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道深山

2020-06-30 10:05齐七郎
北京文学 2020年6期

齐七郎

新人自白

我是一个年逾花甲的文学新人。

喜欢摄影,写文字是十年前给自己拍的照片配文字开始。那个时候,每天为了写一篇千字文而苦思冥想,为此,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这个参加了五六期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文学研修班,还经常到各种公益文学讲座会场去学习。北京,这样的机会很多,比如东城区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等等都有,每次两个小时的课,我都要整理出四五千字的笔记。

有人夸我起步晚起点高,这可能还要得益于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做了七八年的义工讲解员吧,我在那里一边学习,一边讲解,一边写作,QQ空间里的千字日志现在也写了有近四千篇了,文学的氛围让我懂得了很多的文学常识。

《寻道深山》是参加一个基层作协的文学采风活动的征文,那次活动是在怀柔的大山里,我确实也是骑自行车去的,很多细节来自那次行程,灵感也来自独自在大山里的百公里骑行中。

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写了一个被困监狱里的人,偶然得到一册枯燥的象棋棋谱。后来,在狱中他从开始的厌恶到无聊中摆子,再到最后痴迷。《寻道深山》在这方面有些许的借鉴。怀民是个被困在深山里的民工,包工头把一册《官字谱》扔给他,让他在大山的一个想要些文化包装的山沟里,增添些围棋元素。那个工程因为资金状况搁浅了,怀民随着包工头来到了城市里的工地。后来,在工地旁的棋牌室遇到了老谷,又知道了那册书上的黑白点是围棋,工地的事故结束了这个年轻人的生命。老谷为了年轻人,为了探究年轻人的围棋之道,进山了。

我喜欢围棋,但水平不高,一些基本的原理还是懂一些。儿子小学的时候就成了业余5段,现在很多的国家队棋手那时候他都对弈过。這些,为我的《寻道深山》提供了细节的真实。

我是一个五辈子北京人的土著,喜欢文学也喜欢老北京,喜欢用北京话讲北京普通人的故事。这篇,先这么讲讲试试吧。

老谷骑的是一辆崭新的“捷安特”,这自行车在当今骑行圈算不得好,前三后六的十八速,V刹,骑行圈现在的好车是三十速油刹。车是十年前给还在上小学的儿子买的,后来,一个朋友买牛奶,抽奖中了个杂牌的山地车,转送给了老谷。儿子上学骑车狼呼,就先让儿子骑那杂牌,“捷安特”就放在家里收藏了。十年以后,儿子大学毕业啥都不骑了,那辆杂牌山地车,老谷进进出出买菜日常用,“捷安特”则成了他远途骑行的越野车。

今天老谷是远途骑行,上午下雨,中午在家吃过麻酱面,不顾市里发布的山区有暴雨、落石危险的预警,把“捷安特”扛到楼下,前后轮胎补足了气,背上包,骗腿儿上车就出发了。出发的地方是东直门小街。目的地是一直往北的郊区大山里。

老谷是个闲人,十多年前被企业买断工龄轰回家,眼下除了每天早上出去骑行个十几公里锻炼腿脚,全天都是泡在住家附近的和平棋社。老谷喜欢下围棋。

那天,在和平棋社,挂彩下棋的老谷,被一个民工样儿的人给杀花了。在棋社混了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开始是二十块钱的小挂,后来,筹码挂到二百块一盘,他又输了。彩棋输得这般惨,倒让他的心沉了下来。他在棋社坐的是头把交椅,这几年虽然没在这彩棋上发大财,但是日常的烟钱酒钱也没掏过腰包。顶注二百块的那盘输了以后,这天的棋社生活也就结束了。和平棋社还是小赌怡情的那种,彩棋挂彩,五块、十块,甚至二十都行。民工样儿的人叫怀民,是老谷后来才知道的。

怀民那天是路过棋社进屋凉快来了,外边摄氏三十五六度,棋社里虽然乌烟瘴气空气质量不好,但有空调还是凉快些。棋社里,下棋的观棋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在棋社里转悠了半个小时,他看到了黑子白子摆在了木质的棋盘上,不知道那是三百六十一个点,那棋盘比他脑子里的格线要宽阔。而黑白子的图案却是他熟悉的,这让他想起了工地工棚背包里的那本残缺不全的旧书,在已经过去的人生经历中,那是他读过最多遍、读的时间最长的一册书,比上学时的任何课本读得还要长。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那书里的黑点点白圈圈是这棋盘上的学问。

粗粗地看了几桌棋后,他来到了一张棋桌旁,这里围观的人比其他棋桌要多,这里的棋子比其他的棋子漂亮,其他桌都是塑料棋子,这里的是石头子,比他在大山里摆放的大小不一的石子要规矩得多,他不知道这种棋子叫云子,是老谷在棋社里的特殊待遇。

那天是看棋的怀民犯忌了,犯的是“观棋不语”的忌。他看到位穿着讲究的老人,棋盘角部的一大块棋没能撑出两只眼,整盘棋行将毙命。有很多围观的人都没言声,偏偏这个时候,怀民按住老人已经夹起颗黑子的手,然后用手指,在棋盘上点了个二路长。老人的棋已经是崩了,痛苦挣扎中,抬头看了眼陌生的怀民,将信将疑地按照怀民的指点将黑子摆下了。又走了几步,每当往棋盘上放子的时候,老人都要抬眼看一看怀民。棋活了,和老人下棋的老谷不干了,因为这是一盘挂了数子输赢的彩棋,而怀民则不知道。

棋社的彩棋,挂彩方式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是“输赢彩”,说好钱数,棋局结束输方掏钱;还有一种是“数子彩”,棋局结束后数子,赢一个子,输方给一块钱。怀民给搅局的那盘,就是挂“数子彩”的,本来老谷赢多了,让怀民这一搅和,老谷只赢九块钱。

和老谷对局的那个老人,带着胜利的微笑起身离座了,在这个棋社下彩棋,老人这盘是输钱最少的一次。老人离座后,老谷指着怀民说:“来一盘吧。”怀民愣头愣脑地就坐下了,这让棋社里所有观战的人觉得有趣,大家都知道老谷的棋厉害,外来的民工样儿的人居然敢坐下。老谷掏出钱放在棋桌上:“二十块一盘不数子。”怀民也乖乖地掏钱放到了桌上。彩棋数子论输赢,一般都属于高手狼吃低手羊,高手为挣彩,低手为学棋。刚才对弈那衣衫整齐的老者,就属于低手羊,棋艺不精但不差钱,能和老谷这样的高手,花几十块钱学一盘,他已经感到很荣幸了。而老谷面对这些人,则是如切瓜割韭菜一般,能多切一块钱是一块钱。对怀民这样的生人,老谷觉得还是“输赢彩”比较靠谱。怀民掏钱的时候手有些抖,口袋里只有五十元,那是他一个星期的伙食钱,工地已经有三个月没给工钱了,但是怀民觉得这棋他能赢。

“不猜先了,你拿黑子吧!”老谷还算局气,实际上也是有些托大,在棋社里,他是有这棋份儿的。整个京城,除了职业棋手,能跟他猜先下棋是用两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位,而且相互之间也都熟识。怀民是个生人,只见他,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配合笨拙地捏起一颗黑子,很随便地放到了棋盘的中央,棋社里会下棋的人都知道,那是围棋盘上的天元,除了对围棋理解有着很深道性的人,很少有人第一手棋这么走。日本的超一流宇宙流国手武宫正树有这么一手,但是他在一线棋手中都很难赢棋了。听说老谷下棋,棋社里很多人,都撂下自己的对局,过来观战了。有人说:“下五子棋呢吧。”这是说给怀民听的。老谷抬眼看了一眼怀民,用中指、食指配合着将一颗白子,优雅地放到了靠近自己这边右下的星位。让所有观棋人没想到的是,怀民这第二手棋跟着老谷这子挂了一手。接着,老谷把四个角的星位占满,怀民则都是跟着挂。棋下到这个时候,棋社里观棋的人,不再说是五子棋了,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种棋叫模仿棋。怀民这跟着一路的缠绕,虽然不是模仿,但是在他们的眼中,也就是个棋社里的虫儿,一个连布局都不懂的虫儿。

骑行出三元桥,沿京顺路一路向北,G101国道经顺义在怀柔转G111国道,过了雁栖湖,平整的公路就开始进入有爬升的山区,骑行在山区的道路,意味着要无休止的爬坡,或者是速降。爬坡时还好,虽然有些累,只要把轴轮调至省力模式即可。速降的时候,车速瞬间能达到每小时60公里。老谷这车是V刹,制动流程是靠两块橡胶闸皮捏住车轱辘,这样的刹车模式,速降有些害怕,一旦V刹崩了,车子那快的速度,可能会掉到几百米深的沟里。

中国的交通规则,很少有针对非机动车的内容。在英美很多地方,要求骑行人必须要戴头盔。中国人觉得骑自行车戴头盔是耍酷,很多人都不戴,老谷也没戴,他只是戴了顶在户外防晒的绿帽子。

长途骑行的人很寂寞,老谷单人单车的骑行,就更加的寂寞了。寂寞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怀民。想怀民那迷茫的眼睛。

下规矩棋,叫“一本道”,有民间业余高手,执上手棋的时候,喜欢走骗招,以自己摆弄得烂熟的套路,引诱下手上当。骗招只能是上手对下手使,骗招是个双刃剑,使用不当最容易伤到的是自己。

棋社的那盘棋,还在进行着,这边是老谷一个接一个的把棋盘上带点的星位占满,那边是怀民在老谷每个走过的星位处,不假思索地低位挂。棋社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棋只有老谷的布局,怀民这个民工样儿的人没有布局。老谷把星位占满,接着就在自己这边的右下角开始占角,围棋讲究的是“金角银边草肚皮”。围观的人都知道,老谷和怀民在棋盘上的绞杀开始了。点着一根烟,然后悠闲地摆定式,老谷懂很多的定式,他家里有本《围棋定式大全》,老谷把里面的所有定式都背得烂熟。他家里的书有很多,尤其是围棋的书,年轻时候用大半工资买的书,现在只有围棋的书贬值得最少,《死活大全》《手筋大全》《官子大全》也都翻得到烂。很多人说,老谷的棋属于无师自通的那种,可在围棋上的辛苦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棋下着下着,老谷一步,怀民一步,棋社里有些水平的人就看出来了,老谷在使他那屡试不爽的大骗招了,那骗招如果走完,棋盘上将摆满四分之一的黑白子,观棋的人觉得,骗招过后输赢已定。老谷的骗招还没有使完,几十手棋下过,他们发现,使骗招的老谷棋下得越来越凝重了。

棋下到这个时候,老谷开始抬头看怀民的眼睛了。那茫然的眼神,让老谷摸不清棋路。一个角部的战斗结束,当棋社很多人期待他们走第二个角部的时候,老谷把棋推了。推是棋局认输的一种,文词是推枰认负。推掉棋盘的棋子,老谷把二十元钱也推给怀民,然后从口袋里艰难地又掏出了一张五十元钱的绿票子,对怀民说:“再来一盘?涨点吧?”意思是说,挂彩由二十涨到五十了,这是老谷这些混迹棋社人的惯常伎俩。赌,对于新手来说,开始的时候都是有些甜头的诱饵,观棋的人以为老谷是请君入瓮。老谷自己觉得,刚才贸然使那骗招有些过,他觉得谨慎些思考,中规中矩地下,这棋还是有胜算的。

让大家惊讶的是,怀民从兜里掏出十元钱把五十凑齐,没有离座要走的意思。

艰难地骑行在G111国道大山深处的爬坡路上,渐渐接近了一个隧道。那隧道是“分水岭”隧道,隧道口豎了个牌子,上面的字是这隧道的长度3333米。隧道里有两条单向顺行机动车车道,右侧还有80厘米宽的自行车道。再右侧是个高台,高台应该是供徒步穿过的人行走的。

自行车进了隧道,刚刚从阳光处适应了隧道里的黑暗,老谷就有些后怕,这不到一米宽的自行车道左侧,总是有车呼啸而过,有的卡车车身很长很长,他生怕自行车车把一趔趄,刮在那特长的大货车后半部,司机驾驶盲区看不到,他就有可能葬身车轮下。

不能走回头路,歇脚儿的时候问过当地老乡,如果不走这隧道,要翻一座很高很多弯子的山梁子。老谷只能是胆战心惊地硬着头皮走了,这种感觉,他在棋社对局的时候也曾有过,一般都是碰到高手。和怀民那次对局,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尺长的龙,翻来覆去地算了很多遍,都不能算清楚。以他这水平,算不清楚的棋,是不能落子的。可是,那次是真的算不清。长时间思考以后落子,他的手刚刚离开棋子,怀民马上就把一颗黑子按到棋盘上。

此时骑行在3333米长的隧道里,虽然有灯照明,他还是有了没着没落的感觉,路很长,不能骑太快,一眼望不到头。只能是两眼紧盯着那一眼望不到的地方,他觉得那一眼望不到的地方,有些像怀民的眼睛。

那天的棋,五十块彩钱的那盘,老谷又输了。加到一百块,最后那盘是两百块,老谷输得一败涂地。观棋的很多人,都不敢看老谷的眼神,棋盘上的棋子一推,大家就都散了,怕老谷难堪,老谷在棋社从来就没输过这般的惨。民工样的怀民要走的时候被老谷拉住了。两个人出了棋社,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家饺子馆。老谷要了俩凉菜,要了瓶二锅头,他想和怀民盘盘道。

几口酒下肚,他问怀民师傅是谁?他觉得,怀民棋下得这般了得,一定是师出名门,他想在今后对棋社的人说,输给了聂卫平、马晓春的徒弟这样的话。怀民笑了笑说,没师傅,摸黑白子都很少。这让老谷觉得诧异。

与怀民第一次接触,直觉告诉老谷,怀民是个实诚人。老谷的心像个秋后的核桃,表面是层绿绿的翠,中间却有一层坚硬的隔壳,他始终把自己的心包裹在这壳里。有着年过半百坎坷经历的他,总是觉得身边虚伪的人太多,口是心非的、说大话使小钱的、隔着锅台上炕的、吝啬的,等等。他现在不喜欢与人有过深的交往。棋社里有人说,老谷有精神洁癖,好在他在棋社只是下棋。

那次以后,老谷特想与怀民深交,这应该不仅仅是怀民在棋社把他杀花了这么的简单。

终于从黑漆漆的隧道里钻了出来,又看到了阳光,又走到了有郁郁葱葱植被的阳光小道上。遇到一个迎面而来的骑行人,老谷摆手打了个招呼。骑行人都是这样,有时候遇到爬坡的骑友,还要大喊一声“加油”。都是孤独的人,都是吃苦耐劳的人,相互有个鼓励,老谷觉得应该这样。

后来,有几天怀民没来棋社,这让老谷下棋的时候都走神儿了,莫名其妙地输了几盘能赢的彩棋,虽然挂的都不多。

那天是下午,约好几个孩子来下指导棋,棋社里经常有家长带着学棋的孩子在这里下棋,一盘棋,家长给个二三十块钱的报酬,局后也不用复盘讲解。这些孩子有专门学棋的地方,到这里来是为了练棋,增加些对局经验。每当这个时候,老谷都会被棋社的老板请到里间,棋社的大厅烟熏火燎的,怕孩子们受污染。

正在等孩子们到齐,怀民来了。老谷心里一动,找个缘由和老板商量,这指导棋就让怀民替着下了。老板也知道那天怀民给老谷杀花了的事,琢磨了琢磨,同意了老谷的建议。

小屋子里,一溜儿摆了六块薄薄的木质棋盘,给安排的带轱辘的转椅怀民坐不习惯,他站立着抓一把棋子,一个一个地按对局顺序,放在各个棋盘上。棋下到最后,老谷也跟着摇头,这哪里是指导棋,六个孩子水平高的有两个,那是有业余4段证书的,怀民愣是一块都没让活。车轮战中还有个叫汪昊的孩子,老谷和他曾经有过对局,让二子老谷是让不动的,那孩子家长曾经拿着一本默记记录本给老谷看,说是让老谷给指导批改。老谷阅后汗颜,随手翻几页,看到一个原国家围棋队王姓八段的名字,定睛看,让二子王八段中盘负。后来,孩子家长再来下指导棋的时候,老谷都是平下了。老谷有些奇怪,都能和王八段这样的高手对局了,为啥还要到棋社这样乱糟糟的地方来和他练棋?家长说,像王八段那样的老国手,下一盘要二百元,和老谷可以下十盘了。车轮战中,老谷把汪昊也叫来混在那些孩子中了,让汪昊摆上二子后下,怀民也赢了,虽然下得不是很轻松。

依然是没布局少定式。后来,当孩子背记棋谱的时候,孩子的家长对老谷说,不能再这么下,这种野路子的棋,会把孩子带坏的。老谷明白家长不懂围棋,却没办法对他们解释。但是他却认为,怀民的棋比自己强很多。

后来,是挣了钱的怀民拉着老谷去喝酒了,怀民只喝了一瓶啤酒,酒桌上,老谷接着套问他棋艺何来。只要了一盘老虎菜和两份饺子,老虎菜是一种由香菜、尖椒和黄瓜切成丝拌在一起的凉菜,结账的时候,怀民抢着掏出五十块钱。

那天,怀民说的话,老谷听起来像个离谱的故事,但是,他相信怀民说的是真的。

G111国道,走到柏查子是个三岔口,如果接着走国道方向,是前往河北丰宁。右手转弯,进入一个幽静的小道,是柏平公路——怀柔的柏查子到密云的二平台的一条公路。柏平公路,是条隐藏在深山里的战备公路,修建在“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的战备时代。当地老乡甚至“演义”地说,这是朱德修的一条公路,朱德曾经是解放军的总司令,那个时候是连橡皮图章都不算的委员长,七八十岁身居高职的人能否到这大山里指挥修路,确实有个很大的疑问呢。

骑行在柏平公路,坡度很大,路静静的,除了鸟扑簌簌地飞过去,就是老谷自行车轧在路上的声音,偶尔会有一只喜鹊在空旷的路上跳跃觅食,也有几株坚强的野草从路中央的缝隙中生出。老谷慢慢地骑,一边骑行一边想怀民,想怀民在这里当民工时候的样子,吃啥、喝啥、想啥和干啥,是什么情况让他的棋力大长。

每天都到棋社,老谷像坐班一样的准时准点,到了以后拿着杯子去沏茶。杯子是个有铁盖子的罐头瓶子,瓶子外边是毛绒线编织的防烫外套,茶叶是棋社老板茶叶桶里的。喝老板茶叶桶里的茶,棋社里下棋的人中,只有老谷有这个待遇。其他人到棋社不要說喝茶,就是下棋,也得交十块钱的门票钱。在棋社里只看棋,是不花钱的。

沏好茶,找个位置坐下,老谷就开始等怀民。已经等了几天了,最近三天怀民都没过来。以往,老谷一到棋社,沏过茶就在各棋桌转,看到有点意思的棋,就驻足看一会儿,有的时候,还要不露声色地支个招。一个疑问的“哦”,一个肯定的眼色,都能让人受益。被支招的人,一般都是这里熟识的老棋友。等怀民这几天,老谷除了下彩棋或是给孩子们的指导棋,每天都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围棋杂志看。杂志里有阿尔法狗和李世石的对局。阿尔法狗是会下围棋的计算机,李世石是韩国乃至世界的顶尖棋手。等怀民,老谷是想和他一起摆摆这棋谱,老谷特想知道怀民对这棋的理解。

那天,怀民接近傍晚才过来,老谷不顾收益,把一盘数子的彩棋迅速结束,拉着怀民找个桌子坐下。这天,他们两个把杂志上那盘棋的棋谱摆了三遍,一边摆一边拆棋,老谷从怀民的拆招里,学到了很多复杂的计算。怀民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围棋的布局有了一些理解。摆棋的时候,老谷闻到怀民的身上有那种刺鼻的油漆味道,怀民觉察到了,向老谷解释,最近工地忙了,大坑里开始立塔吊,大坑边也开始围护栏,这些都需要他刷漆。

老谷明白了怀民这两天为啥不能来。

骑行似乎到了柏平公路的尽头,有铁栏杆人为地把路拦截。村里的一个老人家在这里摆摊卖山货和冰棍、汽水,问过知道,是前方因为洪水落石把桥砸断,再看里程碑,已经是柏平公路九公里处附近。

把自行车丢在山坡下,这里有个标志牌:望景台。爬坡的地方修有台阶,沿阶而上,上面是个“一览众山小”的开阔山顶。

这月份雨水大,登顶以后,碧蓝天,山岚在山间缠绕。老谷知道“山岚”的,他读书很杂,看过四大名著。看《西游记》时,里面有“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上得雷音”这样的句子,老谷喜欢读懂,后来翻字典把这“山岚”和“雷音”都弄了个明白。

老谷喜欢看云。城里面因为雾、因为霾,看云都成了奢侈事。登上这台子,老谷把云看了个过瘾。围棋有千变万化,云也是千变万化,围棋的千变万化算不清楚,有时候很苦恼。看云,老谷就是喜欢这看不清弄不懂云里雾里的状态。

看云,老谷想到了怀民的手。

手指短而粗,皮肤的纹路在本来就黝黑的颜色中,更像木刻画的线条,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净的垢。怀民说,机修工和油漆工的手,是很难用香皂洗干净的,修汽车和修自行车都属于机修工,怀民说自己是油漆工。工地就是棋社再往西能够见到的那个大坑,大坑四周用瓦楞铁给围了,瓦楞铁的蓝色是怀民给漆的,工地的范围是瓦楞铁围挡。每新到一个项目,都是怀民这样的油漆工给罩一遍新漆,有讲究的工地,还要在瓦楞铁上画个口号和公司字号。

想到怀民的手,又想到怀民用这粗糙的手指,捏住一颗黑子或白子,摆在那三百六十一个点的其中一个点上,然后是表面耐烦,心里不耐烦地等老谷落子。他觉得老谷每次长时间的思考都是多余的。

以怀民的棋艺,老谷觉得他在工地刷油漆是有些耽误了。他想帮帮他,但是又不愿意让怀民在棋社里靠下彩棋混日子,他觉得自己这么混行,怀民不行。与孩子们下指导棋,那些家长不愿意让孩子们来,觉得怀民名不正言不顺。

那天,一个孩子家长拿张报纸给老谷看,说有个围棋比赛,是不是可以让孩子参加?老谷接过报纸,是“晚报杯”业余围棋地方选拔赛,一个高水平的业余比赛。家长说,报名费200,能下十多盘棋。老谷鼓励了家长们带孩子去参加后,又想到了怀民。这个比赛,是业余类较高水平的比赛,他觉得怀民如果参加,一定能扬名立腕儿的。可200块的报名费,又是怀民一个月的伙食费。想过以后,那天,老谷自己去棋院交了两份报名费,自己和怀民俩人的。报名以后,他就开始等怀民到棋社来,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老谷自己有很长时间不参加这样的比赛了。

老谷想见怀民只有在棋社等,他们交往的时间,仅仅只够两个星期,见面也只有三次。怀民有手机,老谷看到过他拿手机看钟点,很廉价的手机,老谷看那手机,还觉得应该是二手货,可老谷一直没有怀民的电话号码。与人交往,老谷应该属于封闭型的,有人说,像老谷这样的人,他的心应该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在棋社,虽然与棋友每天也嘻嘻哈哈的,但是,老谷在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虽然他的手机里存着很多棋友的电话,那电话号码都是他人主动和老谷交换的,老谷很少主动要别人的电话号码。

从望京台看过云,因为前方断路,和那卖山货的老人聊了几句,只能是往回走了,老人家说家就在下边的沟里,这村子人都姓马。

见到一个牌楼,白色大理石的材质显得很新,牌楼两边石柱有字,“一日二日三日一月二月四月”地弄着文字技巧,老谷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靠着围棋得到一些文化人的尊重,大多的时间,都用到了做死活,背定式和研究布局上了,读书认字就没那么的渊博。

“鬼谷庐”。鬼谷子的名号老谷倒是听说过,那还是因为自己姓谷。古人除了李白、杜甫和苏东坡,老谷还知道黄龙士,最近又知道了芈月、梅长苏和甄嬛。“鬼谷庐”三个字,让老谷的脑子里闪现出了这些古人名字。看到“鬼谷庐”,老谷觉得怀民说的那事有戏,因为围棋很古,鬼谷子也很古。

进得牌楼,要上下很多的石阶,登台阶对于老谷不是啥难事,骑行都能一天百公里,这点台阶算不得啥。看到有些人没登几级就喘粗氣,老谷笑了笑,健步如飞就到了沟里的宽阔地了。

这沟不够大,走到沟底,上坡有个鬼谷洞,另一侧的很多台阶,上去有个“老祖宫”。山路旁有供奉孙膑庞涓的小庙,老谷还在一个不大的殿里看到供奉有毛泽东跷二郎腿的铜像。转悠到最后,才在绿阴遮得极深的地方,发现了“对弈亭”。

“对弈亭”在一个小山包上,被郁郁葱葱的植被遮挡着,从远处看不出,顺着山路走上一段,老谷看到了那个亭子。想弄得古色古香,但是使用的却是钢筋水泥的材料。他觉得对弈亭这里,缺少很多的东西,除了怀民说的死活图示,最起码应该把那王积薪的“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的围棋十诀弄到这里应个景儿。

想起了怀民说的话,这里的老板想把景点植入些传统文化,准备在一个小山包上建个亭子,亭子起名“对弈亭”。从开始往小山包修路的时候,包工头就塞给怀民一个小册子,让怀民把上面的内容弄明白,然后想方设法装饰到这亭子周围。怀民是油漆工,过去有彩绘的活儿,都是由他来干的。一本封皮都掉了的书,里面有很多的线条和黑点白圈,怀民最后也没明白,怎样把这线条和黑点、白圈装饰在这亭子的周围。在山沟里吃住,没电视、没网络特寂寞。后来,怀民用溪水旁捡的鹅卵石子二十多个,其中一部分给粘了些黑漆或是沥青,在一块略微平整些的石板上画上几道线,就仿那书里的图案摆着玩。开始的时候摆几下就困了,后来,越摆兴致越高。在山沟里寂寞地待了两年,怀民把那黑白的鹅卵石子也摆了两年。路修好了,亭子建了一半,开发商的投资钱还没能到位,包工头有了城里盖楼的活儿,不愿意在这山沟里干了,带着其他的几个木工、瓦工一起走了,把怀民和他师傅留在这山沟里等着要工钱。

从棋社的玻璃窗,远远地能看到蓝色瓦楞铁的围挡,那次饺子馆喝过酒以后,怀民不来棋社的时候,老谷有时就不自觉地透过这扇玻璃窗,看一眼那里的蓝色。

那天以后,怀民再也没有来棋社。

那天,从棋社都能听到“轰隆”的那一声巨响。后来,有棋友进来说,旁边工地的塔吊倒了,来了好几辆救护车,还有晃着灯的警车。老谷听到这,心里也跟着“轰隆”了一声,然后他就急着往工地走,这次他没有长时间思考。到了工地,他向门口的保安打听怀民。一会儿工夫,过来个工头样的人问他是怀民的啥人,他支吾了一会儿说是老乡,工头说怀民伤了,在医院抢救。老谷听到以后,蹬着自行车就往附近的和平里医院奔。

怀民是第二天才死的,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天后才死去的。正在安装的塔吊的铁架子轰然散架了,把怀民的脑袋砸得像个血葫芦。怀民当时正在给脚手架刷防锈漆。工头给老谷说怀民的时候,特别强调:怀民那天没按照规定戴安全帽。老谷看到他的时候,血葫芦已经被白色纱布缠满了,白纱布有渗血的印记,老谷能想到纱布里面的血葫芦样子。见到了活着的怀民,躺在那里呻吟,当老谷来到他旁边的时候,一直闭眼的怀民奇迹般的微睁了眼,看到老谷断断续续地微弱地说出了一句话:“京北大山……柏平公路6公里处……鬼谷庐……”后来,医院和工地的人都问老谷,怀民说了什么,警察也问过,老谷说没有听清。

怀民就这样闭上了眼睛,他的手伸到了白色被子外面,样子像是要抓些什么,那手,比平时看到的时候有更多的黑色斑迹。老谷看到了怀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那手、那眼神,让老谷迅速地逃离了医院。他不知道怀民姓啥,他不知道怀民的老家在哪里,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怀民的后事,他只知道怀民对他临终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到家里坐坐?”

老谷在山沟沟转悠的时候,又碰到望景台卖山货的老马了,他客气地让着。

“不麻烦您了。”老谷也客气地说。

“麻烦啥啊?到家喝口水。”

后来,老谷真的跟着老马去了,沟底,有块相对大些的平地,住着三五户人家。房子的前边是溪沟,房子的背后是大山。小院子里放着个圆桌,塑料贴面的那种城市里都淘汰了的圆桌,折叠椅子也是塑料贴面,老马端上一盆儿梨:“尝尝,酸甜,自家树上摘的,不卖的,没有农药化肥的纯天然!”

“那您刚才卖的那个不是这个?”老谷好奇地问。

“那个是山上的大路货。”又指了指桌上盆里的梨:“自家树上的不多,也不好看,都留自家吃了。尝尝,好吃。”

在院子的一角,正在啃梨的老谷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几个深色油漆涂过的小石子,捡起了一个他问老马:“这是干啥的?”

“不知道呢,徒弟的,扔那儿没用了,喜欢就拿走!”

“徒弟?”老谷心有惊喜。

“早先景区施工的时候在这儿干,现在到城里工地干活去了!”老马说得很随意。

“怀民?”老谷试探地问。

“是啊,您老认识他?”

老马在老谷的追问下,说出了怀民的一些过往。

老马是油漆工,年轻的时候也在城里的大工地上干过。村子里的一条沟被开发承包出去搞旅游了,老马就参与到包工队里了,在家门口能干活,老马就不想往城里跑了,住工棚吃工地伙食的,虽然多挣得几百块,不如守在家门口干活舒坦呢。

工地开始施工了,需要人手,包工头去劳务市场拉人,怀民刚刚下火车就被拉来了,别人都是三五成群的老乡,怀民不合群,后来就跟着老马干漆工,漆工有污染,没人干,怀民老实。

问这漆过石子儿用处的时候,老马说:“不知道,那孩子个性,玩儿的也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整天介在地上画的格子上摆弄着石子儿,我看他是魔怔了。”说怀民魔怔,老马好像也不着急生气,仍然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除了摆弄这石子儿,怀民还干啥?”老谷试探地问。

“干啥?山沟沟里还能干啥?工地没电视,手机也没信号,剩下就是吃饭睡觉吧。因为工程款没到位,其他人都走了,留守这工地就俺俩了,工头儿一个月就给一百块的伙食费,怀民有时候到我家拼个伙,有时候他就自己凑合吃呗。”

与老马探寻的情况就这么多。

从院子里出来,老马执着地往老谷手里塞了俩梨,用手指着对弈亭说:“怀民,除了工棚,待时候最多的是那个亭子。”

那个亭子,老谷已经在那里消磨过很多时间了。没敢跟老马说怀民现在躺在太平间里。

身上的钱都花完了,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能住上这多天,钱带的不多。在这里的费用也不是很多,在路边的宾馆住一晚是160元,因为他住下的时间是周三,周末的时候,宾馆的老板也没有给他加旺季的钱。散客在这里住,周末比平时要贵五成。每天早晨喝玉米面粥,吃烤红薯和酱豆腐小咸菜,中午从山里回来喝瓶啤酒吃上一碗面条,晌午回宾馆的房间休息一会儿,下午接着进溝里。晚餐有的时候是炖一条虹鳟鱼,有的时候是小鸡炖蘑菇,晚餐他要喝上一个小二锅头,这里的酒是从城里拉来的,他喝着像是真酒。

柏平公路,六公里处,鬼谷庐,老谷进进出出多次,他没能找到怀民说的那个让他奇异神奇的地方。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里了,他还惦记着怀民,他想回城里看看怀民的后事是如何处理的。

最后一顿晚餐,晚餐后,借着酒劲儿,老谷又去沟里了。夏天的晚餐后,天依然很亮,爬那么多的台阶,让他身上出了很多的汗。他又来到“对弈亭”,在那对弈处坐下,晚风徐徐吹来,身上的汗干了,很是舒服。天上的云彩慢慢变红了,漫天的红云,把这沟的颜色都映得暖暖的。他想行个告别礼,站在“对弈亭”处,对着大山,对着鬼谷子,也对着曾经在这里用鹅卵石摆死活的怀民行个礼。怀民已经死去了,在这里给他行礼,老谷觉得应该。礼拜最后,突然,他发现顺光方向有异,到沟里来了几次了,很少在这个时间,在这里鞠躬行礼。傍晚的顺光远处,白天看着阴暗的地方,有一小片山岩被晚霞打亮,那一小片陡崖山岩,隐约间有凸凹的坑点。他循小路,向那个方向靠近,发现了从未见过的死活棋图案,一片一片的在那崖上。他急忙掏出笔和本画了起来,九块,只有九块类似围棋死活图,他记在了本子上,这些图案,是他烂熟于心的《官子谱》里没有的。他知道,怀民一定在这里看到过这个……

能够看到那几片崖上的图,是傍晚瞬间的事。天黑了,他跌跌撞撞地从沟里爬了出来。

山依然翠,云依然环绕,鸟依然鸣。

老谷走了,走的时候,他问宾馆的老板,能否在这沟里给他盖个小院子,价钱好商量,他说沟里的地方很多,找个向阳的地方平整出一块地来,就能盖个几间房的院子。老板说,盖院子为啥?如果是一个人闲了就来住吧,吃宿都给便宜些,盖院子的成本有些大呢。他说,他想在这里有个属于自己的院子,他喜欢这里的清净气氛,另外也想带一些大大小小的人到这里长住,住在沟里比在宾馆要方便些。他觉得这老板做事靠谱。谈妥以后,没过几天,他就把第一笔工程款打了过来。他卖掉了城里拆迁时补偿给他的一居室,儿子和离了婚的前妻都有自己的住房。今后如果再住城里,只能租房子住了。

他没有跟宾馆老板说今后的打算,怀民已经走了,怀民的骨灰一定要有地方埋葬,他觉得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不错,老谷也想在这个地方陪着怀民终老。那天,和在望景台下卖山货的老马聊天,老马说,这山旮旯离镇子里远,孩子们也没个学校幼儿园啥的。老谷想,闲的时候,能不能在这里公益地带几个山里的孩子读读书认认字,万一有个有悟性的娃,是不是还可以让他摆摆棋?怀民在这里能成的事,其他孩子也应该成吧,老谷是这么想的。实在是没啥念想,守着怀民,守着死活崖,每天喝点酒,每天在这山清水秀的山沟里转转,也比总泡在棋社要好些吧。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他觉得怀民的围棋悟性一定是与这“死活崖”有关,他给那有九块死活图的崖壁,取名“死活崖”。

下山的时候,他依然是骑行,依然经过“分水岭”隧道,依然有独自骑行的寂寞,他依然想到了很多怀民的人和事。下山,老谷比上山的时候,蹬着没觉得更累,这份轻松愉快不仅仅是下山。

责任编辑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