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的佛教思想与信仰

2020-06-24 14:06冯大北
名作欣赏 2020年2期
关键词:元好问禅师佛教

冯大北

摘要:探讨元好问的思想发展和演变,《寄英禅师》是一个可资参照的坐标,它体现了元好问的三生观念。元好问“我本宝应僧”与赵秉文、李纯甫“生前一僧”观念有内在联系,是移居嵩山初期元好问思想发展的一大变化,也是他对儒者身份重新审视的产物。元好问存在着一定的佛教信仰,并创造性地提出了“孔门禅”说,主张禅学与儒学的融合。在诗禅关系上,融通诗禅,丰富了其诗学理论。元好问客观地看待佛教的社会功能,具有时代进步意义。

关键词:元好问生前一僧受生孔门禅诗禅

在元好问以儒学价值观念为主的思想体系中,佛教发挥了什么作用,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一个值得考索的问题。元好问思想深受佛教的浸淫和沾溉,在文学创作、哲学思想、思维模式、艺术审美上,都有某种实践性和外化表现。在信仰层面上,元好问与性英禅师、弘相禅师、汴禅师等僧人定交,过从甚密,加上家庭、师友的熏染,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而生成信仰。对于这些问题,目前学界讨论尚不够充分。姚乃文《元好问与佛教》(《五台山研究》1986年第4期)、降大任《元遗山交往僧道考》、杨国勇《元好问对中国宗教史的贡献》(《中国史研究》1995年第1期)从史的角度梳理了元好问与佛教的基本情况。狄宝心《元好问对佛教文化的弘扬兼蓄》(《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4期),李正民、牛贵琥《试论佛教对元好问的影响》(《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第3期)认为佛教文化对元好问的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从生命意义、民本思想、诗禅关系等角度考察元好问对佛教的体认和吸收。高桥幸吉认为元好问“与僧侣的交往之中,佛教的色彩很少”,“缺乏信仰心”。刘成群认为元好问只有基于儒本的宗教观,“并不能说明元好问具有什么佛教信仰”。把元好问首先界定为一个“儒者”,对宗教的态度、价值认定和评价都置于这一立场下去考虑,而宗教视角的缺位,导致很多重要的信息被遗漏或过度解读。

《寄英禅师,师时住龙门宝应寺》(以下简称《寄英禅师》)是元好问早期诗歌中继《愚轩为赵宜之赋》之后一部重要的涉佛文学作品。探讨元好问的思想发展,把握其思想脉络,《寄英禅师》非常关键。对于《寄英禅师》,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和胡传志《金代诗论辑存校注》均有注释。该诗对弘相禅师、僧源、慕容安行、秦略、张效、崔遵、性英禅师七人诗歌进行品评,被视为文学批评史料。对于首句“我本宝应僧,一念堕儒冠”,姚乃文认为:“他(元好问)说自己本是宝应寺的僧人,因一念之差而堕入功名儒冠。”朱少伟认为:“他认为自己前世是在宝应寺当和尚,今生因为一念之差成了儒士,再来到这座寺院,发现树木已老井却没废。”龙晦《灵尘化境——佛教文学》对首二句的解释为:“他自己认为他的前生是在宝应寺当和尚,偶然以一念之差,才生成了儒士。前生在寺里种的树子,今天已经老了,前生所看见的水井,今天仍然没有成为废井。”以上三则释读看似明白易懂,却仅仅是从字面上的解释。本文以《寄英禅师》为切人点,结合其他文学作品,对元好问的佛教思想生成及相关问题进行讨论。

“一念堕儒冠”所蕴含的轮回受生原理

《寄英禅师》五言古诗,收录于元张德辉类次本《元遗山先生全集》卷二、狄宝心所著《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二。诗如下:

我本宝应僧,一念堕儒冠。多生经行地,树老井未眢。一穷缚两脚,寸步百里难。空余中夜梦,浩荡青林端。故人今何如,念子独轻安。孤云望不及,暝鸿杳难攀。前时得君诗,失喜忘朝餐。想君亦念我,登楼望青山。山中多诗人,杖屦时往还……爱君山堂句,深静如幽兰。诗僧第一代,无愧百年间。恩君复思君,恨不生羽翰。何时溪上石,清坐两蒲团。

要了解前两句所蕴含的真实含义,必须首先搞清楚“一念堕儒冠”的生成机制。前世的僧人怎么就“一念”堕入了儒道,变成了现世的儒生?这里的“一念”不是指时间概念,也不是“一念之差”,而是指作为轮回主体的“识心”在业力驱动之下的“起心动念”,与佛教四生受质、六道轮回观念有密切的关系。《六道集》说:“夫三界定位,六道区分,皆由最初一念识心倏起,而妄想结成有漏之因,故有三世循环,十二缘生。”三世轮回和十二类受生,决定于业力和受熏习的种子识,也离不开生命受生之际受业力作用的“起心动念”的情想。

梳理了佛教四生六道受生轮回的观念之后,再看《寄英禅师》“我本宝应僧,一念堕儒冠”就容易理解了。首句与受生轮回有直接关系,这一判断是基于后句“多生经行地”所反映的“多生”观念。“我本宝应僧”所指的不是现世,而是过去世,意谓过去世是龙门宝应寺的僧人。在托质受生之际,因起心动念的情想而趋向儒道,成了一名儒者,这一“舍此蕴已,复趣他蕴”的受生过程就叫“堕”,对于儒者“起心动念”而生爱染之心,就是“一念”。元好问承认现世中的儒者身份,又借用四生六道受生观念赋予自己前世僧人的身份,从而形成了前世的“僧”与现世的“儒”相统一的双重角色,其作用是为了做情感铺垫,拉近与僧人交往的距离,为末句“何时溪上石,清坐两蒲团”奠定思想基础。不仅带有诗人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毋庸讳言也具有一定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

(《寄英禅师》第二句“多生经行地,树老井未眢”,不是承接首句“一念堕儒冠”来说的,而是“我本宝应僧”的具体展开。据《木庵诗集序》载,性英禅师“贞祜初南渡河,居洛西之子盖,时人固以诗僧目之矣。三乡有辛敬之、赵宜之、刘景玄,予亦在焉。三君子皆诗人,上人与相往还,故诗道益进。出世住宝应”。英禅师与辛愿、赵元、刘昂霄三人相往来,元好问虽在三乡,从其后《龙门杂诗》推断,作《寄英禅师》之前,尚未拜访过眭英禅师,当然也未去过龙门宝应寺,怎么就称“树老井未眢”呢?正确的理解是,宝应寺是我过去修行时的经行之地,而那时寺里还有老树,井水也尚未枯竭。这不是一种写实主义手法。同年所作《龙门杂诗二首》“乾元先有期,清伊亦知津”属于同一现象。此时元好问去拜访性英禅师,香山寺、乾元寺都在伊河南岸,从“溪寒不可涉,倚杖西林晚”句看,两寺元好问都沒有去。《龙门杂诗其二》中的“尘”“春”“人”等韵脚与白居易《春日题乾元寺上方最高峰亭》同,可确定是一首步韵诗。未去过乾元寺,元好问却熟知渡过伊河的津渡。正大五年(1228)《长寿新居三首》其三:“昔有姜夫子,来家寂寞滨。墓田耕已熟,碑石字犹新。诗酒娱中岁,山林有外臣。三生可信否,吾亦记前身”。元好问移居内乡白鹿原长寿村,而北宋处士姜梦得曾居住于此,对其“诗酒娱中岁,山林有外臣”有价值上的认同。如果三生可信的话,就是他的后身。又宪宗二年(1252)在平定县所作《九日登平定涌云楼故基,楼即闲闲公所建》“诗翁曾此宴重阳,老树遗台认醉乡”,通过老树、涌云楼故基遗台联想,浮现出其师赵秉文重阳节宴饮的情景。以上三则材料中的“知”“记”“认”,与《寄英禅师》诗“多生经行地,树老井未眢”的思维、表达方式相同,都是非现实主义的联想。

“生前一僧”观念与元好问的佛教信仰

元好问((寄英禅师》“我本宝应僧”的说法,与赵秉文、李纯甫“生前一僧”完全一致,可以说是后者的翻版。赵秉文和李纯甫不仅精研佛学,都是佛教居士,是金后期居士佛教的代表人物。刘祁《归潜志》卷九记载:“赵闲闲本喜佛学。……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尝日:‘吾生前是一僧。又日:‘吾前生是赵抃阅道。盖阅道亦奉佛也。”李纯甫二十九岁,师从万松行秀学佛,“日抵万松老师,深攻亟击”。《归潜志》记载:“李屏山平日喜佛学,尝日中国之书不及也,又日西方之书,又日学至于佛则无所学。……盖屏山尝言:‘吾祖老子,岂敢不学老庄?吾生前一僧,岂敢不学佛?”元好问称“自贞祜甲戌南渡河时,犬马之齿二十有五,遂登杨、赵之门”,又说“兴定初,某始以诗文见故礼部闲闲公”,元好问与赵秉文、李纯甫等人交往密切,且有师承关系,“我本宝应僧”与“生前一僧”观念有内在的联系。

另一方面,“我本宝应僧”观念的产生,是元好问1216年避乱南渡至1218年移居嵩山初期,现实社会刺激特别是科考失意之后,对儒者身份重新审视的产物。三乡时期所作《胜概》“吾道三缄口,时情一解颜。从今便高卧,已负半生闲”,“吾道”可以解释为“我的处事之道”,但元好问经常称“儒学”为“吾道”,解作“我所信奉的儒家之道”亦通。“从今便高卧”,“高卧”谓隐居不仕,已流露出对功名追求的消沉之意。《古意二首》:“二十学业成,随计入咸秦。秦中多贵游,几与书生亲。……寂寥抱玉献,贱薄倡优陈。青衫亦区区,何时画麒。遇合仅一二,饥寒几何人。谁留章甫冠,万古徒悲辛”。((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系年在兴定元年(1217)举试失败之后所作。“章甫冠”指儒者之冠,“衣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是儒生身份的标志,“谁留章甫冠,万古徒悲辛”,表达出屡试不第之后对儒者身份的辛酸和怀疑。元诗中多有儒冠误人之语,如正大四年(1227)《追录旧诗二首》“闻君话我才名在,不道儒冠已误身”,乃马真后元年(1242)《晨起))“多病所须唯药物,一钱不直是儒冠”,元好问说儒冠贻害自己不浅,儒生一文不值,怨愤之情强烈。前文已经指出,四生六道受生时“知所生处,便生爱染,往彼受生”,那么“我本宝应僧,一念堕儒冠”所表现的感情基调则是对儒者的喜爱和偏好,就没有自我否定的意思。结合前引《胜概》“从今便高卧,已负半生闲”,(《古意二首》“谁留章甫冠,万古徒悲辛”“本无儿女心,安用尤天公”诗句的感情色彩,味后句“多生经行地,树老井未眢”意,《寄英禅师》首句就有扬僧抑儒的倾向。

研究者多否定元好问有佛教信仰,涉及佛教则说是“立足于吾道与文统的儒家本位,去摄取佛道二教而已”,这种说法是不客观的。《寄英禅师》体现了元好问的佛教三生观,“前身后身”说频见于其他诗作,不少诗作反映出他对佛教生活的羡慕、向往以及价值认同。元好问移居嵩山时期,与嵩山诸僧来往密切。《兴福禅院功德记》:“予居嵩前,往来清凉,如吾家别业。正大二年(1225)《后饮酒五首》其三“客从嵩少来,贻我招隐诗”,什么叫“招隐”?《清凉相禅师墓铭》说“今年西堂成,约予来习静度此夏”,在夏安居之时,相禅师邀请元好问到清凉寺去习静度夏。《少林》“云林入清深,禅房坐萧爽。澄泉洁余习,高鸟唤长住”,在少林寺禅房中清坐,涤去了胸中的泥尘,不仅消除了烦恼,洁净的泉水连残余的习气也断除了,这就是习静之后愉悦的心理感受。诗中的“高鸟唤长住”,与其父元德明《寒食再游福田寺》“曾是西堂读书客,不应啼鸟也催归”固意旨相似。若真要长住,成为一个禅客,确实真有些为难他。《少林雨中》:“西堂三日雨,气节变萧森。偃卧复欹卧,长吟时短吟。钟鱼四山静,松竹一灯深。重羡禅栖客,都无尘虑侵”。“偃卧复欹卧,长吟时短吟”形象地描绘出元好问身处寺院中的辗转反侧和烦躁不安。正大四年(1227)《出山》:“松门石路静无关,布袜青鞋几往还。少日漫思为世用,中年直欲伴僧闲。尘埃长路仍回首,升斗微官亦强颜。休道西山不留客,数峰如画暮云间”。此时元好问将出任内乡县令,结束十年的嵩山隐居生活。“布袜青鞋几往还”与“往来清凉如吾家别业”相合,在隐与仕之间元好问选择了后者,但从“伴僧闲”“仍回首”“数峰如画”等语看,元好问对佛教山林隐逸生活非常留恋。金亡之后,元好问对佛教的精神需求并没有消退。如蒙古太宗九年(1237)《寄汴禅师》“见说悬泉好薇蕨,草堂知我是鄰翁”,蒙古定宗二年(1247)《宝严纪行》“兹山缘未了,僧夏容宿留”,海迷失后元年(1249)《寄英上人》“白首共伤千里别,青山真得几时分”,宪宗五年(1255)《陀罗峰二首》“念年灵峰四十年,一来真欲断凡缘”。在元好问诗中,涉及僧人、佛寺的山林隐逸是一个贯穿其思想的主题,“伴僧闲”“云水僧”“分青山”“种莲结社”“同宿赞公房”是其向往的归隐生活。晚年在燕京所作《无尘亭二首》其一:“雾廓云开病未能,波流草靡亦何曾。胸中自有西风扇,身外休论有发僧。”元好问不说自己是前世的僧人,干脆说成是带发修行的僧人了。

必须指出,元好问的佛教信仰只停留在精神层面,《少林》“我无玄豹姿,漫有紫霞想”是其信仰特征的概括。类似赵秉文《灵岩寺》“信知象教力,超越范围外这样的佛教鼓吹,在元诗中是没有的。佛教的出世与隐逸思想,不过是他人生失意时寻求心理寄托、获得慰藉的精神食粮而已。

儒学认同背景下对佛教价值的重新认识

元好问出自一个官宦世家,在二十岁之前受到过良好的儒学教育。《古意二首》:“七岁入小学,十五学时文。”元好问七岁入小学,所学的内容主要是传统的儒家文化知识,《曲阜纪行》称:“我昔入小学,首读仲尼居。百读百不晓,但有唾成珠。少长授鲁论,稍与义理俱。”十四岁时,元好问师从陵川名儒郝天挺,“肆意经传,贯串百家,六年而业成”。元好问嵩山时期思想的演变,有两个可参照的重要时间节点,一是兴定二年(1218)所作《寄英禅师》,开始形成了佛教信仰,也开启了诗禅融合的探索之路。二是兴定四年(1220)秋所作的《赠答刘御史云卿四首》。在赵秉文、杨云翼、刘从益等人的直接影响下,元好问形成了系统的儒学思想体系,以“吾道”自任,儒家本位思想得到加强。

元好问兴定元年(1217)初次拜见赵秉文,兴定五年(1221)中进士,以此成为其门生。元好问推崇韩愈、欧阳修,认为“唐昌黎公、宋欧阳公身为大儒,系道之废兴”。在《赠答刘御史云卿四首》其三中,元好问认为阐发孔圣蕴奥,有拨云见日之功的并不只有张载和二程,韩欧与程张之学殊途同归,功效上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并连续两次设问:“大儒不知道,此论信以不?”“圣途同一归,论功果谁优?”这与赵秉文《性道教说》所云“独周程二夫子绍千古之绝学,發前圣之秘奥,教人于喜怒未发之前求之,以戒慎恐惧于不见不闻为人道之要,此前贤之所未至其最优游乎。其徒遂以韩欧诸儒为不知道,此好大之言也”,“或日:韩欧之学失之浅,苏氏之学失之杂,如其不纯何?日:欧苏长于经济之变,如其常,自当归周程观点一致,说明元好问以“韩欧”为旨归的儒学思想直接来源于赵秉文。

《赠答刘御史云卿四首》“濂溪无北流,此道日西沉”“但使本根在,枝叶复何云”“开云揭日月,不独程张俦”“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圣学要深谈,别君惜匆匆”等主张,从对北宋理学的看法、儒学与文学的关系等方面第一次系统地阐发了元好问的儒学主张,以及从自发到自觉,确立儒家立场,维护儒学的价值追求。杨云翼《李平甫为裕之画系舟山图,闲闲公有诗,某亦继作》:“礼部天下士,文盟今欧韩”,把赵秉文视作当世之韩欧;“吾子忠厚姿,不受薄俗漫。晴云意自高,渊水声无湍。他日传吾道,政要才行完”。由《赠答刘御史云卿四首》“共学君所贪,适道我岂任”推知,刘从益和杨云翼二人对元好问弘扬“吾道”寄予了殷切希望。

在此背景之下,元好问对佛教的态度和价值认知有了更进一步的升华,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提倡佛禅与儒学的融合。元光二年(1223)所作《李屏山挽章二首》其二:“谈麈风流二十年,空门名理孔门禅。诸儒久已同坚白,博士真堪补太玄。孙况小疵良未害,庄周阴助恐当然。遗编自有名山在,第一诸孤莫浪传。”元好问在此提出了“孔门禅”这一概念,其本意是为了替李纯甫的学佛活动进行辩护,曲护师说。其实质是元好问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主张禅儒融合。在元好问看来,孔门禅不仅仅是儒者所行之禅,而是要强调这种佛禅带有儒家思想的特征。《坟云墓铭》表彰僧人法云的孝亲,《龙门川大清安禅寺碑))赞扬佛教有“恻隐之实,亦不可厚诬”,均属此类。在刘从益、耶律楚材等人看来,李纯甫之学是佛学,说他“会三圣人理性之学,要终指归佛祖而已”。受此影响,元好问也认为李纯甫之学是禅学,与耶律楚材等人的看法不同的是,元好问认为这种禅学是儒释融合之后所形成的孔门禅,所以是“小疵”,瑕不掩瑜,也于世无害。

二、主张诗禅融通。元好问对佛教的吸收融纳不仅体现在诗歌创作中,还在于他对诗禅关系的理解。元好问对诗禅关系的思考和探索,始于《寄英禅师》诗。元好问称“我诗有凡骨,欲换无金丹。呻吟二十年,似欲见—斑”,经过二十年的诗歌创作,如何从凡入神,脱胎换骨,他尝试着从禅学中吸收养分。同年所作《龙门杂诗》“学诗二十年,钝笔死不神。乞灵白少傅,佳句傥能新”,由此找到了走出困境的路径。王若虚作《王内翰子端诗“近来陡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其小乐天甚矣。漫赋三诗,为白傅解嘲》,不认可王庭筠的说法,为白居易辩解,只是泛泛地称赞其“妙理宜人”“胸中自有一天”。元好问推崇白居易,是基于白居易在诗禅相通关系上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晚年所作《感兴四首》之二“诗印高提教外禅,几人针芥得心传。并州未是风流域,五百年中一乐天。”认为诗与禅有相通之处,但能够领会其奥妙的人却很少,在元好问看来,真正能够做到诗禅相融的人,在并州之域唯有白居易一人。

元好问对诗禅学关系还有一个高度的概括,即《答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心地待渠明白了,百篇吾不惜眉毛。”学者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此诗作于元好问在隐居嵩山时期,与《寄英禅师》和《龙门杂诗》时间相近,此时元好问对诗禅关系有比较成熟的把握和认识。前两句阐明诗对于禅客、禅对于诗人都有助益,后两句则强调“自悟”“自得”的重要性。对于禅客学诗,元好问认为待心地自悟、有所省发之后,再为他说破,再“不惜眉毛”讲解作诗的道理。(《答聪上人书》对此说得很清楚:“上人天资高,内学富,其笔势纵横,固已出时人畦畛之外,唯前辈诸公论议,或未饱闻而餍道之耳。古人有言:不见异人,必得异书。可为万世学者指南,可终身守之。此仆平生所得者,敢以相告。”前者不说破,后者说破。

三、理性地看待佛教的社会功能。元好问所撰《威德院功德记》《龙门川大清安禅寺碑》等佛教碑文,对佛教多有正面的评价,但也批评其负面的作用。蒙古太宗十三年(1241)所作《应州宝宫寺大殿》描绘了辽国倾举国之力所修的宏伟壮丽的木塔,笔锋一转,“请看孔释谁消长,林庙而今草又荒”,对佛教兴盛、儒教式微叹息不已。乃马真后四年(1245),元好问与刘浚明等人游曲阜孔林,盛赞“天地有至文,六籍留圣谟”“圣人与天大,圣道难为言”。到孔庙看到的是“殿屋劫火余,瓦砾埋荒基”的荒芜景象,而与周公庙毗邻的胜果寺佛塔却高耸入云,新建的佛屋栉次鳞比,元好问发出了“鲁人惑异教,吾道宜湮沦”“一朝断生化,万国随荆榛”的愤慨之声。元好问痛斥鲁人被异教所迷惑,使儒教甘于沉沦,认为佛教不事生产,国家就会衰败。元好问继承了赵秉文“害于世者,其教耳”的思想,把佛老二教视为有别于儒道的异术异习。《威德院功德记》说:“道,则异术也;教,则异习也。梯空接虚,入神出天,与吾姬、孔氏至列为三家。儒衣冠之子孙,有奔走而从之者,况乎诱庸俗而役之,以为区区之塔庙,岂不謦咳嗍呻之顷而得之?噫!使吾圣人之门,有若信、若果、若因、若圮者,旦旦如是,世世又如是,就不能推明大道,卓如日月之明,至于一亩之宫,亦何遽有鞠为园蔬之叹乎?吾于是乎有感。”元好问看到佛寺才毁旋兴,金碧相望,而孔庙却沦为园蔬之地。元好问以“吾于是乎有感”为结束语,而《明阳观记》“吾于此有感焉”则做了阐明:“三纲五常之在,犹衣食之不可一日废。今干室之邑,岂无人伦之教者?至于挟《兔园策》,授童子之学者,乃无一人焉!寒不必衣,饥不必食,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呜呼!二家之盛衰,又何足记邪。”元好问认为,人伦纲常不兴,童蒙之学不讲,世风日下,人心浇漓,佛道二教的兴衰又何足道!元好问不仅仅针对道教,对佛教也是如此。《寿阳县学记》说:“崇祠宇,佞佛老,捐所甚爱以求非道之福,呻顾盼,化瓦砾之场为金碧者,又不知几何人也。”元好问站在维护伦理道德秩序的立场上,对宗教功能的认识和评价,与耶律楚材“以儒治国”理念相同,具有进步意义。

结语

耶律楚材《楞严外解序》说:“吾儒中喜佛乘者固亦多矣,具全信者鲜焉。或信其理而弃其事者,或信其理事而破其因果者,或信经论而诬其神通者。或鄙其持经,或讥其建寺,尘沙之世界,以为迂阔之言,成坏之劫波,反疑驾驭之说,亦何异信吾夫子之仁义,诋其礼乐,取吾夫子之政事,舍其文学者耶。”儒士对佛教信仰的种种差异性,恰恰是中国土大夫佛教的一般特点,与居士佛教存在着一定区别。赵秉文、李纯甫、耶律楚材都是佛教居士,后二人被列入《居士传》,虽是佛门弟子,却不妨碍他们以儒自居。元好问以吾道自任,没有皈依佛门,不算佛教居士,但元好问三生观念浓厚,说自己是“生前一僧”“有发僧”,或说是姜梦得、陶渊明的后身等。元好问受佛教影响颇深,存在着一定的佛教信仰,但其信仰只是“漫有紫霞想”而已。元好问对佛教的接受和吸纳,不仅仅表现在信仰层面上,在思想文化层面上意义更大。元好问主张佛禅与儒学的融合,创造性地提出了“孔门禅”思想。在诗禅关系上,援禅学入诗学,融通诗禅关系,丰富了其诗学理论。金亡之后,为了重建社会政治道德秩序,维护儒家的纲常伦理,元好问理性地看待佛教的社会功能,具有时代进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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