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2020-07-04 12:36吕树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安大姑姑父

吕树建

清明节,天刚蒙蒙亮,我便冒着丝丝细雨驱车上路,携家人前往600里外的沂蒙老家扫墓。在故乡,身处久违的青山绿水,面对物是人非的山村,思念在往事中徘徊。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捧酒祭奠。18年前的2000年,清明刚过,也是小雨,也是在这里,大哥从县城背回来父亲的骨灰盒。在捧骨灰时,大哥惊讶地说:“你们看,咱爹头骨里的炮弹皮在这里!”他边说边仔细地翻拣,共发现了五块,大的如黄豆,小的如绿豆,这是父亲当兵负伤时留下的,这些折磨了他五十多年的可恶东西,直到这时才现出了原形。

我说:“扔掉吧!”

大哥说:“活着时没取出来,现在不能让它再折磨咱爹了。”接着拣出来放进了自己的衣袋,说:“做个念想吧。”

父亲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他曾深度参与了那段历史,尽了一个热血男儿的本分。我从记事起,就知道他当过兵,因为我家有一本深红的《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父亲似乎命中注定是要当兵的。按照当时根据地的政策,原则上兄弟多的必须有一個去当兵。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三。那时我大伯已结婚,二伯身体不好,四叔小,父亲自然义不容辞。

父亲是不幸的,当兵不到一年就“挂彩”负重伤。1945年11月,部队攻打盘踞在临沂孟家村、李家宅的国民党反动派王洪九的部队时,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了他前面,他头部受重伤,左眼失明,左腮部炸穿,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鲜血染红了担架上的整条棉被,眼看在战地医院不行,又被送到在新泰的后方医院,三四天后才醒过来。在住了一年多院后,于1947年春天复员回家。留在身上的伤疤和弹片,每到下雨阴天就作怪,害得他隐隐作痛,那被洞穿的腮,二三十年后都没有彻底长好。

扫完墓,我登上南山岗,北望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隶属西辛庄,因在辛庄南山,所以叫南山村。西辛庄紧邻东辛庄,两个村都隶属于沂南县马牧池乡,位于马牧池乡西南部,坐落在汶河形成的河套上,南见属于蒙山的孟良崮,北望属于沂山的北大山,西靠艾山,东依鸡泰山,是真正的沂蒙山腹地。

1939年夏,日寇来沂蒙山“扫荡”。中共山东分局和八路军第一纵队机关首长徐向前、朱瑞搬到了东、西辛庄村。部队首长选择驻扎在这里,一是因为这里地理环境复杂,适宜游击和转移;二是因为东辛庄王换于大娘家是堡垒户,周围群众基础好。王换于是著名革命老人,19岁那年嫁到东辛庄村于家,1938年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被选为村妇救会会长和艾山乡副乡长。王换于等党员、群众,对待八路军同志像对待亲人一样,帮他们洗衣、做饭,照顾伤员忙个不停,她还办起了战时机关托儿所,最多时收养八路军和山东分局的50多个孩子,分散到老百姓家抚养,解决了领导们的后顾之忧。

后来,罗荣桓、朱瑞、黎玉、王建安等许多首长和同志先后来到这里。不久,大众日报社也搬迁过来。根据工作需要和出于安全考虑,这些同志就分散住在周边。一河之隔的爷爷家也成为一个重要安置点。

曾听奶奶讲,《大众日报》编辑部曾设在家里,报社的领导匡亚明在奶奶家住过,印刷厂设在比我们家还要隐蔽、地处深山里的杜家。我奶奶帮着报社同志做饭,爷爷帮着把印好的报纸挑运到于大娘家或指定的其他地点,我父亲当时十三四岁,就在附近一边放羊放牛,一边站岗放哨。一次,一个陌生青年男子从我们家前走过,父亲觉得形迹可疑,立即报告,报社的同志马上拿枪把他抓了回来。正在审问时,爷爷回来了,经了解,这人是孟良崮山脚下五十垛子村的,从我家前经过,前往柳红峪村走亲戚,因为路不熟走错了路,恰好被我父亲发现。越说越近,原来我爷爷还认识他父亲,知道他家是个本分人家。消除误会后,报社的同志才把他放了。

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建立后,日寇不断进行“合围大扫荡”。大概是1941年春天,一股日寇好像嗅觉到了《大众日报》社在我们这个小山村,于是像饿狼一样扑了个过来,八路军和报社的同志得到消息后,立即转移隐蔽,敌人在搜查杜家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气极败坏,正准备离去时发现不远处山上有个人放牛,便抓住严刑拷打,让他说出八路军的印刷设备藏在哪里,说来也巧,八路军埋印刷机时正好被他看见,他经受不住折磨,说出了埋藏地点,印刷机被日本鬼子砸了个稀巴烂。

这位放牛人本是我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出了这件事后,八路军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但他自己觉得对不起八路军和共产党,临终时还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也不放过小鬼子”。

从南山岗下来,我便匆匆奔赴也隶属于马牧池乡的山西村,去给大姑扫墓。大表哥高守来正在家里等着我。

大姑叫吕秀芹。2013年10月,省委党校组织我们学员到沂蒙红色影视基地接受党性教育时,在红嫂纪念馆“火线桥”展览前,我惊讶地发现了大姑的照片,至此,我才知道大姑竟是32名架桥妇女之一。大姑生前很低调,从未和我们讲过这些事情。小时候,只从父母那里知道,大姑父去世早,将一个大家庭撇给大姑,当时6个孩子中,最大20岁,最小的才4岁,还有多病的婆婆,大姑没有改嫁,一个人挑起生活重担,带着一大家子啃树皮、吃野菜,度过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段艰难岁月,将孩子养大成人。

这次,我也想借扫墓机会,了解大姑更多的过去。表哥和我边喝酒边聊天,我听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

1936年,21岁的大姑,嫁给在万粮庄地主家当长工的大姑父。大姑给地主家做饭,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推磨,推完磨就接着烙煎饼,生孩子后3天就下地干活,大姑说“过的日子和驴差不多”。

1938年共产党在沂蒙山区发展地下组织,成立农救会、妇救会。大姑父参加了农救会,大姑参加了妇救会,不断学习、开会、宣传,成为积极分子,认真完成党组织交给的工作。

1941年冬天,为了躲避日寇大扫荡,北海银行印钞厂迁到了万粮庄。北海银行是中国的人民银行的前身之一,是山东抗日根据地唯一金融机构,也是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建立的重要金融机构之一。大姑每天给北海银行做豆腐、烙煎饼等,北海银行的行长艾楚南、副行长洒海秋,都曾吃过大姑烙的煎饼,还夸大姑手艺好。大姑既要照顾家,又要给银行的同志们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但她总是哼哼着跟八路军学的歌曲。

表哥介绍,当时部队医院和军工皮革厂驻扎在鸡泰山东面的柳洪峪村,皮革厂的安主任,在1943年生了个女儿叫小安,由于安主任夫妇工作忙,无暇照顾,在小安只有三个月的时候,把她托付给我大姑。因为当时大姑正好生了我三表姐,有奶水,但两个孩子同时吃,就明显不足了。每次都是让小安先吃,三表姐吃不饱,就饿得哇哇哭。有的邻居不忍心,责备大姑狠心。

大姑则说:“八路军出生入死的,有个孩子不容易,人家托付给俺是信任俺,俺可不能有一点闪失。”三表姐终因营养不良,不幸生病夭折了。大姑父准备去埋时,大姑抱着她,流着泪说:“孩子,娘对不起你啊,你别怨恨娘!那边不会挨饿的,你去吧。”

小安一个人吃大姑的奶水,长得又白又胖。安主任夫妇十天半月来看望一次,总说小安有两个娘,一个是给她生命的娘,一个是养她长大的娘。大姑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小安。在小安五岁的时候,由于战争形势变化,所有部队子女都将送到莱芜收养所。在去莱芜前,小安先被送到岸堤中转站。

有次大姑父去岸堤赶集,见有个妇女抱着小孩,那小孩穿的花布衣服,正是小安临走时大姑给做的,大姑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时小安也看见了他,大声哭喊着叫“爹”。那个妇女叫住大姑父说:大哥这小孩你认识呀?大姑父接过小安说:“认得,在我家养了5年。”大姑父抱着小安,买了两个烧饼,她吃着一个,拿着一个,别提多高兴了。后来,大姑父怕小安伤心,撒了个谎,躲开了小安。回家后,大姑父说起见到小安,小安瘦了很多,汗毛根根竖着,大姑心疼地哭了起来。

午饭后,表哥陪我去看架桥的地点。这时正是枯水季节,河水清浅,水草茂盛,附近正有几位妇女洗衣服,三两个孩子嬉水,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鸭叫。如果你不是看到临沂市政府立的“火线桥”遗址碑,在这静谧安宁的环境里,谁能想到71年前,在隆隆炮声中,一群妇女正是在这里,借着朦胧的月光,用血肉之躯架起了一座通向胜利之桥?!

当天下午,我领着爱人和儿子登上了孟良崮。回望故乡,不由感慨万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突然传来的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猜你喜欢
小安大姑姑父
家里有蟑螂!小安教你轻松消灭它
班上来了“大姑”“小姑”
小安与你“食”话实说
小安告诉你
小安告诉你
怀念姑父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顿饭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饭桌上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