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声

2020-07-04 12:36王槐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妈妈

王槐兰

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是听见一种声音。那是一种重重的撞击声,听了令人心烦。猝不及防,随时就可以吓你一跳。但仔细一想,我又没有听到什么,只是确信自己听到了,我知道那些声音一定是有过的,而且是很惊人的。更准确地说,那些声响是我听见的,这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没有人谈论它们,甚至没有人在意它们。这些从高处跌落的撞击声沉闷有力,令人心碎绝望。因此,小心翼翼地,无声无息地,在雨雪交加中,走入那片芦苇荡才是最好的方式吗?我不能回答。哪怕三十天之后,所有人都在质疑,都在揣测,我也不能回答。我想知道的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在数雪花。我要数够二十万朵雪花。我终于可以不去在意谁说什么,用大把的时间来做一些别人感觉无用的事。

我耳朵里老是听见那些声响,心里张皇,又说不出。怎么说呢,那些声音极难描摹,找一个恰切的词,是噗通,有时是咕咚,有时是啪嗒,有时还带着水花飞溅的余响。那是属于谁的一声呢?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声吗?自然,有时可以没有这些叫人胆寒的动静,完全听不到一丝声响。那一个女孩,穿了一袭白衣,从远处急匆匆赶来,连一刻迟疑都没有,翻过栏杆,然后就消失不见,画面上一如固体,一如照片,再就是静默的夜和跳动的时间。扔块石头还听个响呢。小时候打水漂,那一路飞起开往远处的白莲花,带着嗖嗖的擦音,此生彼灭,凌波微步远逝了。还有一个,是在一处风景宜人的山上,栈道是半腰凌空架设。木质的栏杆光滑朴素,看上去却奢华高级,好像以前看到的外国的那些度假地。这次是个高个男孩,他左右迅速张望一下,把背上的包一丢,一步跨出栏杆,下坠的身形滞留了一瞬间。要不是明白他这一举动的后果,甚至可以说他大鹏展翅的样子很优雅很炫酷,一点都不忸怩作态。然后也是一片空白一片静默,就像鸿蒙之初。更多的,是在一幢建筑的最高处,然后自由下落,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姿势也不过如此了。周围到处是目击者,大多是暗暗地摇头,然后,一言不发。

我总是能听到那声最后的证明,一个人所能制造出的,最为悲伤的大音。那声音血光四溅,飞起的红点所留下的线条,如芒,如刀。被这利器伤到的人有几个呢,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事也流行起来了,简直是一种时尚了。在各种媒体的醒目位置,到处是寻人启事,失联的人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最多。那上面带着他或她的照片,青春勃发,健康阳光。这个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却每天都在寻人,这也是奇怪了。自从我们可以坐着瞬间升起的铁盒子,一眨眼就到了半空中的十八层,然后就容易得多。只要你从窗子向外一探身,就结束了。我总想知道,结束之前,他会专心去听那一声吗,他还听得到吗?有时他会发出一声大叫,是欢呼吗?是恐惧吗?是告别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不对,还有的,通常叫做后事,可是这些事都不需要他做。这也奇怪,明明是他的事,却由别的一大群人来做。而且,他们似乎很情愿,简直有几分积极,更可恶的是还有一丝暗暗的兴奋?总之他们不会推脱,堪比义务劳动,有时陌生人也能加入,仿佛这是他们最爱替别人做的事。也有一些声音,不过是从喉咙、腹腔发出的,但有些几乎来自生命最深处,带着无法抚慰的痛楚。比如,一位母亲。

你上哪?你呢,到哪里?你到终点?两个老太太拽住车门,哼一声,借助门框拉自己上来,把另一只手里的小本亮给司机。一个老头从后门下去。车门关闭,车鲤鱼甩尾般回到中间车道。司机说,美女换老汉。老太们坐下,司机说,下车说一声啊。你吧嗒吧嗒嘴儿,我就活动活动腿儿。美女换老汉。乘客们发出预期的笑声。司机继续话唠似地说着,一面开车。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脾气的人,尤其没见过这么好的服务态度。一个又一个固定往返,他總是默默地上车,扫一下支付宝,坐下,塞上耳机。他照样可以听到满车的话语。可是他感觉头脑不清醒,这是所谓头大?不知为什么,自从他回到家乡,就有些疲累,仿佛自己多了一个脑袋。里面总是有原本不属于他的思绪,塞得严严实实,让他头痛,让他晕晕乎乎。回家乡也是经过反复思考才最终决定的。按照他读研的初衷,这根本不是一个选项,他会一步步向上,向远方,找到自己喜欢的位置,然后回望。但是几年下来,他的想法就完成了向后转。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最重要的一个,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原本是无数凌晨中最寻常的一个吧,虽然下着雪,又冷又湿,但是人们都在忙碌着为一件事做结,为一束日子捆扎上一道彩绸,再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个电话陡然响起,把睡梦中的他吓得一激灵。找谁?庸国墒?你打错了,我是他舍友。他以为自己可以找回寒冬的清晨时光最难得的温暖睡眠,重又仰在枕上,第一声呼吸没到一半,铃声又来了。他烦躁地抓电话,准备说些怨言,电话里急切地问,国墒在哪里?睡觉了吗?怎么不回家呀。他光着脚跳下来,推开里间的门,房间里一切照常,床上被子枕头都和昨天一样,桌上的电脑、书籍也像是随时要使用。他缩回自己被窝,逆向还原一天之间的事情。昨天差不多也是凌晨时分,或者更早?国墒从里间出来,经过他房间,他刚刚朦胧欲睡。当时他想问一句,还出去啊,这么晚了?或者,这么早?但是国墒的习惯就是昼伏夜出,再说,国墒可能也是要回家吧。他也习惯了。他原准备晚一点儿回家,今天是一年里最后的一天。只剩这一天了。后来所有人都在问他,国墒在哪?国墒去哪了?好像是他把国墒怎么样了,他把国墒藏匿起来了。老师警察的话都还能应答,国墒的姐姐、妈妈那心惊胆战的追问,简直不堪面对。

车一靠站牌停下,司机总是问乘客,你要上哪?你别管我上哪,你说你上哪?有些神情发懵的老人好像听不到司机的话,自顾自问,还有车吗?有,黑天还早呢。过年还早呢。今天凉台集啊,赶集去啊。你上哪儿?你上哪我上哪,我上哪你上哪?你别管我上哪,你只说你上哪,你上来咱就到了。你要去,我就送。我哪里也去啊,我哪里也不去。那个大夫,好些日子没见着了,上了哪?哎呦,这人,你不敢说怎么着,那天听一个坐车的熟人说,死了,刚五七。就像是去赶集了,上了凉台。每天,他就听着这些重复的问答,然后再听司机师傅的感慨,参禅似的。这一路上,车里都是大悲咒的循环。

我也听到了那些来自彼岸的音乐。某日早上,恍惚身在异乡,一瞬间我迷惘了,我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我不明白,只能随着车的摇晃,看人们上来下去。我也希望我应该知道自己去哪里。可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去不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从来没人问。记得地铁里拥挤如蚁的人,没有人问你去哪,也不关心,若是你问人家,人家不理你,肯定以为你蠢,或者包藏异心。就那样挤得结结实实,像互相嵌住的水果白菜,一开门,却都变成液化的东西,粘滞地迫不及待地流淌着。

有一次,读本科的时候,宿舍里集体睡过头了,舍长抬起半个身子环顾一下,还去吗?去了也不一定听得懂。一个说,听懂了也不一定考过关。第二个说,考过关也不一定能毕业。第三个,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第四个,找到工作也不一定买得起房子。第五个,买了房子也不一定能娶得着媳妇。第六个,娶了媳妇也不一定生孩子。第七个,生了孩子也不一定是自己的。舍长道,嘁,那还去个屁!八个人同时往后倒头又睡。这是四年里偶尔的纵性一为,更多时候我们过得都很紧张,教室——食堂——宿舍来回往复。几个人同时都收到研究生的入学通知,也算是我们幸运。不过,之后的情形就各自不同。我见过导师不久,一个师姐看见我,热情地说:呦,新生力量来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些,通常第一次见面说这么多的,只有女人。是那种自信过头,热情过度,自我感觉甚好的中年女人。她说,这个专业啊,就业前景不明朗,所以她毕业二十年了,毫无建树,就是在一个调研部门拿工资。现在啊,进这样的部门是不可能的,就是毕业,也难啊。我极力地告诉自己,不要把女人的话当真。后来,就不想再碰见她。不幸的是,她说的都对,这让我更厌恶她了。虽然以后并没有见过几次面。

果然,才上车的老太太对话,这个师傅脾气好,数着他好。有的,黑着脸,不看你的证,还得拿出来,不拿出来又嫌弃你。这师傅心眼好。

想着哈,坐着别动,就动嘴,你说下车,我就给你办了。吧嗒吧嗒嘴儿哈,你吧嗒吧嗒嘴儿,我就活动活动腿儿。谁下车咳嗽一声哈。下一站有吗,早打招呼哈。不时地有人站到门口,要求下车,听起来他们的口气那么确定,毫无犹疑。

他时常感觉到国墒的存在,他走着,国墒随着他的步子,甚至呼吸,甚至思想。读书的时候,其中一个出门,或者回来的时候,另一个会望一眼,然后互相点头,偶尔简单一句对话,回来了,吃过了之类,并不多谈论。他们专业不同,兴趣也不同,国墒偶尔调侃过,挖石头的,采回来石头然后研究。他听得出其中的无奈。他无暇顾及此事,但一闲下来,总是想,如果他认真和国墒讨论,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在国墒冒雪出门时,他跟国墒聊一聊过年,是否国墒就会真的回家?关于国墒的一切仍然是个谜。他为何在凌晨三点出门?为何要到六点五十才到水库,这三四个小时他在干什么?又为何没回家而是去了水库?到达水库后为何又消失?最后又去了哪里?监控显示,他凌晨出门,穿着那件熟悉的衣服,什么都没带,他走的那座桥,跟家的方向相反。看着国墒最后的身影,他明白过来的时候,真想哭一通,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内心郁结着一股悲伤。

他知道,国墒被延期毕业,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时,国墒消失了一个月。当时警察、老师、同学和家人都很紧张,好在后来国墒终于出现了。被延期毕业,也不是多丢人的事,不少人都经历过。只要赶紧写论文,出成果,依然不影响毕业找工作。当然也不容易,但一帆风顺不过是个词语呀。他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才坚持下来的。甚至,忍痛退回到出发的地方,家乡的某个小学校。

三省,是你吗?

他看见一张面孔。他极力地眨眼,不断刷新脑屏,还是一片雪花。对方告诉他,他们是初中同学。他自己一路读本读硕读博,恍惚听说这个同学先是没考上学,后来上了一个电视大学,后来当老师。他们如今成了同事。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决定还是不周密。反正是权宜之计。这么想着,他的头疼得厉害,无法好好思考。

三省?这是哪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三省?又为什么把我认作三省呢?他们说了那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也不和我说话,好像看不见我,难道我成了跟踪者?我不想回家,不想被父母眼巴巴地望着,问你毕业、工作、前程。我想找个地方自己呆着。我跟妈妈说,下午就到家,我当时就那么想的。我说的是实话。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些声音的?是论文第二次没有通过之后,还是之前?说不清楚。也许我早就看过那些默片般的影像,时不时地,几乎肯定。这和论文没有关系。我对这个专业本不喜欢,但因为冷门,录取的可能性大一些,当时我只想保证自己可以再跨一个台阶,以后的事看情况再说。所有考博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报考的就是地球化学,等待我再选择的时候,就有这么多细致又模糊的自然地理学、现代地貌学、环境演变、经济地理学、人文地理学、计量地理学、测量地图学、地理信息系统、区域地理等。相近专业还有地理科学、资源环境与城市规划管理、地理信息系统、系统理论、系统科学与工程。这难以企及的高深,来拜读的书生应该心存景仰,可是,我却没有。那一刻,我感到了困惑。

河流冲刷对地球外貌的影响?有还是没有?我想不明白。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那影响不是微乎其微吗?为什么非得说它利害攸关?那种冲刷,根本不如一个躯体的撞击更能左右人们的生活。“自然而然地飞扑到事实真相上,像石块的下坠一样干脆,像飞鸟的降落一样精准”,伍尔夫的预测,如一片叶子,一只水鸟,不知道下面是水还是泥土,或者是石头。若是一片水塘,当然会击飞一团水,那力量把最柔软的液体变成碎块,瞬间飞起。从水块飞起的高度和角度可以判断,那声响肯定不小,但由于距离远,什么都听不到。这距离,是空间,也是时间。这就是奇怪之处。但如果是泥土,必然是不同的声音,类似于砰,或者噗通。要是坚硬的水泥地呢,那声音应该更清脆,可选的拟声词是啪嗒吧,或者哗啷。而飞鸟般的身体,会碎裂为几部分吧,就像在一些黑店里,不小心着了店家的道儿,失手打碎了一个把件。但同样没有人听到。他们只是轻轻地惊呼一声,然后就把一句什么言语咽下去,走开。有的去接孩子,有的去买菜,有的去見三儿或者四儿。这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明明那只是一幅画,如果按了暂停。其实我也是什么都没听到,可我知道,当然有一种撞击声,破碎声,嚎哭声。

现在我承认导师是正确的了。不要说河流,哪怕是一阵微风,你都不能轻视了它。只不过,你知道了还是无济于事。它照样要裹挟着你呼啸而去,而不会因为你知道它的流向,流速,泥沙含量而对你客气一点儿。

他在车上重复了无数次转圈,从这头到那头,从起点到终点。几乎每一天,他都感受到国墒的存在,甚至他会突然看到,国墒站在岸边,不明白要何去何从。他大叫一声,不要!然后就醒过来。这样的情形真叫人发狂。就在年前,大规模的搜救持续了两天,其他的人就散去了,只有国墒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不肯作罢,他们在国墒最后消失的地方,迟迟不肯离开。他也团团转圈,希望突然间看到国墒,他甚至觉得国墒就在旁边某一处草丛中,忽然现身,就像上次一样。那样的梦做了无数次,有时国墒在梦里会说,我在这里,来捉我吧。笑嘻嘻地,仿佛自信自己藏好了。就在他几乎忍受不了的时候,某一天,头条里一个新闻:前段时间失踪的某某大学某博士的遗体在芦苇荡被发现。他的头轰轰作响,简直要炸开。他动身前收拾行装,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一张脸。他看到了国墒。这怎么可能?镜子里看到的会是国墒?

当他一路风尘赶到那片水域,打捞队刚刚完成作业。他突然浑身一轻,就像卸下背负着的一个人。国墒的妈妈在哭,一边诉说,在村里国墒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招惹是非,学习成绩出色。到现在,家里的墙上还贴着十几张奖状。国墒年年都得奖,就是读硕士的这几年也不例外。本科毕业后就不再跟父母要钱。打个电话,总是说些安慰的话,一直说我很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国墒自己清楚。他静静地横卧着,为了驱赶恐惧,盯住每一片坠落的雪花。据说,二十万片雪花的重量,有21克。从一到万,十万,十万一,十万二,……飞入芦花皆不见。那是三省吗,我要跟三省在一起,我要读博,我会成为我一直希望成为的人。

我看到了妈妈,不由得惊喜,好多天没有跟妈妈说一句话了。其实我很想妈妈。我拉住妈妈的手,妈妈毫无反应,只是哭着,已经身处世界的出口,再也难以相见似的。我默默陪着妈妈,心酸难言。走到一处山岗,我突然感觉此地非常熟悉,放眼一望,却见一处簇新的土包,旁边是一个石碑,上面写着:吾儿国墒。我惊讶地看着,然后抱住自己的墓碑,仔细看了看,是石头的,接着放声痛哭。国墒,国墒。我终于不用假装自己还活着了,再也不用听那些叫人心驚肉跳的恶声了。我是在风雪之夜一步一步走到水中央去的。

猜你喜欢
妈妈
虫妈妈接来了
不会看钟的妈妈
致妈妈
淘气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