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始源字形与含义补阙*
——从《汉书》“闲驹”之“闲”不当训“阑”说起

2020-06-17 01:42赵玉强
关键词:龙马汉书

赵玉强

(杭州师范大学 哲学系,浙江 杭州 311121)

“闲”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概念。《说文》:“闲,阑也。从门中有木。”“闲”本义为栅栏,引申出法度、界限、阻拦、空旷、安静等义。我们认为,除了此“门中有木”的渊源以外,“闲”当有一个表“马步习也”的古老字源“姦馬”,我们由此可对较多相关字词与历代注释做出更准确的理解。

先看《汉书·百官公卿表上》的一则材料:

太仆,秦官,掌舆马,秩中二千石,有两丞。属官有……又龙马、闲驹、橐泉、騊駼、承华五监长、丞。

对“闲驹”,颜师古注云:“闲,阑,养马之所也,故曰闲驹。”显然,颜氏是依据《说文》将“闲”理解为动词“阑(遮拦)”,“闲驹”即“遮拦马的地方”。后世各种字典、辞书均无异议,几成定论。而我们认为,颜注不妥,“闲”在此应被解为形容马的步履、技艺娴习与容姿美好的专词,“闲驹”之义与“骏马”相当。理由如下:

就“闲驹”本身来说,作为监(厩)名,若依颜氏以“阑”为训,则“闲驹”即 “拦(阑)马监(厩、栏)”之义,与其它四厩“龙马”“橐泉”“騊駼”“承华”相比,语言殊为浅俗,全无美感,而且动词“阑”与所指称的处所名词“监”“厩”“栏”等语义重复。以之命名朝廷乃至天子马厩时,很值得怀疑。

进言之,在语境中,“闲驹”与“龙马”“橐泉”“騊駼”“承华”并列。橐泉、承华皆为帝王或太子的宫殿名,“橐泉”自秦孝公时建有祈年宫,为秦国祈福之地,秦惠公、穆公时更建有凤台,相传是穆公女儿弄玉乘凤飞升与穆公安葬的风水宝地①。“承华”为太子宫殿与宫门名②,至迟在汉武帝时即有承华殿,为传说西王母临凡之处。“橐泉”“承华”皆贵盛无比,后世更将之作为士人跻身庙堂实现政治理想的代称③,朝廷在这两处建有马监并以之命名④。“龙马”“騊駼”则皆为良马之称。“龙马”被认为是禀有“天地精神”的骏马,《周礼·夏官·廋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 唐代李郢《上裴晋公》:“龙马精神海鹤姿。”李白《白马篇》:“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明代王铎《龙马记》更赞:“龙马者,天地之精,其为形也,马身而龙鳞,故谓之龙马。高八尺五寸,类骆有翼,蹈水不没,圣人在位,负图出于孟河之中焉。”“騊駼”为北方名马,亦为“奇兽骏马”代称,载于多种典籍。如《山海经》:“北海内有兽,状如马,名騊駼。”《史记》:“匈奴奇畜则騊駼。”《说文》与《尔雅》并称:“騊駼,北野之良马。”在中国古代,以骏马之名命名马监、马厩乃普遍现象。显然,与“龙马”“橐泉”“騊駼”“承华”四词相比,“闲”若解为“阑(拦)”,“闲驹”即“阑(拦)驹(监、栏)”,词义粗浅不谐甚明。

那对“闲驹”之“闲”,当以何释?南朝梁《玉篇·马部》:“姦馬,谐间切,今作闲。”依此,“姦馬”“闲”为古今字,位列马部,“闲”当有一个与“马”相关的古老字源。“姦馬”正当为“闲驹”之“闲”的本字,下面试论之:

在字形上,“姦馬”由“姦”与“马”字构成,其义当可从二者的结合中看出大概。“马”当为形旁,兼可取义。“三女”为“姦”,为现在“奸”的古体字之一,主要为邪、私、奸、衰、伪等贬义,广泛见于古今各种字典、辞书,此不具论。但应强调,在古汉语中,“三女”亦有美、好之义:

其二,在《正字通》《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等字书中,皆有明确条目将“姦”释为“好”字,并以为高丽(今朝鲜、韩国)独有之义。如《正字通》:“至如高丽用中国书,独以‘姦’为‘好’字,‘好’为‘姦’字,与中国异。”《康熙大字典》《中华大字典》均袭取《正字通》之说。高丽将“姦”“好”互训当非其独创独有,而是继承了中国古代“三女”为“粲”为“美”的传统,中国在后世逐渐将“姦”释为贬义,而高丽则将“姦”之“好”义保留下来,在寻找“姦”之初义时,高丽的释义对我们有某种“礼失则求诸野”的意义。

正是基于“姦”的“美、好”义,元代《六书统·马之属》云:“姦馬,何间切,马步习也,从马,姦声。”明代《正字通·马部》:“姦馬,旧注同馬閒,据《六书统》:‘姦馬,马步习也。’与馬閒别。”“姦馬”成为描述马步娴习与容姿优美的专词。在中国早期文献中,“闲”正大量使用在与“马”相关(如对马自身的描述,马所拉战车、所载舆卫乃至军事操练等)的场合中。如:《诗经》中,“游于北园,四马既闲。”(《秦风·驷驖》);“四牡既佶,既佶且闲。”“比物四骊,闲之惟则。”(《小雅·六月》);“君子之马,既闲且驰。”(《大雅·卷阿》)。《周易·大畜》:“良马逐,利艰贞,日闲舆卫,利有攸往。”《战国策·燕策》:“闲于兵甲,习于战攻。”《春秋繁露·五行逆顺》:“兵入则振旅,以闲习之。”对《夏小正》“五月颁马”,《戴氏传》释云:“分大夫卿之驹也,将闲诸则,或取离驹纳之则法也。”等等。上述“闲”皆当为“姦馬”之今体,其义均当从“马步习”的角度来解。

显然,将《汉书》“闲驹”之“闲”解为“姦馬”,“闲驹”在构词上类似于龙驹、骊驹、麟驹、神驹、玄驹等,其义类于“骏马”,作为皇家监(厩、栏)名,无论是从自身构词,还是从与“龙马”“騊駼”“橐泉”“承华”等的并列来说,都更为合理。对“闲”的“姦馬”字渊源及义项,有“西南巨儒”之称的清代著名学者郑珍曾赞叹:“后人别制以为《诗》‘四马既闲’、‘闲之惟则’及《周礼》‘天子之马十有二闲’诸‘闲’专字。……此从古‘马’,‘姦’旁更为三古文‘女’,即更奇罕。”[2]⑥由此,我们可进一步对“闲闲”“简简”“阑阑”等词有更准确的诠解。

其次,钟鼓、战旗、斧钺之“闲闲”。古代战争中,马车的驱驰与战鼓、旌旗、武器的使用等密切相关,故“闲”亦自然地用在相应场景。如将“闲闲”用来描绘旗帜、矛戟、战鼓一同操练的整体景象,明代屠应埈《屠渐山兰晖堂集·武会叙齿录后序》:“予尝观之战阵之用也,旗帜、矛戟、金鼓齐一,闲闲翼翼,异地同律,故百攻而不北。”“闲闲”用来指战时斧钺等兵器的声势,如明兵部尚书熊翀《应州途中漫兴》:“桥边柳色映征袍,尽日驱驰不惮劳。……豺狼寂寂民安堵,斧钺闲闲我载橐。”“闲闲”更常用于形容钟鼓擂动与旗帜飘扬等,如北周庾信《周大将军琅邪定公司马裔墓志铭》:“闲闲鼓旗,李牧长平之政。”另如宋代曾巩《送南城尉罗君》:“此邦人人衣食足,闱境人人枹鼓闲。”明代田如轼《咏木兰》:“对垒旌旗壮,褫营角鼓闲。”清代董平章《山村元夕纪事》:“渊锵伐鼓闲枞金(按:宋代陈旸《乐书》谓‘撞钟鼓谓之枞’),鱼贯灯光绕远林。”以上用“闲(闲)”来形容战阵、旗鼓等的娴熟与热烈,皆在不同程度上关涉着“马步习”的原初军事操练或征战场景。

基于上述,“简简”“阑阑”等词当得新解。对《诗·商颂·那》“奏鼓简简”,郑玄释为“其声和大简简然”,以“简简”为“鼓声和大”之貌,但“简简”究竟为何?郑氏并未出解,后世亦未作深究。我们认为,在形容钟鼓的含义上,“简简”当通为“闲闲”。依上古音韵,“简”为元部见纽字,“闲”为元部匣纽字,元部叠韵,二字通假。如《诗·秦风·驷驖》“四马既闲”,石鼓文《田车》作“四介既简”[3]⑦。《诗·邶风·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阜阳汉简《诗》作“閒閒(闲闲)旖旖[4]⑧”。“简简”通“闲闲”,旨在展示击鼓敲钟、载歌载舞这一“行为”场景的娴熟热烈。《毛传》释“简兮”:“简,大也”,相对准确,而《郑笺》释“简,择也”,以“简”通“拣”,则不解“奏鼓”与“闲闲”的原初相关性,其误明矣。

同样,金文“阑阑(柬柬)和钟”中的“阑阑(柬柬)”,均当通作“闲闲”。春秋晚期楚国《王孙遗者钟》:

“阑阑和钟,用宴以喜,用乐嘉宾,父兄及我朋友,余凭吾心,延永余德。……”

春秋晚期《王孙诰钟》:

“武于戎功,诲猷不飤,阑阑和钟,用宴以喜,以乐楚王、诸侯嘉宾……”

《吴王光钟》铭文:

“以作寺吁和钟,振鸣且焚,其音穆穆,阑阑和钟,鸣扬条虡。”

春秋晚期《蔡侯申钟》:

“柬柬和钟,鸣阳条虡。”

上述“阑阑”“柬柬”均修饰“和钟”,《礼记通解》云:“和钟,歌钟,编悬比次,故曰和也。”和钟为一种应歌乐击打的编钟,“柬柬”当即“阑阑”,于省吾先生在论述“柬柬”作“阑阑”时提出“柬、阑、简、闲古并通”,甚是[5-6]⑨。“阑阑”“柬柬(简简)”并通“闲闲”,不仅用于赞美钟鼓声本身,更是用来描述演奏者在打击编钟时技艺娴习、往复自如、如行云流水的畅美之状,展示出楚王与诸侯宴饮和乐、“钟鸣鼎食”的整体场景。

再次,如马奔腾,往来从容之“闲闲”。如《诗·魏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隋唐五代《金石续编》:“公者私者,熙熙闲闲,各遂其所。”此类“闲闲”都宜在“马步习”之义的基础上被阐释为“往来从容”等义。如对“桑者闲闲”,朱熹《诗集传》解“闲闲,往来者自得之貌”即颇为精确;而清代陈奂以“闲闲当作閒閒,……犹宽閒”,虽语义亦通,但显然为误,因其不解“闲”为“姦馬”之今字,有“马步习”义,明矣。

总之,“姦馬”当为“闲”的渊源之一。《汉书》“闲驹”、《诗经》“四马既闲”“闲之维则”、《周易》“闲舆卫”以及广泛用于车马、旗鼓、军旅、田狩等各种场景的“闲”字,均应从“姦馬,马步习”的意义上理解。“奏鼓简简”“阑阑(柬柬)和钟”“阑阑(柬柬)獸獸(兽兽)”等词亦均宜训为“闲闲”。古代与“闲”相关的诸多注释也可得重新审视。“休闲”的最早出处当为西周《鄂侯驭方鼎》的“休阑”。以“姦馬”为视角,“闲”包含着健动不息、技术操练与户外生活等多重意蕴,当代文艺学、美学、休闲学等相关“休闲”的研究也有望开出新意。当然,在传世文献的实际使用中至今未见“姦馬”本字,当有待于将来新出文献的进一步证实。

注 释

① 《舆地广记》:“橐泉宫,秦孝公起有祈年宫,秦惠公起有凤台,秦穆公时有箫史者善吹箫,能致白凤。穆公女弄玉好之,公为作凤台以居之,一旦乘凤而去。”《三辅皇图·宫》:“《皇览》曰秦穆公冢在橐泉宫祈年观下。”苏轼《凌虚台记》:“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

② 《文选》:“阊阖既辟,承华再建。”李善注引《洛阳记》:“太子宫在太宫东薄室门外中有承华门。”

③ 此类诗歌颇多,如唐吴融《赠李长史歌》:“翠华犹在橐泉中,一曲梁州泪如雨。”宋陆游《无题》:“结绮诗成江令醉,橐泉梦断沉郎愁。”

④ 如对“橐泉厩”,《太平御览·职官部》:“如淳曰:厩在橐泉宫下。”

⑤ 《毛传》释云:“三女为粲,大夫一妻二妾”,给予婚礼制度的解读,对理解“女三为粲”之义可参考。

⑥ 按:本文赞同郑氏“四马既闲”“闲之维则”中的“闲”当作“姦馬”,但不赞同“天子之马十有二闲”之“闲”亦为“姦馬”,更不赞同“姦馬”为“后人别制”,因若果为后人别制,后世当有使用,而“姦馬”字于后世未见,此其一;其二,南朝梁《玉篇》明确指出“姦馬,今作闲”,“姦馬”为逐渐失传的古字无疑。

⑦ 阜阳汉简《诗经》作“柶马既閒”,“闲”“閒”“简”相通,亦可参见豪亮先生依《曾姬无卹壶铭文》《说文》的相关论证(见《古文字诂林(第四册)》,第640页)及于省吾先生“柬、阑、简、闲古并通”之说(见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中华书局,2009年,第158页)。

⑧ “闲”“閒”相通,又如《诗·魏风·十亩之间》“桑者闲闲兮”,阜《诗》作“桑者閒閒旖”。按:在阜《诗》中“旖”“兮”相通,为语气词。

⑨ 前文已论“简”“闲”“閒”相通,现再略作申论:1)“柬”与“阑”通,鲍子鼎铭文“勿或柬巳”,据吴镇烽考证,“柬”为“阑”,见《中国历史文物》2009年第2期50-55页;《马王堆汉墓帛书(四)》中《阴阳脉死候》“三阴(腐)臧(臓)煉肠而主杀”,“煉”通“爛”;对《广雅·释诂》“煉”字,王念孙疏证:“煉读为爛。《集韵》云‘爛或作煉’。《众经音义·卷七》引《广雅》作爛。”2)“柬”为“简”之初文,二字相通,湖北江陵望山楚简“柬大王”即《史记·楚世家》“简王”;《尚书·文侯之命》“简恤尔都”,魏石经“简”作“柬”;郭店楚简《五行》简“不果不柬,不柬不行”,上博楚竹书《容成氏》“去苛而行柬”,“柬”均通“简”。3)“阑”与“闲”通,依《说文》,“阑”本义为门遮,《广雅·释言》:“阑,闲也。”在音韵上,“阑”为元部来纽字,“闲”为元部匣纽字,元部叠韵,甚至有学者提出“阑,读为闲”(许建伟《上古汉语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阑”“闲”音、形、义均极相似乃至相同,当可通。如汉墓马王堆帛书《周易·大畜》假“阑”为“闲”;唐元稹《春游》“欲终心懒慢,转恐兴阑散”,“阑散”当为“闲散”;宋代苏轼《柳子玉亦见和因以送之兼寄其兄子璋道人》“说静故知犹有动,无阑底处更求忙”,“无阑”当作“无闲”,与“求忙”相对;《南齐书·刘祥传》“祥顷来饮酒无度,言语阑逸,道说朝廷,亦有不逊之语”,“阑逸”当为“闲逸”;《朱子语类》“精气流通,若生物时阑定”,“阑定”当作“闲定”,等等。

⑩ 春秋中晚期楚国《王子午鼎》:“作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仪,阑阑獸獸,命尹子庚,殹民之所亟。”战国早期《令狐君壶》:“柬柬兽兽,康乐我家。”“兽”为“獸”后起字,“柬柬兽兽”当是“阑阑獸獸”的简写。对“阑阑獸獸”,学界有多种解读,其一,阑,门遮,獸,即狩,“阑阑獸獸”犹保护守卫;其二,“阑阑”即“柬柬(简简)”,言乐声之和,“獸獸”通“肃肃”,敬貌;其三,“阑阑獸獸”通“简简悠悠”。我们基本认同第二种观点,但认为“阑阑獸獸”当为“闲闲肃肃”,理由见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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