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中篇)

2020-06-12 11:39侯德云
鸭绿江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五宝山大嫂

从底层挣扎出来的那些人,可能都跟老五有同样的感受,老家是永远操不完的心。

老五自十年前父母相继病逝,回老家的次数便骤然减少,大多是在春节期间走动。和谐社会嘛,自家兄弟更要和谐,共欢新岁之际,不回去瞅瞅,面子上不好看。但最近几年老五回去的次数明显增多,抛开春节不说,因特别事端,就去过七次。七次都跟老大一家有关。两次为老大,五次为老大的儿子宝山。为老大的两次,一次是探病加葬礼,一次是一周年祭奠。为宝山的五次,两次相亲,一次结婚,一次探病,一次葬礼。

最后一次是宝山的葬礼。抑郁、烦躁、焦虑等不良情绪互相交织,让老五几乎喘不上气。

黄昏时分,老五决定冒雨返回瓦城。老五老婆见他情绪不对,主动要求驾车。雨越下越大,老五倒在车后座上,低眉垂目,沉默无语。物理与事理,道理与情理,在他心中搅成一团。更有诸多往事前尘,随他一路联翩。

1

“老五,明天回来喝酒哈,你侄子相亲。”

老大在电话里说。老大的话音里透着喜气,喜气洋洋。老大跟老五轻易不打电话,一打就有事。老三老四也一样,也是一打就有事,且以麻烦事居多。时间久了,老五对老家来电便有了一丝胆怯,特别是在不正常的时段。“不正常的时段”是指晚上十点之后到早晨六点之前,该时段的乡音如同杀手,一次次让老五心惊肉跳。

这次不一样,这次一点都不麻烦。老大说的“你侄子”,指的是宝山。宝山三十岁了还没结婚。老大急,从宝山二十出头一直急到三十。这下好了,有了一点写八字的意思。当然,一“撇”还谈不上,不过笔尖已经摁到纸上了,相亲顺利的话,这一撇就算写成了。

这是宝山的第二次相亲。宝山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作为相亲的规定动作,女方先要听听男方的情况:家产,收入,人品,长相,等等。人之常情。问题是,老大“情况”不佳,对方一听是失地农民就不干了。比失地农民更糟的,一家三口的第二口,也就是老大的老婆,有轻微的智力缺陷。没到痴呆的程度,但给人的感觉,脑子里缺斤短两。词典里是这么说的:一是“语言能力差,只能讲简单的词句”;二是“思维能力低,缺乏抽象思考能力、想象力和概括力,更不能举一反三”。最糟糕的是,一家三口的第三口,宝山,也有轻微的智力缺陷。

老五不知道他大嫂因何而智障,但他知道宝山的因果。不到一周岁,或者刚过一周岁,宝山生过一场病,大脑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老五他爹听说孙子是脑子里发炎,脸色很不好看,有一天在老五面前叹气,一边叹气一边说:“不是还能生么?”老五听懂了,他爹的意思是放弃。很多年后,老五才领悟到他爹的远见。老五瞅着宝山的种种不着调,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小鳖犊子,当年就不该把你救活。

老大三十多岁才娶上一个短斤缺两的老婆,主因是“情况”不行。

老五家早期情况是这样的:一间半土房,半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面两米半宽的土炕上活生生挤了七口人。面黄肌瘦的七口人。

老大曾在土房里相过亲。那次相亲把老五他爹气得够呛,一连几天阴着脸,跟谁都不爱说话。

那时候老五是一枚红彤彤的“红小兵”,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炕头上端坐一位大胖姑娘。老五眼睛瞪得溜圆,觉得那姑娘的大腿比自己腰粗。姑娘走后老五赶紧把这一发现公布于众,全家人都笑,老大尤其笑得好看。那是20世纪70年代后半段,老五举目所见全是瘦子,看见个大胖姑娘,很是开心。

老大相亲的第二天,媒人传喜讯,说大胖姑娘乐意。可没过几天,媒人再次传话,说姑娘他爹不乐意。为什么呢?“没房子嘛,区区一间半,怎么结婚生孩子?”老五他爹急了,跟媒人争辩:“不是说了要盖新房的嘛,你瞅瞅院子里,砖石木料已经预备了嘛。”媒人说:“姑娘他爹的意思,等新房盖好了再说。”老五他爹生气了:“说什么说,到那时没他什么事。”

老五他爹下决心盖新房,不盖不行。可房子不是想盖就能盖,你得事先申请宅基地,先小队,后大队,再公社,公社盖章后才生效。老五他爹光是申请就耗掉两年时间,急得抓耳挠腮,整天咳嗽,最后伙同七八个同样抓耳挠腮的人,接连到公社问了七八次,才好歹批下来。老五心说,宅基地再不批,他爹非得搭上老命不可。

在申请盖房那两年,家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老大在二十九岁那年,年龄突然停止增长,此后年年都是二十九。老五起初有点蒙圈,长大后明白过来,也就不奇怪了。

老五他爹盖了四间平房,青砖砌角,碎石砌墙,白灰罩面,算是时尚一族。新房落成不久,给老大找对象的事再次提到老五他爹的桌面上。老大吞吞吐吐,意思是给大胖姑娘她爹传个话,看能不能再说一下。老五他爹用筷子拍了一下桌角,说:“扯淡!”

有新房做后盾,老大的第二次相亲极为顺利。相亲没几天,二十九岁的老大便携带二十出头的未婚妻,阔步在皮镇街头。他们先去太阳升商店买衣料,后到东方红影院看电影,电影名叫《他们在相爱》。

老五的老家在皮镇治下的阳台村沙屯,位于瓦城辖区最北端,濒临渤海,如今是颇有名气的海滨度假区,来此消夏的大小富豪就像瓦城的经济指标一样,年年高速增长。老五早年的听海观涛之地槐树坡,现已别墅成群,跟他记忆中的蛮荒景象有云泥之别。

老大结婚那年,恰逢20世纪80年代开端,新时代新气象,养鸡,一户可以超过五只;养猪,一户可以超过两头;连老五他爹最擅长的到集市上贩卖鱼虾这种事,都没人再开批斗会了。自从老五他爹挑起贩卖鱼虾的担子,老五家的生活水准便大为改观,不过年不过节的,偶尔也能吃上馒头和米饭。

宝山三十岁那年,老大把旧房翻新,盖成三大间“北京平”。之后老大笑眯眯地接连拜访了几个媒婆,求人家给宝山介绍对象,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在老大看来,没有新房绝对不可以让宝山相亲,一千个、一万个不可以。在这方面,老大不会忘记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宝山第一次相亲时,老大怕老五不回老家,話说得多些。老大说女方那边要来三个舅舅,咱这边他和老四两个顶不下来,叫老五必须回来,给咱老冯家撑撑门面,别让人家瞧不起。

老五拎了两瓶五粮液回沙屯。酒是老五年前被提拔为单位正职时,朋友送他的贺礼,过年时老五没喝完,还剩下两瓶。老五审时度势,相亲嘛,总得留客人吃顿饭喝点酒,开两瓶五粮液,场面上好看些。

老五从老大那里得知,来相亲的女孩不识字。老五特别纳闷,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没上过学的年轻人?这不扯呢吗?宝山还好歹念过几年小学,常用字还认识几个,老五担心女孩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特别担心。等中午赶回老家,见到那女孩,老五心里有底了,确实有问题,还不是一般的问题。女孩坐在三个舅舅的背后,猫着腰,一直躲躲闪闪。拘谨是表面的,内心里是颤抖。老五看得见女孩的颤抖。

女孩的三个舅舅都把注意力放在宝山身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老大和老四的没话找话,眼睛却在密切观察宝山的一言一行。老五对宝山能不能经受住他们的考量,一点信心都沒有。开饭前老五听见一个舅舅小声嘀咕,说这两人走到一起,以后怎么过日子?老五闻言心里一冷。

午饭摆了两桌,男女各一桌。男人这边共六位。甲方,老大,老四,老五。乙方,三个舅舅。三个舅舅都不喝酒。他们摆手、摇头,说不喝,从来不喝。老五心里有面镜子,照得见真相。他们不是不喝,乡下爷们儿,或多或少都能整点,哪有不爱酒的?他们说不喝,是借此表达对这桩亲事的否定态度。既然日后不想有任何瓜葛,那就不占你家的便宜。不过退一步说,酒不喝可以,饭不能不吃。相一回亲,连主人家的饭碗都不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传出去,你让主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一个难题撂在老五面前,乙方拒绝喝酒,五粮液还开不开?老五只愣了一瞬便做出决定,开,两瓶都要开。他们不喝咱们喝,要的就是这种气概。老五频频向老大和老四敬酒,下酒的速度很快,乙方刚要放下饭碗,甲方的酒也恰好喝光。老五心说,都别装了,下炕下炕,再见了他舅舅的,该干吗干吗。

对宝山的第二次相亲,老五也没抱多大希望。按老大的说法,这女孩是读过高中的,读书期间生过一场怪病,伤了眼睛。老五心里一颤,读过高中的女孩能看上宝山?

2

宝山第二次相亲,老五是自己开车回去的,连拎二锅头的心情都没有。不过是碍于人情世故,才携带一箱水果。老五临行前在脑子里画了一个问号,这回不知又会遇到什么难题。

老五经常在老家遇到难题。难题多种多样,拿眼皮底下的说,交通工具便是其中之一。老五早年坐长途汽车回去,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后来就不对了。老五忘了是哪年春节,老大借着酒劲反复谈论老五的表哥沙福成,说人家沙福成买了一辆商务车,整天在皮镇跑来跑去,威风八面。还说人家沙福成在皮镇开了个熟食店,买卖红火得很。沙福成是老五亲大舅的儿子,跟老五是发小,还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本来关系密切,后来因某种元素的干扰而关系疏远。老五起初对老大的话没有反应,老大说到第三遍,老五才听出画外音。老大是提醒老五,咱老冯家不能让他们老沙家给比下去。老五当时没有表态,等他回瓦城后便跟老婆提出买车的动议,老婆竟乐得蹦高。老五担心家里存款不够,老婆说那有什么要紧,我回家跟父母借点不就行了,嘻嘻。

说实话,老五能在瓦城扎下根来,多亏了岳父岳母的百般庇护。工作是岳父托人安排的,婚房是岳父岳母提供的,日后买车、换房也都一样。有岳父岳母的鼎力相助,老五要风得风,无论生活工作,都没有任何精神负担。这跟老家那边对老五的拖累,正好形成鲜明对比。

老五转年跟老婆一起开私家车回到沙屯。老大高兴得合不拢嘴。老大让老五拉他到皮镇和海边兜风,又接连在沙福成家门前跑了四趟,才心满意足地坐到酒桌上。老大一连跟老五碰了三杯,咧着嘴说:“这就对了老五,咱不蒸馒头争口气。”老五听罢心里一阵窃笑。

老大稍稍有点遗憾,他觉得老五的私家车跟沙福成的商务车相比,看似小了一圈。老大背着老五对老四说:“老五咋不买一辆大点的车呢?”

老五担任单位正职那年曾经坐公车回过老家一次。那时候没有公车改革一说,公车私用也没人跟你计较。但下车不久老五就后悔了。先是老大对司机的谦卑语气让老五很不自在,随后司机对老大如同领导走基层般的亲热更让老五心悸。老五从此不坐公车回老家。

在老五看来,老冯家在沙屯的那点门面撑不撑都无关紧要,但他对老大的召唤,任何时候都不能置之不理。多年以来,老五一直小心维护他跟老大之间的亲密关系,宁愿踮着脚尖走路,戴着镣铐跳舞。老五不想给任何人留下口实,说他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连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都不懂。

在冯家五兄弟当中,老五对老大的感情相对要深些。原因是早年在老五读大学的事情上,老大态度积极,立场鲜明,“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老五上大学”。老大还把自己的那只蝴蝶牌手表当众戴到老五的手腕上。老大说他一个农民,知道时间干什么呢,没用的,而大学生不一样,大学生最应该珍惜的东西就是时间。老大的这种态度,一半是出于兄弟情。老五跟他相差二十多岁,长兄如父,他对老五的怜惜,差不多算是分内之事。而另一半却是出于对一种恶意的迎面痛击。在老冯家小五子考上大学这个问题上,沙屯的心灵表情大致分三种,一是羡慕,二是嫉妒,三是……第三种奇怪了,有嫉妒的成分,更多的却像是诅咒:“考上有什么用?家里穷得叮当响,能念得起么?”说这话的要是两姓旁人,也无所谓,老话说:“听见兔子叫,你就不种豆子?”但说这话的不是兔子,而是大舅母,你能无动于衷么?老大听到传话,气得不行不行,当即发布严正声明:“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老五上大学。”

按说大舅母应该为她外甥高兴才对。心里不高兴,脸上也应该高兴才对。可大舅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光心里和脸上不高兴,连嘴巴也跟着不高兴了。说起来也不怪大舅母心眼小,而是她儿子,也就是老五的表哥沙福成太不争气。那年沙福成也参加了高考,却连中专都没考上。一个是腰缠万贯,一个是囊空如洗,对比过于强烈,大舅母脸上的难堪是免不了的,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才有怪论出笼。听起来是“怪论”,实则非常接近事实。老五家的穷,在整个阳台村都出名,“首屈一指冯张刘”嘛,老冯家,老张家,老刘家,这三家一提起来,整个村子都替他们发愁。而老五他大舅的家境,在村里不排第一,也得第二。人家是皮镇印刷厂的工人阶级,挣工资吃商品粮的。在这样一个优劣局面之下,老五考上大学的消息,简直就是对原有等级秩序的暴力颠覆,是揭竿而起,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午时一刻老五赶到老家,刚进院门,迎面看见端着脏水盆的大嫂。大嫂冲老五笑笑,扭头喊了声,老五回来啦!老大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就等你了老五,马上开饭。

女方一共来了四位,月华,月华她爸,她妈,她姨。父母都到场,等于是最高级别的代表团。这样的高规格,足以彰显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但同时也是谨慎,似乎也有担心的成分。

老五对月华的第一印象不错。老大介绍完,她竟然伸出手,摆出要跟老五握手的姿势。老五愣一下,随后也伸出手。握手的瞬间月华说,老叔你好。这一声老叔把老五叫得一激灵,瞅瞅这孩子的素质,骇人了,落落大方,浑身都透着伶俐。

月华她爸比月华她妈起码矮半个脑袋,按乡村的审美,两人很不般配,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月华他爸是吃过苦的样子,是任劳任怨的样子。见月华跟老五握手,月华他爸也向老五伸出手,却无话。月华她妈和她姨坐在炕梢,距离稍远,都冲老五点头。老五能感觉到,月华她妈是家里的最高领导,具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性。

饭菜很快上桌。当然要有酒。桌上摆的是瓶装“老村长”。这酒老大喜欢,老四也喜欢。老五猜测,老大拿出来的这瓶,很可能是他去年春节带回来的。以往春节期间,老五都给老大、老三和老四每人带两瓶好酒。老二从部队转业后定居外地,过年很少回来,老五对他也就用不着表示什么。老五的想法是,过年嘛,让老大、老三和老四都喝点好酒,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说是好酒,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就是价位高点的高度白酒而已。连续送了三年之后,老大说话了。老大说,老五你送的酒挺贵是不是?你的心意大哥领了,但是有点喝不惯,怎么感觉还不如“老村长”好喝。老大的话很婉转,是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样子。老五听懂了,转过年,给他们每人送了两箱瓶装“老村长”。白瓷瓶,每瓶还赠送一只小酒杯的那种,从价位上讲,一箱不如早先的一瓶。不过老大、老三和老四,平常喝的大多是袋装“老村长”,对白瓷瓶轻易不舍得出手。

出乎老五的预料,此次相亲什么难题都没有。在“老村长”的亲切关怀下,饭桌上竟洋溢着一片友好气氛。还是分两桌。老冯家的男性长辈,陪月华父母和大媒二舅母,老五他大嫂他四嫂和宝山陪月华还有月华她姨。月华她爸她妈都端了酒杯,嘴里客气,说不会喝,只能喝一点点,行动上却给老大打了鸡血。老大谈兴十足,谈天谈地谈空气,谈空气中所有美好的事物。月华她爸好不容易插上话,说你这房子盖得真不错,老大的话题立马转到房子上,从设计到原材料,从地基到房顶,一件件细细道来。老大还说他往墙体里塞了很多钢筋,多大的地震都不担心。

老大的房子,老五最知道底细。他先在院子里盖了两间挤挤巴巴的厢房安身,然后匆匆破土动工,不料房子框架刚弄好钱包就空了。老大不知犹豫了多久,也不知喝掉多少袋“老村长”,终于决定去瓦城找老五。老大是那种每临大事必糊涂的人,你跟老五直说不就行了,电话里说,理直气壮地说。他不,他要亲自去瓦城。他去了也不说。中午老五请他吃饭喝酒,酒喝到半途,老大才吞吞吐吐地说家里正盖房子呢,简单装修一下就能搬进去。老五说好啊,到时候我给你温锅。老大又开始吞吞吐吐,说暂时有点小困难,老五你要是手头宽裕呢,就倒个三千五千的我先用用,要是不宽裕呢也无所谓,一点点小困难,暂时的。老五酒劲上头,有些大意,没能在瞬间洞察老大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他刚买了新房,手头实在没多少闲钱。老五向来说话不会拐弯,也不喜欢拐弯,直接就告诉老大,现在手头紧,得攒一攒才行。老大顿了一瞬,说不大个事,克服一下就成,但随后酒话明显减少,还时常发愣。

那年春节前老五回老家送年货,见老大一家还住在小厢房里,不由得生出一肚子难堪。再瞅瞅老大的脸色,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老五放下东西赶紧告辞。老大象征性地挽留一句,老五说单位里忙着呢,还没放假不是,说罢起身便走。回程,老五内心经历了一场不可言喻的寒冷,多年后想起仍然凛冽刺骨。春节期间老五又回去一趟,把他和老婆半年来积攒的五千块钱都交给老大。为这五千块钱,老五跟老婆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口水战。老婆本来就对老五的老家怀有腹诽,连娶媳妇都不花钱不说,老五还得年年往老家搭钱,简直无底洞一样,什么时候能填满啊,老五你自己去填吧,怎么填都行,这事我不管,我也管不起。老五承认老婆于情于理说得都对,但也跟她交底,要是舍不得这笔钱,他后半生很可能会跟老大形同陌路,这后果他不可能接受,因此呢,不得不再委屈老婆一次。老五心知肚明,亲情生就一副善变的面孔,有时融洽,甚至温馨,有时冷酷,甚至残忍。出于对未知元素的畏惧,老五跟老婆坦陈,这钱是咱送给老大的,不指望他归还,但咱既不能对他说给,也不能说借,说给说借弄不好都有副作用,什么都不说才有回旋余地。老婆聽完,眼泪汪汪地对老五说,你老家的事,想想都让人心累。老五点头,没错我也累,可我该怎么办呢?

从那天开始,老五再也没有强迫老婆跟他一起回老家,去不去都随她的心情。老婆也顺坡下驴,有时心情不爽,随便找个借口就回绝了老五的提议。

搬进新居以后老大添了一个毛病,喜欢把外人拉到家里喝酒。这个外人,不是指外姓人,也不是外村人,更不是外县人,而是外省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吉林”。本地劳动力价格偏高,有些船主为节省开支,雇了不少外地打工仔。不知为何,那些打工仔几乎都来自吉林。本地人不问他们的名字,一律叫“吉林”,姓张就叫张吉林,姓王就叫王吉林。这些“吉林”在沙屯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他们没有菜地,又不舍得花钱买菜,个别人有时就手脚不老实,为这闹出过不少纠纷。在这种大气候下,老大却对“吉林”们表达了别样的友情,一次次面带微笑告诉他们,没菜吃说一声哈。除了施舍蔬菜,老大还经常邀请王吉林和朱吉林来家里喝酒,吆五喝六的,常常喝到月明星稀。老五很不理解,老大你一个靠打短工过生活的人,老话叫作苦力的,喝点袋装“老村长”已经很奢侈,怎么还添了如此这般的臭毛病呢?人家宋江喝酒是为了结交天下好汉,你冯老大喝酒却是为了结交孬种,你你你,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哪。

为老大结交孬种的事,老四跟老五唠叨过多次,每次都气不打一处来,嘟嘟囔囔,把老五也说得心烦。

老四认为老大的古怪是脑袋里潮气太重,老五觉得问题不是这样简单。老五认定老大的古怪是对四位亲弟弟的无声谴责,在老大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袖手旁观。

好不容易等老大说完墙体里的钢筋,一直不吭声的二舅母开口了。她是宝山和月华的大媒,具有相当的权威性。老五觉得二舅母特别善于扼住命运的喉咙。人家月华她爸她妈她姨,也包括月华本人,哪个是冲着钢筋来的呢?恐怕也不是冲着宝山来的,人家是冲着沙屯的明日辉煌而来。直说就是,皮镇已经扩张到沙屯,差不多半个村庄都规划在拆迁范畴之内,老大是拆迁户之一。照二舅母的说法,这事顶多一年半载就能落地,按流行的拆迁标准,老大的房子,正房,厢房,包括猪圈和院落,合起来,怎么也得补偿两套八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以市价论,少则七十几万,多则八九十万。这样,老大一家的生活就有了基本保障,别说老大和宝山现在都能挣钱,即便不能,“有这两套房子,也是可以养老的”。二舅母的说辞博得一致赞同,为此众人还干了一杯,酒桌上的气氛终于掀起高潮。

二舅母把话说到这份上老五才知道,老家要拆迁了。不光是老大,坐在酒桌上的老四和二舅母也都是拆迁户。老五觉得奇怪,这事老大跟他一个字都没说过,老四跟他也一个字都没说过。

3

宝山的婚事进展很快,秋天相亲,转年春夏之交就喜结连理。

在老五眼里,宝山的婚礼跟所有的乡村婚礼没啥两样,唢呐声,鞭炮声,吵闹声,鸡飞狗叫声,爱听不爱听,都得听。娘家客来了,更重要的是新娘来了。本家亲戚,自家兄弟,能来的都来了。邻居也来了。一共二十多桌,一顿饭下来,瓶装“老村长”喝掉十箱不止。从场面上看,婚礼无论如何都是成功的。可一旦设身处地,你会发现,所有来宾兴趣都不在新郎和新娘身上。他们只谈一个话题,拆迁。在拆迁补偿的环节上,他们普遍认为,低了,太低!开发商欺负人了,欺负人不要紧,还欺负到家了!那么大一片楼盘,听说投资好些个亿,你想想他得挣多少钱啊,就给我们这么一点,不行!得跟他说道说道,跟他干!

老五隐隐有些担心,这是要闹事的态势,更是要坏事的态势。尤其是老大,二踢脚的脾气,经常把持不住自己。老五亲眼所见,在爹的葬礼上他是怎样闹事的。按理说,爹在,爹是家里的主心骨,爹不在,老大应该立马变成主心骨才对。可他不。他坚决不当主心骨,只一味喝酒,一天两顿,每喝必醉,醉了骂娘,也不知骂谁的娘。那时候他还没盖新房,可能心里不痛快。可你再不痛快,也不能撇开爹的葬礼不管不是?可他就不管。他不管,老二老三也都不管。剩下老四和老五再不管,那还得了?可老五没法管,他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想插嘴都插不上。好在老四有担当,他把事情接了过去。他先把个人想法说给老五听,他说什么老五都没意见,没意见就等于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在老四的操持下,葬礼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有序进行,谁知在墓地上出问题了。老大认为墓地的要价太贵。他嚷着要杀人,明天就去杀了那个狗日的!“那个狗日的”是墓地承包人,一个荤素不论的滚刀肉。你好好的一个人,跟滚刀肉叫什么劲?可谁说都不行,他非杀不可。不料一觉过后,竟忘了昨天的誓言,害得老五一整夜心神不宁。老五陷在亲情的困境里,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就这么连续煎熬三天,把老五整得头晕目眩,走路腿都打晃。老五心中愤愤,早知道人生如此揪心,老子就不来了。

每逢大事必糊涂,老大在拆迁这件事上,会不会再次犯浑呢?何况,舆情如此激昂,如此呼啸,如此电闪雷鸣,如此见钱眼开。

事实却跟老五的想象完全相反。沙屯为拆迁一事,居然纠缠了一年多时间,激动了一年多时间,“狼”却总不出现。最初的亢奋被时间慢慢消解,像高度白酒被不断注水,一直注到让饮者怀疑甚至失望的程度,偏偏在这时候,“狼”来了。“狼”真正到来的时候,情态反倒比较平静,叫嚣声比以往小了很多。开发商有话,某月某日前搬走有奖。就这么,老大获奖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获奖。没有奖状,没有奖杯,只有奖金。奖金是一千块人民币。

老大获奖的消息,是老四告诉老五的。说完获奖消息,老四在电话里问,老五你最近忙不忙?老五说,还行。长年累月,老五跟老家之间已经建立了一套比较成熟的暗语体系。打个比方,假如老四说,爹这些日子有点不痛快,老五马上就知道,爹急等钱用。问最近忙不忙呢?那一定是家里有事了,你就是忙得要死,也不能说忙,你只能说还行。还行的真正含义是:麻烦有多大?需要我回去么?要是确实需要我可以回去。

这次看来是大麻烦。老大住院,脑出血。

老五知道这次得在老家多待几天,把车钥匙留给老婆,简单交代几句,就让内弟送他去了皮鎮。谁的家门都没进,直接扑到镇医院。老五见了躺在病床上的老大,也见了大嫂和宝山。月华不在。老大在打吊瓶,深度昏迷。老五递给大嫂一沓现金,说治病需要钱,先拿着。大嫂说,怎么能要你的钱?老五没吭声。大嫂的话,老五从不当真。大嫂是一个永远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是一个永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老五亲眼所见,老大跟她说事,一连说了三件,她都说我知道,忙了半天一件没办,气得老大踹了她一脚。面对这样的大嫂,老五能说什么呢?老五不说,站在一边的宝山却说了。宝山说,多少?老五愣了一下,说,两千。宝山把钱接过去,手指头沾唾沫,一张一张数了一遍,数完,把钱塞给他妈,还点点头,意思大概是,没错。老五在一旁冷眼看他,心里凭空就是一阵厌恶,心说老大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老婆,还摊上这么个儿子。

说话间老四骑着摩托赶到医院。老五事先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来。他不来怎么可以?他不来,老五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四也是失地农民,同样有一腔子苦衷,他不肯像老大那样去当力工,买了台摩托拉脚,跑一趟三块两块的那种。寒来暑往,也很辛苦,说白了还是个力工。

老五跟老四一起去见老大的主治医生。医生说情况很严重,危险期没过。老五问几天能过。医生说,一周,这才第二天。老五问能不能转院,医生说,不能,再说去哪儿都用同样的药。

老五受不了医院里的那股味,什么来苏水、八四消毒液、戊二醛,都受不了。灌了满满一脑袋,难受。老五拉着老四,来到室外的花坛边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老四,自己也咬出一支。老四掏出火机,给老五点上,自己也点上。老五吸烟。用力吸。将烟雾喷出去,用力喷出去。如此三次,把脑腔里消毒水的气味驱赶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说话。

老五说,怎么回事?老四说,脑出血。老五白了老四一眼,说知道是脑出血,脑出血之前,怎么回事?老四又说了一遍老大获奖的经过。老五觉得老大获奖的事不重要,获奖以后的事才重要。老五打断老四的话,说你说说后边的事。老四说,老大上火了。

老大确实上火了,从领奖之前就开始上火。先是找房子,拆迁嘛,得有个临时住处,也许一年,也许两年,都说不定的。虽说开发商给拆迁户提供租金,可房子你得自己去找。拆迁消息一出,刹那间沙屯周边的房租都上涨了。开发商是按人口提供租金,每月数目固定,找到便宜的房子,你就省些钱,找不到,你就得搭些钱。谁愿意往里搭钱呢?老四说老大为了找便宜房子,动了很多心思,跑来跑去,连跑五六天,终于看中一栋,当天交了定金。不料很快听说别处还有更便宜的,赶紧去看,一看就乐了,是老式平房,还能住,租金便宜到每月只要半箱瓶装“老村长”。老大扭头就去要定金,人家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定金哪有往回要的?老大说我一天都没住怎么就不能要?结果吵了起来,闹出很大动静。从半下午一直吵到天黑,对方妥协,扣掉一百块,其余的还给老大。老大回到家,为那一百块,用叫骂声当下酒菜,喝光一袋“老村长”。

老五再次打断老四的话:“净说没用的,后来呢?”

老四说:“不是后来,就在当天晚上,不知怎么,宝山跟月华打起来了。先是吵,后来动了手。宝山虎兴兴的,拿饭勺子往月华头上砸。”

“怎么没人拦他?老大呢?”

老四说,大嫂拦不住,老大喝得烂醉,倒在炕头上打呼噜,怎么喊都不醒。第二天老大睁开眼一看,情况很严重,月华回娘家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老大刚开始没太在意,以为过两天月华就回来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搬家。只有在规定日期之前搬家,才能拿到奖金嘛。很快把家搬了,奖金也拿了。老大让宝山去接月华,谁知宝山竟然不去。宝山这孩子犟起来,跟谁都可以说不。那天宝山不光拒绝去接月华,连电话也不肯打一个。老大生气了,骂宝山,你个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你!宝山像没听见,跨上摩托,一脚油门飞出家门。那时候宝山也像老四那样,用摩托车拉脚。之前宝山在工厂打工。工厂离家不远,只干了一年,就说什么也不去了。老四说宝山在厂里跟谁都处不好,没人说话,都快闷死了。

要是站在老大的立場说话,他能把宝山的媳妇给糊弄到家里,不仅总算了了一个心思,而且算得上是厥功甚伟。可惜在宝山那边,对月华却并没有当回事。婚后半年里好像还有点小夫妻的情分,春节回家,老五亲眼看见小两口在炕头上嘀嘀咕咕,有点卿卿我我的意思。后来就不行了,三天两头拌嘴,具体原因老四也说不清。

但老大的表现,跟宝山简直是两重天。一个是冰,一个是火。老大对月华的好,是明眼人谁都看得见的。一天到晚,月华月华喊个不停,语气轻柔得要命,抒情诗一样的,用老五他四嫂的话说,就像喊自己的小情人似的。老大可能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抒情诗,但他用自己的言行,证明了抒情诗的存在。它在,它在人间烟火中,它在日常生活的牙缝里。老公公喊儿媳妇,喊到这程度,也确实让人侧目,不然老五他四嫂怎么会就此多次发表评论呢?这还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是形而上的部分。问题还有另一个方面,也就是形而下的部分。自从月华进门,老大家的生活习惯陡然来了个华丽转身,变了,变得谁都认不出来,一家子失地农民,竟然天天吃水果了。究其原因,不是老大的收入增加了,而是他心情变好了。月华不是爱吃水果么?让她吃!不光她吃,全家人也都吃!月华最爱吃香蕉,那好,家里香蕉从没断过。老大这是把月华当女儿养了,还不是一般的女儿,是一群女儿里最讨父亲欢心的那一个。

谁能想到月华在搬家前竟然不辞而别了呢?而且,一连半个月没有消息。宝山那头犟驴,你不理他也就罢了,你怎么连公公也不理了?公公虽然不是亲爹,但胜似亲爹,天底下哪有女儿不理亲爹的?

时间是个古怪的东西,仅仅半个月,老大就把对宝山的满腔怨气,一股脑转移到月华身上了。说起来,情感也是个古怪的东西,由爱而生恨,且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的事,从古至今,哪朝哪代都多得让人眼花。

吃早饭时,老大忍不住开始数落。端着酒杯数落。老大嗜酒,但早晨从来不喝。这天反常了。这反常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连老大自己也没觉得这个早晨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他端着酒杯数落月华的不是,数落一阵,干一杯,满上,再数落。老四说那天老大一连数落了三杯。听众有两个,一个是老五他大嫂,一个是宝山。老大一一列举他对月华的各种好,说他一个当老公公的,做到这份上,整个皮镇去找,能找出几个?老大越数落嗓门越大,最后竟然替宝山做出一项重大决定,要是再过三天月华还不回家,这个媳妇咱就不要了。宝山这回一点都不犟,他冲着空气说了句“我快让她给气死了”,然后表态,“不行就离,有什么了不起”。

老大干了最后一口酒,离开餐桌,走到院子里,提起两只水桶。这是要出门挑水的样子。谁知提起水桶刚要走,人就站不稳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老五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上,瞅着脚边的七八个烟头,重重叹了口气,这事闹的,扯不扯。老四说完,吞了口唾沫,也重重叹了口气。

4

老大一整天都处于昏迷状态。家里的事,他不用再操心了。据老五他大嫂和宝山说,月华回家了。听到公公生病的消息,月华当即表态,要去看看公公。宝山冲她发火,说就你那眼神,看什么看,回家待着吧。月华很听话,乖乖坐上宝山的摩托车。月华她妈不放心,也挤到摩托车后座上,去老大新租的农家院里陪闺女。

老五不光受不了医院里的气味,还受不了它的环境。幽暗的走廊,嘈杂的人声,医护人员的匆匆脚步和冷脸,他都受不了。老五在老大的病房最多能坐半小时,无所事事的半小时,呼吸不畅的半小时。身边是整天发呆的大嫂和气嘟嘟的宝山。老五跟他们没话。说完月华,还说什么呢?不想问也不想听。枯坐,坐到腿脚发硬,坐到空气发硬,然后起身,去室外抽烟,然后闲走,走到腿软,再回到老大的病房枯坐。

老四像候鸟一样来来去去。他是有客户的人。拉脚也是生意,是生意就有客户,有时客户来电话,老四便突一下去了,过些时候,又突一下回来了。

临近中午老五做出决定,要在皮镇住几天。回家住吧,老四发出邀请。不了,在医院附近找个旅店就行,老五说。那好,我领你去看看,熟人开的小旅店,不贵。老四说的熟人,是指沙屯一个姓马的人,外号马大炮。什么大炮二炮,老四怎么提示,老五都想不起来,管他是谁,先看看,不满意再说。

一进门老五就闹心了。“菊花客栈”的最大特点是空间狭小。走廊,房间,卫生间,都狭小。相反,噪音却大。楼梯,一步一吱咯,二楼走廊,也同样一步一吱咯。看得出来,原本是临街的门市房,活生生被截为两层,改装成旅店的。但这改装过于节俭,一律板材间隔,稍有动静,周边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房子怎么住人呢?老五打定主意离开,老四却笑嘻嘻地把老板介绍给他了。老四说,这位是老板,马菊花,那位是马菊花她妈,咱得叫四舅母。老五他爹是外来人,等于是“嫁”到沙屯,屯里的长辈男女,对老五来说,除了舅就是姨,要不就是舅母和姨父,热热闹闹,像是到了姥姥家。

听到马菊花三个字,老五胸口一紧,他想起来了,是他的小学同学,当年喜欢扎两个羊角辫,像小白兔一样的,“蹦蹦跳跳真可爱”。老四扯不扯,什么马大炮,你说马菊花不就结了?眼前的马菊花一点不像小白兔,而是胖得像海豚一般,老四不说,老五根本认不出来。马菊花站在老五面前,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好在这时候站在马菊花身后的四舅母说话了,哎呀是老五,是大学生,多年没见,挺好的哈。老五挤出一脸的笑,跟眼前这对母女打招呼,然后一问一答地跟她们唠家常。主要内容是家庭住址、工作单位、何时何故回到皮镇、为何要住旅店等等。听说老大病了,四舅母漾出一脸的笑意,说,不要紧吧?如此这般一通问答之后,老五彻底心凉,知道这家旅店他走不出去了。咬牙住吧,现在住不住,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而是亲不亲故乡人的问题,何况人家还大大方方给你打了八折呢。

老五的本意是,给大嫂和宝山搞搞后勤,让他们吃得好点,保证有足够的精力来照顾老大。这是表象。往深里说,老大危险期未过,一旦有什么意外,老五觉得自己在场毕竟方便些。另外还有一点,老五不便说出口的,他想就近陪老大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骨子里,老五对老大的病情不抱有丝毫乐观态度。

老五在菊花客栈只住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中午就坚持不下去了。当晚老五跟老四喝了一通大酒,回到旅店倒头便睡,一夜无话。可第二天情况不一样了。午饭后小休,迷迷糊糊没等睡着,耳边便响起三级录像片里的配音,却又比三级片更真挚、更忘情、更肆无忌惮。先是女声,后是男声,男女生二重唱,跌宕起伏,洶涌澎湃,老五听得心惊,麻溜从床上爬起来,穿鞋下地,咯吱咯吱出门,咯吱咯吱下楼,然后对坐在服务台里的马菊花说,那什么,挺吵的哈。马菊花其实也听得见楼上的响动,经老五这么一说,脸腾一下红了,嘟囔一句,有些客人真不讲究,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老五瞅着她的笑脸说,天天这么吵么?马菊花说,也不是,有时会这样。老五说,结一下账哈,我得回瓦城。马菊花说免费,老同学来住一晚上,怎么好意思要钱。老五说我怎么能白住你的店。推来搡去,马菊花好歹象征性收了三十块钱,等于是打了五折。说起来马菊花也不容易,据老四说,她十年前就让男人给踹了,现在不光伺候她爹妈,还拉扯着两个孩子。老五在心里嘀咕,负担这么重,不挣点吵闹钱还真不行。

头天晚上老五跟老四在渔家小酒馆喝大酒的时候,老五讲了一段马菊花她妈跟老大之间发生的陈年旧事。故事的核心情节,跟马菊花有关,也跟老五有关。是老五读高中期间发生的事。当时老五并不知情,大学毕业后才听老大说起。老大本不想说,是老五在村口遇见马菊花,笑嘻嘻地跟人家打招呼,没想到人家把脸一扭就过去了。老五受到奚落,觉得奇怪,跟老大说了这事,这才引出一堆鸡零狗碎。

老大说他在路上遇见马菊花她妈,马菊花她妈问他,你家老五有对象没?老大回复,老五念书呢,对什么象。马菊花她妈说,你回家跟你爹说说,也跟老五说说,俺家有两朵花,菊花和葵花,让老五随便挑一朵。老大回复,老五念书呢。马菊花她妈说,不耽搁老五念书,将来老五要是能考上大学,俺家拿钱供他。老大说,这事再说吧。马菊花她妈说,你回家说说哈,俺等你消息。结果呢,老大把这事烂到肚子里了,跟谁都没说。马菊花她妈左等右等没消息,忍不住去老大家敲门,老大还是那话,老五念书呢。马菊花她妈这回听懂了,眼皮一呱嗒,扭身而去,从此不跟老大搭话。问题严重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得罪了马菊花她妈,就等于得罪了马菊花她爸,而马菊花她爸是阳台村的最高领导,简称村支书。

老四笑了一通,说马菊花她妈以前看见我也爱搭不理的,原来是老大得罪她了。老五说你瞅见马菊花她妈的表情没有?听说老大病了她抿不住笑,她到今天还记着仇呢。老四说是这么回事。老五说这回马菊花她妈的态度还可以,马菊花的态度也可以。老四说,多大个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也不怨你。老五跟老四一起干了杯中酒,感慨一句,可不是,三十多年了。老四说没想到马菊花她妈当年还挺有眼光,知道你将来有出息。老五说我一个基层单位小头目,叫什么出息。老四瞪了瞪眼,说老五没你这么唠嗑的,你好歹是个局长,我是什么?你再不济,也总比我强出一大截吧?老五给老四把酒杯满上,没说话。老五知道,在老四面前,他对生活不该有丝毫抱怨。

老五离开菊花客栈,去了渔家小酒馆对面的望海楼宾馆,随后把房间号告诉老四,还说这里宽敞,两张床,你可以随时过来休息。老四有点意外,说菊花客栈你怎么不住了?老五说大白天弄事,吵得要命。老四说,望海楼挺贵的,不如再换一家。老五说,我是来花钱的,不是来省钱的,你只管陪我喝酒就行。

出乎老五预料,他跟马菊花的一面之缘,竟然还有后续情节。两个月后,老四跟老五好一通啰唆,说那什么,派出所扫黄,把菊花客栈给扫了,不光停业整顿,还要罚款,挺大一个数,马菊花哭得稀里哗啦,想求你给通融一下,看能不能少罚点钱。老五想起他曾经领教过的“天翻地覆慨而慷”,不由得朗声大笑。老四让老五给笑蒙了,好久接不上话。老五说,大白天呼呼哈哈的,早晚得出事嘛,你说马菊花的胆子怎么那么大呢……老五对马菊花的道德批判让老四无言以对。几分钟后,趁老五点烟的空隙,老四赶紧插话:“老五你能不能帮她啊?”老五喷出一口烟雾:“你告诉马菊花,这事骚味太重,我躲都来不及,怎么敢插手啊。”

老五每天去医院两次,中午,傍晚,各一次,给大嫂和宝山送饭,就便看看老大。直到住院的第五天,老大还在昏迷,老五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每天的午饭和晚饭,老五都是跟老四一起吃。每顿都喝点。中午喝得少,晚上喝得多些。说起来也不是贪酒,是心里压着石头,借酒浇愁罢了。

老五从老四的酒话里知道,这次拆迁,好多人发誓要做钉子户的,老大也跟着发誓,开发商甚至把老大列为重点工作对象的重中之重,谁都没想到老大像孙猴子一样说变就变,变得谁都认不出他了,连老四这个亲弟弟都号不准他的脉搏。

老四借着酒劲还说,他现在不敢想以后的事。“以后的事”是指他丧失劳动能力以后的生活问题。你没参加养老保险?老五问他。没,交不起那么多钱,老四说。老五无语,瞅一眼老四枯草样的花白头发,端起酒杯,独自干了。这时候老五才意识到,老家的事,你几乎找不到一件跟钱扯不上关系的。你可劲找吧,找不到的。

老五回到皮镇的第六天傍晚,刚跟老四端起酒杯,宝山来电,说老大醒过来了。老五和老四扔了筷子赶到医院。老大果然醒了,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唔唔唔的。老五跟他说话,大声说,他听见了,嘴里还是唔唔唔的。老大失语了。老五兀自说些让老大安心养病别着急总会好起来之类的废话,然后拉上老四去见主治医生,打探老大的危险期是不是已经过了。那个粗墩墩的小个子医生斜了老五一眼,说:“没,没过,再观察两天才能见分晓,不过呢,最好的结果是植物人。”顿了一瞬又说:“要是现在家属愿意转院,我不反对。”老五听懂他的意思了,他是先把“防火墙”砌在这儿,以便有效阻止“医闹”。他预备好的台词是:“你闹什么闹?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不反对转院。”这时代,无论患者还是医者,或者别的什么“者”,都变得比猴还精,随时都为自己预备了一棵逃生的树。

老大醒了,但醒了也要等待,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除了吊瓶,老大的病房里还放置了两件让老五犯糊涂的仪器。老五不懂这些,也不想问。但“植物人”三个字一直像乱麻一样塞在他胸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大这个家庭,无论如何也撑不住一个植物人的重压,抻断腰筋也撑不住。这简直是天塌地陷,是灭顶之灾。老五为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忧心忡忡。

第二天上午,老大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医生的话却说得更露骨了,话是说给家属听的。医生的意思是,老大的脑出血不是一般的脑出血,是种种脑出血中最严重的一种,现在的问题是,继续治疗,最理想的结果是抬着一个植物人回家,何况还不一定那么理想,要是想放弃治疗呢,也行,只要把某根管子一拔,问题就得以解决,何去何从,你们家属拿个意见吧。听了这话,老四扭头看老五,老五头皮发麻,却咬紧牙关不说话。老五不是老大的家属,何去何从这种重大决策,他不应该知道,退一步说,就是知道,也不应该说出来。这点自知自明他还是有的。

老五和老四都不说话,大嫂和宝山也都不说话。不说归不说,但谁都清楚,一个重大决策摆在大嫂和宝山面前。这是一个略显残酷的选择题,但必须有人给出答案。上午,中午,下午,傍晚,老五和老四都在等待。在老大的病房里,在医院的走廊里,在花坛边,在渔家小酒馆,在望海楼,在医院到小酒馆和望海楼的途中,等待,等待,等待。

谁能想到最终决定竟是老大自己做出来的呢。晚上八点一刻,宝山说决定拔管。老五和老四火速赶到医院。老大处于昏迷状态。宝山拿出一张纸片给老五和老四看。是医用便笺,上面有歪歪扭扭三个字。宝山说是他爸写给他的。宝山说半个小时前他爸醒了,宝山把医生的话学给他爸听,还说他妈和他都决定继续治疗。他爸摇头,摇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摇累了,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在空中晃了三晃。寶山糊涂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爸要写字。急忙找医生要了纸笔。宝山把油笔递到他爸手上,再把便笺按在他爸右手边的墙壁上。他爸吃力地写了三个字,“你有钱”。三个字后边不是问号,不是句号,是笔尖戳出的一个洞。宝山说他爸写完,突然睁大眼睛,瞪着他,随后头一歪昏了过去。宝山问老五他爸的意思是不是拔管。老五轻轻点头,心说宝山的智障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严重。

拔管得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有些准备工作必须事先做好,比方说,寿衣,寿帽,寿鞋。管子一拔就得给逝者穿戴好。这些事情,老五不懂,老四懂,由他张罗。好在医院门外就有寿衣店,逝者所需,应有尽有。

拔管的时刻终于到来。医生不动手,他让宝山动手。医生说,准备好了么?宝山嗓音发颤,好好好,好了。医生指着仪器上的一根管子,对宝山说,就是它。宝山像没听见医生的话,一动不动。医生扭头瞅宝山一眼,说,拔了吧,语气有点不耐烦。宝山慢慢伸出手。宝山伸向管子的那只手,在途中陡然爆发一阵“运动性震颤”……老五转身走出病房。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别说是亲哥,当初亲爹咽气,他都不敢看。可那时不敢看也得看,半年里全是噩梦。这回老五坚决不看。他站在门外聆听病房里的动静。几分钟后,他听见一阵号啕,知道老大上路了。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晚上九点半。

老五回到望海楼已是深夜十一点多。老四没来。老四第二天要早起安排葬礼上的一堆啰啰事,回家了。老五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一闭就看见老大写在医用便笺上歪歪斜斜的三个字:你有钱。

5

一大早,老五被手机铃声惊醒。老四说,出事了老五。老五纳闷,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事?老四说,宝山的意思,把老大的尸体抬到拆迁现场,向开发商表示抗议。老五糊涂了,说老四你停停,我没听明白,老大的事,跟开发商有关系么?老四说,宝山的意思,老大是让开发商气死的。老五哼了一声,以宝山的智力,能说出这话?老四不语。老五说老四你问问宝山,谁给出的馊主意?

不大工夫,老四来电,说问了,是宝山他大舅爷给出的点子。“他大舅爷”是谁?老四说,就是咱大舅。噢,是他,他的话你也敢信?老四说,不是我信,是宝山信。老五说,这次拆迁老大是不是跟开发商签过协议?老四说,签过。老五说,有协议在,换成我是开发商,就不怕你抬尸闹事,闹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不怕。老四不语。老五嗓门大起来,老四你跟宝山说,他要是闹事,我立马走人,从此不闻不问,我他妈的不想成为笑柄。老四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说老五你别生气,我马上跟宝山说。老五说你告诉那个小鳖犊子,他要是闹事,以后永远别叫我老叔。

半小时后,老四说宝山同意按原计划办丧事,老五长吁一口气。

关于丧事的一二三四还得老四来张罗。老四决定把老大的灵棚设在拆迁房的旧址上。说旧址是因为,老大的房子早就被拆掉了。老大搬走的当天下午,来了一辆铲车和三个民工,不长时间就推倒了一个旧时代。墙体里钢筋多有个毛用,哪怕你能抵挡十级地震,你也挡不住滚滚而来的人欲。

老四在原先应该叫院落的位置上搭建了老大的灵棚。说起来也不难。乡间的红白喜事,都是一条龙服务。东家不必伸手,打个电话就成,各种套餐随你选。不选套餐,点餐也行。总之,花多少钱办多少事,两厢情愿,童叟无欺。欺也是暗欺,表面上看不出来。

老四做主,选最低价位的套餐,理由是,得为活人着想,日子以后还得过。老五同意,宝山也同意。老五觉得要是让老大自己选,肯定也是最低价位的套餐。肯定是。

天刚亮就下雨了。此后的两天一直没有停过。先是小雨,然后中雨,再小雨,再中雨。就这么轮着,荡秋千一般荡来荡去,像老大的性格,也像宝山的性格,犟,犟驴的犟。

寒流来袭,铺天盖地地凉,袭击了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湿漉,泥泞,瑟瑟,缩缩。老五赶到废墟的时候,灵棚已经搭好。棺椁,供品,哀乐,忙头,帮忙的人,帮闲的人,吊唁的人,几乎都各就各位。吊唁者按辈分,鞠躬的鞠躬,磕头的磕头。老五他大嫂在灵棚里哭,号啕一阵,“说唱”一阵。大嫂用“说唱”的方式“质问”老大:“你就这么走了,留下我可怎么活?”老五他爹去世的时候,大嫂也用类似的方式“质问”过她公公:“你就这么走了,留下几个儿媳妇可怎么活?”月华也在灵棚里哭,咿咿呜呜。老五到老大灵前鞠了三个躬,随后愣愣地看他。老五不想说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

灵棚里空间有限,帮忙帮闲的人,没事的时候,都躲到前院老庞家避雨,前脚挨着后脚,踩得满地泥水。老庞是打算当钉子户的,他不着急搬走,他要看看情况再说。还多亏了他这户钉子,附近人家都拆了,就剩他孤零零一户。要是他也走了,大伙连个避雨的地角都没有,场面会更加混乱。

老庞是老五家的老邻居。老庞他爹跟老五他爹差不多同期从山东移民到此,两家早年关系密切,常走动。可不知为啥,老大跟老庞却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老大有时喝醉了酒,会坐在自家院子里大骂有些倒霉的邻居。他骂的是老庞。老四说,老庞从不吱声。谁说乡下人没修养?人家老庞这不是修养是什么?

老庞把老五让到炕头上,给老五递烟,自己也点上。抽烟,唠家常。工作,收入,老婆,孩子。关键是收入这一块,老庞问得特别仔细。一屋子人都立着耳朵听。老五懂得其中的奥妙。在乡亲的眼里,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最关键的指标便是钱,年入十万的,肯定比年入九万的有出息,年入十几二十万的,当然更有出息。询问的结果是,老庞没觉得老五多有出息,他认为还行,他同时认为老五老婆也还行。

在还行和也还行之后,老五委婉地为老大曾经的冒犯向老庞表示歉意,说老大就那么个臭脾气,我们兄弟几个都挺烦的,庞哥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还说老大人都不在了,还给庞哥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老庞闻言大手一挥,大声说:“这点事算什么。再说我也不是做给他看的,我是做给活人看的。”老五心说,老大你听见老庞的话了?人家对你鄙视得很。

老五一整天都在老庞家里进进出出。断断续续有人前来吊唁,以上了年纪的老人居多,提两刀烧纸,过来瞅瞅,啧啧两声,是那么个意思。作为死者的弟弟,不出去见个面,不打声招呼,礼节上不好看。其实不光是老五,其他人也是不断在老庞家进进出出。外边待不住嘛。老庞一直面带微笑,斜仰在被垛上,抽烟,喝水,说闲话,貌似很享受。

这是老五经历过的最糟糕的葬礼,现场一片狼藉。众人脸上、身上,也都一片狼藉。穿雨衣的,打傘的,都湿了裤脚,湿了鞋,都冷得打战。有人嘴巴里嘟嘟囔囔,骂这鬼天气。也有人抱怨老大死就死了,还让活人遭罪,老大你怎么这么两路?

老五没想到他大舅能来。不光来了,还主动帮着干些杂活儿。大舅穿一件老式雨衣,一双老式水靴,在灵棚周边的烂泥里走来走去,把破砖碎石一一捡起,扔到附近的碎石堆上,两手全是泥。这举动奇怪了。往年老五他爹他妈去世,大舅也不过是过来瞅一眼,灵堂前站两三分钟而已。老五一肚子狐疑,对晚辈如此尽心尽力,不是大舅的风格,他今天怎么了?

老五只能站在土堆上当看客,他不敢走到烂泥里去,鞋袜已经半湿,再不慎行,受罪不起。老五在冥冥中跟老大通话,老大你看见大舅了么?为了你,他一次又一次弯腰,他两手全是泥,你俩之间到底有一笔怎样的糊涂账呢?

三舅也来了,沉着脸,打一把黑伞。三舅先把两刀烧纸送到灵棚里去,转身,走到老五面前,伸手拉了老五一把。老五尾随三舅走到灵棚后边。四周没人。三舅从兜里掏出几张纸币,一张张数给老五看,共五百。三舅说,老五你替我把钱转给你大嫂。老五推辞。老五说三舅,老大是晚辈,不能要你的钱,再说你也不容易。三舅见老五推辞,急了,话里带着哭腔:“老五你拿着,你大哥这辈子再也花不着我的钱了。”顿了一瞬,又说:“看他平日里对我的态度,真不该给他钱。”三舅把话说到这份上,老五再不收钱,谁都没法下台阶。老五收了钱,心里嘀咕,三舅跟老大之间又有一笔怎样的糊涂账呢?

老二没到场,他跟老大关系冷淡,冷了很多年。他在这时候表达了对老大的傲慢。老三受雇于人,在海岛搞养殖,得到消息,给老四打了电话。三嫂代表老三来看过两回,面子上也说得过去。其实老大跟老三的关系也长年冷淡。在亲兄弟里边,老大能说上话的,就剩老四和老五,可在心底,他对这两位弟弟也都怀了种种不满。说起来,一笔一笔全是糊涂账。

入夜,外人都走光了。老四,老五,大嫂,宝山,月华,围着棺椁,给老大烧纸守夜。都不说话。黄表纸在火盆里燃烧,火苗时高时低,还摇曳,一拧一拧的。十点半,老五说,都回去歇了吧,别熬了,明天还有很多事。

大嫂、宝山和月华很快起身离去。从老大住院起,他们就开始煎熬,熬到现在,都熬不住了。老五怔怔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自己却一动不动。见老五没动,老四也没动。老五吩咐老四,你去大道边上,替我拦一辆出租车过来。老四骑上摩托往大道方向去了。老五从棺椁后边拿出一瓶事先预备的“老村长”,打开,往老大灵前倒。倒出大约八两,给自己留二两。老五一口干了瓶中酒,对棺椁说:“这是老五最后一次陪你喝酒,大哥你走好哈。”说完眼泪下来了。

一支烟刚抽完,出租车到了,老五起身,留老大一人在凄风苦雨中独守老宅的废墟。

老五回到望海楼,冲了热水澡,倒头便睡。老五梦中看见老大盖房,往墙体里放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钢筋,然后抬头冲老五傻笑。老五在梦里对老大说:“你脑子里也有一根筋。”

第二天众人冒雨把老大的遗体送到瓦城北郊的殡仪馆,回头再冒雨把老大的骨灰送到山上去。礼仪如常,但一项一项都匆匆忙忙。这怪不得人,要怪就怪老天爷。

丧事的最后一项内容,是请帮忙帮闲的人吃饭。老四在皮镇的万家乐饭庄预订了十桌,老五还奇怪干吗订这么多,事到临头才知道订少了。人来得多,每桌十位,加两桌还不行,又加了十几把椅子,才好歹安顿下来。老五坐在餐厅一角,冷冷看着眼前的闹哄哄和黑压压。老五敢断言,老大的死,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就是多了一次来皮镇吃饭店的机会而已。

开席没多久,老五便起身一桌一桌去敬酒。出门在外的人,特别是有了一点身份和体面的人,在这一点上要特别注意,回老家来,身子必须矮三分,见谁都矮三分。你挺直腰板试试?你俯视众生试试?老话怎么说的?唇枪舌剑!稍有不慎,每一粒唾沫都是一颗仇恨的子弹,每一个角落也都是你的刑场。

老五向往本色做人,但也仅仅是向往而已。老五年轻时不相信人生是一场戏,活到一把年纪,终于不得不信。老五自我评价,在单位,他这位主演,最近几年演得还将就,还看得下去,但一回老家就不行了。一回老家他立马变成三流演员,喜怒哀乐悲恐惊,都演得很不到位,但还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老五问天问地,古诗中的那种绿蓑青笠“水天一色看孤鸿”的悠闲日子,总还有的吧?

老五一桌一桌表演自己的谦卑。他按辈分高低,敬大舅,敬三舅,敬各种让人犯糊涂的“舅”“舅母”“姨”和“姨父”,敬同辈的“兄弟姐妹”。老五在敬酒期间,经常听见有人问他:“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老五此次在皮镇前后待了十天,回到瓦城的家,竟把老婆吓了一跳。老婆说老五整整缩小一圈,浑身上下埋汰得要命,胡子拉碴的,丧家狗一样。老五说谢谢你说我像孔子,老婆说不客气不用谢。

有句话老五没敢跟老婆说,区区十天,老五兜里揣的八千块现金,剩下不到一百。

6

老大一周年祭奠那天,老五先跟老四和宝山一道,去山上看望老大,烧纸上香,供奉酒肉。临近中午,三人从山上下来,去老大生前租住的农家院就餐。进门,知道老五他大嫂的娘家来人了,是宝山的大舅、二舅和老舅。老五以前都见过,还算面熟,各自客套几句,打声招呼。

老五知道大嫂还有一个妹妹,也就是宝山的老姨,老大去世的时候没来,这回也没来。老五隐隐觉得这妹妹跟她姐似乎关系不睦。

月华她妈也来了,跟老五他大嫂一起在厨房里忙。老五跟她点点头,没说话。月华也在忙,忙的都是粗活,洗菜、端菜之类,细活她是插不上手的。她叫了老五一声老叔,老五笑笑,也没说话。

老五当众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大嫂,说老大烧周年的花销,由我出吧。接着又说,你让宝山数数,一千,别弄错了。老五故意这么一说,想看看宝山的反应。不料宝山真没客气,从大嫂手里接过钱,一张一张数了一遍。这是老大住院以来,宝山第三次当着老五的面数钱。中间的一次是老大过世的第二天。老五瞅着宝山数钱的动作,表情不对了,心里刮起阵阵旋风。宝山三个舅舅的表情也都不对了,黯淡,僵硬,还有尴尬。但老五比谁都尴尬。一而再,再而三,这小鳖犊子真就不可救药了,连一点点的羞耻感都没有了。

正要开饭,老五发现一个问题,桌上没有白酒。老五只看见一箱低端啤酒放在炕梢上。宝山的三个舅舅都有白酒底子,酒量還都不小,不上白酒怎么行呢?老五问宝山,家里连“老村长”也没有么?宝山抹搭着眼皮,嗯了一声。这孩子怎么狗逼到这程度,连待客之礼都不讲了?老五下了炕,冷着脸对宝山说,带我去小卖店。

饭桌上老五一次次向宝山的三个舅舅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扯些闲话。这种场合,能说的话,当然得跟这个家有关,跟回迁有关,跟大嫂和宝山以后的生活有关。“叔叔”对这个家是负有责任的。当然是次要责任,但次要责任也是责任。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老五设身处地,对宝山的三个舅舅说,换成我是拆迁户,而且名下两套房,我会卖掉一套,出租一套,然后拿出大约十万块,或十多万块,在镇郊买一栋上好的农家大院,再拿出十几二十万做点小买卖,这样,吃住和养老,差不多就都解决了。这话骨子里是说给大嫂和宝山听的。宝山的三个舅舅连连称是,宝山却一声不吭。老五知道,刚才的话是白说了。既然白说,那就不如不说,喝酒吧喝酒,干了!

此后关于老家的消息,都是老四说给老五的。所谓消息,主要是宝山的行状。大者有三。一是宝山买了一辆二手夏利。干吗?老四说,干出租。二是宝山把老四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把老四的教导当成打嗝放屁。此种目无长辈的行径,直接导致了第三。三是宝山被骗。有人用宝山的身份证办理信用卡,一个月透支两万多。老四过问此事,宝山说,用你管?

对一和二,老五一点都不在意。宝山是成年人,别说买一辆二手夏利,就是买一条舢板横渡渤海,别人也不好说什么。至于对老四什么态度,那也是宝山的权利。老大活着的时候,宝山也不是每句话都听,何况你老四?但三的问题,老五必须过问。问号只有一个,宝山怎么被骗的?

老四说是几个屁钱引起的。开发商兑现承诺,把拆迁户全年房租打进各家账户,老四招呼宝山去取钱,宝山不去,说等老叔回来再取。老四说这扯不扯,你老叔能为这事回来一趟么?宝山说那我明天跟朋友一起去。

老四说:“结果呢,就出了这么个事。”

老五问,宝山那个朋友是干吗的?老四说,五马六混的整天,不是什么好饼。老五又问,宝山跟他是怎么认识的?老四说,不知道哇。老五说,小鳖犊子,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老五把宝山被骗的事说给老婆听,老婆大怒,说这事咱得管。老五问她怎么管。老婆说我去找那个小流氓说道说道。老五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宝山去他家好几回,都没在家,打手机不接,找不到。老婆说赶紧报案啊。老五说,报了,警察笑得不行不行的。老婆说,立案没有?老五说立了,但就是找不到人。老婆说,怎么这样啊。老五说,就这样,你能怎么着?

老五老婆的满腔激愤足足延续了一个星期,天天在饭桌上催老五想办法。老五让她纠缠得心烦,只好说实话,说他不打算干预此事。老五老婆把眼睛瞪得溜圆,说你是当叔叔的怎么能不管。老五拍了桌子,说小鳖犊子不吃点亏永远不长记性。接着老五把宝山对老四的态度说给老婆听,老婆这才泄气。

老五嘴上说不管,实则心里惦记,主动给老四打过两次电话。第二次在电话里,老四说宝山那个朋友已经死了。怎么死的?老四说,出海打鱼,遇到风浪,掉海里淹死了。老五追问,透支的钱怎么办?老四说,不知道,我问宝山了,他不说。老五叹口气,不说就算了吧。

宝山被骗的事不明不白地放下来了,另一件事却很快又提到老五的嗓子眼上。距离老大去世不到两年,一个亮丽的欧式住宅小区在沙屯拔地而起,高层,低层,半高层,都有。拆迁户很高兴,以为不久,也可能是明天,就会传来回迁的消息。可是没有,明天一个接着一个来了又去,却什么消息都没有。人心浮动。有人忍不住去找开发商打探,这一找吓坏了,竟然找不到。那段时间老四几乎天天给老五打电话,说这事闹的,你说应该怎么办?老五说稳点哈稳点,慌什么,有什么好慌的,不是镇政府给打了保票么?有政府在,你怕什么?

老五嘴上这样说,实则心里也慌得不行。这事涉及到老四、老四的女儿女婿、宝山三个家庭未来的生计。倘若开發商那边真出了事,比方说公司倒闭,老板跑路或者跳楼跳海啥的,这三个家庭,当然也包括所有拆迁户,他们的未来便是没有未来。硬要说有,那也是日暮途穷,是南柯一梦,是竹篮打水,是心如刀绞。

来自老家亲人的麻烦,间接也是老五的麻烦,这一点,老五比谁都清楚。可是老五除了心里头呼通呼通,什么事也做不了。

距离老大去世两年零三个月,终于传来好消息,拆迁户的回迁工作正式启动,抽签决定楼层,老四、老四的女儿女婿、宝山运气都不错,要么抽到四层,要么五层。三层以下是不准回迁户入住的。这已经相当好了。老五打心眼里感激开发商,感激他老人家既没有跑路,更没有跳楼跳海,而是让所有拆迁户都有了一个家。

谁知不出三个月,老五的心又被吊起来了。这回是为宝山。老四说宝山病重。问什么病,回复是肝病。老五说明天我回去看看。老四说宝山没在皮镇住院,而是在相邻的杨树镇。为什么不在皮镇住院,老四没说,老五没问。

第二天赶上双休日,老五和老婆一起赶到杨树镇,到医院看宝山。老婆主动要去,老五无话可说。

顺利找到宝山的病房。老五他大嫂在。月华不在,老四也不在。老五本想给老四打个电话,犹豫片刻,还是算了吧,老四不想照面就算了吧。老五知道老四对宝山是早就寒了心的,不提还好,一提便是满腔怒火。

病床上的宝山脸色蜡黄,瘦得几乎脱相。见老五进门,笑了一下,说,老叔来了。接着又说,老婶来了。说罢身子动了动,似乎要起床。老五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虚空中压了两下,意思让他别动。宝山果然不动。老五扭头看大嫂,眼神里全是询问。大嫂开口了,说宝山的病症,说住院半个多月了,说一天几个吊瓶,说谁谁来看过了,说宝山他老姨来了,不光来了,还说得赶紧转院。说到这里,宝山插话:“别说我老姨,我差点让她气死。”老五对宝山的话一点不感到意外,这是他最常用的语式,他大舅二舅老舅,都曾经差点把他气死,他二叔三叔四叔老叔,肯定也曾经差点把他气死。

听完大嫂的絮叨,老五问了一句,月华没来呀?大嫂说,宝山不让她来。顿了一下,又说,她不敢来,来了要挨骂。老五在心里撇嘴,行啊宝山,你一粒唾沫一根钉的,厉害了,我的大侄子。

这回老五把表达心意的差事交给老婆去办。探望病人嘛,不能不表达一点心意。事先商量好的,除了伴手的营养品啥的,再给两千块现金。老五老婆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对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趁她向大嫂刨这刨那的夹当,老五拜访了宝山的主治医生。医生的回话很简洁,已经肝腹水了,没救。老五心里一颤,屋漏偏逢连阴雨,这个家,眼瞅着就剩俩只会花钱的寡妇,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归程,老五默默无语,老婆反倒说个不停。老婆从大嫂身上刨出不少关于宝山和月华的消息,说宝山和月华经常吵架,有时还动手,动起手来吓人,好几次宝山把菜刀都举起来了。老婆说宝山不跟月华一起睡了,搬到大嫂的房间。老婆还说,再这样下去,宝山和月华非得离婚不可。老五嗨了一声,对老婆说,放心吧,离不了。

宝山的病除了时间问题,别的都不是问题,而时间问题只能交给时间去解决。两个月后,宝山被时间带走了。凌晨五点,老四给老五通报了宝山的死讯。老五问,在医院?老四说,在家。老五沉默不语。老四又说,宝山回家住了,在回迁的新房里,住了三天。

按照老四的安排,老五要先去瓦城北郊的殡仪馆跟宝山告别,再回老家参加葬礼。

老五临出门时发现,昨天的小雨在他的鞋面和裤脚留下不少污渍。这种污渍很容易清理干净。要不要马上清理一下?老五犹豫片刻,算了,天还阴着,说不定还会下雨,回来再说。

不知为什么,这回,老五老婆执意要去。老五有点看不懂她了,心里一个劲嘀咕,葬礼有什么好看,我这当叔叔的去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嘛。

从老五的驻地到殡仪馆,车程不足二十分钟。走进殡仪馆大门,老五一眼看见站在殡仪车旁边的老四。老五发现老四的白发比上次见他时多了不少。老四对老五一句废话都没有,张嘴便是葬礼的账目情况。三大块:火化费,葬礼外包费,墓地费。宝山的葬礼,跟老大一样,订的也是最低价位的套餐,总花销大概可以控制在一万六七。老五说这样很好,不能让死者跟活人抢钱。

殡仪馆里比较冷清,从来到走近两个小时,老五只看见三笔买卖。宝山是他们的第二笔。由此推测,初夏季节可能是殡仪产业的淡季。

这座殡仪馆在瓦城北郊矗立了三十几年,如今已明显破败。仿古的东厢房,房脊塌陷,飞檐断裂,瓦片破碎,看似已经弃管。西厢的楼房稍好,其建筑功能大概还没有丧失。只有业务大厅和那根粗壮的烟囱,依旧像从前一样傲视众生。

宝山躺在大厅里等待。这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次等待。他的亲人们,遗孀、岳父岳母、舅和姨、叔叔、堂兄妹等等,聚在大厅外的一个角落,也在等待。

人群里有三三两两的交谈。老五参与其中,先跟月华,后跟月华的父母,又跟宝山的舅舅,分别交谈几句,然后被一个老女人缠住。老五不认识这老女人,印象中从未见过,不过猜得出来,应该是大嫂娘家的亲戚。这地方,这种事,尤其像宝山这种身份,不是亲戚哪个会来?既然是亲戚,想说话,那就说吧,反正无事可做。

老女人把老五拉到距人群稍远处,压低声音,絮叨宝山的家事。说宝山怎样,宝山他妈怎样,月华又怎样。老五听得糊涂,但糊涂也得听。说到最后,老女人终于说到要害,说应该尽快把月华撵走,这个家不能要她了。老五觉得这话说得恶毒,但不知道对方身份,也就犯不上跟她糾缠。

老五说,有法律呢,不能说撵就撵。老女人说必须得撵,赶紧地,越快越好。老五说有法律呢。老女人还想再说什么,老五截住她的话头,说有法律呢。话不投机,老女人白了老五一眼,扭身走了。

老五问了老四才知道,老女人是宝山的老姨,也就是老五他大嫂的小妹。老五心里妈呀一声,这扯不扯,该同志看着比大嫂大出十岁不止,还满脸都是瞎子阿炳的琴弦,老五能看见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啊流。

启程回老家时,已接近正午,天色越发阴暗,很快下起雨来。阵雨,时大时小,时有时无。

月华上了老五的车。没有谁特意安排。正要上路,老五看见月华站在不远处发愣,赶紧打开车窗喊她。

老五老婆跟月华呱唧呱唧说了一路。先是老五老婆问这问那,当然都是家庭琐事。几个问题下来,月华变得滔滔不绝,说的也是家事。先说宝山,后说自己。说从结婚到现在,宝山没给过她一元一角零花钱。说她早期手里有点积蓄,是出嫁那会儿收的随礼钱。花光了随礼钱,跟宝山要,宝山不给。宝山对月华每月小零小碎的花销嗤之以鼻,他把钱死死攥在手里,一丁点的跑冒滴漏都不许有。宝山讽刺月华,说花钱可以,自己出去挣啊。月华说我眼神不好,连打工仔都当不成,怎么挣啊?宝山不管这个,说不给就不给,坚决不给。月华说着说着哭起来,哭完又说,这回是说自己。月华说去年阳台村建了一个食品加工厂,主要加工大蒜,雇了好多切蒜片的临时工。月华去报名,人家不收,说她眼神不好,干不了多少活儿。月华好说歹说,也可能是人家看她可怜,终于收了。月华干上了才知道,她真就不行,连老太太每天都能挣四五十,月华却只挣五六元,几天后手头熟练些,每天才挣七八元。月华她妈听说此事,也去厂里切蒜。月华说她妈整天一句话不说,只埋头干活儿。月华说她和她妈两个,一天能挣八十多。月华说一连干了十几天,她妈把钱都给了她。月华说这一千多元够她花一年,接着又说,其实一年也花不完,现在还剩三百。

月华还说公公死后,婆婆对她的态度跟以前大不一样。婆婆嫌弃她不能干家务,说她连碗都刷不干净,说她煮鸡蛋都煮不熟,说她把鸡屎也下了锅。

这些话让老五听了心堵,却又不得不听。

老五的脸色比天色还阴。

7

老五这次回老家才知道,老四和宝山他们回迁的住宅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渤海之珠。不错,像是东方之珠的弟弟,或者妹妹,总之是珠字辈的。

宝山的灵棚已在小区内搭好,就在新房的楼下。因为雨,老五只能待在宝山生前只住了三天的新房里。

新房里也有各种议论,跟殡仪馆的议论一样,都以死者为中心。这些议论,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对死者的悼词。

议论或者叫悼词的发布者,大多是宝山的长辈,一个个都居高临下,对宝山施以毫不留情的抨击。矛头所向,包含以下几项内容:上当受骗,上各种当,受各种骗;开摩托撞车撞人还撞树,开夏利还是撞车撞人还撞树;没有男人的担当,没有家庭观念;不会理财,乱买车,乱装修;听不进自家人意见;等等。

宝山的老舅是个泥瓦匠。这位粗壮的泥瓦匠坐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瞅着天棚,像是对老五,也像是对所有人说,你瞅瞅这装修,多简单,连棚线都没有。顿了片刻,又说,这活儿咱自己不能干么?请什么装修公司,花二十万,才装成这么个熊样子。

宝山的老舅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几句话,似乎心有不甘。老五这才知道,宝山没跟任何人商量便请了装修公司。实话说,这行为有点装大。一般人家搞装修,大多是找个信得过的包工头,雇用散兵游勇来卖力。跟装修公司相比,毕竟要便宜不少。老五还注意到宝山在开放式厨房里竟然安装了老板牌油烟机。宝山确实装大了,你一个失地农民,装什么老板?

葬礼的程序在时断时续的雨中一步步前行,在仪式与仪式之间的闲暇里,老四跟老五闲聊,说这次回迁,宝山卖掉另外一套房子,比市价便宜五六万不止,还花了十二万买了一辆皮卡。老五不解,宝山买皮卡做什么?老四说,我问过,他说干出租。老五问现在车在哪里?老四说,宝山住院前给卖了,说卖就卖,卖了不到十万。老五紧皱眉头,这不是转圈赔钱么?老四说他就这样。老五说,脑子坏了。老四说,脑子坏了。老五说他要是再多活十年二十年,有多少套房子也不够他糟蹋。老四说,嗯,不够他糟蹋。

最让老五烧脑的是,宝山跟老大这对父子,命运怎么就那么相似。婚姻,性格,葬礼的天气,有身心障碍的遗孀,等等元素,都如同翻版,这该怎么解释呢?老五无法解释,但老四有。老四嘟嘟囔囔,说出殡遇到雨,是死人跟活人作对,宝山跟他爹一样吊歪。老五对老四的高论不置可否,事后查阅资料,发现民谚对此有说辞,却是自相矛盾的说辞,一种说“雨淋灵(灵柩)辈辈穷”,一种说“雨淋布(孝布)辈辈富”。老五哭笑不得,嗨,又是一笔糊涂账。

闲暇里邻居二舅母跟老五也有一番交谈。看似闲谈,骨子里却严肃得很,是钢铁样的严肃,是冰样的严肃。说起来也是凑巧,阵雨初歇,阳光亮得格外耀眼,原先待在屋里的人大多去了室外,客厅里只剩老五和二舅母。

老五对二舅母印象不错,一向认为她绝不是一般的乡下妇女,能掰事,能说理,有热心,敢碰硬,要是搁在妇联里边,当个处级女干部,就跟玩似的。

老五家的大事小情没有二舅母不知道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她都亲自参与过,尤其红白喜事,每次她都是主角,是忙头之一。老五特别感念二舅母对母亲的照顾和盖棺定论,为这事,老五还送过她一箱蒙牛牛奶。老五他妈病危的最后几天,二舅母一天看三回。葬礼上,二舅母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跟别人议论,说老五他妈不像别人说的不会过日子,她会过。证据是,她能把五个儿子团拢大,没饿死他们,就是大功一件,就是会过日子。二舅母说起老五他妈做的黄金大饼和炖鸡腿,那个香啊,还有菠菜牡蛎粉条汤,绿是绿,白是白,一看就是好喝的样子。二舅母感慨,穷日子难过呀,钱多谁不会过日子?二舅母的这番悼词既生动,又感人,让老五心里一阵阵发热。远亲不如近邻,老话真就没有说错。老五为母亲能遇到这样一个好心的近邻感到欣慰。

老五他爹活到九十二,他妈活到九十一,都是长寿老人。二舅母曾经在老五面前表达过对他爹他妈的羡慕。二舅母说:“我要是能活到你爹妈的岁数,就烧了高香啦。”

别说二舅母羡慕,就是老五本人,对爹妈的高龄也心有戚戚。老五不止一次在内心感叹,二老一辈子吃过多少苦啊,能活到九十出头,堪称奇迹。

二舅母也是拆迁户。老大病逝时,二舅母住在辽阳女儿家,得到消息,冒着寒流立马赶回。这举动让老五心热。此番宝山病危,她更是上心,几乎天天都来探望。用她的话说,“嘎邻嘎居这么多年,要走了,一定送送,下辈子说不定能见不能见呢”。

二舅母说宝山临死前瘦成一把干柴,还疼得嗷嗷叫,搅得全家不得安生。二舅母看着于心不忍,对宝山说,宝山宝山,你赶紧死了吧,你死了就不疼了,你妈你媳妇也都不用为你操心了。宝山不说话,直瞪瞪瞅着她,眼泪顺眼角一滴一滴淌下来。

二舅母说宝山病危期间,沙屯冒出一种论调,说宝山要是死了,宝山他妈可以清理门户,把月华撵回娘家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二舅母说这股风是从宝山他妈的娘家刮过来的,风力还挺大。老五接上话茬,说老四曾经问他大哥的遗产应该由谁来继承。二舅母一听就笑了,说那天我在老四家,是我让老四给你打电话的,这边按了免提,你的回话我们都听见了。二舅母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壶,喝了一口茶,抹抹嘴角说,那天老五你说得太好了,我心里那个乐啊,我就是想让你教育教育老四和你四嫂,咱可不能犯糊涂。老五点头,对,咱不能犯糊涂。接着老五把宝山他老姨的话说给二舅母听。二舅母轻轻一拍巴掌,这事就是宝山他老姨挑起来的,还没完,我听说她打算趁哪天月华外出,把门钥匙换掉,再把你大嫂接走,让月华有家不能回。听到这里,老五一时失态,粗声大嗓号了一句:“这不扯呢吗,还有没有点法律意识啦?”

老五陡然而起的大嗓门把二舅母吓了一跳,赶紧示意老五对面卧室里有人。老五冲她点点头,意思是他知道月华和她父母都在。老五当然知道,否则也犯不上压着嗓音跟二舅母说话。不过事已至此,老五认为不妨大声把话说到底,以便让月华和她父母知道老冯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老五冲着卧室的门说:“这个家,永远有月华一份,她愿意住,可以住一辈子,她想改嫁,也应该拿走属于她的那份财产。”

二舅母的嗓门也大起来:“老五你说得对,有法律撑腰,咱谁都不怕!”

随后二舅母拍拍老五的手背,声音压得更低,说老五你得赶紧走,家里要出事。老五瞪大眼睛。二舅母说,我看你大嫂娘家人,一个个表情都很怪,是要闹事的样子。老五有点摸不着头脑,说,这个我倒是没看出来。二舅母说:“你是文化人,不懂犄角旮旯里的事,你听我的,赶紧走,千万别介入。”

如果真有人闹事,老五当然不介入为好,这其中的道理他懂。不介入,不光是态度,更是策略。不介入才能当裁判员,才能从客观角度对是非曲直提出自己的看法,才能维持家族的基本体面。

老五想了想,对二舅母说:“好的,我今天就走,不过走之前得跟老四交代一下,不能让他们欺负月华和她父母,更不能让他们砸了咱的场子。”

“对,你跟老四交代一下。”

老五起身,没等走到门口,忽听二舅母在身后说:“宝山好可怜哪。”话音里竟带着哭腔。老五定住,扭头看二舅母。

“临死那天,宝山说要给他妈和他媳妇做一顿饭。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做什么饭。”顿了一瞬,二舅母又说:“让他在床上洗了三个土豆,可没等尖椒土豆丝下锅,人就走了。”

此时从卧室里陡然传出月华犀利的哭聲,老五听得出,哭声里有委屈,也有凄怆。老五被月华的哭声蜇得心颤,一腔莫名的哀痛随之蔓延开来。他不敢再听下去,赶紧抬腿下楼。

老五去小超市给老四买了两条香烟。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四在忙活,不光出力,更要操心,两条烟,算是老五的一点心意。

老四多少也觉察到大嫂的娘家人情绪有点不对,但不太相信他们会闹事。老五说不闹更好,一旦要闹,你的态度一定要鲜明,告诉他们,现在闹,就是跟老冯家过不去,就是跟老冯家决裂,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老五叮嘱老四:“葬礼一过,大嫂的屋子里就没有姓冯的人了,以后对大嫂的家事,不要轻易插嘴,听见没?”

老四缄口不言,只愣愣地瞅着老五。

老五丢下发愣的老四,转身拽开车门。

雨又开始下起来,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喧哗。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专著、文集十五部,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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