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鸡卜

2020-07-03 03:08陶灵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20年6期
关键词:川江船主鸡头

◎ 文 | 陶灵 编辑 | 田宗伟

旧时川江造船走船(行船),有很多规矩,蜀人常常宰杀大公鸡卜测凶吉祸福并当祭品,祁求平安与顺畅。

造木船的师傅叫水木匠,水木匠也建有自己的行业公会,叫“鲁班会”。鲁班会的领头师傅(现在喊包工头)称“掌墨师”。沿河码头很多,掌墨师一般都在某个码头固定的茶馆里等活。造船时间通常集中在冬春川江枯水期,航运淡季。那时沿岸出露大片沙滩,场地宽阔。谁要是想打造一条新船,就去茶馆找自己信得过,或是别人介绍的掌墨师。

造船不需厂房,不搭工棚,在河边沙滩垒一排土墩子就行了。也不用图纸,船主提出要求后,尺寸样式全在了掌墨师的脑壳里。选一个黄道吉日的午夜子时,把一根做“龙头枋”(船头横木)的原木架在马凳(杩槎状的三脚架)上后,开始祭拜鲁班祖师爷,求赏个饭吃,保佑造船顺当。掌墨师要先烧一堆柴火(传说鲁班的母亲韩婆婆是在山上置办木材时被冻死的),再点香燃烛烧纸,磕头作揖,然后宰杀一只大公鸡开祭,称“开墨鸡”。掌墨师念着着“奉东请诸仙大神……”一类的话,在龙头枋原木上弹下一条墨线,祭祀便告结束。正式动工则在天亮以后。祭祀过程中听到鸡叫、狗叫,或其他什么嘈杂的声响,则必须另行再选日子。天亮后开工,掌墨师用斧头劈下龙头枋的第一片木屑柴,掉在地上,如果劈面朝上,造出的新船一定顺畅,劈面朝下或侧立在地上,会一路坎坷、曲折,船主心里自然会不高兴。好的掌墨师,一定要让第一片木屑柴劈面朝上,这是手艺,皆大欢喜。

造船分五个阶段,首先是把船的底板料铺在土墩上,叫铺墩,接着刨亮子(船帮子,书面语为船舷)、上亮子、开艌、最后平墩。刨亮子、上亮子是做船帮子的工序,开艌则是用舂茸后的竹瓤(用刀在竹片上刮丝做成)调石灰、桐油拌合成油灰,艌(嵌塞、填补)船帮子和船底板板儿缝。先艌两边的帮子,再把船侧立起来艌底板,艌完底板缝儿,把船平放在土墩子上就算完工了,所以叫“平墩”。平墩不择日子,表面上看是碰巧,实际上掌墨师心里有数,会算好时间,照船主喜欢的农历日子完工。

平墩后要杀“收墨鸡”。船主手提一只大公鸡站在旁边等候,掌墨师点燃香烛,口念咒语:“东敬茅山(道教名山,在江苏省)李老君(道家创始人老子)赐雄鸡一只,弟子手提这只鸡,鲁班菩萨赐你来把船头祭。”这时便从船主手中接过大公鸡,继续念,“身穿五色毛衣,脱了毛衣换布衣(意为鸡会变人),有凶报凶,无凶报吉”。后几句一边念,一边用斧头把鸡杀了,一手扯鸡头,一手捉翅膀,让血能够完全流出来,淋在尖子舱(第一个船舱)锁幅(舱盖板)上。同时又念道:“东请孤魂野鬼,有庙堂归庙堂,无庙堂就各散五方。”尖子舱锁幅有一定斜度,淋上去的血必定往下流,一直流进走舱(第二个船舱)。前三条流血,如果第一条流下去不分叉,行船一帆风顺,第二条、三条也不分叉,这只船万事大吉。如果其中哪条分了叉,就预兆哪趟航行要出问题,开船和途中都要摆香案祭祀,请求菩萨保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之后,在停船时还再要祭一番,答谢菩萨。

川江拉纤岁月 供图/傅寒

掌墨师还要拔几根“收墨鸡”头上的毛,沾上鸡血,粘在龙头枋、太平舱、舵桩三处,祭谢鲁班,造船顺当。做完,把“收墨鸡”放在地上,径直走出工地,千万不能回头,晚上再去船主家吃“神福”(打牙祭),顺便结工钱。包括“开墨鸡”在内,造船一共要吃六个神福,每完成一个阶段,船主都请掌墨师和他雇请的水木匠吃。平墩后吃神福,船主还会发“喜 钱”。

造龙船也有鸡卜,但法子变了。端午节前,看好黄道吉日和时辰,掌墨师左手提着一只雄壮的大公鸡,右手拿着锋利的菜刀,往鸡脖子上轻轻一拉,血涌了出来,第一滴要滴在定位的第一块底板上。这时公鸡还没断气,一个劲儿乱弹,掌墨师奋力一挥,抛向空中,看它挣扎着飞得有多远,飞得越远,这条龙船当年赢的可能性越大。所以事先都准备了一只雄壮有力的大公鸡。

川江木船开航前的鸡卜,法子更不一样,甚至和造龙船有些相反。驾长(船上领头人)在船头备好香盆,找一双桡夫子穿过的草鞋,插上一对点燃的蜡烛,又引燃一叠黄表纸,在空中舞动几下,再点上三炷线香。线香没有竹芯,燃时长,寺庙里常用来燃香计时。这时,驾长手捉一只大公鸡,用刀在鸡脖子上慢慢一拉,刀两边都必须沾上血,并一下子涌出来,一根线样地滴在船头,大公鸡挣扎着一下子毙命,赶紧用手捏住嘴壳子,不让其再发出声响,有“一声福,二声祸,三声四声船要破”的习俗与禁忌。而杀鸡刀两边沾血,见了红,预兆这趟水有财喜儿(财运)、平安。等大公鸡完全断了气不动弹后,才丢在锁幅上。丢之前,把鸡头夹在翅膀里,不然嘴壳子遇巧戳在了两块锁幅之间,又是凶兆。

秭归端午龙舟下水前的鸡卜 摄影/黎明

行船途中,每到一处险滩,上滩前都要烧纸敬香,往江中撒米、倒酒,如果是大滩,必杀一只大公鸡祭拜各路神灵才可。下水木船过川江上那些著名的险滩,要请当地滩师放滩。滩师都是本地人,自幼跟老一辈学放滩,身怀绝技。滩师身着灰色或青色的上衣,下穿一条松垮垮的“灯笼裤”,始终站在船头,手执一面小黄旗,上面写着一些吉利语,他沉着指挥放滩,不时抓一把大米撒进江中,表情严肃而凝重,整天嘈杂的桡胡子这时也一个个安静并紧张有序地忙碌着,直到驶进水缓的江面。

重庆南岸弹子石有个土生土长的崽儿叫老庄,一有空就抱着装胶片的大画幅相机到处跑,有一次在支流嘉陵江边的河滩拍片,无意中在卵石沙泥中捡到几枚铜小钱,心想这里沉过船?当地一位老人告诉他,上面有个滩,过去木船安全过了滩后,都会丢几个铜钱在河里,叫“蚀财求平安”。

川江流域森林茂密,自古有人砍伐树木后,用藤索捆绑成木排在川江及支流上漂运。每逢木排出行的黄道吉日,排佬头儿右手提着锋利的开手,左手虎口卡住一只大公鸡的翅膀,把鸡头平放在木排前舵的支撑木桩上,“砰”地斩下去,鸡头落下,血喷溅在舵上、木桩上,祭拜各路神灵。趁着木桩上的血还没凝固,黏稠,沾上几片鸡毛,可以一路避邪。这一开手下去,如果鸡头没有利索落下,预兆一路会有坎坷,必定十分谨慎地打起精神放排。川江支流的溪河中随处可见的是石头,排佬儿最怕途中遇激流撞石散排,冲走原木拿不到工钱不说,有时性命也难保,出行前,还要点香燃烛祭拜一番岸边的大岩石。

秭归端午祭江 摄影/黎明

每次出行,总有山里人搭排出山。如果随行的人姓“陈”或“程”,与“沉”谐音,排佬头儿忌讳,就喊“抱东”“禾口”,或者要求临时改个姓。山里人秉性固执,“宁肯卖身也不改姓”,姓与“沉”谐音的人一般不轻易开口搭排。女人搭排,不能走排首,要从排尾上排。排佬儿除恪守川江船工的种种禁忌外,额外多一条:吃饭时绝对不能分筷子。意味着散排,非常不吉利。

“鸡卜”只是一种仪式,完结后,造船的“开墨鸡”和“收墨鸡”,都进了掌墨师和水木匠吃“神福”时的嘴里。船开头前的那只大公鸡,趁退档(船撑离岸边)时,烧火(煮饭工)已从锁福上捡起来,把毛拔得干干净净,炖在了鼎罐里。炖了个八九分熟,捞起来,扯成八大块,号工吃鸡头,以期喊号子像公鸡打鸣一样高昂;鸡屁股留给后驾长,好掌握全船平衡;翅膀分给桡工,奋力在船舷两边划动;鸡腿腿儿让给打桩(负责在岸上打桩拴缆绳的人),求稳当、有力;鸡肠子、鸡爪子派给头纤和纤工,纤绳长长不断,纤工的脚丫子深扎在沙滩上,一步一稳……这是吃“鸡八块”,也叫“开船肉”。吃了开船肉,桡胡子们都勤快、不偷懒。

清代后期,有很多外国人来川江旅行,打探西部商情。有一次,一个叫汤马斯·库柏的英国人坐木船上行,进入西陵峡后一时兴起,在船头喊起了澳大利亚土著号子,声响在寂静的峡谷中久久回传。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撞在前方几十米高的突出岩石上,发出炸雷般的巨响,然后砸进距离船前十来米的江里,溅他一身的水,吓得浑身颤抖。他回过头一看,船上的桡胡子全跪在锁幅上,一动不动。一切声响静下来后,桡胡子们才慢慢站起来,船抛河(横江)到了对岸,停靠了一个多小时,没人说一句话。汤马斯·库柏没趣儿,一个人到船舱睡了,直到被人叫醒。驾长说,库柏得罪了山神,要遭惩罚,想停在这里过夜,杀鸡烧纸敬香,以求平安。木船是库柏花钱雇的,他要求必须走完当天的行程才能停下来。桡胡子们没办法,只好继续上行,但一个个忧心忡忡的。库柏根本不信惹了山神,一路上确实再也没发生什么事。接着库柏到了云南,想借道西藏去印度,不料被当地人关了一个月,放出后只得折还。几年后,柏库被派往印度当官,结果被他的一个卫兵谋杀了。不知他这次得罪了谁没有?

川江上的木船和木排现在已消失殆尽,造船和行船的鸡卜和祭祀习俗也跟随着遗失了。

猜你喜欢
川江船主鸡头
从头说起
吃鸡
《川江往事》
顺手修补与救人一命
下船比上船更重要
鸡头菜
水乡的“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