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治病』与『致病』

2020-07-07 09:32张华
中华瑰宝 2020年7期
关键词:牡丹亭太子文学作品

在中国漫长的文学发展过程中,流传着许多文学作品『治病』或『致病』的故事,为文学作品平添了几分魅力,也为读者增添了不少乐趣,其中的奥妙耐人寻味。

文学“治病”

纵观中国文学史,早在西汉初期即有文学可以医病的记载。

汉初辞赋家枚乘在其大赋《七发》中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并以七件事“启发太子”,前六件事即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对于治疗太子疾病皆未见效果。吴客最后说: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所言皆哲理散文,与治病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神奇的是,太子“一听圣人辩士之言”,竟然“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七发》中记载的文学医病的故事大抵是作者的虚构,而在史书《汉书》和《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却记载了两则文学医病的真实历史故事。《汉书·王褒传》载:

其后太子(刘奭)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汉宣帝)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

《汉书》所载王褒等人“朝夕诵读奇文”和自己的作品,竟使太子得以康复,应该是有史实依据的。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中,裴松之注引三国时魏国鱼豢著《典略》云:

(陈)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

汉末建安年间,作为“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早年曾依附袁绍,官渡之战前,作《为袁绍檄豫州文》,以史实为依据,历数曹操及其父祖的诸多罪状,文辞犀利,气势浩然,堪称千古檄文名篇。曹操读毕此文,大惊发汗,竟使得正在发作的头风病顿消,其治疗效果简直匪夷所思。由此还积淀成了“文学可治疗头风病”的母题,在后世文人的作品中多有呈现。

顿愈头风疾,因吟口号诗。

—[唐]元稹《酬李六醉后见寄口号》

头风若见诗应愈,齿折仍夸笑不妨。

—[唐]白居易《病中诗十五首·就暖偶酌戏诸诗酒旧侣》

纵使凉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唐]刘禹锡《赠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诗奖之》

羽书正急征兵地,须遣头风处处痊。

—[唐]杜牧《洛下送张曼容赴上党召》

头风已倩檄手愈,背痒恰得仙爪爬。

—[宋]苏轼《兴龙节侍宴前一日微雪与子由同访王定国小饮》

多病未须求茗草,此诗浑欲愈头风。

—[宋]毛滂《子温以诗将菊本见遗数日适病伏枕今少间戏作三绝句以报》

大药那能消鬓雪,好诗还可愈头风。

—[明]董纪《寄顾典簿谨中》

晚唐诗人贾岛在《投孟郊》一诗的“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意即吟诵了孟郊的诗歌之后,竟然百病皆除,身康体泰。宋代王之望《再和制帅》云:“珠玉忽收千里赠,尘埃顿洗一襟空。病余快觉心情爽,愈却头风耳不聋。”大意是:读了远道而来的赠诗,澡雪精神,荡涤胸襟,不仅头风病痊愈,甚至连耳聋病也好了。当然,其中不乏作者刻意夸张以取悦对方之意。

文学具有认识、教育和审美三大基本社会作用。《论语·阳货》云:“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所言的“兴”“观”“群”“怨”指的是《诗经》具有激发平生意气、提高观察能力、培养乐群精神、抒发怨恨不平的作用,这些主要指文学的认识和教化功能。文学可以医病则与文学的审美功能密切相关。

文学的审美功能来自于读者的直觉,读者阅读时多持“无所为而为”的心态,不受实用目的和科学认识的干扰,澄心静虑地对待文学作品。简言之,文学的审美作用就是娱乐功能,也就是文学活动使人们获得快乐。鲁迅在其《摩罗诗力说》中指出:“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他强调的也正是文学艺术的娱乐作用。《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云:“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岁。”“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是《黄帝内经》精神养生的重要法则,文学的审美作用即娱乐功能恰与这一法则不谋而合。

文学作品本身不仅可以起到“医病”的作用,对文学作品的评点也有神奇的治疗功能。清代评点家金圣叹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序二曰留赠后人》中云:

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彼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名山大河、奇树妙花者,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于读书之时,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对奇树,如拈妙花焉。于入名山、泛大河、对奇树、拈妙花之时,如又读其胸中之书焉。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于好香、好茶、好酒、好药。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者,读书之暇随意消息,用以宣导沉滞、发越清明、鼓荡中和、补助荣华之必资也。

这段话不但指出了文学作品开阔视野、美化心灵、熏陶情趣的作用,而且点明文学评点也能使阅读发挥“宣导沉滞、发越清明、鼓荡中和、补助荣华”的心理调节和“治疗”功能。其中的关键在于,文学作品本身的趣味性,以及评点家引导读者体验到这种趣味。读者一旦在文学中体验到趣味,获得了审美享受,其所发挥的心理调节作用乃至对治疗疾患的辅助作用是难以估量的。

文学“致病”

文学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致病”,甚至“致死”。清代焦循《剧说》卷六引《蛾术堂闲笔》记杭州名角商小玲演明代汤显祖《牡丹亭》情景云: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临川寓言:“乃有小玲实其事耶?”

文中的商小玲被《牡丹亭》杜丽娘缠绵悱恻的情感打动,入戏太深,以至气绝身亡。

无独有偶,明代万历年间才女冯小青,酷爱《牡丹亭》,感同身受,赋《无题》诗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后来,她又仿照杜丽娘写真,题诗一首:“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此后不久,即香消玉殒。

《牡丹亭》以缠绵悱恻之“至情”道出了古代女子的心声,以至于令许多女子为此伤情,甚至抑郁而终。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文学作品能够“治病”和“致病”,甚至“致死”,大抵皆由于其中饱含的情感,这一情感超越时空、阶层、种族的局限,不断与读者产生情感共鸣,或悲或喜,或怒或惧,通过改变读者的心理而对其身体健康产生影响,这是文学作品独有的魅力。

文学作品最大的功能大抵不在于对生理疾病的辅助治疗,而在于对精神世界的“疗救”。鲁迅曾说: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鲁迅又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的文学作品,就不局限于“治病”的層面,而上升到了思想“启蒙”的高度。

于读者而言,如何选择合适的文学作品进行阅读,从中汲取正能量,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读者需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审慎地加以选择。

张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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