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泽文与《岛上书店》现象

2020-06-29 07:51薛玉凤
世界文化 2020年6期
关键词:妮可玛雅艾米

薛玉凤

当下纸质书与实体书店受到了数字阅读的强烈冲击,然而美国作家加?泽文(Gabrielle Zevin,1977— )却创造了出版奇迹。她的第八本小说《岛上书店》(The Storied Life of A.J.Fikry, 2014)以史无前例的高票摘取了美国独立书商选书第一名和美国图书馆推荐阅读第一名,继而成为当年“现象级全球畅销书”,并于2016年被拍成同名电影。

很多媒体与评论文章对《岛上书店》现象进行过阐释,比如《纽约时报》书评认为与书店相关的图书近几年在美国经常登上畅销榜,这和读者所怀有的书店情结有关系;《迈阿密先驱报》认为该书的畅销与这几年美国独立书店经营状况回暖有很大关系;而《华盛顿邮报》则认为泽文很了解读者的情绪,抓住了当前书店与纸质书的颓势所引起的共鸣。泽文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也证实了这些猜测:“我们所在的时代,处处都是数字出版以及各种购物消费(包括线上购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要写一本不无幽默感的书,借这本书告诉大家,书很重要。”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特定的价值体系,畅销书作者尤其需要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如今人们一方面手机不离手,电子阅读普遍,另一方面又同情纸质书与实体书店不可避免的颓势命运,留恋纸质书与书店的温馨与质感。泽文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读者的这种矛盾心理,为全世界爱书之人献上一餐书之盛宴,使濒临倒闭的书店与孤独绝望的主人公费克里一样,依靠爱与交流的力量起死回生,自然颇得读者青睐。

“岛上书店”

《岛上书店》所表达的爱与救赎、阅读与沟通、创伤与死亡等普世主题暗合了大批读者的期待视野。在科技与信息高度发达、物质极大丰富、生活越来越便利的今天,患有各种心理疾病的人却呈几何级增长,抑郁、焦虑、狂躁、绝望等负面情绪充斥着人们的内心。于是像《岛上书店》这样充满爱与温情的“治愈系小说”便极易获得读者的共鸣。小说开篇前泽文就借13世纪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句强调爱与珍惜的主题,也暗含了人生无常、死亡无处不在的悲观思想:“来吧,亲爱的,/且让我们来相爱,/趁你我/尚在人世。”正如费克里临终前对养女玛雅所说的,“我们会成为我们所爱的那样。是爱成就了我们”。小说中所表现的亲子之爱、邻里之爱、男女之爱,是治愈所有创伤的灵丹妙药。

费克里与玛雅这对颇富传奇色彩的养父女之爱,不仅成就了两岁弃婴玛雅的人生,也帮助抑郁绝望中的费克里自己走出人生低谷,结束了长期与世隔绝的孤岛生活,重新收获亲情、友情与爱情。小说开头,39岁性情孤僻的宅男费克里仍在失去爱妻妮可的孤独无助中苦苦挣扎:21个月前怀有两个月身孕的妮可在车祸中身亡的惨剧日夜折磨着他,不胜酒力的他隔几天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求醉后能在梦中与亡妻相会。书店面临倒闭,唯一值钱的东西《帖木儿》被盗,书店又突然冒出个直叫他爸爸的弃婴玛雅,此时万念俱灰的费克里的尴尬与无助可想而知。然而手忙脚乱两天后的费克里已经不放心把玛雅交给别人抚养,伊斯梅(妮可的姐姐)见过的“最自私、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之一”的费克里竟然决定收养玛雅。他与玛雅相依为命,同甘共苦,不是父女却胜似父女,仿佛玛雅就是他那个随母亲丧生车祸的无辜婴孩。出水痘的“玛雅很痛苦,费克里因为玛雅痛苦而痛苦”。更多时候他们一起享受读书的乐趣,玛雅很快成为与养父一样的“書呆子”,使费克里欣慰之至。面对久违的快乐,费克里意识到这就是爱——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的父女之爱。

随着玛雅的到来,邻里之爱与朋友之爱也逐渐成为费克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亡妻的姐姐伊斯梅是费克里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首先求助的对象,警官兰比亚斯等小岛居民也会主动到书店雪中送炭,帮从未带过孩子的费克里解决每天层出不穷的新问题。费克里的孤岛生活随着玛雅的到来而告终,朋友圈逐渐扩大。他也不再执着于自己的阅读品味,进书的范围越来越大,接着各种各样的读书会在书店举办,最多时有12个读书小组,其中兰比亚斯主持的“警长精选”是费克里最喜欢的。兰比亚斯主动当玛雅的教父,随时为费克里提供后援,两人成为最好的朋友。最后兰比亚斯劝妻子伊斯梅将《帖木儿》还给费克里,使罹患脑瘤的费克里得以接受手术。

友情不仅改变了费克里的生活轨迹,也改变了兰比亚斯与伊斯梅等许多小岛居民的命运。兰比亚斯从小就被老师判定为“差生”,从来不读书。费克里收养玛雅后,离异单身的兰比亚斯出于好奇常进书店,费克里给他什么他就读什么,玛雅读什么他也读什么,很快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读书,喜欢书店,喜欢和读书人讨论书,外加喜欢纸、纸的手感、新书的味道……活生生将自己也变成了个书痴。享受到读书乐趣的兰比亚斯还组建了警察读书小组,吸引不少同事也加入到读书的行列。不知不觉中他把自己变成了绅士警察,后来还俘获了中学英语教师伊斯梅的芳心,并成为妻子眼中“最有趣的警察”。伊斯梅的身心创痛主要来自她的作家前夫丹尼尔——一个到处留情、没有担当的花花公子,正是他的无情,导致黑人女孩儿、哈佛大学高材生玛丽安走投无路,在投海自杀前将他们的私生女玛雅偷放在书店托费克里照顾,才有了接下来的传奇故事。不幸的弃婴玛雅不仅成为费克里的救星和兰比亚斯读书的诱因,也将伊斯梅从婚姻的泥潭中解脱出来,小小的她成为书中所有主要人物的福音。

费克里与亡妻妮可的爱情是小说不可或缺的背景,也是他与艾米爱情主线的重要支撑,而这些美好爱情的媒介都是书籍。费克里与两任妻子的爱情都刻骨铭心,这与他们对书籍的共同热爱密不可分。费克里与妮可相识于大学,两人都是读外国文学方向的博士生。妮可一心想当诗人,觉得“想要拥有文学生活,可能有更好、更快乐的方式”,这就是开书店,于是两人辍学回到妮可家乡艾丽丝岛开书店——“没有书店的小镇算不上个小镇”。妮可在家乡如鱼得水,而在读书方面极为挑剔的费克里却完全是个甩手掌柜,直至妮可车祸去世后他的生活陷入绝境:不善交际,对书店经营一窍不通……

费克里与艾米的婚恋标志着他与过去彻底和解,而玛雅与书籍可谓他俩的牵线者。31岁的艾米是出版社销售员,与费克里一样嗜书如命,志同道合。虽然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场灾难,但艾米推荐的《迟暮花开》成了费克里后来主动联系她的媒介——有一天他突然想翻看那本当初特别抗拒的书,因为收养玛雅后眼界变宽了,读书范围变广了。费克里向艾米表白时竭力强调的也是他们对书的共同爱好与心意相通:“当我读一本书时,我想让你也同时读。我想知道你对这本书有什么看法。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有书、有交流,还有我的全心全意,艾米。”在他们的婚礼上,艾米让朋友读她最喜欢的作品《迟暮花开》中的一段,充分阐明爱是战胜孤独的良药:“因为从心底害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我们独来独往,然而就是因为独来独往,才让我们以为自己不值得被爱。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驱车上路。有一天,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会遇到他(她)。你会被爱,因为你今生第一次真正不再孤单。你会选择不再孤单下去。”

遗憾的是尽管《岛上书店》被誉为“感动全球千万读者的阳光治愈小说”,故事主人公费克里却英年早逝,艾米就像开篇的费克里一样形单影只,陷入绝望的深渊。好在她有玛雅需要照顾,她们一起离开小岛,开始新生活。小说似乎暗示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是生活的一部分,无论多么的艰难困苦,活着的人都要继续活下去,用爱的温暖以及足够的勇气与担当。

与爱相伴相生的是小说的另一个灵魂——书。故事围绕小岛书店与书痴老板费克里展开,费克里的妻女和亲友也因书结缘,图书编辑、出版、销售、阅读、写作等与图书有关的叙事在小说中无处不在。书店既是小说的背景,又是叙事前景与焦点,是个教堂般的神圣所在,正如小说末尾艾米向接替她的新销售雅各布所介绍的:“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小岛书店。我不相信有上帝,没有宗教信仰,但这家书店对我来说是最接近我这辈子所知道的教堂的所在。这是个神圣的地方。”在最后出场的雅各布身上,书籍的救赎主题被明确表达了出来。27岁的雅各布酷爱读书,拥有非虚构写作硕士学位,正在写一部同性恋歌舞演员的口述史。能找到这份销售工作,他觉得自己幸运至极,“他相信书本挽救了他的生活”,正如书本挽救了书中大部分人的生活。费克里的去世与艾米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兰比亚斯与新销售雅各布开启了小岛书店的新传奇。

主人公费克里最喜欢短篇小说集,而小说的构架也是按照他的读书品味安排的,独具特色。作品13个章节的标题都是短篇小说篇名,篇名下则是费克里对该作的简短注解,接着才是小说正文,而正文中提到的作品、作家更是多达百余个。这是费克里为养女玛雅推荐的阅读书单,玛雅按图索骥,从海量阅读中受益匪浅。其实,这也是作者加·泽文花很多时间为年轻读者精心挑选的书目,她大概也希望多几个玛雅这样的书痴读者。正因如此,这本书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本书,而是无数本书的狂欢与对话;作者与众多读者的对话,也是网络上几万留言读者之间的对话与交流。诚如作者所言,这本书既非长篇小说,也不全是短篇故事,而是一部人生作品集。

“书痴”

回顾往事,泽文认为《岛上书店》的构思也许源自2007年的图书巡展,当时喜欢结交朋友的前出版社销售代表马克?盖茨开车带她走遍了芝加哥。自从她出版第一本小说,泽文接触过许多书商、图书馆员、教师、作家、图书节志愿者及出版业同仁,他们举办了很多活动,《岛上书店》的诞生“正是基于这些交流”,并且在小说中突出展现了这些交流。

作者泽文从小酷爱阅读,在她看来,阅读是“培养一位作家的秘方”:父亲送给她“快乐的礼物”——约千本书;母亲常利用午休时间带她去书店,使她能在新书开售当天便得到她最喜欢作家的新书;外公外婆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送书给她;读11年级时英语老师介绍她读当代小说;20年来大部分时间汉斯(她之前出版的7本书的编辑)都是她的第一位也是最有耐心的读者。所有这些与阅读有关的事与人造就了她这个作家。心怀感激的泽文因此将《岛上书店》献给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用书本丰富了她的成长历程;她还献给多年前送她《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短篇集》的那个男孩儿。

泽文是个天才多产作家,她的写作之路可谓一帆风顺。14岁时她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函投给当地报社,意外成为该报的乐评人,迈出未来作家的第一步。泽文毕业于哈佛大学英美文学系,是名副其实的科班出身,这为她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语言与文学基础。截止目前她已出版9部小说(包括5部青少年小说),作品被翻译为30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销售。泽文以简洁清新又不乏幽默的文字,富有想象力与激情的故事情节,反复书写爱、书、创伤、救赎、沟通、死亡与新生等普世主题,带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激起无数人的共鸣。除了作家身份,泽文还是电影剧本编剧、《纽约时报》书评与美国国家公共电台《时事纵观》栏目的撰稿人,也曾于2016年和2018年两次来华,在中国掀起阅读热潮。

然而,这本“阳光治愈小说”不仅没能留住正值壮年的主人公费克里,也同样没能挽救它的第一个中文译者孙仲旭年轻的生命。孙仲旭是喜爱外国文学的读者耳熟能详的青年翻译家,其译作《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九八四》《动物庄园》等尽人皆知。2014年8月4日 (原著出版后4个月),孙仲旭在博客上说《岛上书店》是他要译的一本新书,并说译这本书满足了他好几个心愿:“译一本关于书的书,译一本类似梅芙?宾奇作品的书,译一本‘小鸡文学。讲的是围绕着一间书店的几个人的故事,讲得很不错,我被感动了,另外感觉这本书有可能被改编成一部文艺片。译这本书时,我想起我已经有3年多没有译过轻松的书了,我会珍惜这个机会。”孙仲旭的短短三行博客文字包含大量信息。首先,《岛上书店》是本“关于书的书”,书中故事讲得动人,有望被改编为文艺片(后来果然如此)。其次,这本书类似梅芙?宾奇(Maeve Binchy,1940—2012)的作品,而宾奇是爱尔兰国宝级畅销书作家,也是整个英语世界顶级畅销书女王,著有《晚间课程》(1997)、《塔拉路》(1998)、《朋友圈》(1990)等近20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每一本都是英语世界人人争读的畅销书。第三,这本书属于 “小鸡文学”(chick lit)作品,所谓“小鸡文学”指的是女作家写的有关女性浪漫爱情的小说,往往极为畅销。第四,孙仲旭承诺要“珍惜这个机会”。然而,他没能信守诺言,博客发出仅24天后他就因抑郁症自杀,年仅41岁。或许这本书译得并非他想象中轻松,又或许那些译得不轻松的作品让他入戏太深,身心俱疲,导致这个“译痴”最终崩溃,就像英年早逝的主人公费克里,令人扼腕叹息。

孙仲旭留下的遗憾由另一个译痴李玉瑶接力。李玉瑶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编辑,译有《阿克拉手稿》《与狼共舞》《房间》《激情》等作品,她不正像《岛上书店》中同样供职于出版社的艾米和雅各布吗?

蒲松龄老先生的文言短篇小说《书痴》中的美人颜如玉对症下药,用游戏、下棋、弹琴、结交宾朋等方法,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痴郎玉柱从“沉闷、枯燥”的读书生活中解脱出来,调教成一个“有用”的人,最后踏上做官为母报仇的征程。而《岛上书店》书内书外的一应书痴们却乐此不疲,日日遨游于书海之中,毫无“悔改”之意。

岛上书店的褪色招牌上写着“无人为孤岛,一书一世界”,恰恰说明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而书中世界将一个个孤岛般的读者连接了起来。泽文曾说:“读书是一种非常孤独的行为,所以我把书店放在岛上。不过,当不同的人读同一本书时,这本书又将大家联系在了一起。”书为媒,爱为介,费克里不再孤单,读者也不再孤单,正如小說结尾所言:“我们读书而后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读书与爱一样,也是一种沟通,有助于治疗我们的孤独症。做了半辈子书店老板的费克里越来越明白沟通是所有的意义所在,因此他病逝前力劝玛雅:“跟人沟通,我亲爱的小书呆子。只有沟通。”《岛上书店》现象正是全球几百万读者与作者泽文、与书中人物、与书中提到的百余部作品以心相通、沟通共鸣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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