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外婆就敢离婚

2020-06-12 11:37水水
女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娘俩报纸婆婆

水水

嫁了人,她的梦想全实现了

我外婆1927年出生,她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四,取名为四英。八个孩子,老大老八是男孩,中间的全是“英”。嗷嗷待哺的八个孩子,全靠着父亲做木匠挣点钱养活,一年中,连过年都吃不上饱饭。

每年的年三十,街上的富户会给穷人发米一小袋。穷人都排队去领,领完后就用一种很难洗掉的墨在手背上做个印记,防止这人再来领第二袋。

但四英天没亮就领着姐姐妹妹们去排队领米,领完一趟后,又急急忙忙冲进家,就着盆里结冰的水,用父亲用来打磨的铁工具,对着手腕上的黑墨迹就是一顿猛磨,磨得皮肤上的墨印越来越淡,手终于见了血,她用衣袖擦擦,再用草灰一糊,又排队去再领一袋米。

四英家兄弟姐妹都高挑白皙,大眼、容长圆润的脸,厚耳垂,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长相。住在街上,家有几间陋屋,父兄有手艺,家境还勉强。

除了四英,兄弟姐妹们的亲事都订得早。她一向主意正,要自己见过人,愿意才行。所以一直到18岁,她才订下亲事。男方是小地主,比她大十多岁,第一个媳妇因不能生孩子郁郁而终。

地主是家中的独子,老地主已经不在,只有老地主婆和小地主娘娘俩。家中祖宅十几间,天天有肉吃,家中还请了长工。四英嫁过去,梦想全实现了:现做了好几套新衣,顿顿能吃饱饭。虽然还是要做饭菜、做针线,伺候公婆和男人。但她十二分满意,因为她还可以学认字。

四英认字的兴趣源自她的父兄。那年代的匠人要背鲁班书,因而也认了字。

刚学认字的大哥兴致勃勃地教妹妹们认基本的数字,以及自己的名字这类简单的字。

只有四英会想着认更多的字,但总会被父母骂。父母说,女孩子,学会认自己的名字已经是大福气了,不能浪费做家务做针线的时间,更不能浪费哥哥的时间。

这段婚姻却让她有了意外收获,多认了许多字。

小地主上过私塾,新婚时,两个人如胶似漆。在四英各种明示暗示下,他开始教四英认字。四英领悟力极强,没多久便认全了账本上的字,地主便乐得教她写字,好让她帮着他记账。

她很爱认字习字,以至于大半年过去,地主就教无可教,她便打起了主意,向隔了好几层壁的教书先生请教。她给教书先生的孩子送各种吃的用的,和先生的妻子姐妹相称,全为先生回家后那一时半刻的指点。

但先生也没教太久,很快一家人就搬走了。临走前,先生太太倒是留了一堆先生看过的旧报纸给四英,让她多认字,认完了字还可以用来糊墙。

四英的认字水平,也就停在了连猜带蒙地读报纸的水平。

改名叫招弟的女孩

美好总是匆匆,四英的婚姻生活也是如此。总去教书先生家里,这在地主眼里是件出格的事。更何况,嫁过去一年还没怀孩子,这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婆婆开始指桑骂愧,地主开始夜不归宿。

四英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却也不敢明着跟婆婆和男人对骂。说给自己母亲听,母亲却劝她:“不过就是骂一骂,没打你也没少你吃喝,蛮好的了。忍一忍,怀上孩子就好了。”

苦闷的四英只好读那些旧报,偷偷地。通过报纸,她意识到十有八九是男人不能生。

婆婆再骂她时,她掷地有声:“是你儿子不能生。”婆婆追着她要打,却在没多久后,又给地主娶了一个寡妇做二房。二房比四英大了好几岁,长相一般,性子温顺,重点是人家生过孩子,五岁的女儿留在在夫家。

没人在事先通知四英,更没人在事后问过她的想法。四英便继续读报。报上有各种各样的文字讲着人间冷暖的故事,读得多了,四英觉得自己好受了很多,能吃饱穿暖的自己过得还好。

二房嫁过来十几天后,四英无意中发现自己家后门的门栓开着,她悄悄打开门,看见墙角二房和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女孩在寒风刚起的十月天里,穿着一件短得不能遮体的打着无数补丁的衣服,光着脚。她靠着墙,在狼吞虎咽地吃一碗剩饭。那一块平时几乎没人,小女孩吃着饭,二房看一会儿小女孩,又紧张地看环顾周围,担心有人看见。

四英的心,忽地一疼。那个瞬间,她做出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决定,将女孩,也就是二房留在婆家的女儿领进了家门。

四英和二房,连手将女孩在家中没人住的屋子里藏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二房依然无孕。四英领着重新穿上了旧衣的孩子进了家门。她说自己在街边捡到了一个女孩,长相有福气,不如收养她,让她招来后面的弟妹。

二房的女儿就这样改名叫了招弟,留了下来。小地主家将她看做佣人,四英视她为女儿。

那些孤单的晚上,四英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招弟,教她认字,连猜带蒙地给她读那些旧报纸上的故事。对了,那些旧报纸一直被她当成珍宝一样地藏着。

地主娘俩那时候还盼着招弟真有“招弟”的作用,倒也不苛待她。

招弟的活路

二房嫁來一年还是空着肚子,地主娘俩不得不承认,是小地主不能生。传宗接代的希望彻底破灭,娘俩便破罐破摔起来。想着家财与其落到别人手里,不如自己痛快败掉。

开始是娘俩吃香喝辣,穿绸缎。但很快,地主染上鸦片,婆婆成天哭哭闹闹,打人摔东西,家里一片愁云惨雾。接着,地主娘俩开始迁怒招弟,骂她晦气,要将她赶出家门。四英最不能面对的是地主娘俩前后的巨变。在这之前,地主娘俩不过是普通人,不好,却也不坏;而现在,那娘俩坏得完全不像人,将所有的狠毒用在了一个孩子身上。

四英每天都战战兢兢,她不得不时刻帮幼小的招弟提防着来自地主娘俩的毫无征兆的殴打或者辱骂。

在深夜里,她看着睡梦中蜷成一团的招弟,愤怒忧愁无措交织,她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不知不覺间,四英已经为招弟考虑未来。她曾以为,将招弟带进地主家,是一条活路。可现在,她担心自己一个疏忽,招弟都会被打死去。

某天,婆婆又举起烧火的铁钳狠狠打招弟,四英将孩子抱进怀里替她挨那铁钳的时候忽然想,我要带招弟离开这里!怎么离开呢,离婚!

“离婚”!这个在报纸上看到的词以及与它有关的故事,一古脑地涌到四英脑子里。然而这个词在她脑中一闪就过,它始终只是传奇故事,不会和四英这种平头百姓,穷人家的孩子,有半毛钱的关系。

可它生命力那么顽强,开始反复地在四英脑海中盘旋。

日子越发愁苦并且恐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老地主婆对招弟的折磨日益加剧,她不得不把招弟送到了自己的哥哥家,可是哥哥孩子多,招弟住两三天就得回来。

她时刻提着心防备着地主娘俩折磨招弟,还不能指望二房。二房生性老实,几乎担起了家里所有的粗活,在屋子里待的时间极少。抽时间和她说起,她表情麻木,“她以前也天天被她奶奶打。”四英问:“招弟在这里天天挨打,把她送人好吧?”二房幽幽地叹气,“她生成女孩,到哪里不挨打呢?”四英抑制住怒气,说:“我一个熟人,家中没有孩子,很喜欢招弟。”

二房犹豫了一会儿:“要养也养一个男孩,要一个女孩有啥用?”四英忍住打人的冲动,“你就说送不送吧?”二房眼神空茫,却终于点头:“送。”

现在招弟的活路是:四英和小地主离婚,并名正言顺带她走。

可是,怎样才能离婚?

离婚后,自己靠什么养活招弟和自己?

她“疯”出了名

离婚,报纸上只透露过那些有钱有名的人的离婚的办法,在报纸上登个公告就好。这个方法对四英来说当然不可行。像所有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她首先就是去请求娘家人的支持。不过她也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来自娘家人激烈的反对。在他们眼里,她疯了。

四英特别能理解他们,对于女人想休掉男人的这种事,他们在戏里都没听说过。更何况,她的理由那么不可思议,为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小女孩。

四英知道不完全是因为招弟,但她表达不出来那种心灵深处的绝望。招弟是一个说出来她自己和别人都能懂的理由。

娘家人之外,她去找过保长,找过地主家那一族的长辈,去过镇公所,她的“疯”越来越有名。

她依然住在地主家,依然肩负着那个家庭正常运转的任务,没人相信她能离成婚。她自己也不信,可人活下去总得有个盼头,她将离婚当成了糟心日子的盼头。

鸦片是个无底洞,田地变卖得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几乎不剩什么了。

紧接着,新中国成立了。

土改工作组正需要典型,主动找上四英,帮着她离了婚,还分到了少少家产。四英带着招弟住到了地主在乡下的几间旧屋子,过了两年,她送招弟上了学。招弟11岁时,她再婚嫁给了性子沉闷,但对招弟和她都好的我外公,生下五个孩子,存活三个。

我母亲是那些孩子中的老小,生她时,外婆已经36岁。招弟则成了我母亲家中第一个读书人,她中学毕业后考入师专,成了老师。有了招弟的工资收入,大舅和我妈都得以读书。大舅中学毕业后留在了县城做工人,而我妈中专毕业后也做了老师。只有二舅不喜读书而传承了外公的篾匠手艺。

地主被强制戒了鸦片,却也只活了35岁。地主死后,二房带着地主娘再嫁,生了三个孩子,地主娘的余生像所有的奶奶一样,带大了那三个孩子。

外婆一直跟着二舅生活在乡下。大学时的我一放假就去乡下陪她,于是,我有幸听到了外婆的故事。讲完后,她习惯地来了一句——“共产党,真的好!”

这是外婆总讲的一句话。那一刻,我才无比明确地感知到她满腔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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