中曾提及的“新馆”就是教练供职的这家。

方才,她拉着我进门时,我脑子里的各路软组织又开始胀痛起来。乖乖在前台等麦琪拿什么人字拖,其间我环顾四周,教练并不在附近。心中突然一阵烦躁,看着眼前晃动的一个个貌似活力昂扬的男女,所有人的人生似乎都在传送带上积极推进着,唯有我仿佛独自驾一叶小船,在未知水域徒劳地挥桨。

“小——娴——”

有女人叫我。我回头看,心中不免一番黯淡,遂回应道——

“小——姬——”

看来,“时政”那默默吃奥氮平的小姬闲来也发展体育运动。此刻,她正将一条胭脂粉的小毛巾往手中那藏蓝色的托特小包里塞着。她已换回了白天穿的那条淡栗色碎花雪纺裙,看来已结束锻炼,但长头发似乎并未全吹干,有些一缕一缕的。

我静候她彻底走到我鼻子跟前再行寒暄,却听她喊——“Ma——ggie——”

麦琪终于回来了。她将她那职业味道十足的橘棕色裹身筒裙与堪称简陋的黑色人字拖搭配一起穿着,竟显出一种独特的高级韵味。此刻,她不慌不忙地趿拉着鞋,也朝我的方向走来。途中,她忽然看着我身后的某个点,叫道——“老——厉——”

我蓦地回头,果然是主任。此刻,主任正虎虎生风提拉着健身包走进门口,依然身着成龙配套的笔挺白衬衫和西裤,利索地挽着袖口。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从右后四十五度角的地方大喊我的名字——“莫——小——娴——”

是教练。

有那么一瞬,我,麦琪,小姬,主任,还有教练,五个人一定形成了一个正五边形。我是唯一保持不动的点,于是剩下四个点遂向心平移。

教练穿了件中规中矩的纯白T恤,胸肌偾张,下身是一件浅灰的纯棉运动长裤,质地很纤薄,腰间白色的系带随意耷拉着。我的眼色好似腹背受敌的耗子,控制不住地上下乱瞟着。

教练似乎对我面前的窘状毫不识趣,一个箭步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脑袋说,“喂,来找我,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的?”

“不是啦……和同事——”我小声嘟囔,“这不,都是公司的——”我看了眼正茫然地望着麦琪的主任,说,“——领导,还有同事。”

“大家时间很一致嘛,”主任开腔了,“莫小娴也健身啊?没想到。”

我刚要回答,话便被麦琪抢去了——“原来你和教练这么熟?我是教练的粉丝啊——”麦琪的样子又开始像高二女生了,感觉下一秒就要掏出笔记本索要签名。

众人一瞬间都有些尴尬,我瞥了眼一直在旁沉默的小姬,她的唇膏颜色也是樱花粉,与麦琪一模一样,但前者看去宛如后者拙劣的复制品一般。

“今天早班,我沒事了。陪我去附近吃东西吧。”教练说,依然不开窍地只把问题抛给我一个人。

“哎?一起去吧,我请客,本来今天我就是要请小娴的——”麦琪说,然后一把挽住面无表情的主任,撒娇地说,“走嘛,走、走、走,大家都一起——”连小姬也没有落下。

“云南菜吧!”一群人唯有麦琪拍板。

麦琪不晓得我和教练是老熟人。而我也没料到,她和主任这么熟。

云南菜馆此时已人声鼎沸。

小姬与我并排,对面是教练和主任。我侧面主座上的麦琪正和服务员交流着“黑三剁”与“红三剁”,其余人都在咯吱咯吱地各自吃着乳扇。

“这个星期,我意志力非常地薄弱,”主任对着放下菜单的麦琪说,“我从今早就在犹豫要不要健身。到今天,已整整坚持两周不吃晚饭了。”

“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麦琪说,“你那些戒律清规今天放到一边。”

主任猝不及防地笑了一下,浓眉下的细长单眼皮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腼腆,像小男生。

“先来一轮啤酒好了,冰镇的。”麦琪对服务员说,并未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啤酒摆到每个人面前的一刻,小姬方才淡淡地说,“不好意思哦,我不喝任何冰镇的东西。”

“换常温的喽——”

如果我没看走眼,麦琪边说边冲她翻了个飞快的白眼。

“我也不能沾酒精的。”

“那么我能者多劳好了。”说着,对面教练笑嘻嘻地将酒揽到自己面前。

“这样的态度值得在座每一位学习,”麦琪娇嗔地说,“说起清规戒律……我听说云南一种药膳,少食可舒缓压力,多食可刺激情趣——”她打趣地看着主任,又盯着小姬说,“还对治疗抑郁症躁郁症有奇效。”

“你今天没点吧?”主任问。

“你是希望我点,还是不希望我点?”

我很想抽烟,努力按捺着,自顾自大口喝起啤酒。

“教练——你什么cup的?”麦琪大大咧咧地笑,盯着教练前胸。

“啊?——”教练做出耳背状装傻。

“我是自叹不如了。”主任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衬衫的相应部位。

大家都笑起来。笑声中,主任将领口的扣子向下解开一粒。

一瓶酒没见底,小姬说之前约了肩颈按摩,要先走。此时,她的樱花色唇膏已褪去三分之二,下嘴唇的纹路深重而干涩。

“好啊,再约——”麦琪满面红光地对要走的说,“多做做肩颈挺好的,对调节情绪很有帮助。”

小姬不紧不慢地起身,撩着额前的长发问,“Maggie,听说你下个月就离职了,提前恭喜你另谋高就——”

“不用‘听说啊,亲爱的。这一桌子人、包括楼层保安保洁都知道的。怎么,大家到现在才告诉你吗——Gigi?”

小姬离开后,麦琪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小姬坐过的位置。她开始给自己点起了鸡尾酒,两位男士则一瓶一瓶喝着啤酒。麦琪似乎有点喝高,说到兴奋处便时不常搂我肩膀一把,搞得我浑身一阵阵冒汗。

“你俩怎么认识的?”她看看我,看看教练。

教练傻乎乎地回答,“朋友啊——朋友介绍。”

好在麦琪并未深究下去,“早就想和教练你交流下了,可是每次在健身房看到你,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经常自己默默在那练,也不让办卡也不卖课,搞得我以为你也是学员呢。”

“我嘴笨。”教练说。

“教练——我想报你的cross fit课呢,给我点建议吧!”麦琪说。

“没必要一定练那个,没有特别针对性目的的话——强度挺大。”

“我有针对性目的。我要强度。我要……局部塑形。”

“哪个局部?”

麦琪冲着表情憨厚的教练讳莫如深地媚笑,而后,侧身对经过的服务员说,“加一个Tomorrow——”

我回忆着她刚喝过的“Sex on the beach”,预计她今晚要烂醉如泥。我和主任都听不下去了,还是后者先扭转了局面——“那个——莫小娴,接触不多啊,印象里像个小男孩似的。烟,抽得比我勤。”

“忍着呢吧?这会儿。”主任追问,直勾勾看我。我突然觉得主任的细长眼睛里也满是醉态。

“男孩儿?”教练接过话,“她就是男人,猛男。我车借她开一天就几乎报废了。”

主任保持笑意盈盈的样子,看着我。

我飞快低头。不想抬眼看任何人,尤其是麦琪。我唯有默默吃着自己面前一碟黑乎乎的油鸡枞。

这时,一个女声一字一顿地说,“厉总,这莫小娴——怎样我都喜欢,无论是‘趣闻的,还是‘时政的——哪怕是过去‘育儿的,都是最得力、最不可替代的干将。”说罢,那只纤纤玉臂又搂了过来,“要我说,频道老大的位子也给她坐好了。”

油鸡枞越吃越咸,我端起啤酒,却发现只剩下一个底。

主任一语不发。半晌,他提议“今天到这”。

“没喝多吧?”教练不无担心地问麦琪。

“我可以陪着她。”我说。

“我就要和小娴回家嘛——”麦琪又一把搂过来。

两个男人都无奈而尴尬地笑起来。只有我觉得,麦琪是故作疯癫,其神志核心依然清醒得很。

在出租车后座上,我满怀希望地问麦琪,“要不先送您回去?”

“不回家,没家。”

“那回哪里?”

“不是说了去你家吗?”

“行是行……那好吧。”

进了我的一居室,麦琪一下子陷进门厅唯一的双人沙发里——“有没有什么解酒的?”

“有点……菊花,我泡菊花茶吧。”我麻利地烧开水、泡茶,又火速将里屋拾掇齐整,铺上崭新的被单。

喝着菊花茶,她毫不避讳地向屋里每个角落仔细张望。“就没个男朋友?”她问。

我擺手。茶壶嘴倒不出水来了,恐怕是有大朵菊花堵住了。

“教练是你男友吧?”

我心里抖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壶,云淡风轻地答,“真不是。”

“技术怎么样?”

“什么技术?”

然而,麦琪浅褐色的眼珠再次露出如大型猫科动物一般的专注神色,我的意志力瓦解了——

“让人感恩地出色。”我老实交代。

“哈!”麦琪响亮地一拍手,“好担心他是同性恋啊!太好了太好了——”

担心别人是同性恋的人还真不在少数。

“你不要是吧?”她挑着眉毛问。

“不是……是……唉,我们根本、压根就不是男女朋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太好了,我就喜欢这类型的。正合我意。”麦琪露出猫舔爪的满意神色,“说吧,那你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点起一根烟。“介意么?”

“不介意。”

深深吸一口,指尖悠悠地酥麻,算是今天头一遭放松下来,多多少少。

“主任。那类吧。”我说。

“哈!”又是响亮地一拍手,“好办了啊。”

只听麦琪连珠炮一般诉说了主任和她在美国的往事。前者是她师兄,曾苦苦追求她——“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竟被一个苦追他的女人捷足先登——这女的,日后给他生了大胖闺女了。”

“不过,这些如今都不成其问题。”麦琪如讲PPT一样逻辑清晰地说,“老厉已经离婚一年了,玩儿命健身,有目共睹的,去年冬天还穿高帮踝靴——典型中年危机症状。有个七岁女儿,跟了前妻。他现在就是如假包换钻石王老五,站在你的面前,totally available——待我和教练大功告成后,我找机会好好撮合你俩。”

“我?算了吧,您别挤对我了。”

“干吗自惭形秽!大胸妹。”

我心头一惊,麦琪怎么知道我初中外号。

“您能别叫我大胸妹么。”

“你能别您您您的么。说多少次了。”

我郁闷地抽烟。脑子里浮现起当年,自己初从“育儿”调至“国际”时,那个面试我的频道总监——何麦琪。那天午后,她玫瑰豆沙色的唇膏,淡褐色的无情眼珠,糯白的皮肤和清爽的短发,还有那番话不多、却总夹带三三两两英文单词的对白。时至今日,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场面试,和让我原地看呆的女上司。

“就这么办了!”面前双人沙发里醉醺醺的麦琪打了个响指,“你好,我也好。等你和老厉好上,你正年轻,赶头年儿再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胖闺女加胖小子,儿女双全,美死他老厉了,啧啧。”

听到“大胖小子”,我一口菊花茶全吐了出来,差点没把烟碾在大腿上。

13

立秋这天,比盛夏三伏还要热。

淡粉色的正装衬衫和长筒丝袜十分憋闷。我挤在地铁上,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车厢一进入漆黑一片的隧道,我的面容就逐渐清晰起来。然而在一片黑压压的底色上,只凸显脸上所有沟壑之处,人仿佛陡然老了十岁似的。似乎能听到自己心尖什么东西烧焦的“滋——滋——”声——焦灼,我太着急了。

方才,窄小的会议室里,好似顶着高压锅一样厚实发型的男面试官掷地有声地问我——对比十年前,你如何看待如今新闻媒体生态发生的巨变?

我东拼西凑着自己都不好意思听下去的论述,言语破碎,感觉自己像赤脚游街的傻子。十年前,我还不知道“生态”这个词可以用在生物课以外的地方。

回到办公室,“视野”看我的眼神显然有些异样——似乎我穿女人味的职业装就是触犯法律法规一样。我尽量低调地把屁股安放在自己的小小座椅上,调节着呼吸,将黏在脑门上的几丝头发理顺,从乐扣乐扣里徐徐喝水。

三周时间过去,叫何麦琪的国际频道总监已从写字楼的这一层彻底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坐在我前两排的“时政”小姬。前者是辞职不干,后者,据说是休年假去了。

麦琪消失那天,只言片语也没有。而部门要“空降新总监”的新闻早已四处传开。自然,也再无人提及过由我去顶替“睁眼瞎”的“部门调整”。我自知这样下去,我将毫无悬念地在“趣闻”立秋,而后步入又一个冬天,又一次翻年。我依旧是那个永不得闲、又毫无起色的小娴。

在加紧四处投递简历的频次后,所幸今日接到头一次面试的机会。

手机上显示一条未读信息,仔细一看时间,竟还是上午的。

“和你通风报信一下——”

竟是麦琪。“趣闻可能要被整合进视野。以后没趣闻了。”

我并不知道心梗的瞬间是何感觉,但有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经历了至少十分之一次心梗。手机险些被我掉落在地上,我的十个指尖霎时冰凉。

我很想问她,我怎么办。打了几遍同样的字,又一个个删除了。

我将刚刚打开的电脑啪地合上。

“小娴姐,今天的刚刚都推送了啊——”某小编扭头对我说。

我缓缓起身,踩着头一次穿着的五厘米高的正装中跟鞋,走出了办公区。路过那间空空如也的小玻璃办公室时,我想象着此刻,她还啜着美式,安坐在里头——一如那个春日上午,她给我发信息,说“办公室来一趟”,然后嫌弃地骂“时政”是“睁眼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念那天的她,还是怀念春天了。

“知道了。”我对小编说。心底暗下决心,每天要投出一百份求职简历。

14

麦琪那条“以后没趣闻了”的讯息,似乎是上天在向我合上“那扇门”之前最后的只言片语。那天后,尽管我每天向外发送的简历数量徒增了四五倍,电话却是一片死寂。为了缓解内心的焦灼,我每晚甚至翻开早已落满灰尘的《新概念英语》第二册开始背诵。

此外,过去几个月牵缠我神经的几个人——无论是麦琪、田妮儿,还是教练,全部背对我一齐缄默了。就连我弟都不再给我发寻求业务资源与合作的信息了。斜前方小姬的座位也一直空着。我的世界万籁俱寂。

近一周来,每每走在下晚班的路上,看着路灯下自己投射的时长时短的黑影,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白天,眼前的一切,如早已摄录好的电影,在我眼前徐徐播放刻录在胶片上的内容,而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影厅里,毫无走近大幕参与其中的可能。一天天如此下去,我变得既怕来自外界的哪怕一丝一毫扰动,又怕自己就这样原地自顾自做着重复的肢体运动与平移,并竟然管那叫做生活。

这天,下了晚班,我发现自己的双腿鬼使神差地往教练的健身馆方向走。

我从挎包里掏出一顶早已压扁的粉橘色棒球帽,扣在头上。一脚踏入那我眼中如“宇宙空间站”般的健身房大厅,我却又原路退了出来。里面嘈杂得让我心惊。

无处可去,便踱步到近旁的那家云南菜。我站在灯光璀璨的窗前如乞者一般向内张望——此刻餐厅爆满,每桌都谈兴正酣,似乎若不是吆五喝六结伴之人,根本沒资格向内迈步。

显然,人们都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聊。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最近的影院,买了最近场次电影的票。如此,给自己安排了可心安理得一个半小时的活动。

进场前,在柜台买了小包装的超浓芝士口味Doritos玉米片,携带进场。观影者竟十分稀疏,我惯常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最靠边位置,俯瞰上座率不到三分之一的影厅。

故事纯属旧瓶装新酒。新晋蹿红的艺人演绎的侦探推理桥段有些一惊一乍,我看得辛苦。黑场后大约五分钟,我所在的这排才猫腰进来一对恋人,坐在了倒数第二排正中位置。

大段安静的推理对白中,我口腔中的玉米片发出剧烈的脆响,在一番影响他人的顾虑中,我不禁歪头张望着附近的人。

看了眼同排的一对恋人,心便放进肚里——即便是影院失火,恐怕也不会影响到他们。此刻,女人几乎要侧骑在男人身上,两个人的四只手正不顾一切在对方身上如软体动物游走。

我叹口气,将塑料包里最后一拨玉米片的残渣统统向嘴里倾倒。这时,手机疯狂地闪起来——一个未知的手机号码——第六感告诉我,此事非同小可。

我将Doritos包装丢到一边,慌张地攥住手机和票根,弓着腰对同排的情侣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快步来到厅外。然而,对方已经挂断了。我再度拨了回去。果不其然,电话来自一位猎头,约莫三分钟的一问一答便约定好一场面试时间。

再度回到黑乎乎的影厅时,侦探正在进行最后破案陈述,片中相关人员悉数齐聚、洗耳恭听。全片毫无疑问的高潮到来。

“不好意思。”我再度弓着腰对搂抱中的情侣致歉。然而,却听情侣中的女方用气声叫道,“小娴——”

我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也许,那男的叫类似“小娴”的名字也未可知。可那女的接连叫了两声,并拍了我一下,手很重。在局促的空间里,我的身体触碰着情侣的两对膝盖。

是麦琪和教练。

十分钟过后,我,麦琪,教练,三人伫立在明晃晃的大厅里。

麦琪的短发变长了一些,并在脑后扎了一个极短的小鬏。她和教练都穿着懒散的人字拖,上衣是同款的纯白T恤。

我向上扶了一把平光眼镜。很想说声“拜拜”然后一走了之。

“哈哈——小娴,我一直在想,角落里那个不停嘎嘣嘎嘣吃的女人是怎么搞的——哈哈哈哈——”麦琪止不住笑,挽着教练臂膀的那只纤细白皙的手,不住地上下轻抚着后者的肱二头肌。

教练双手局促地插在牛仔裤兜里,回避着看我,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看拖鞋。

“你气色真好——”我说,亦是百分百发自内心的评价。

麦琪不答,只是含着笑,仰头看教练。也许是发型幼稚,麦琪仿佛减龄了至少五岁,肤色虽不比写字楼岁月时白皙,却满面春光。与之相比,教练则显得比以往邋遢和沧桑不少。因为瘦削,头在宽肩衬托之下显得更小,且细看已有些嘬腮。

“好一阵子没见小娴了,我本来打算明天约你呢。真的,不是客套。”麦琪说着,目光突然越过我的头顶,惊喜地拍手,“哎——茶餐厅还在营业!走吧,一起陪我喝奶茶!”

就这样,她挽着教练,我随着她,一起走进以“冰室”命名的茶餐厅。

麦琪白色T恤下的浅灰色纱裙长及脚面,质地仿若蝉翼轻薄,却显现极强的垂坠感。从背后看她,如一叶瘦长的芦苇在我眼前荡来荡去。

在店内坐定后,麦琪和教练各自点了一杯“鸳鸯奶茶”。我则叫了“丝袜奶茶”。店内明晃晃的白炽灯下,我看清楚教练的黑眼圈。他不住地打着哈欠,时而双眼噙泪。

三人一时没什么话题。教练似乎是决心躲清静一样说,“我去下卫生间,你们先聊着。”

教练一走,对面的麦琪就兴奋地伸过脑袋,欲长篇大论的样子。

“真打算明天就找你来着,”麦琪说,“这些日子,幾乎都没出屋。”

“都没下床。”她补充。

我奶茶喝得太快,没坐一会儿,就感觉心律不齐。想必是丝袜奶茶里的红茶太浓烈。

“都没穿衣服。”

“都没看手机。”麦琪连续说。

我瞠目结舌地看她,脑中回放方才影院中女人侧骑在男人身上的剪影。

“太棒了。”半晌,我说。

“就是太棒了!小娴,只有你能理解我。我要的,就是这种排山倒海的爱情,一泻千里的高潮。”

我控制不住地抖腿、摸头发。茶多酚的致敏反应让我心口如揣着只兔子,坐立难安。我拿起“丝袜奶茶”中的小铁勺,发现手指也开始抖。

“已经离完了吧?”我问。

“马上离。马上办。”她答。

这一瞬间,她的神态似乎才回归那个我熟悉的频道总监Maggie。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承诺吗?”麦琪问,“你帮我达成目标,我大功告成后,就撮合你的好事。现在,我目标实现了——”她舒坦地向后靠去,用慵懒的眼角看我,“该你啦——”

“你男朋友——怎么去这么久?”我问。

“管他干吗。最近总抗议,一会儿说腰扭了,一会儿说拉肚子——”

麦琪不由呵呵笑了下,而后,又凑近一点,“下周六,健身馆有VIP活动,在长城附近一个酒店——在我看来就是大龄男女联谊。到时候,我和教练,你和老厉——他反正是会员。你嘛……教练可以安排。”

“我和老厉——主任——我们干吗?”我心里乱,面露拒色。

“都是成年人,我只是创造条件。又不是把你卖给他当使唤丫头,怕什么。你们多接触接触呗——到时候,时机成熟,我和教练就找个烽火台一躲,就等你俩感情升温。”

这时候,教练回来了,感觉人又小了一圈似的。我趁机提出要先回家,身体不舒服。

“好吧好吧。”麦琪说,又飞快凑到我耳根,“到时候,给你和老厉那晚预定的豪华大床房算我头上。必须给我拿下呵,嘻嘻——”

见我真的起身要走的一刻,麦琪才问——“怎么搞的啊,真突然不舒服?”

“我这人对茶多酚和咖啡因都不耐受。”我说。然后,告别了情侣。

15

麦琪口中的“到时候”很快到了。

周六下午,我倒了三趟公交,耗时两小时五十五分钟,步行3.8公里,如完成铁人三项般,才将自己运输至长城脚下。其间,还坐错一趟“区间车”。

原本约定在酒店会合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我六点一刻才跳下最后一班公交,开始吭哧吭哧跋涉。

手机里,麦琪的语音留言已十分狂躁——“怎么搞得这么晚”“也晚得太离谱了吧”“怎么还没到吗”。

我这人生平最厌恶不守时——在任何用人单位向来是准时准点的表率。然而,原本今日打算正午十二点准时出发的我,却接到父亲来电告知——“你妈跳舞时候跪地上了,目测膝盖骨折。”

“你弟出差了,你赶紧过来开车送人上趟医院,东西多得要命。”我爸在电话那头急赤白脸地这样说着,彼时时间正是正午十二点,而我刚刚换上自己衣橱里唯一的成套纯黑内衣、黑色蕾丝暗花长裙——低胸款,正在琢磨短款开衫的搭配。

眼前浮现二百多斤的我妈跪地上的场景,以及髌骨瞬间的承重。确实不好袖手旁观。

一番懊恼,我果断打车去了父母家。费了好一番九牛二虎之力,与我爸合力将我妈弄进了我弟早年就置办下的红色马六后排——眼下虽早不时兴这款车,我弟依旧时常将它打理得猩红锃亮如新。

关车门的时候,才发现,方才一番鏖战时,我妈头上的一对钢卡将我腋下部位的黑色蕾丝勾出老长一截,乍看之下,如一丛野蛮的腋毛。

“说不定要住院的哦,东西我看还是带齐点——”我妈说。

于是,我折返楼上,将洗脸盆洗脚盆都拿上了。

在医院等拍片结果时,我对相互依偎着的父母说了句——“有急事,车我先放回去,你们待会打车好了。”人便逃遁了。

一边小跑,一边感觉着身后来自老妇女特有的冰冷白眼,并听见我爸说“胳膊都摔断了上回,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这孩子!”

诚如所言,我本本分分将红色马六物归原位。再看表时,已晚得一塌糊涂。

此刻,我努力朝着酒店定位徒步行进着。

电子地图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十五分钟路程。黑色蕾丝裙太过贴身,且长度恰好在及膝的位置,让人迈不开步。被裙子紧裹的后背也早已汗涔涔一片,而明明用皮筋绑好的头发,此刻却一缕缕往下滑落。

这时,麦琪又开始喊话,抱怨主任也不守时,非要去什么大西边儿陪闺女课外活动——“不然,老厉原本还可以捎上你。”

晚六点半,越过一片绿意盎然的人工竹林,我终于迈入麦琪指示的酒店简餐吧。进门前,我一手努力将勾烂的蕾丝往裙内掖着,一手将蕾丝连衣裙的前胸边沿处向上猛揪了几把。

酒吧意外地宁静。灯光的黄晕散发让人目眩的温柔,一种令我自叹不如的高级感霎时扑面而来。我将珍珠白的半袖开衫唯一的一粒纽扣稳妥地扣上。

客人星星点点大概十多位,我一眼看到了麦琪和教练,二人正靠在一处窃窃私语。麦琪穿着米白色的麻质宽松连衣裙,脚上是平底麻编凉鞋,手边的挎包也是菜篮子的既视感,好一副度假模样。

见我进屋,麦琪开始大幅度挥手。起初,我以为她在叫我,回头一看,见身后正走进一位高大的男士,是主任。

“老厉——这边哦!”

我顿时紧张起来。直到我和麦琪挥手,并和主任、和教练他们每一个人夸张地挥手,这些人方才看到了我。

“小娴——”麦琪一脸惊诧,“根本认不出来了,好美啊——”她白了一眼身边的教练,“叫你再说人家是什么猛男。”

教练悻悻地笑,根本一眼也没看我。

四人围着小小的圆桌坐定,我将开衫的纽扣再度解开。

正对面的昏暗墙面上,正缓慢地投影着一部老电影——是伍迪·艾伦的《丈夫、太太與情人》。此刻,电影里烫着九十年代夸张卷发的几个女主人公正神经症地、频密地交流。音量被调得很小,只看到夸张的手势和不断打架的唇齿。

麦琪说稍坐一会儿就加入在外烧烤的人,“你们错过了下午的局部塑形。”她说,分别嫌弃地看了我和主任两眼。这时,服务生端上麦琪点的“炸物三拼”——我拿了洋葱圈,麦琪拿了薯格,教练用三根薯条沾番茄酱。主任什么也没拿。

主任穿一条深色牛仔裤,衬衫是深灰色的,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扮却让他此刻显得比办公室更权威似的——只不过依我之见,裤腰的位置似乎略高了些。他细长的单眼皮眼睛总是充溢挑剔与探究。也许,做到不喜欢他真的很难。

我飞快地用油手给麦琪发信息——“晚上我自己订房间,不用你费心了——”同时,抛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半分钟后,我的手机上——“订不上了。而且本来就没有你的房间。”以及——“就给会员老厉定了豪华大床房。供你随机应变。”

荒郊野岭,长城内外,怎么随机应变。我一脸痛苦地望向她。

“放心吧,最不济,你我睡一个房。”麦琪埋头打字,“但——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就在无言以对的当上,我的余光感知到一片阴影,来自一对翩翩而至、且正欲在斜后方落座的男女。

还未待我扭头细看,只听对面教练叫了声——“田妮儿!”

我立刻放下啃了一半的洋葱圈,定睛核对,是田妮儿没错。而她身边挽着的,正是万三次,二人正欲如普天下热恋中不能自拔的男女一样亲昵地坐在桌子同侧。

田妮儿也回应了一句“教练——”。然而,“练”字的后半部分好像跑气一样弱了下来。

一瞬间,大家都认出了大家。唯有教练还一派天真地招呼着——“过来一起坐吧!”

他说着,一只手还耷拉在麦琪脖子上。“田妮儿,老学员了,在之前的馆就一直跟我练来着。那位可能是她男友。田妮儿,你给介绍一下!”

空气停止了流动。我几乎能听到伍迪·艾伦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此时,片子恰好演到前夫与前妻疯狂争执并彼此挖苦的桥段。

两桌,六个成年男女,谁也不吱声,谁也没挪动。教练一脸茫然地看看我——潜台词诉说着“那不是你闺蜜吗?!”我唯有一脸苦相地呆坐,连想挤眉弄眼给他暗示的心思也没有。

“走吧,走——”麦琪扯了一把教练上衣——“走啊!”她说,“田个屁妮儿!”她抄起身边的“菜篮子”,霍地起身,并冲田妮儿翻了一个深深的大白眼。

这时候,万三次竟缓缓站起来了,手插着阿迪达斯运动裤的兜,说道——“看来,何小姐,您自己也有实质性进展啊。”

“呸呸呸。”麦琪说。

“让我净身出户,一点问题没有。您自己就那么‘净吗?”男方此刻掷地有声。

“万志坚!”麦琪厉声叫道。酒吧里仅有的一打客人齐刷刷看向我们桌。

我和主任本来就未敢造次,一直老实坐在椅子里,这一嗓子出来,吓了我俩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可别惹她了……”田妮儿嘤嘤地说,三分之二个身子都躲在万三次身后,轻抚着万三次后背,将他往后拽着。

“别跟那儿装梨花带雨的弱女子,老大妈似的。”麦琪鼻孔里哼一声,“你们一对大叔大妈我Maggie祝您们恩恩爱爱、老有所乐!”

我分明地看到,麦琪渐渐露出大型猫科动物被激怒时的情态。万三次神情不免有些许退缩。

“您别五十步笑百步,揽镜自重吧。”看来万三次不肯死心,还嘴硬着。我不禁为他和他的女友,也曾是我的女友,捏把汗。

“简直满嘴喷粪、血口喷人!”麦琪怒吼。

“我血口喷人?”万三次一脸好笑地看着此时还是他妻子的女人,“你还袭击人家,动手打人家。有文化吗?”

“我没文化?你们全家才没文化。”

“对,我们本来就是国家级贫困县——你回去跟你爸说说——”万三次恼羞成怒,甩开田妮儿,往前跨了两步——“让你爸别天天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给我发几百字短信,让他老人家别发了啊,司局级都退下来十多年,还当自己局长,端个官架子指导我工作。自己女儿都教育不利落。”

话音未落,我便知大势不妙。

尽管有“老大妈”拼命拉住鼻孔喷气的万三次,有教练拽着张牙舞爪的何麦琪,但后者还是抄起桌上的“炸物三拼”朝万三次脑袋掷了过去。动作之迅猛与流畅,堪比那日用关东煮扣田妮儿的大波浪脑袋。

田妮儿厉声尖叫。洋葱圈、薯格和薯条散落在万三次Polo衫的肩头。

“我爸怎么了?司局级怎么了?你随便弄一个司局级你试试?可着你们全家、你们全村儿,有几个股级干部?你爸连字都不识,你妈连表都看不懂!”

之后,场面便彻底失控了。“老大妈”与教练奋力地劝阻,我和主任连连后撤。万三次和麦琪则火力全开、不遗余力地对彼此进行猛烈人身攻击,一时间脏话漫天飞舞。

末了,似乎是麦琪在教练的掩护下率先拂袖而去;而后,田妮儿也安抚着万三次恨恨离场。剩下我和主任还呆若木鸡在原地。

此时,墙面投影上的影片已完结,显示演职人员姓名的片尾字幕正在黑色背景中缓缓向上滚动。

主任挠挠头,一脸困扰。这让他第二次显得像个高中男生。上一次,还是在云南菜馆。

“出去走走?”他说。

“出去走走。”我说。

酒吧外,我俩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向竹林深处走去。

初秋和盛夏似乎并无二致,只是晚风已毫不黏腻,瞬间便让周身清爽起来,头皮隐约麻酥,舒服极了。

主任很高,走在他身侧,感觉和我弟并排时差不多。我放弃了抬头看他的努力。

共同历经了方才一劫,二人都不太讲话,似乎都有些许狼狈。行至一个被密实的竹子围拢的台阶前,主任提议——“坐会儿?”

“坐会儿。”我说。

刚坐下,便惊觉有一背部闪着银光的小型爬行动物从我屁股下方冒出来,向前方竹林里飞快逃窜了。我不由自言自语嘟囔一句。

“什么,你说——”主任问。

“是四脚蛇。”我说。

这时,我感觉脑袋上的头发又滑落额前几缕,遂一把将皮筋扯下来,才发现它已经断了四分之三,全靠最后一丝线头在苦苦支撑。难怪。

“你这样,其实,挺好看的……”主任说,“以后也别梳了。”

“啊,噢。”

我又开始心律不齐,不敢抬眼看他,兀自挠着腿上被蚊子叮咬的一块,作出神状地看远方。

半晌,我用手将腋下那被我妈勾烂的蕾丝又往裙内掖了掖,感觉松心了些,问主任道,“您……和Maggie,是同学?”

“对。”主任说,语气诚恳,“以前还追过她。幸亏——没成功。”他见我无语,继续道,“她那老万,我是头一次见。其实——哥们儿挺不容易,据说对她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捧过了,宠坏了。”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哦?”主任细長的单眼皮眼睛里满是探究。也许,不喜欢上他真的很难。

“他是捧着她。”我说,“但像是捧着他自己一个成就。成就,根本不是爱情。以索取为目的的付出——无论是他对她,还是她对他。都一样。不是爱情。”

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对如万三次那般“苦作舟”、并一路较劲的“凤凰男”心理,仿佛如对自家后院一样了如指掌。

在我一口一个的“爱情”里,四目相对,主任眼神如荡漾着春水般温热起来。这时,我感到左肩的胸罩带子默默滑下来。看来,包括皮筋在内的身上机关正相继失守。脑子里不由想起麦琪那通“豪华大床房”和“你随机应变”的信息。

我飞快低头,继续挠腿。耳边听得主任说什么“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之后,又徐徐讲了一个他今日看到的笑话——关于骆驼。

“沙漠上,”他说,“有一人非常饥渴——饥渴你明白?”

我说明白。

“然而,四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唯有一匹母骆驼。后者身躯过于庞大,无法将其翻过来。这时一飞机坠毁,此人奋力救起一惹火大美女,大美女遂表示,为报答他救命之恩愿满足他任何要求与愿望。此人却说——”

“你猜他说什么?”主任饶有兴致地问。

我老实说不知道。

“麻烦你——能不能帮我把骆驼翻过来?”

说完,主任自己呵呵笑起来,看来是真被自己逗乐。可我没有笑。

“主任——不对,厉总——您有女儿吧?”

“你想叫我主任就叫吧。七岁,七岁半了。”他不无扫兴地说。

七岁半,正是那时我的年纪。

“和我不太亲了。唉,都她妈挑唆——”主任说,看上去却很释然,“我这人喜欢孩子的。如果可能,希望再有一个。最羡慕龙凤胎,儿女双全挺好的。”

余光里,我自己都觉得连衣裙确实低胸得有点过头。且今天不早不迟,内衣带偏还滑下来。我知道,主任的手随时就要乘着晚风摸过来。

“儿女双全个屁。”我小声嘟囔。

“啊?”幸好,主任没听清。

“我妈死了,我七岁那年。然后,七岁半,她就来了,八岁时,她就挺着大肚子。家里后来就没我这号人。”

七岁半那年,我便一清二楚明白,男人都如我爸,为了眼前一点既得利益和便利就能甘心俯首帖耳地听喝儿,无所谓原则。我谁也不再信。我要自己稳扎稳打的成功。

“我要自己稳扎稳打的成功。”我说。

主任半天没说话。之后,他认真地看着我——“你看,刚才的麦琪,就是例子啊。追求强势和成功,没什么好。说实话,男的都不喜欢麦琪这类型,咄咄逼人。”

“你要的成功——有目标吗?”他又问。

“目标就是成为麦琪。”

话真真切切说出来,自己倒不觉得可笑了。主任则彻底沉默了。

“女孩子在这种网站做,干编辑什么的,真没什么出路。”

“我知道。”

“那干吗还要那么较劲嘛。”

“因为我得把骆驼翻过来。”

16

那晚,我并没和麦琪睡一间客房。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也根本没打招呼。稍作一番询问,便找到一位因急事回城的会员。我搭了人家便车,而后,又跳上末班地铁。

闭上双眼,我回味着竹林谈心的后半程——主任时不时伸过来触碰我的那只手。几个小时后,自己才终于有机会把滑落至臂膀处的内衣肩带提拉上来。

轰隆隆绕着环线向前的车厢几乎空无一人—— 一如我在急诊留观室惊醒那日的梦魇。

17

小姬最终还是离开时政了,但方式却是包括我在内的一切人没料想到的。

她一向爱哭,眼泪说来就来。麦琪离职后,关于部门调整的问题,听闻她又在主任跟前哭了几鼻子。不过,没成想,事情的结果是:她不仅离开了时政,也永远不用再就业了。主任决定把她娶回家。

“圣诞老人”收到越来越多中文信,今年或将用中文回信。

欧洲科学家预测至2040年将会有100人入住月球。

“趣闻组”我手底下那硕果仅存的一位小编还在孜孜不倦推送着今日新闻。

抬头望去,小姬的座位空着——料想抽屉里的高露洁们也被一并打包走了。

不远处,那间小玻璃办公室亮着灯,里头早已稳稳坐着位精瘦的眼镜男,是新来的频道总监。

新总监走马上任已两个月,几乎视我为空气。自麦琪告知我“以后没有趣闻了”,我便自知要被撵走的命运。

此时,突然收到一条信息,竟来自主任。“小娴,有空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下,聊点事。”

“好的。”

身上穿的紫色抓绒衫袖口处起球严重,越揪越多,我放弃了。果断起身,我朝着从未真正进去过的新闻中心主任办公室走去。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主任正站在办公桌后讲电话,脑袋微微向上抬着,似乎在看天空,嘴里不住地说“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笔挺的西裤让他双腿显得修长。竹林里,那腿曾与我的触碰在一起。

我在门外静静等候。两分钟后,听屋内说了“拜拜”挂断,我方才敲门。

主任办公室也很小,但大约有麦琪那间两倍大。我万念俱灰地站着,心里大致明白接下来谈话的内容。

主任看了我几秒,眼神里甚至有种慈爱的东西。

“唉——”他突然叹气,然后,做了几把干洗脸,似乎是很疲惫——“小娴,我觉得还是我亲自和你聊聊比较好,毕竟——”他说,“也是朋友嘛。”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他似乎比我紧张。

“你们频道一直要做些调整,这些你都知道的。本来……嗯,目前的情况,新总监推荐了自己熟悉的资源来做‘时政。‘趣闻后续会暂停一段,不确定性——比较大。”

此事我早已确定。

“找你,是想问问你个人的意愿——”他說得很艰难,“你看,目前有几个可能的机会,但需要你自己考虑。首先,娱乐频道那边缺人,也是比较热门的岗位。你是否考虑——”

“不考虑。”

我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一个人没有必要清楚明白地拒绝另一个人。但此刻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绝他。

“其实,我最近也正想约新领导谈谈——”眼下,我全身的细胞都在拼尽全力用平生最职业、最优雅的口吻讲述如下信息——“我手头也有更好的平台和发展机会,会尽快提交辞职申请的。”

本来理应如释重负的主任,却露出一丝分明失望的神色。

我起身,幽幽环顾他的办公室——左手边的小书架上,有一张六寸照片,上面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孩子很漂亮,但表情寡淡的神色似曾相识。同样的表情也充溢着我儿时那本小相册。

“恭喜您啊,厉总。”我颔首,十分正式地恭祝他。早晨,我已从扫地大妈口中得知小姬有身孕的消息。

“嗨——”他站起身,似要送我——“月底打算小范围办一下(婚礼)——肯定会邀请你,没事的话还请赏脸呀。”

嘴里说着告别的客套话,我细细端详着他尴尬的笑脸,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我爸常有的表情。很多男人脸上都有的。

走出主任办公室,我在抓绒衫的腰部用力揩去双手的冷汗。方才讲的“更好的机会”并没握在我手里。但在经历过去数月的层层面试后,眼下,我的确已手握两三个“第三轮”——也就是最终轮面试的邀约。

破釜沉舟地说出辞职,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畅快。盘踞心头数月找工作的焦灼,奇迹般烟消云散。生活二字,仿佛又重回我自己手中。

时至今日,已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麦琪。教练所在的健身馆倒是去了一次,却被告知:此人早已离职了。

18

圣诞节这周的周一,清晨六点整,我摁了闹表,赤条条地口含牙刷,冲进了淋浴。

已经回忆不起,上次如西方白领一般清早淋浴是什么时候。我仔仔细细地冲洗自己。护发素认真地打了两遍。洗毕,我破天荒将全身上下都均匀地涂抹上樱花味的崭新润体乳。打开衣橱,再度找出那唯一成套的内衣,还有新近购买的水红色丝麻V领衫与白色铅笔裤。

我如同迎接新婚之夜一般隆重地打扮着自己。最后,还在嘴唇上涂上饱满的砖红色唇膏。浓烈的颜色让镜中的自己瞬间增龄五岁,但我根本不在乎。

套上有宽腰带的黑色长款呢子大衣,我几乎是蹦跳着冲出家门。

去往地铁的路上,我冻得瑟瑟发抖——冬天不穿羽绒服,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心里想着的,是她啜饮“美式”的样子——那时的春寒料峭中,她不也是淡然地穿着无袖吗?

就这样一边哆嗦着,一边胡乱回忆着,我走到地铁口。散发传单的小姑娘管每一个人叫着“美女”,到我这里,却改口成了“女士”。我没有丝毫怨气,反而更开心起来。

走进新公司,人力资源总监热情地引我至办公桌——虽然依旧是在大办公开间,但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最靠窗的一个大座位。透过那里的玻璃窗,我俯瞰着二十楼之下车水马龙的早高峰。

有人喊“莫总”,喊了几声都没人应。

回头一看,发现是部门助理小姑娘,正毕恭毕敬站在我身后。

“麻烦订下今天下午三点的大会议室,”我说,“和几个组的负责人开个短会。”

“好的,莫总。”

方才,人力资源总监离开的时候,还颇费口舌地解释一番——“企业文化是扁平式管理,所以各部门的头都是坐在开间里,方便交流嘛。”

“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他说。

穿着水红色丝麻V领衫的我,深深地坐进了转椅里。

那幾个攥在手里的“第三轮面试”中,被我寄予希望最微小的一个,最终给予了相当肯定的回馈。

而我当初应聘的职位,正是该网站的国际频道总监。

19

年关岁尾,处处是年度复盘、行业评选。

新工作开始的次日,我便代表频道混进了某场五光十色的“行业年度峰会”。

峰会上,我看到了他,那久违的同行前辈——万三次。活动结束,他正欲离开,却被坐在身后两排的我那一声“万总”给叫住了。

说实话,我从他侧后方观察了近两个小时也未敢完全确认——他的肩背足足厚实了一圈,扭脸和旁人说话时的双下巴也变得无从忽视;而他转过身看我时,我更讶异于他腹部在近短短两月内隆起的速度。唯有那张脸盘子,还透着些许男性沙文主义式的英武,一如那个夏天傍晚我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样子。

他并未一下认出我。

然而,今时今日的我,踩着八厘米细跟鞋,一身穿得风调雨顺,静静与他对视着、逼他细想,半晌过后,他终于一脸商业微笑地说——“哦,好久不见。”似乎,大家都自动过滤了长城脚下那晚的尴尬。

我清脆地自报家门,同时递过名片。“和您算是同行,也是田妮儿的老朋友了。”心中料想我那女友不会说我好话,但我已压根不在乎。

阅读了名片上的信息,万三次的表情更热情了些。这时,我提议一起到隔壁喝个咖啡。他连连说好。

咖啡厅里,我们共享一壶玫瑰荔枝乌龙茶。

茶被端上之后,他殷勤地为我斟满。麦琪那一嗓子“万志坚”的尖利怒吼突然浮现我的脑海。

田妮儿说,美国好无聊。

这是我从她私人动态中看到的。上个月便已早早赴美国养胎待产的她,自拍照看去的确有些如麦琪口中所言的“大妈”相了。

“她嫌美国无聊呢。”万三次说。

“那——万总也得拨冗过去陪陪吧?”我说。

“要去啊,”万三次颇无可奈何地说,“下个月抽时间过去一趟吧。”嘴角却浮上不易察觉的笑容。

喝着我本不该喝的饮品,我的心脏又如要飞跳出胸腔一样不安分。蹬着那八厘米细跟鞋,我的膝头再次开始不住抖动起来。一再在嗓子口压抑着那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句——你到底看上她什么啊?

然而,万三次似很满足。

他喝茶的声响,发福的两颊,让我觉得仿佛已认识对面这个男人几百年了一般。一瞬间,我终于第一次也替他高兴起来,莫如说,是替自己高兴起来。眼前,仿佛看到一只穿金戴银的凤凰终于落入渴盼已久的温柔乡与量身定做的避风港。

一壶茶见了底,分别的时候,万三次由衷地问我——“小娴还单身呢?有结婚的打算?”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没有人要结婚。这里每个人都只要快乐。”

清晨,嗖的一声,我将终于收拾停当的20寸拉杆箱拉上了拉链。连着周末,我只给了自己三天时间。

前晚归家,发现门口竟躺着古董般的一枚挂号信封。里头,只有一张明信片。

说是明信片,其实是照片制成。画面中,洱海湖畔一派风光旖旎,披着巨大碎花披肩的女人牵着男人的手,在一片绿浪中穿行。虽是远景,我真真切切看到教练那一身肌肉已全部融化变成胖子。

明信片背后,是一对恋人在邀约我——请我去“我们开的民宿客栈”。

精明强干的女上司,还有,我心中那曾经“不开窍的肌肉男”。世间竟然真有这种活法。

手拿单薄的明信片,我心里升起一丝习惯的嘲讽,却瞬间被一种欢欣压过。盯着照片,我一下子开心地大笑起来,好久好久,感觉心里的那匹骆驼终于被我翻了过来。

拉着箱子,我凝视明信片角落一行极小的字——“彩云之南”。

他们会否一起饿死。他们会否继续共赴人生中又一个巅峰。我不得而知,却想入非非。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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