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指

2020-06-09 12:20兔草
长江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安安婆婆

兔草

1

安安生下来时,有十一根手指。

这件事她早该知道的。在漫长孕期的噩梦里,她常见怪婴横卧密林之中。那怪婴长有三个脑袋,一个在哭,一个在笑,一个面无表情。因这梦太过骇异,她怕家人嫌恶,从未言明。而现在,梦里的一切仿若预言。

生产的过程掏空了她,她脑内一片空茫,只凭母爱本能对幼崽痴笑。孩子已经睡着了,家人也拥入了病房,所有人都发现了那个“秘密”,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老人先是皱眉,后又说,算了,算了,多长一根指头是福气。但没过多久,又改了口,说趁孩子小,还是手术做掉吧,不然以后多麻烦呢。

多出来那根指头生在小指部位,明显看得出,是多余的。风起了,她眼神追向窗外,那里有一棵梧桐树,主干上生出许多枝丫。树是这样的,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又像乱长,没人规定每棵树究竟要分多少树杈。但人就不一样,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必须左右对称,否则就是怪胎。

她曾在备孕期购置诸多叶酸等营养素,这种学名维生素B9的水溶性维生素最初从菠菜叶中提取而得,可预防孩子缺陷。她吃叶酸,也吃其他补品。每次房事前就从药盒里掏药丸出来,给林望几颗,给自己几颗……例行公事一样造人,期盼孩子标准化生产。但越是这样苦心经营,就越容易出事。那天本就是个阴天,不知何时落雨,她手忙脚乱出门,忘记带伞。到中午午休时,她照例去林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忽觉腹痛,紧接着开始掉血。在路上时,血染得座位一片红。被推进手术室后,血总算止住,医生建议其做掉。但她摇头,拼命摇头,她已和腹内那个小生灵建立了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况且,她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这次做掉,还有下次吗?最终,她跳下手术台,离开医院,辞工返家,开始了漫长的养胎生涯。那日子不好过,为防意外,她只能每天躺着,不敢轻易移动。电视上,高龄怀孕女明星也是如此,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都水肿了,但仍要对着众人说自己很幸福。

“那个时候做掉就不会这样了……”林望还是这样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句话踩在她身上,把她踩得四分五裂。旁人是这样了,一句话,事情就过去了,她不一样,她是那个小生命的承运人,她掌握了生杀大权。

手术日期很快定了下来,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人们普遍的看法是,只要把那根多出来的指头做掉,安安就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女孩,只要家里所有人都封住自己的嘴,事情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像是补偿一般,她托关系让安安在最好的儿童医院做手术,且定了一间单独的病房。那病房和安安的身躯相比,过于庞大。室内整洁而明亮,安安缩在床中央,小小一团。她侧身抚弄着安安那只小手——安安喜欢攥拳,手指攥在一起时,其实看不出那根多出来的指头。她用手握住安安的拳头,就仿若握住了安安的心脏。有一种说法,说是人的心脏大小就是人拳头的大小,她不知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只觉得拳头的样子确实神似心脏。

手术是全麻的。虽然给幼婴注射麻醉剂不太好,但也根本没有别的路可选。手术室外,一家人挤在一起,婆婆站中央,拼命滴泪。她倒像个看客,坐在长椅上,眼神木然。她很累,太累了,她原本指望安安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毕竟安安在她肚子里时是那样地活泼,那样地喜欢踢她的肚子),但现在,事与愿违。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婆婆又念了好几句。这些天里,婆婆并没有正面埋怨她,但旁敲侧击也并不少。说的都是她孕期吃得太少。孩子因为营养没跟上去,所以出了这样的问题。她一想起吃的那些东西就会想起儿时回到农村玩耍,人们拼命给猪喂饲料,喂得白白胖胖,然后杀掉,食用。

手术顺利,安安又变回了人们预想中那个“正常”的小孩。每个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林望安慰她說,幸好只是多了一根手指头,要是多了一个头出来,就麻烦了。她想起孕期无聊时,她曾趁人不备看了不少推理小说,其中有一本叫做《暹罗连体人之谜》。她后来特意去查了有关暹罗连体人之事,这对名为恩与昌的连体男婴在出生时彼此的腹腔由一块肉和软骨相连在一切,当时许多人都认为他们被诅咒了。但长大后,恩与昌都十分健康,不仅可以跑步、游泳、划船,还会帮父母卖东西。后来,恩与昌被一个英国人带到美国,开始在马戏团做巡回表演,不仅赚了不少钱,还买了房子,和一对英国姐妹结婚并生子。

手术结束后不久,她陪婆婆去寺庙还愿。婆婆跪在蒲团上,先是拜了几拜,然后整个身体下倾,额头抵住蒲团前端,两手手掌朝上,跪拜。她在一边,也有样学样,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婆婆说,礼佛要虔诚,她又想起之前去泰山,曾看人沿途跪拜,每走几步台阶,就拜一次,直到山顶。过去,她许愿总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学业,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自己全家幸福,现在,她不太关注自己了,她所有的愿望都是安安。

2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庇佑,安安比她想象中还要健康——白,胖,能吃能睡且不挑食。安安长到三岁时,她替她挑了家附近的双语幼儿园。那里离家近,方便接送。她已远离职场多年,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然而情况比她预想中还要差,尽管她放低了心理预期,但仍逃不过面试官的刁难与怀疑。话语总围绕家庭与工作的平衡展开。她为了得到工作机会,总说自己会倾尽全力去工作,但面试总在第二轮时被刷掉。她本来就做的那种可替代岗位,又丧失了年龄优势,被年轻人取代只是个时间问题。后来,林望见她闷闷不乐,托关系让她到他朋友那做编辑和采访工作,上班时间上也没有定死。她虽然觉得不太痛快,但也还是去了。

日子过得白开水一样平静,除了身体偶尔的疼痛在唤醒她对生育的记忆,其他时间里她都会幻想自己还是之前那个自己,而且更完整了。

要不是安安在幼儿园里出了事,她或许会永远活在一个自造的美梦里。

安安念幼儿园的第二个月,她趁工作清闲,每天都去接安安放学。有一天,老师在林荫路上拦住了她,问她有没有空,想同她说两句。她把安安放到旁边小公园的草地上,嘱托她自己玩,她则和老师沿着公园外围的草地散步。之前她和老师都是在网上联系,见面次数并不多,这下见了真人,倒有些怯。话是老师先说的,老师看起来很年轻,眼角没有皱纹,着素色连衣裙,腰腹部位平坦如少女。她生产后总下意识盯着同性的肚子看,生过孩子的人,即使四肢再纤细,腹部总是松松垮垮(她也曾在产后去做过恢复治疗,但收效甚微,过去没有练出来的马甲线,现在更看不到了,她也不敢同他人过多讨论,说多了,别人就会怪她健身不够努力。好像这世间的事,够努力就都办得到)。

“安安,好像有点口吃。”

老师的话虫子一样钻进她耳朵里,她觉得痒,拼命摇头。她儿时也有过口吃的毛病,在学校里被人笑,成天被欺负,她去同父母讲,但父母没有帮她,反倒埋怨她笨。后来她听人说过一个古怪方法,就是喝水,喝一口水,吞下去,再说话,这样就不会口吃了。她就这样发了疯地逼迫自己,最后终于矫正了过来。

“这个事,可大可小。”年轻的女老师冲着安安玩耍的方位看了一眼说:“现在安安还小,有办法,要是以后大了,可就难办了。”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她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拉回了安安动手术时的场景。那时她以为手术结束,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想到前路上还有这样的埋伏。她停了下来,对老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摘下皮鞋,将里头的砂砾全部倒了出来。她走路是有点八字脚的,又因为有轻微驼背,走路时和别人不太一样,鞋子里容易进沙。

“怎么样?”

“没什么。”

她不确定老师到底在问什么,是问沙子,还是问安安。远处,安安已经和别的小孩疯闹成了一团。

夜晚,她把和老师聊天的内容转述给了林望,期盼林望对这件事发表一些看法。然而林望沉醉在一款游戏中,根本舍不得分一点时间给她。安安刚生下来时,林望对女儿还比较上心。毕竟是初为人父,且是流淌自己血液的小生命,说没有感觉是不可能的。但这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林望对安安的事越来越不关心了。尽管林望愿意分担洗碗和拖地一类的家务,但并不专注于和安安进行精神交流。孩子实在是太费时间了。她曾经命林望教安安拼图,但林望拼了一副就拼不下去了。

“还能怎么办呢?”林望蹙眉说:“会不会是安安太孤单了?”

孤单,孤单从来不是一个问题。她和林望皆生于八十年代末,都是独生子女,童年的孤独,她早已品尝百遍。她身上的确有些独生子女的毛病——自私、偏执、安全感低。但她也没有数据证明独生子女这一代人就比有兄弟姐妹的那代人差。她知道林望的意思,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在旁敲侧击,劝她再要一个孩子。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亲密接触了,但每当提起再要孩子这件事时,林望总会主动出击,像热恋时那样主动求欢。可她却不是热恋时那个头脑简单的女孩了,这样的行为里不再是单纯的你爱我我爱你,背后包裹了复杂的生育意图。

“你以为生孩子是练小号啊,你说重新建一个就建一个。”她气竭,夺过林望手机,摔在沙发上。过去林望玩游戏时,她总在一边看着,她看了无数次他建号的过程。许多高级的角色扮演类游戏里,玩家可以选择角色的肤色、发色、眼睛大小、眼皮单双、身高、体型等。她觉得玩游戏实际上就是重新活一次的过程,每个人都对现实世界里那个自己不满,于是期待造一个更完美或更古怪的自己,在游戏的世界里再活一次。有一次,林望也给她建了一个角色。林望把游戏手柄交到她手中说,你自己来捏脸吧,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成女明星都行。她拿着手柄,望着显示屏幕,瞬间恍神。她不满意自己的单眼皮,所以游戏里那个她要是双眼皮;她不满意自己的塌鼻子,所以游戏里那个她必须拥有一个山峰般耸立的鼻梁……她要修改,把现实世界里的不完美统统改掉。

“你别太担心安安的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孩子总会长大的。”林望没有责怪她扰乱他游戏的事,反而过来环住快要哭泣的她。他在她耳畔说:“安安睡了,我们不要闹了,别把孩子吵醒了。”她点点头,随林望回到臥室之中,卧室里有一台电视机,他们以前经常用它观影,但有了孩子后,常觉疲惫,一起观影的时间变少了。她把电视打开,随便调到了一个频道,电影里,裘德洛英俊的脸如雕塑般映在画面中央。她有时想不清,为何人与人差别这么大,比方说,年轻时的裘德洛,五官比例那样精致,简直挑不出一点瑕疵。

就看这部电影吧。她已经很久没看电影了。年轻时,沉溺于虚拟世界会给她一种错觉,一旦逃进去,万事大吉,但到了现在这样一个人生阶段,所有的事情都逼在她眼前,迫她做出选择,做出行动,她觉得没有一个真正可以逃离的空间。电影、游戏、书……统统不作数的。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把她捞出来,让她像一个落水狗一样狼狈应对。

裘德洛主演的那部电影是一部科幻片,她早年间看过,但当时都被演员的脸所吸引,没有注意剧情。这一次,反而是剧情吸引了她。电影说的是在未来世界,科技进步,人们可以在生育时就替孩子选择好基因,而文森特的父母最初笃信自然受孕,在一次意外下生下文森特,没想到文森特却得了先天心脏病。医生打赌他活不过三十岁。在绝望之下,父母又通过人工方式给文森特增添了一个拥有优良基因的弟弟……

说是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其实林望一直沉迷于手机构筑的那个世界里。她想找他讨论一下剧情,但明显已无可能。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上班,林望也已经躺下。这黑暗里,绝望疯涨,她像挣扎的溺水者,越是想求生,陷得越深。她侧身,背对着林望躺下,这是一个拒绝的信号。男人总习惯在身体上进攻,而女人总习惯用身体来拒绝,当话语已经失效,行动是最好的立场。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他们了。

夜里,噩梦又缠将上来,甩不掉。梦里,安安是个哑巴。她带着安安到处寻医问药,从地球的这一端到另一端。她们坐了那种身躯庞大的巨轮,也坐了蜿蜒如龙身的火车,她们甚至在途中遇到了一座会飞的房子,那房子带她们穿过高山与大海,最终抵达了密林。密林里有一个女巫,女巫手中有药剂,但要喝药,得付出代价。于是她亲吻了女巫的手,说自己愿一世为仆。然而安安喝下药水后,还是不会开口说话。

“她天生就有缺陷,好不了了。”女巫把安安送走,把她囚了起来。

3

翌日,照例早起。她先将安安送进幼儿园,自己又匆忙赶去公司。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年轻时的梦想和抱负都已经被碾碎,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安安,她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正常,但这一点也成了奢求。

近来公司项目极忙,她不敢怠慢。她是经人介绍来的,本来就在公司影响不好,如果再有什么差池,就是落人口实。为了保证工作的顺利进行,她托婆婆这几日帮着接安安放学,婆婆退休后较为清闲,欣然答应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毕竟好说话的婆婆也没有那么多。在公司里写稿子写到逼近八点,她抬眼看了一下表,觉得是时候回家了。虽然没有吃饭,可她一点也不饿。在工作时,她能感受一种被需要的错觉,无论这世界是否真的需要她,她在做的事情都需要她。她不止是一个母亲,还是有社会价值的人。这样想着,心里总算安慰了些。

到婆婆家时已经是八点四十,婆婆正带着安安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她跑过去时,安安正在和别的小孩玩,而婆婆在和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聊天。见她过来,两人停止了交谈,就她的工作寒暄了几句。但已经退了休的老人,对工作没那么多兴趣,话题说着说着又绕回到了儿孙身上。

“说真的,趁年轻再生一个吧。”那个和她认识还不到五分钟的陌生女人笑道:“反正总是要生的。”她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回击,看婆婆那陶醉神色,似乎也默许了这个女人的建议。她蹙眉,用余光看向正在滑滑梯上愉快玩耍的安安。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记得刚生完安安时,婆婆的表情总不太好,她那时不知婆婆在生什么气,以为是安安手指的事情,但后来她才意识到,婆婆是嫌安安不是男孩。

“是男孩就好了,可能要健康一些。”

她其实也想生个男孩,但目的并不是為了传宗接代,而是在她这一代就结束掉女性的悲惨命运,无论科技多么发达,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女人都要承担生育的痛楚,哪怕那痛楚再轻,责任永远是真正有重量的东西。母亲这个词语就是一枚沉重砝码。

又在林子里散了会儿步,她低着头,听婆婆说林望小时候的事。婆婆说,你知道吗,我们这代人真的是怕,每家每户只有一个,出了事,全家就完了。还是你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啊,能生就生吧。她不知道什么叫好的时代。过去她曾以为自己免于战乱、免于饥荒、免于动荡,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时代,但如今,她陷于金钱,陷于工作,陷于这个看起来很好的时代里,并没有多少幸福感可言。

到底什么是好的时代呢?

回到婆婆家时,林望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体育节目一边玩着一个塑料小盒子。她走过去问那是什么?林望说是一个朋友给他的,可以做基因检测。她接过那个魔方般的小盒子,端详了几分钟,没看出个所以然。林望说,这里面藏有一个唾液采集器,只要吐一口进去,就能查出你的基因谱系。她笑了,真有那么神奇吗?测出来又如何呢?林望又从包里拿出两个新的基因检测盒交到她手里说:“反正是朋友送的,试试呗。”她顺势把盒子塞进包袋内侧,又扬扬手对正在搭积木的安安说:“走,跟妈妈回去吧。”

从公婆家返回自己家的路并不远,但要经过一个布满台阶的坡道。她太不喜欢走上坡路了,每走一阵,都要停下来,喘两口气,再继续攀登。但安安不一样,她年纪小,又爱玩,每次都是双足并在一起,青蛙一样,一层层朝上蹦。“呱呱呱”,安安在模仿青蛙的叫声。这黑暗的坡道在瞬间仿佛变成了池塘。她走得累了,两眼发黑,只能又停下来休息。喘气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安安的怪叫声。但这声音让她很安心。前面的路连路灯都坏了,只有安安的笑声像一道光源,从远处打过来。

从前她和林望新婚燕尔时,也常走这条路,那时他们都是肩并肩,手牵手,仿若连体婴儿。而现在,她一回头,不仔细找,简直搜索不出林望在哪儿。有一阵了,自从安安出生后,他们之间有了一条天然鸿沟。他们不再做过多亲密的接触,而是以女儿为圆心,画出一个安全的结界,他们不再是恋人,而更像是结界旁边的守护魔法师。

林望在台阶下抽烟,整个人没在夜色里,唯有那张微微发福的脸被手机的光线照着,格外分明。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就变成这样了呢?她和他距离太远,连他抽烟的味道都闻不清楚了。风把一切都带走了,像时间一样,总有什么是留不住的。对这一切,林望总有借口,什么安安不能闻烟味啦,什么他粗心大意,不适合带孩子。这些在她看来,全是借口。

回到家中后,她把高跟鞋一拖,包一甩,闭眼仰躺在沙发上。林望知道他生气了,也不说什么,灭了手里的烟头,冲到淋浴间,给安安放水泡澡。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安安也有些疲惫,坐在自己的彩虹色椅子上发呆。林望从淋浴间里步出来,手上沾惹着水,问她:“水快放好了,你来给安安洗澡吧?”她坐在沙发上,像全身灌满了胶水,不想动,也无法移动。她说:“今天你来洗吧。”林望看了她一样,没有说话,接着招呼安安去浴室。她想,什么时候这个家里就不再需要她了呢,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刚才爬坡爬到一半时,新来的女领导在手机里臭骂了她一顿,她不想听到那些恶毒的语言,只能把语音全部转化成文字,但看那些文字就已经够了。

家中安静了一会儿,她扭开电视,想起之前同事给她转了一个日剧,说好看,让她看,她也没仔细看剧情,只记得电视剧的名字叫《坡道上的家》。从前她家里的房子就建在一个坡道上,她从来没觉得爬上去辛苦,因为那时年轻,体力好,别说爬坡了,翻山越岭都没什么。但现在,她年纪大了,不仅仅是体力的问题,而是精神气的彻底失守。她无法驱动这具身体去做太多事了。

浴室里传出安安的哭声,哭得好大声,吓得她来不及穿鞋,赤脚踩进浴室。浴室里水漫金山,到处滑腻腻的,水和皂液混在一起,弄得她差点摔倒。在浴灯照射下,她看见安安半张脸没在水里,头顶上全是泡泡。她冲过去,大吼:“你是不是想把安安淹死?”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她应该知道的,安安不喜欢洗头发,只要洗头发,总要哭闹,这毛病前阵子刚被她掰过来(但林望并不知情)。

“你洗,你洗。”林望把沾满泡泡的手从浴缸里抽出来,转身离开了这个狼狈的场所。她看着安安大哭的样子,很想打她,但又忍住了。在产后抑郁的巅峰,她曾在恍惚梦境中梦见自己步入水塘,亲手将女儿淹死。醒来后,满脸是泪,她抱着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女儿好一阵道歉。产后抑郁的事,她一个人吞的,也没有跟家人说过,大部分人都不觉得那是病,只会怪她小题大做。

把安安哄睡觉后,她又开始收拾浴室。她耳朵很灵,听见开关关的声音——“啪嗒”。那是林望发出来一个拒绝信号。每当闹得不愉快时,林望总独自步入书房,反锁门,窝在那个行军床一般窄小的沙发上睡觉。第二天早晨,林望会起个大早提前出门,晚上回来时,林望会假装前一天的争吵和不愉快并没有发生。

凌晨,她独自躺在那张大床上睡觉。她把测基因的小匣子拿了出来,朝里面的唾液收集器里吐了一口口水,打算第二天到公司时就把这个东西给寄出去。她其实不是想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一想到也许他不测,林望就会拿去给安安测,她干脆把那剩下来的盒子都沾满了自己的唾液。

4

寄回来的单子里显示其祖源成分中70.27%来源于北方汉族,4.23%来自于尼安德特人,她遂好奇开始查询有关这个人种的一切,最后惊讶发现,大部分人基因里的尼安德特比例都低于3%,而她是罕见的高于 4%的人。这样一来,似乎之前的种种遭遇都拥有了一种科学解释——青春期难愈的过敏性鼻炎,报告里提高急需预防的二型糖尿病,凝血功能过强易血栓……

“1856年,在杜塞尔多夫以东约10千米处的河谷,工人们在清理采石场小山洞时,发现了一些头盖骨和骨头。起初,他们认为这些骨头来自于熊,后经专家鉴定发现,这些遗骸其实来源于一种已灭绝的人类,后世称这种人为尼安德特人。关于尼安德特人灭绝的原因,目前学界还没有准确说法,但这种古老的人种带给了人类一些疾病基因,如抑郁症等……”

她捏着那张单子好像为自己的抑郁症找到了一种合理解释。林望找她把单子讨过去看了一眼,笑了笑,抿了口水喝,也没多评价。她皱眉说既然自己身上有这么多遗传学问题,可就别再祸害出另一个孩子了吧。林望说,你难道不记得前阵子的新闻,有一对双胞胎的基因修改后可以天然抵抗艾滋病。你得相信人类科学的进步,也许真的有机会可以修改基因。

“啪……”安安摔在地上,一叠文件也旋即跌落。她跑过去把女儿扶起来,又把文件纸一张张拾起来,重新归拢到文件夹中。前阵子,她到處寻医问药,好不容易才为安安预约到业内权威的医生,但医生周末的时间都被约满了,只有周三下午有空。为此,她不得不向公司告假。而告假的结果是领导又给她安排了更多的工作,并命其在周三上午全部做完交付。

“要是太辛苦,就算了吧。”林望这样安慰她,她却咬唇不应答。这阵子,不知是谁将她有可能生二胎的新闻散布在公司里了,她每天去茶水间时都能听到人偷偷在议论她。有些较她年轻的女孩甚至羡慕地说“刘姐真是命好,有退路……”她其实知道那些人话语里的意思。人人都艳羡金丝雀,却没有人真的想进那金色囚笼之中。

周三中午时,她提早去幼儿园接安安放学,但手机里的信息夺命般一个追着一个过来。她想,这公司是怎么回事,失去她要停转了吗?同事偷偷告诉她,说老板最近心情很不好,让她赶紧回公司,现在经济不景气,说不定就要裁员。她抓着安安的小手,安安的另一只小手则握成拳头状。好多次了,她朝安安发脾气,让她把五个指头打开,别老这么攥着,可安安总是改不过来。

是红灯。她站在十字路口踌躇不已。回公司的话,安安要去哪儿。安安跟着她去了公司,结结巴巴的被人嘲笑怎么办。不去公司的话,领导发脾气,工作丢了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是不是就得回家躺着等着再生一个孩子……

“不好意思,汤医生今天下午突然病了,取消预约,您下周再过来吧。”那电话就这样过来,根本没给她回旋余地,她站在路中央,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了。她正是为了给安安最好的医生,才到处问,问到这个留美回来对小儿口吃症颇有经验的博士,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又打碎了她预先的安排。

“妈,妈妈,妈妈,妈……”

她已经听不出来安安到底是结巴还是把妈这个字眼用不同音符强调了好几遍。绿灯亮起,她握着安安的手朝对面马路走去。马路对面的高楼上悬挂着巨幅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一行字——“给你一个机会,重启人生”。广告牌的另半部分被遮挡住了,她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广告。等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是一则整容医院广告。她多想重启人生啊,她本来以为女儿可以替她重启人生的。她人生里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做错的决定,都不要在安安身上重蹈覆辙了。安安将是一个破土新生的她。看,她们的眼睛、眉毛、下巴、额头,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是运气不好吧,她已经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沿着那条林荫路,走一千米,路的尽头是一间寺庙,童年时,她常携友去玩。她们对观音做鬼脸,在罗汉堂里捉迷藏,人人身上带着一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天真气质。而现在呢?她回想一番,这小玩伴里,有好几个她已经不联系了,还有一个前几年染有重疾已经过世。

买了票,钻入寺庙。这是安安第一次来庙里,她对着安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安安也竖起一根指头,模仿着她的样子说了一声嘘。就这样,她们一路走到大雄宝殿,把殿内能拜的菩萨全部挨个拜了个遍。她是没有什么信仰的人,相信来这庙里的人也如此。这世上没信仰的人永远比有信仰的人多。那人们还来庙里做什么。约莫就是求个心安。当一切都得不到解释,就只能找神秘力量解释。

拜了一圈后,安安口渴,她给安安买了一瓶水,让其坐在回廊上休息。寺庙只开放了一部分,另一半正在修缮之中。她挪了挪位置,让自己半个身子倚在红漆色木柱上。她太累了,累得一点儿也不想动,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像催眠符,催她闭上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她发现安安正在朝工地跑去,她立刻起身,追在后面喊——“安安,快回来,别乱跑。”但小孩子并不听母亲的召唤,只凭心意驱动行事。她没有办法,挎上包,朝安安跑的方向追去。跑着跑着,忽听前方轰然一声,有什么倒了。走过去一看,是安安碰倒了一樽白玉色观音像。她吓得立刻想上手打孩子,但又怕安安的哭声惹来僧人。不得已,她召唤安安站在自己身边,然后使尽浑身力气去扶那尊观音——太重了,真的太重了,观音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像个推石头上山的苦行僧一样。除了拼尽全力将这尊像扶起来,别无选择。

终于,那尊观音又重新站了起来,她也想站起来。起身时,她发现观音的手指掉了一根。去哪儿了呢?她在地上徒劳地摸索着,摸得手上又是灰又是沙。安安也蹲了下来,模仿着她的样子寻找,找了一会儿,指着远处垃圾堆边的砖石说:“妈妈,妈,妈妈,那,那,那……”她一看,那里果然有一截白色的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她起身,走到那堆垃圾边,拾起来一看——那东西上有两截触目惊心的红线,那正是她一切噩梦的开始。她忽而想起躺在医院产床上时,在那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阶段,她用手试图比划自己究竟开了几指。那个过程太难熬了。一指,两指,三指,四指……每突破一个阶段,那痛感也跟着跃升。

她把那东西再次扔在地上,用鞋子碾碎,她再也不需要那个东西了,一辈子也不需要了。安安站在一边,有些怯怯地看着她,边看边本能性朝后退。退了一下,脚下一滑,摔倒,接着大哭。她也有些难受,眼角啄着泪,走过去,将安安的嘴捂住,让她别哭。

是什么呢?

她走过去,拾起绊倒安安的东西,那正是观音断掉的那截手指。她把那手指握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又想起在医院里,医生问她要不要看一眼安安被截掉的那根小指。不用了吧,她捂着嘴低泣。她起身,把那截手指交还到观音掌心,拜了一拜。忽而又改了念头,把手指重新拿回来,轻轻放入了包袋隔层里。她转身,对着安安说:“答应妈妈,别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好吗?”

安安点了点头,乖巧地望着她,伸出自己的小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知道,那是和她缔结约定的意思。她伸出小指,勾上了女儿的小指,绳子一般,两个人牢牢系在了一起。这是她们最初也最秘密的约定。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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