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史福堂

援助中心金主任的电话挂断没多久，办公室就响起了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一位身材匀称的少妇，面色虽不能说苍白，但没有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红润，现在都是营养过剩，罕见营养不良的。“哪位是棠律师？”她有点紧张，声音很轻，有点忐忑。“我就是。”我慢慢站起来。“我叫陈珍，刚从法律援助中心来……”“我知道了，你坐下，说说你的事吧”，我打断了她。她看着椅子，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说吧。”她没说话，而是环顾四周，其他两位律师也在看她。我忽然明白，站起身来，“请这边来。”

在会议室坐下，“你说吧。”可她嘴唇颤动，嗫嚅，不出声。“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我被人欺负了！”她刚说出口，就抽泣起来。“别激动，在哪里，是怎么回事？”“在洗浴中心，我在那儿做保洁……”“报案了吗？”“报了，没人管。”“到哪里报的？”“派出所，他们不管……”“怎么会呢，你说一下经过……你有没有材料？”我突然想起，应该先看材料再问，那样更有方向和重点。“有。”她说着从手包中拿出一份判决书。原来是法院的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书，被告人被判刑两年，赔偿受害人两万元。“怎么说没人管，这不是判刑了吗？”“判得太轻，钱也没给我，他把公检法都买通了……”我打断了她，“判的轻重我没法说，你可能恨不得判死刑，”“起码也要十年……”，“判决要有法律根据。我们不谈这些，你说你让我们帮你什么吧？”“我不懂……”我看了判决时间，已经半年多了。我告诉她，判决已经生效了，只能要求执行赔偿金，这个我们可以帮助。我又说：“不一定你自己跑，也可以让你先生跑跑。”谁知她立刻流下泪来，“他失踪了，五年了，抛下俺娘俩，儿子十岁了，要不我不会去干保洁，也不会出事……”她声音越说越低，充满无助与绝望。我不敢再问了，匆匆办好手续，又写了执行申请书，让她签了字。

执行申请书送到法院一周了，准备联系一下法院。突然门开了，陈珍哭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摞纸，“棠律师，我可怎么活……”我连忙站起来，让她坐下，“别紧张，让我看看。”说着，我接过了那些纸。原来是法院的立案通知书、诉讼须知、开庭传票和民事起诉状，而且是三份。每一笔都过百万元，原告都是公司。第二被告是她，那第一被告肯定是她老公了，我猜，肯定错不了。“我怎么办，这么多钱怎么还，他怎么借这么多钱……这不要了我们娘儿俩的命么！”我明白他老公一定是搞民间借贷，还不了钱。“借这些钱你知道吗……”“不知道，这几年我就没见过他，我和你说过……”后面这句话声音低下来了。其实，我所问是在考虑为她摆脱责任。法律规定，告夫妻共同债务必须夫妻双方知晓或用于家庭共同生活。“别紧张，紧张也没用。你愿意，我们再给你作法律援助。”她平静了许多。我让她先回去，等我们向司法局办申批手续。

法律援助手续办好了。我刚刚让王律师打电话，让她来一趟。随着急促的敲门声的同时，陈珍进来了。这次虽然也还是哭，但声音比前次小许多，手里仍然是一摞纸，“棠律师你看，没法活了……”我接过来一看，是五家起诉，连上次的三家，都快两千万元了。“不要紧张，紧张没用，只有认真应诉。本来正要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愿意，我们把这几件也一起申请法律援助。”我让王律师和她交代一下。但我觉得她精神有些恍惚，肯定有点承受不了了。“离婚行吗？听说现在有很多离婚的，也有假离婚的。”她轻轻地问。我告诉她，离婚只对离婚后的债务有用，对离婚前的债务没有用。

和王律师去法院阅了卷，路上我和王律师透露了陈珍的家庭情况，也谈了压力。“我担心她精神受不了，如果败诉的话。按照法律规定这不是家庭共同债务，但判决是法院的事，我们决定不了。你女同志，和她交流方便些，多关心她。”

有人敲门，是陈珍。还领着一个男孩，肯定是她的儿子了。“愁死了。他知道了官司的事，就不愿意上学了，我连着送了好几天，没想到前天学校找我，说他这几天根本没上学，我当时就懵了……还要交这费那费，哪来钱，一分也没有！怎么办，律师？”她把“办”字拖长了两三倍。孩子发育很好，很壮硕，个头超出年龄的平均高度。眼神忧郁，怯怯的，总是看地板，叫他才抬头，但马上又低下。夸奖他漂亮，也没有什么反应。问他哪个学校，回答了。我说：“官司是大人的事，你不懂。”他低声说，“不是好事。”我没有解释，“我和你校长是朋友，我找找他。”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没说话。意思明显是“真的吗？”看屋里没别人，她让儿子到外边等一会。“我老公是个大坏蛋，是黑社会……”我没料到她说这话，非常诧异。“他和我哥原来是同事……他强奸了我，没法子就结婚了……他可坏了……”我制止了她，“这些和案子无关，法庭上不能说这些，以后也不要说这些。”她表现出失望的表情，“开庭他去吗？他去我也去。”我说，“他可以自己去，也可以委托律师去，也可以不请律师，自己也不去。”看得出，她想出庭。不知怎地，我觉得不该让她出庭，就让她相信律师，如果必须出庭再说。末了，她又问离婚的事，我把前次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我去了她儿子的学校，校长是校友，他对我的要求很爽利地答应。他说是小事情，也是学校该做的事。“叫班主任安排同学去叫他，能免的费用免，还可以组织同学捐款……上学不能中断，中断了续很难……”我马上电话告诉了陈珍。十多天后，校长电话告诉我，开始同学把孩子叫来了，但看不住，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看来你交代的任务完不成了……”

“是棠律师吗？”电话簿没有存，声音也不熟。“我是，你哪位？”“你不是给陈珍代理案子吗，我是…是…，我是男被告…”好像他刻意回避“老公”这个词。“什么时间有空，我们吃个饭？”和他见面，对了解案情有益，忽然想起了“大坏蛋，黑社会……”“谢谢。不劳您破费，几个案子挤一块，材料没看完，開庭再说吧，希望我们好好配合……”对方：“哦……再说吧……”其实，和他见面并不违反规定，但见面难免扯到家庭的事。

“棠大律师，忙什么？”电话显示是法院张庭长。“领导，什么指示，请讲。”“不敢，晚上一块吃饭……时间、地点等我电话。”我问和谁、什么事，他说：“放心，不是总理也不是罪犯，我提拔不了你，也不会害你……”

在百乐门见到了张庭长，还有一位不认识。“张老板，我们一家子。”没等我问，张庭长就介绍了。“人家要认识你一下，有什么，你摆什么架子！”我马上明白眼前这位老板是谁了。“不是摆架子，真是时间紧，八个案子一起开，总要看看材料吧。再说律师有什么架子，我有什么架子。要说架子，还是你领导，毕竟你们是国家的人。”“都不过是混饭吃。在社会上混，多几个朋友，觉不出沉来。朋友多，业务才多，没有人和钱出五服！”最后这句话，今天又听到新版本。大家都为这新版本笑了。我笑着说：“你也是吗？”他反问，“你不是吗？”

没多会，庭长就告辞，说是去给领导挡子弹。张老板“挽留”，他说，有的是机会，改天再聚，其实他是给我们留“时间”。“有什么事尽管跟律师说，尽管问，别顾虑，就那么回事。用着我的，说……”

他是搞庞氏经营的，曾经到了很可观的规模。“不知怎地，钱突然没有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的收不回来，别人的，我也付不了了……”他很无奈地微微摇头。“当时，他们拿着钱上门求我。现在，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他们非告我不行……”令我惊奇的是，8家原告有的是上市公司，有的是上市公司另成立的公司放贷。我告诉他，原告的行为违规，借贷合同无效。你还的利息应抵扣本金，他们也无权要求你付利息。他先是兴奋，但转眼又说那不好，似乎讲法律不够朋友。我说可以请律师，他问要多少钱。我告诉他国家规定的标准，他表示出不了。“我真的拿不出，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如果当初知道，早有点准备，也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她请你，哪来的钱？”我告诉他，是法律援助。我说，没有钱也可以自己去。“自己去？”他脱口而出，“我不会见她的。”本来不想牵扯他们的家事，但好奇心驱使，“怎么到这种程度，我看她不错的。孩子很好，很像你。”他不看我，也不说话。“孩子永远是你的，将来怎么面对他，总有一天要面对。”他仍然无表情地沉默，许久，“我不可能回到那个家了……”

“我原来在一家事业单位。脑袋一热，下海了。挣了钱，买了房（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可是后来赔了，欠了许多债，比这次还要惨。快春节了，也不能回家，要账的，每天上门，甚至蹲着不走。年三十，我从外地回来，但直到晚上10点，我踩着积雪，脑袋深埋在衣领里，一跐一滑地回到家。我先绕房子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的人。这时在院子里玩的孩子已经很少了，估计人们大都在看春节晚会。我轻轻地上楼，走到我家门口，我没有停，而是继续向上走，发现没有‘情况，才走回到家门口，轻轻敲门，并快速用钥匙开了门。但没有我期待的孩子扑上来喊‘爸爸……家里没人。”

“我开了灯，在屋里转了一圈。我对她说过，我是一定回来的……”

“我打了不知道几个电话，终于找到了她，她在老家。她说，天天有人上门要钱，她害怕。他哥哥要回老家过年，她就带着孩子一块回去了。她说儿子可高兴了……我听得出她也很高兴，也听到那边的说笑声和鞭炮声……她还说，吃的在厨房里和冰箱里，什么都有……是的，刚才我看到了，馒头、鱼和肉，够我吃的……”

“我累了，我窝在沙发里，什么都不想。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我觉得我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突然，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我出了门。没有带走一点东西，也没有留下一点东西，我给孩子和她买了些东西，出了小区大门，我就全扔到雪堆里了，包括钥匙。那时候吃饭住宿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有钱就行。去朋友家，绝对不行。不自觉地，我走上回老家的路……”

“到老家有20多公里。好在公路的雪打扫过，比城市好走。路上没碰上一个行人，也没碰上一辆车。我没有害怕，一个人走。我又饿又累，有时真想躺下，但我知道，如果躺下，就可能起不来了。我扔掉许多东西，终于在天快亮时到了家，父亲正准备迎接人们拜年，母亲在忙着煮饺子。他们看到我又惊又喜……我什么也没有说，只要他们不要对别人说我回来了，就倒头睡了……”

“我第一次醒来是深夜，父母都没睡，在等着我。我是被胃疼折磨醒的，胃太饿了。我胡乱吃点东西，胃好受点，马上又睡了。就这样过了三天……从那以后……”他不再说了。

“是不是太冲动，做法是不是有些过激？”我斟酌好久。

“也许是吧。但不后悔……”

“这一轮经济大扩张，你应该赶上了，抓住机会了吧？”我想安慰一下。

“赶上了，也抓了一点，但没来得及下车？海水潮来的钱，又被海水漂走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运气……”

开庭，原告代理人是本市最有名的“律師”──律协主席，他已经在任十几年了，看来还没有卸任迹象，会“终身制”吗？他的主要工作是公关，很少见他出庭。见面自然握握手，“没想到张老板请了你这大律师……”语带调侃。“我什么大律师，你才是，这么大的案子，原告肯定慕你大名。”“我很多年就不做案子了，还瞒得了你吗，可人家一定要我来，只好露露脸……”言语之间不无自豪，“活还是他们做。”他顺便和身边一位年轻人说，“棠律师，老朋友。”小伙子很和气地上前握手。“张老板不够意思，没有钱，人也见不上，”“你们熟悉？”“好朋友。他许多客户是我介绍的，我的血汗钱也给他了，漂了……”最后这句很轻，大概只有我听得见。“没有钱，还请你。”我忙解释，“我不给他代理，我是给第二被告法律援助……”他怔了一下，“哦，那你今年的法律援助任务完成了！”我点点头，笑了，他也笑了。

开庭后，陈珍急切询问。我说，原告证据证明借款是汇给了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的单位和个人，按说你没有责任，但法院怎么判，要等等看。

判决下来了。认定共同债务成立，陈珍负连带责任。我拨通了张庭长电话，那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你老律师了，这案子我能说了算么！……”后来在法院碰到主审法官，很自然要说到这案子，他尴尬敷衍说尽管当事人有自己的观点……但还是要依法判决，然后打官腔 ：“我自己说了也不算……”

我特意让陈珍找王律师拿判决书，在外边还是接到了她的电话。听王律师说，她几乎崩溃了。她强忍着不哭，但泪流满面。她问王律师怎么上诉，她要上诉。真如律协主席说的，今年法律援助任务超额完成了。

在去法院递交上诉状和免交诉讼费申请书时，她在法院大门口休克晕倒。不但王律师吓得不轻，法院也着实吓了一跳。交通一度堵塞了。法院人员迅速打了120，送她去了医院。

第二天去法院，碰到主审法官，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没说话。

经过“崩溃”后，她又谈起离婚。征求我的意见，“别的事我可以，这事我绝对不能给你出主意，你要自己决定。”我刚执业时接了一起离婚案，一位老同事对我的告诫，“一定记住，永远不能鼓励人家离婚。”还有那“宁拆十座庙，不破一起婚”的俗语。但我知道，他们早晚要离，甚至还想离婚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离婚诉状写好了，她反复地问，“他来不来？”我告诉她，按照法律规定，当事人必须到庭。但他不出庭，法院不会强制他出庭。他不到庭，法院查清问题，可以缺席判决;可你必须到庭，否则，法院会按照撤诉处理。

“我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害我……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做得不好……”她越说越激动，我担心她失控，连忙劝她别着急，有话到法庭上说。

开庭的日子，她带着儿子提前到了。她衣服整洁，还化了妆，抹了口红，看上去装扮还得体。在等待中，她直直地望着法庭门口，盼望着他出现，她的儿子似乎也在期盼……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他没有出现。法官翻阅案卷，“已经送达了……”他拨了电话，对方不接。对此我不意外。法官问怎么办？我说：“是不是走下程序？”法官的表情是：原告同意吗？我轻声对她说：“他肯定不来了，法官意思是缺席审理，走完程序。”她眼圈红红的，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了。“法官作了很多工作，等了半天，我们也作了很多，不开庭就全白费了，还是开庭吧……”她已经泪流满面，微微点了点头。

缺席审理，进度很快，最后环节，法官问，“原告真心要离婚吗？一定要慎重，不要轻率……”我对她说，“这你必须亲自回答，”但她毫无表情，也不说话。“原告你是真心要离婚吗？”她仍然无反应。“法官问你话，同意就点点头吧。”我同时转向法官，“当事人有些激动，请理解。”法官点头示意，我又转向她。她似乎是很勉强地点了点头。

法官宣布休庭后离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突然哭出声来，她儿子也哭了。她用力推着写字台，多亏我和王律师及时按住，才没有推倒。“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哭喊着冲向法庭的隔离栅栏，拼命晃动。多亏她儿子和王律师拼命拉住她，在嚎啕的哭声中离开……

几天后，她到我办公室。她虽然非常低沉，但还算平静。开始是道歉，“不好意思，丢人了。给你添麻烦了。”我表示理解，说她很不容易、很痛苦。说着说着，她又激动了。“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

“他可以不来。他也放弃了权利，你的请求法庭会因对方无异议而支持……”我努力劝她平静下来。她却问，“我现在不离还行不行？”我一怔，非常意外。我告訴她，判决出来之前，是可以撤诉的，“你什么意思，还要等他？”“那撤吧，我要等他个说法。”我耳边飘过“我不会见她”，“我不可能回到那个家了……”心想“可怜的女人！”“你还没苦够，他不是很坏吗？怎么能说离就离，说不就不？人家会怎么说……”我真想把他的话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多么“傻”。不料她突然放声大哭，泪水一下子哗地流了下来，我似乎听到了“哗”的声音。可能因没有别人在场的缘故，她毫不节制，像高山堰塞湖溃坝一样，要把所有的苦都哭出来。鼻涕也流出来了，鼓起了一个大泡。她用手帕按住流出的鼻涕，任那泪水洒在身上。“律师，你不懂女人。我想见见他，我以为法庭叫他，他会来。我要问问为什么，我哪里错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孩子11岁了，谁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好。“我知道他好耍，我知道他还有女人……我不怪他，我总以为他耍几年就会回来的，这已经六年了……棠律师，你不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