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在尖叫

2020-07-09 03:34何贵同
阳光 2020年7期
关键词:矿长排练矿区

风声各有不同。躺在被窝里,张建设凭风声就能知道外面的天气情况。当然,雨天除外。下雨天滴滴答答,都能听出潮气来。有时候不下雨,也没有风,最能考验张建设的听力。他们夫妻俩还没有到分床睡的年纪,事实上,张建设每天都是窝在书房的小床上,外面的风好像长了双大长腿,咯噔咯噔,穿透斑驳的墙壁,推开客厅的过道门,自然而然就溜达到他的床前。

张建设半眯着眼睛,他想撑起来抽根烟。风声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他对自己这两只近似于气象观测站的耳朵很自信,仿佛他的血液里潜伏着蝙蝠的基因。但他什么也没侦测到,一切都那么安静。隔壁卧室里的米巧巧还没有起床。毕竟天刚蒙蒙亮。

听风呢,有诀窍。以前,没有分床睡的时候,他们经常玩儿猜天气的游戏。张建设从来没有输过,赌注是谁输谁起床去做早点。那会儿他们很恩爱,是矿区的模范夫妻。

其实,换作任何人,你只要仔细听,总能从风里听出些蛛丝马迹。春夏秋冬,风声都不一样。难就难在一丝风也没有,咋猜?这个小秘密和藏私房钱一样,张建设没有理由告诉米巧巧。比如,风声里偶尔夹杂着零星的异响,张建设要立马做出判断。通常,阴天里,一块钢铁碰到另一块钢铁,两块铁缩手缩脚,怕疼,自然不干脆。如果是好天气呢,矸石哗啦啦朝山脚奔跑,边跑边裂开,开裂的声音带着一股脆劲儿,就像米巧巧咬上了新出锅的爆米花。

有一段时间,张建设以为自己幻听。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微弱的风声里,他竟然奇迹般地捕捉到了黄鹂的鸣叫声。这当真是奇怪。那时,冯玉肯定不在矿区。停产一整年,该走的都走了,谁会把一只该死的鸟在笼子里关上一年。再说,两栋楼之间隔着座山梁,少说也有一公里。的确,那声音听起来非常特别,非常好辨认,说婉转吧,不是,真不是。说凄凉吧,也不是。反正,张建设觉得,冯玉的鸟在笼子里扑棱扑棱扇着翅膀,一张嘴,声音就传到他耳朵里来了。

现在,张建设确信,老天爷给烙铁沟摁了暂停键。没有半点儿风声,没有矸石疯狂奔跑的声音,没有一只动物发出任何声音。一切都安安静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张建设努力撑起来,靠着床头,啪嗒点了一根烟。这声音像闹钟,提醒他得按时去上班。

他的工作不是很忙,偶尔有附近的村民找上门来,说矿上工人不守规矩,去地里刨他们没捡干净的洋芋,还说有个老头把羊放到他们的地里去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很少,找上门来的人无非就是要张建设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以前,他们从矿区的矸石堆里捡几块煤,那时工人多威风呀。说完了这些,村民很着急,说,你们快收假吧,煤矿停产,我们想在矸石堆里捡几块矿上不要的烧火煤,也捡不到了。

张建设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象征。当他明显发福的身躯出现在空旷的总部办公楼前,通常会给留守在矿区的那群老弱病残传递一个信号,我们只是停产,不是破产。这也给附近的村民一个信号,那倒闭单位的领导还在呢。说白了,张建设是个象征,也是个摆设。

泡好茶,张建设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没有打开电脑,没有看报纸。那些报纸都过期了,因为好久没人送报纸来。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中间的是张建设他本人,捧着个金光闪闪的大奖杯。左边是米巧巧,右边是冯玉,两个女人都化着浓妆,像是用纸片剪出来的一样。周围还聚了一大群人,有孙猴子、田扳手……这照片在办公室墙壁上一挂,仿佛挂上去了张建设的小半生。

张建设经常靠在椅子上发呆。他能闭上眼睛,在办公桌前待一个上午。窗外明显是个好天气。不能有风,风一来,冷空气就跟着来了。张建设最近功力大增,他都能听见内心的风吹草动了。比如现在,咯噔,咯噔,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由此张建设判断,是冯玉走进了矿区总部。高跟鞋敲击着有细细裂纹的水泥路,每一下儿都在敲着他的神经。他在矿区待了一年,他不敢和任何人说,他已经快要到精神分裂的地步了。

咯噔,咯噔……

张建设听着那双高跟鞋进了矿区总部,声音固执地敲响了楼梯的台阶,声音越来越近。甚至,张建设都听见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又亲切又熟悉,这让他有些兴奋。

张建设睁开眼睛的时候,的的确确看见了冯玉。

冯玉倚在门口,似笑非笑,看那样,不想进来也不想走。这让张建设来了精神,他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从他听到的声音里,判断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被风搀扶着,不失优雅。他一点儿也没有听错,但他居然听出来,这个人就是冯玉。

像是用耳朵偷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张建设有点儿尴尬,但这尴尬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他连忙起身,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样,热情地让座,甚至有点儿手忙脚乱地给冯玉倒了杯白开水。

冯玉直勾勾地盯着张建设,说,张主席,想我了没有?

张建设满脸堆起笑容,说,咋不想呢,今早还听见你的黄鹂叫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其诚恳,像个逢场做戏的老手。

“咋可能?那鸟早没了!”

冯玉没有流露出半点儿惋惜,像是在说自己家的老鼠被邻居家的猫吃了一样。张建设反而显得有些惋惜,倒不是因为这鸟是几年前他出差时,花了大代价带回来的。既然送了人,就与张建设没有关系了。这事当然不能和外人说,更不能让米巧巧知道。同事之间送点儿礼物是很正常的。可偏偏张建设给冯玉送了一只鸟,冯玉曾经抱怨说,这鸟比祖宗还难伺候。现在,这鸟还没了。张建设更加相信,每天听见的黄鹂声是幻听。

张建设自言自语地说,关笼子一年,不吃不喝,换了凤凰都扛不住。

她说,关笼子里可怜,放生了。

张建设点了点头,说,是个好归宿。

俩人一年没见面,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张建设应该问,这一年,冯玉都干什么了。又或者,矿区还没收假呢,冯玉这时候回来,有什么事儿?张建设没有问,只是和冯玉探讨起这只原本不该出现在矿区的物种,最后他得出个结论,这只鸟,怕是被山里的老鹰吃掉了。

一只鸟怎么死的,丝毫不重要。很快,他们说到了正题。冯玉问张建设,元旦要到了,演出还搞不搞?张建设突然想起来,矿区没有停产前,矿工会就计划搞一次文藝演出。建矿六十周年,一个花甲,是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的。这事儿原本可往大了弄,也可以随便应付一下儿。计划刚刚出来,煤矿就莫名其妙地停产了,这一停,就整整一年。

张建设说,你就为这事儿回来的?冯玉说,也不全是。冯玉说,交了个男朋友,带他来矿上看看。张建设没话可说,冯玉就起身告辞,说,晚上请你和嫂子一起吃饭。

冯玉咯噔咯噔离开后,张建设就一直呆坐在办公室,他丝毫听不出冯玉这一年都到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但他听见冯玉踩着高跟鞋,慢慢下了楼,慢慢走出了矿区总部大门,最后,除了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晚上吃饭回来,张建设一宿都没有睡着觉。他莫名其妙地去了大卧室,后半夜米巧巧鼾声如雷,张建设没有感到厌烦,他只是失眠了。风声在矿区游荡,有些乱。米巧巧睡前说,冯玉这回的男朋友,年纪是大了些,但比上次那个看着靠谱。张建设没有发表评论。整晚,他都在和一个比自己年龄更大的男人拼酒量。老男人酒量差,醉得一塌糊涂。米巧巧又是去找钥匙,又是铺床,张建设生拉活扯,把烂醉如泥的张总扶进了招待所。

两口子把冯玉送到楼下。冯玉说,张哥,嫂子,我回来呢,还是想着晚会的事,我真想好好搞一搞。张建设醉眼迷离,但他听得真真的。冯玉说,我不是开玩笑,这事儿从放假我就在想,六十年大庆不搞,以后也没机会搞了。

这是这一年来,张建设头一回觉得孤单。以前他从不觉得孤单,几千人的矿区,他是名人,也是红人。就连冯玉,也是当年他带着单位的那颗大红公章从学校招进来的。他们一直在一起工作,一起策划活动,有时张建设觉得冯玉是自己的徒弟,有时候觉得是自己的朋友,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属。

第二天,张建设见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玻璃也擦过了。外面的青山显得更青。张建设踩着刚刚拖过的地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冯玉说,昨天就有点儿看不惯,主席放心,不用开工资。张建设也没想给她开工资,他也没权力给冯玉开工资。没停产前,这些杂活儿都是冯玉做的。当然,冯玉的工作也不仅仅是这些,比如收发文件、整理归档,上面来了领导,冯玉还要配合着米巧巧,给“御膳房”端茶送水,给客人敬酒,喝到开心的时候,冯玉还会来上两嗓子。

冯玉也不随便开口,一旦亮出了嗓子,那动作神态,一板一拍。那些领导都夸,说深山藏俊鸟。每到这个时候,张建设心里都涌出一股悲凉。他能说什么呢,说她年轻时候是煤矿的文艺骨干?好在冯玉也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叫个好,又能说明什么呢?陪领导把酒喝美了,工作就好开展了,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冯玉在烙铁沟的全部价值。

冯玉端了一杯茶,放在张建设面前,说,时间紧,再不排练,来不及了。张建设瞪着杯子里的热气慢慢升腾起来,他没有接话,端起杯子,蜷缩着身子的茶葉起起落落。张建设有些怀疑,眼前的场景也是幻听出来的。但那茶,热乎乎的,温度刚好合适。他喝了一口,那股熟悉的味道,连茶水里若有若无的化妆品气味都是一样的。

冯玉仍旧在收拾着那些过期的报纸,丝毫没有请示汇报的意思。

张建设倒也没有尴尬,笑笑说,你说排练就排练,节目呢?

冯玉停下手里的活儿,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张建设。

张建设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有备而来。他闭上眼睛,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风扯着办公楼顶的那面红旗,猎猎作响。张建设睁开眼睛,冯玉正盯着他。那意思是行还是不行呢?这个节目表,基本思路是照着五十年大庆那个来的。对此,张建设轻车熟路,冯玉也是轻车熟路。但现在的问题是,张建设听到的风声远不止于此,他没有告诉米巧巧,前不久矿上来人了。车辆悄无声息地停在矿区,矿长带着四五个陌生人下井去转了一趟,没有安排就餐,也没有安排住宿。像是悄无声息刮过矿区的一阵风。

张建设从这阵风里捕捉到的气息是,这假也许永远收不起来了。什么矿庆、什么花甲、还他妈什么文艺会演,都被这阵风给吹没了。张建设仿佛掉进了一个风洞。

张建设说,那老头姓什么来着?

冯玉白了他一眼,说,姓张,和你一个姓,昨晚喝酒的时候,老哥老哥的叫着,天亮就忘了?张建设一拍脑门,说对,姓张,他怎么样?没喝多吧?冯玉说,早回去了,下手也不轻一点儿,又不是阶级敌人。

张建设说,看着倒实在,就是年龄大了一点儿。冯玉说,我年纪也不小,你是不希望我嫁出去?话题就扯远了,就扯到了和冯玉相过亲的很多人。张建设说,我还是看以前那个副局长靠谱。冯玉应和着,还不是嫌咱单位不好,都说是倒闭单位,他能养我一辈子啊?张建设就笑了,笑得没心没肺,说,这回你要嫁出去了,是不是我和你嫂子还得给你准备点儿嫁妆?

冯玉说,算了吧,嫂子不骂我是小妖精就阿弥陀佛了,我也不指望她能给我置办嫁妆。又笑说,张哥,谁家嫁姑娘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演出就算是嫁妆吧。

张建设的野话还是没有扯开话题,他喝了一口茶,不得不把正话接上,你说,这个演出,也不是不能演,情况你也知道,人都散了,哪里去找这么多人,你就说这单子上这歌舞《咱们工人有力量》,少说也得十个人,还有这小品相声,剧本从哪儿来,不会还用上次的吧?

冯玉手叉着腰,这不,找你来了,以前的这些剧本都是你写的,咱们不是还获奖了吗?

冯玉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镜框,可能连二十年前在镜头前意气风发的她也想不到,办一场文艺演出,有这么难。那是张建设这小半生里最风光的时刻,虽然只是获了个三等奖,那毕竟是全省煤炭系统的文艺会演。他这小半生都靠这张照片来长脸,但他没想到过,这张照片也会有打脸的时候。

张建设最不愿说的那句话还是冒了出来,经费呢?

冯玉说,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和张哥说好了,他赞助,你负责把人召集起来,还得写剧本,其余的事儿,交给我。

张建设又喝了一口茶,尝出了点儿其它的滋味。

冯玉说,要是矿长那里你不好说,我去说。

说完,冯玉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咯噔咯噔出去了。

回到家,张建设就和米巧巧说了冯玉的事儿。米巧巧第一反应是,她疯了?张建设说,是疯了,我也快被她逼疯了。过了一会儿,米巧巧眼睛发亮,又说,这是好事儿啊,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儿干,这都多少年没演过节目了。她还想当着张建设的面下一个腰,险些摔在地上。张建设说,工资都发不下去了,你们还有这闲心,都憋出毛病来了!

两句话没说完,险些又吵起来。米巧巧咬了咬牙,说,只要是排节目,我也要上。张建设说,爱排不排,反正一分钱也没有。米巧巧说,不给钱,我也要排。说完,转身去了卧室,在衣柜前翻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

张建设踱着步子,工人俱乐部里到处回响着他愤怒的脚步声。阳光從几块破碎了玻璃的窗户冷冷地照进来,像几只带着很大偏见的眼睛。米巧巧灰头土脸,她朝张建设招手,满脸兴奋,说,主席快来看,这些东西,一样都没少。

被两个女人折腾起来的灰尘,悬浮在空中,太阳一照,变成了一根根灰柱。

张建设又好气又好笑,但他还是绷着脸。不要说是冯玉和米巧巧了,就连灰尘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那是后台的一间仓库,什么音响啦,控制台啦,还有锣鼓、木鱼、废弃的布标、坏掉的录音机、断弦的二胡、小提琴、手风琴……大柜子里装着落满灰尘的服装,一股霉味儿从柜子里溜出来,混合着灰尘,紧紧将两个女人围住。

冯玉说,这些道具服装都还可以用,只是灯光和音响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冯玉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米巧巧抢过话去,说咋不能用?你看这些服装,洗洗就可以了。米巧巧掏出一件红色的裙子,镶嵌在布料上的银色亮片蒙了一层灰,她把衣服在变了形的身材上比了比,说,改一改,肯定能穿。

二十多年前,这里曾举办过一次安全知识竞赛。那些年矿区还红火,几千号职工,男男女女,热闹。冯玉刚刚参加工作,典型的黄毛丫头,知识竞赛就是她主持的。米巧巧还是充电房的大姑娘。冯玉的问题还没问完,米巧巧就举手抢答。冯玉拿着题卡,问了一个滑稽的问题:乌蒙县最著名的诗人是……米巧巧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奇怪的问题,她愣了好几秒,说:张建设。

听众哄然大笑,米巧巧瞪着她那双傻乎乎的眼睛。冯玉激情四射地说,恭喜你,回答正确,充电班,加十分。张建设想起这个茬儿来,脸上有些发烧。张建设是不是乌蒙县最著名的诗人,这有待考证。但题目是他临时添加上去的,他只是想问题都太枯燥了,调解一下气氛有什么不可以?年轻嘛,谁还不犯几回傻。后来张建设问米巧巧,你怎么知道我是诗人的?米巧巧还是瞪着她那双傻乎乎的大眼睛,说,我瞎蒙的。那会儿,张建设也犯傻,以为遇到了知音,每天往米巧巧宿舍跑,还给米巧巧念诗,念着念着,就把人家米巧巧肚子念大了。诗都念成这样了,咋整?张建设就得好好受着。这一受,就受了大半生。

所有的灯光、热闹、欢笑声,突然就变成了一粒粒浮尘,这些颗粒喧嚣着、追逐着。摸索半天,张建设找到了闲置许久的电闸,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闸刀合上。像变魔术一样,整个工人俱乐部火花四溅。两个女人吓得哇哇大叫,一股焦煳味弥漫在工人俱乐部里。

张建设却若无其事地拍拍手说,这下好了,短路,全烧了。

那咋整?冯玉问。

我咋知道?张建设皱起眉头。

米巧巧愣在那里,十多年累积下来的一腔热情,突然就化成了一股青烟。她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脯,说妈呀,吓死我了。

张建设觉得,这是天意。所谓天意难测,这就是天意。他在走出办公室前,接到了矿长打来的电话。那头倒也没生气,只是说,马上要收假了,具体时间还没有定,这节骨眼儿上,管好你的人,别添乱。话不多,就那么几句。张建设是工会主席,还兼任办公室主任,听话听音,除了爱写几句酸不拉唧的狗屁诗歌,他还练就了两只好耳朵。显然,张建设深谙其道,在烙铁沟这巴掌大的天空下,要懂得天气,更要懂得天意。

冯玉跳过他,给矿长打电话说演出的事儿,这也在情理之中。

张建设拍拍巴掌上的灰尘,大模大样走出工人俱乐部,两个女人就伫在原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米巧巧把服装扔在地上,大喊,张建设,你给我回来。这一喊不要紧,光柱里的灰尘颤了两颤。

晚上,张建设就受到了惩罚。他端着一碗面条,稀里哗啦,辣椒放多了,吃得他一头大汗。米巧巧没有回来做饭。甚至晚上也没有回来睡觉。他也不恼,看电视看到十二点,倒头就睡,还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张建设没有听到风声,也没有听到黄鹂叫。而是听到了矿区的广播,放的是《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悠扬的歌声那么清晰,换成聋子也听得出来。沉寂了一年的广播,突然开腔了。张建设心想大事不妙,两个女人要作怪。他赶快爬起来,顾不上洗脸,小跑着往办公楼去。宅在家里的老弱病残,都被这“茉莉花”的香气给招出来了,他们站在门前,仰头听着这天籁一般的声音。赵老偏赶着一群羊,羊站在路中间,惊慌失措。赵老偏扬起鞭子,对着空气打了个响鞭,对羊说,边,边……

张建设走得快,一路的人看了,倒觉得矿区是真要收假了。赵老偏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问:张主席,这是要收假了吗?张建设来不及答应,只顾着走,恨不得在这首歌唱完之前赶到广播室,把电源切掉。

这是烙铁沟的规矩,但凡有通知,会先放一首歌曲,有时是革命歌曲,有时是流行歌曲,有时是民歌。最不靠谱的是有一次放了一段叽里呱啦的鸟语,张建设问那是什么,冯玉说,歌剧。歌曲都是冯玉选的,通知都是冯玉念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大喇叭和冯玉的声音,在这巴掌大的地盘上,是喉舌,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哪怕广播里飘出来的是一段鸟语,在工人心里,都代表着深刻的含义。

张建设还是晚到了一步。他刚踏进总部的大门,冯玉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已经从大喇叭里飘出来了。冯玉念的通知很简短,显然没有书面文字照着念,算是即兴发挥,她说,矿工会准备举办六十周年矿庆文艺演出,请志愿参加演出的职工,到矿工会报名……

张建设走出了毛毛汗,干脆坐在办公楼前的一个花坛上,摸出根烟,静静地抽。

然后,他看见两个女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冯玉扔给他一个笑脸,问,主席,吃早点了没?张建设没有吭声。米巧巧连招呼都没和他打,像路过的陌生人。

下午,矿区和往常一样安静,没有人来报名。张建设在办公室守着电话机,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生怕错过了重要电话。而一个下午,他的电话都没有响过。天意难测。他心里不再那么平静,他听到的是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声。傍晚,张建设关上办公室,走到院子里,花坛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像是要准备登台演戏,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的清香。

事情僵持了好几天。有一天,张建设意外地接到了城里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派出所让单位去领人。张建设赶到城里,灯火正爬上每栋高楼。年轻的时候,张建设看见万家灯火,都很自豪。他认为,是源源不断产出来的煤点亮了一座座城市。他对能源这个产业深信不疑。现在,他怀疑自己的幼稚,其实没有煤,城里还不是照样灯火通明?张建设没有亲手挖出过一吨煤,更没建设过一栋建筑。现在,他脊背有点儿发凉,好像自己也成了过剩的产能。

到了派出所,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调解不那么顺利。前几天被张建设灌得一塌糊涂的老张,说冯玉诈骗。骗什么呢,骗婚。冯玉说老张动手动脚,强奸未遂。这种破事儿,对警察来说见怪不怪,无非是感情纠纷,谈恋爱谈崩了,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男的动手了,好像说是扇了冯玉两个耳光。这么说来,涉及到人身伤害,这事儿就可大可小了。

张建设见冯玉面无表情,有点儿难受,又有点儿生气。那老张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冯玉报的警,冯玉坚决要求警察把老张抓起来。强奸虽然未遂,也不是故意伤害那么简单了。笔录做下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家警察也不是傻瓜,这事儿见多了,一合计,找个人来调解一下儿,调解开不就完事儿了嘛。

两个老张称兄道弟,还互相递上了烟。

老张说,这小贱人,张口就跟我要十万块钱,说搞什么演出,什么鸡巴演出要那么多钱?

张建设说,你答应过她,她把演员都找来了。

老张挺委屈,说,她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你说都认识两个月了,手都不让摸一下,她是踏踏实实和我处吗?

张建设耐心地问,你到底还想不想和她处?

老张说,还处个屁,你说我图她什么?还告我强奸!

张建设说,就算不处了,你也不能动手啊。

老张说,这个贱货,我算想明白了,处心积虑,原来是要讹钱啊!

张建设说,处归处,不处归不处,你把她打成那样,也说不过去。

老张就软下来,吸口烟,吐出来,说,好吧,我赞助,我赞助,两万,就两万,多一分钱我也不会出,爱上哪告去哪儿告去。

事情很快就处理好了。但两万块钱,冯玉临走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

他们出了派出所,张建设说,要不要上医院看看,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冯玉的眼泪才哗哗往下流。

窗外呼呼吹着风,天气开始降温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即将来临。他们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穿梭,张建设尽量把车开得稳当些,除了呼呼的风声,张建设什么也听不到。这条路,他们不止一次往返,从矿区到城市,从城市到矿区,各种各样的事儿。张建设突然觉得,原来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没见到过城市了。

冯玉摇下车窗玻璃,风就跑进来和她干架,撕扯她的头发,说她是小贱人,讹人钱财。过了好久,冯玉慢慢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哭完,冯玉说,老张,我想好了,不演了,我要下车。

这天早上,张建设除了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好像还听见了黄鹂的叫声。这是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这种天气,什么动物都不会叫。任凭张建设觉得自己的耳力已经练到了可以去听大音稀声的境界。以前,老以前,这山谷里,有麂、斑鸠、野鸡、锦鸡,据说还有狐狸、果子狸。那时的清晨和傍晚,连绵起伏的大山里充斥着各种动物的鸣叫。后来矿区就兴旺了,人越来越多,几千号人马,人类发出的声音压住了一切鸟兽的叫唤,密密麻麻的职工住宅,满山坡的棚户房,到处晃动着人影。

现在,张建设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上班,脚下软绵绵的声音让他感到惬意。一年四季,这种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只能听见那么几回。以前,他觉得奢侈。现在,他竟然没有觉得这是一种奢侈,他又听出了孤单。二三十号人早就等在办公楼前,有男有女。孙猴子又抽回了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田扳手挎着个电工包,雪一下,就看不出白头发了。张建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弯,决定修缮工人俱乐部。这让米巧巧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她特意在老张的早点里放了两个鸡蛋。为什么呢,这回是工会出面,她们家老张又有点儿人性了。

大家都憋一年了,早就等着张建设一声令下。张建设亲自坐镇,大到变压器,小到一颗钉子,缺什么仓库里都有。电工负责电,木工负责修缮桌椅,那群女工也没闲着,在矿区总部的“御膳房”打下手。单单缺了一个冯玉。

米巧巧解释说,冯玉生病了,过几天就好。一群女人唧唧喳喳,平时这个怕冷,那个嫌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老毛病,都被闲下来的这一年给闲没了。张建设和谁都没说,矿区是真要收假了。他想,说不定还要开一个全体职工大会,这工人俱乐部不收拾出来,怎么开?他在电话里和矿长汇报这事儿的时候,矿长并没有反对,也没说支持。张建设决定为冯玉打一个擦边球。这支临时组建的演出队,沉浸在即将收假的喜悦里,丝毫没有因为一场大雪的突如其来而受到影响。

没过几天电通了,玻璃也都换上了。工人俱乐部干干净净,宽敞的大舞台还增加了几盏探照灯。张建设年轻时候写在墙壁上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又重新刷了一道油漆,油漆味在工人俱乐部里乱蹿,比霉味舒坦多了。整个工人俱乐部经过简单的装饰,乍看起来比原来的还宽敞还气派。

但是,米巧巧说,冯玉的病一直没好,所以也就一直没来上班。孙猴子说,打电话,打电话,冯玉不在,干活没劲儿。田扳手说,孙猴子你狗日的,别整天想吃天鹅肉。孙猴子说,你狗日的不想吃?大家就笑。笑完了继续干活。后来,赵老偏就把头偏进了工人俱乐部,说他的羊有几只可以杀了,问米巧巧,“御膳房”要不要买一只,给同志们改善一下儿伙食。

米巧巧说,冯玉还没来呢,宰什么羊。

万事俱备,只欠冯玉。

冯玉生病的事,米巧巧也是听张建设说的。冯玉不来,大家都有点儿六神无主,电话又打不通,就怂恿米巧巧带着大家去找张建设问一问,排练到底还排不排?

张建设说,我可没说修缮工人俱乐部是为了排练。

米巧巧说,没良心的坏东西,还让老娘当祖宗一样一天到晚伺候你。

大家都聚在张建设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大体都一个意思,没了冯玉,这排什么练什么,大家都没谱。田扳手实在,问张建设,这工资按多少钱一天算?

张建设清静惯了,被吵得头昏眼花,干脆把办公室一关,进城去找冯玉。

冯玉上班的地方也好找,那是一家大型的服装超市。张建设去的时候,冯玉正好在给一个顾客试衣服。张建设不好打扰,便转到其它品牌柜台前,装模作样地看了大半天,才慢慢过去,想装作不经意碰见。冯玉说,张主席,你绕了那么一大圈儿,什么也没看上?张建设笑笑,说,我也是听人说,你在这里上班,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了。冯玉把羽绒服一件件塞回袋子里,没工夫搭理张建设。

张建设说,我今早听见你的黄鹂叫了,你也不回去管一管。冯玉怔了一下,继续干手里的活儿。张建设又说,真的听见了,我估计,天太冷了,它又回你阳台上找食吃。冯玉微微一笑,说,张主席,你大老远跑来,就来说这个鸟事儿?张建设就嘿嘿笑。冯玉说,我这个月的任务还没完成,要扣工资的。她又说,主席,你看这羽绒服质量不错,你不给嫂子买一件?张建设说,买。冯玉说,那我给你挑了?张建设说,挑。

冯玉回到矿区,这帮过气的临时演员都有了指望。排练很快就开始了。张建设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赵老偏又来办公室找了一回,说羊好着呢,没喂饲料,肉保准好吃,大冬天的,没草料,老是关着也不是办法,这么大的雪,放出去也没草吃。

张建设说,都一年没发工资了,哪儿来的钱买羊?除非是收假复产了,上面来了领导倒是可以考虑。赵老偏就说,为什么不排一个放羊的节目,他和羊也算得上是演员,工资他不要,只要给羊补贴一点儿饲料钱就行。

张建设好说歹说,羊关着会生病,病了更不值钱,不能因为下雪,羊就不放了。这才把赵老偏劝走。

张建设不好意思去工人俱乐部,他从来没有和冯玉说过要排练。冯玉要排就排,至于要不要演,以后再说。最终,工人俱乐部传来的声音还是让张建设坐不住,他就在院子瞎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就溜达进了工人俱乐部。张建设没想到座位上聚了那么多没事儿干的人,眼巴巴盯着台上那帮丝毫没有文艺气质的人在排练。在排练什么呢,当然是那个开场的歌伴舞《咱们工人有力量》。

张建设突然觉得老了,不光是他老了,所有的人都老了。也可能是突然看见台上的人老了,才让他觉得自己老了。你就说孙猴子,曾经多矫健的人啊,一根电杆,下面的人还没说要注意安全呢,他已经坐在电杆横档上换瓷闸了。现在呢,冯玉说蹲下去,坚持半个八拍。一拍还没打完呢,孙猴子已经坐在地上了。坐地上也就罢了,还笑,一点儿也不严肃。他一屁股坐地上,底下看热闹的观众就笑。

还有田扳手,虽说反应慢一点儿,年轻时候手脚也是特别麻利的。但现在呢,冯玉说,跳。田扳手也跳了,他的手,老是歪着的。硕大的油肚,使劲儿拽着他往地板上砸,脚尖根本就没有离地。十个男人,姿态各异,别说节奏没踩住,就连形体,都像井下巷道里因压力过大,一棵棵被压得东倒西歪的工字钢。

冯玉拍了拍脑门儿,说,重来重来。然后又做了一个示范,跳起,腰挺得端正,腿打得笔直。所有的人都老了,就她一人没有老。闹归闹,大家还是很努力地想找回年轻时候的感觉。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大家都在“御膳房”吃集体伙食。

吃饭,就要喝酒,大家都喝高了,讲的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张建设很兴奋,就和大家讲当年如何去学校招生,如何选中冯玉,后来如何去参加演出。冯玉也喝得两腮绯红。张建设先喝醉了,米巧巧搀扶着要先回家,俩人踏着厚厚的雪,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米巧巧说,你听,冯玉在唱歌了。

张建设弯在雪地里,踏踏实实吐了一回,鼻涕眼泪都吐出来了。

那几天雪一直没有停,越下越大。大家排练的积极性特别高,张建设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怎么能是一回事儿呢。那年头,矿区的俊男靓女挤破了脑门都想来参加演出。比如孙猴子和田扳手,那長相、那天赋,怎么能进演出队呢?孙猴子他爹是矿上的机电副矿长。田扳手条件虽然说差点儿,好歹也是采运区区长的儿子。再说排练,多少人在场下瞪着眼珠子,眼睛都瞪出血丝来。能上台,进矿上的演出队,意味着什么?那是文化的象征、身份的象征。偌大的矿区,找个双手拎铁支柱的人简单,找个单手握毛笔的人难。还有一点,大家心照不宣,所有好看的姑娘都在台上,近水楼台先得月,说是排练,其实都是奔着找媳妇去的。那会儿啊,给冯玉献殷勤的小伙子多了去了。

怎么能比?压根儿就没有可比性。那会儿煤矿阔绰,不差钱。导演是从市里花灯剧团请来的,一脸大胡子,看着就像艺术家,人家还出演过大型电视连续剧。大胡子来了,化妆师也来了,连剧本、编曲全都有了,那叫一个专业。还有服装、道具、音响、灯光,缺什么买什么。

简直是天壤之别。一想起二十年前的排练,张建设自己都有点儿难为情,但是冯玉不觉得,她精神头可足了。张建设觉得,冯玉就是二十年前文艺会演留下的唯一一颗火种,现在,这颗火种正在艰难地、缓缓地,将一堆即将熄灭的炭火重新点燃。

开场的歌伴舞,虽然动作还做不到整齐,看着也像那么回事儿了。田扳手的那只手依然有些变形,很抢眼。这个时候把田扳手换下去,也不合适。节目也多起来,除了开场必须的《咱们工人有力量》,米巧巧带着平时跳广场舞的那帮姐妹,由冯玉帮着临时改编了一个舞蹈。那舞蹈看着像广场舞,又像健身操,一群老大妈被音乐赶着,像墙头枯黄的草,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跳一场下来呢,大家都捶腰杆,但又不敢说累。

还有小品,是叫天雀、大明白、米巧巧三个人演的。叫天雀演的是矿长,大明白演的是米巧巧的老公,米巧巧演的是灯房姑娘。米巧巧在充灯房干了一辈子,明年就退休了,也算是本色出演。叫天雀一上场,观众席里的人就笑,都说演的不像。那语气那神态,哪里像矿长。说急了,叫天雀把衣服一脱,说你来演。底下的人都不说话了。张建设解释说,艺术创作嘛,就是要源于生活,但又不等同于生活。你们平时见到的矿长,不是这个矿长。这是舞台上的矿长。

底下观众说,矿长哪有这么好,哪有这么亲切?平时大家见了矿长都怕,叫天雀演的矿长,分明就是正人君子。这小品的剧本,是张建设写的,其实也没写什么事儿。说的是有一年,井下水泵房要淹了,全矿职工合力抢险的事儿。那件事儿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大家都记忆犹新。大明白演的是米巧巧的老公。大明白一出场,观众也笑。张建设就坐在观众席,和大家一起笑。大明白有点儿难为情,朝观众席喊,张主席,你自己来演吧。说完,大家又笑。

冯玉又拍着手,叉腰,好不容易重新组织来一遍,不是观众笑了,就是演员自己笑了。冯玉脸拉得老长,说严肃点儿,严肃点儿。可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还有一个三句半的节目,这个剧本也是张建设写的。主要讲煤矿的历史,半个多世纪,可说的实在是太多了,比较显本子的水平。观众席上的人听得昏昏欲睡,一点儿也不好笑,有什么好夸的,就那么点儿事儿。临到头了,六十周年熬得过去熬不过去都是一回事儿。

当然少不了冯玉的独唱。唱的什么呢,谁也没听明白,说是什么意大利歌剧选段,每到这个节目,就跳了,反正大家也听不懂。倒是有个诗歌朗诵,这个节目是冯玉非要加进去的,蚂蚱也是肉。一台演出,没十把个节目,怎么拿得出手?张建设起初没有答应,但冯玉说,如果张建设不答应,她就把张建设写的诗歌发到朋友圈儿去。张建设也知道冯玉是开玩笑。他想了一晚上,决定亲自去念一首自己写的诗。但当他站在台上的时候,还是有点儿紧张。米巧巧也跟着起哄,说当个狗屁领导,连话都不会说了。

好吧,东凑西凑,节目就有了十多个。最后一个压轴的是什么呢?这还用说?大家一致决定,合唱一首《难忘今宵》。这是咱们国家的标配,咱们也得跟上形势对不对?这首歌最没有反对的声音,按照计划,到时候,所有的演员,还有矿领导都会在台上一起合唱这首《难忘今宵》。有几个剪子使得好的女工负责把后台那些花花綠绿的纸片剪碎,到时候从高台上撒下来。

那么,就剩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晚会谁来主持?总不能到时候,冯玉说,下面请欣赏冯玉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曲,冯玉又咯噔咯噔走到舞台中央,唱完歌,她站在原地主持下一个节目吧?这倒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米巧巧解决了。米巧巧说,节目主持人先空着,到时候我们家张梅梅从大学里放假回来了,让她来主持。田扳手立马说,我儿子也放假了。这样,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吗,到时候矿区的学生们放假回来,还缺主持人?大家对此信心满满。

现在的问题是,需要确定演出的时间。张建设说,这个我可定不了,得矿上说了算。

张建设说得没错。因为矿上真的收假了。收假的通知下发没几天,散落在各地的工人都陆续回来了。也有没有回来的,接近年关,在外打工的人还没结到工资,都说人一回来,工资就泡汤了。这个节点收假,张建设觉得有点儿诡异。过完年,开了春,再收假,那多完美。张建设不能提出疑虑,他不能做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

渐渐的,矿区开始有烟火味儿了,大家开始清扫门口的积雪,晚上,矿区密密麻麻的窗口飘出了灯光。

米巧巧每天穿着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舍不得脱下来。最让她开心的是,张建设懂得关心她、体贴她了。张建设都多少年没给她买过衣服了,她乐滋滋地开始收拾书房,为女儿放假回来做准备。多少年困扰她的问题也悄无声息地化解了,此前她一直挺纳闷,张建设为什么就看上了毫不起眼的她。现在,她踏实了,她在煤矿干了小半辈子,又是特殊工种,明年就可以退休。她一直担心的小妖精,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担心了小半生的问题,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从冯玉回来后,张建设每晚都失眠,到了半夜,眼睛还亮堂堂的。他把最近的事情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诡异。矿区人越多,他的耳朵就越不行。最近发生的事情,打乱了他心里的平静。冯玉要演出,矿上要收假,那只自谋生路的鸟,不知所终。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乱,越乱越觉得外面的大雪掩盖着他听不到的声音。他彻夜难眠。大雪混淆了白天黑夜,天亮的时候,他呼呼地睡着了。

收假的第二天,就发生了烙铁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儿:煤矿正式宣布破产。说像晴天霹雳,也不像。张建设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吃惊,他把写好的通知交给冯玉,冯玉看到通知,也不吃惊。那一刻,他们表现出了高度的默契和职业素养。冯玉咯噔咯噔去了工会的广播室,照例放了一首《茉莉花》。

张建设听得出来,冯玉的语气是平和的,好像煤矿破产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排练。当然也不完全是破产,这个呢,得说清楚,是破产重组。至于怎么个重组法呢,用米巧巧的话说,卖了,就这么卖了?在这件事儿上,米巧巧倒也不糊涂。张建设玩儿了大半辈子文字游戏,到头来被文字游戏给玩儿了。

米巧巧不止一次地问张建设,那名到底签还是不签。签什么呢?既然还要重组,就得每个职工都要签字同意破产,如果不同意呢,煤矿就直接破产。选择题,这还用说?卖掉总比破产倒闭好。米巧巧每天回来就和张建设说,再挨一年就退休了。她的心比张建设还乱。倒是张建设,天天和矿长在一起开会,整天没事儿人一样,好不说歹不说,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嘴上像长了个瓶盖。

“御膳房”要给领导开伙,米巧巧这个临时炊事员,就回灯房报到。演出队的伙食停了,节目也不排了。冯玉这几天都在张建设家吃饭。张建设特意去镇上买了牛肉,吃火锅,下雪天吃火锅,好像比较应景。其实这些年冯玉没少在张建设家吃饭,只是有一段时间,矿上的人传闲话,说冯玉是张建设的小情人。米巧巧就相信了,每回在路上遇到冯玉,蹬鼻子上脸的。矿区就喜欢传这样的瞎话,尤其像冯玉这种相了一百次亲还没有嫁掉的女人,大家都乐意往那方面想。那个时候张建设遇到冯玉有点儿尴尬,回到家呢,又听不得米巧巧热一句冷一句的话。张建设曾经为此很苦恼,但一场大雪,把什么都覆盖住了。

女儿上大学后,家里就冷清得不行。尤其这一年,桌上天天就那两个菜,就像米巧巧傻乎乎的大眼睛,每天直勾勾盯着张建设。米巧巧又问冯玉,这名到底是签还是不签?冯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米巧巧有点儿生气,说,在家里什么不能说,你们是要急死我啊?

张建设说,吃饭,吃饭,明天正常排练。米巧巧说,还排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排练?

冯玉说,听主席的,明天正常排练。

米巧巧说,我决定了,不签,宁可倒闭了,我也不签。张建设问,为什么?米巧巧说,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矿,他说卖就卖啊?再说,那么点儿安置款,怎么够梅梅上大学?张建设说,又没说不让你继续上班。米巧巧端着个空碗,什么也没有吃。

矿区的雪停了几天,又开始下。回来的人多,把路踩出了它本来的面貌,黑乎乎的,像条死蛇。据说,有年冯玉相亲,来了个大学生。大学生一下车,操着方言说了句,妈呀,路都是黑的。现在,雪开始飞舞,又盖住了矿区的路。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在矿区工作快三十年了,张建设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说排练,那二三十号人马很快就来了。这速度,超过了张建设的想象。人倒是来了,说的还是米巧巧说的那些事儿。心都散了,没人愿意排练。孙猴子发烟,张建设接住,吱溜抽了起来。孙猴子说,主席,这是要把我们卖了啊?张建设说,我什么时候把你卖了?孙猴子说,不是说你,说这帮狗日的董事会。田扳手生气地说,憋了一年,原来这帮孙子是在策划怎么卖国呢。

大家七嘴八舌,还排练个屁,原本说好的排练,变成了一个声讨大会。张建设说,大家安心排练,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说好的工资,一分不少,我会付给大家。说完,他就离开了工人俱乐部。米巧巧说,这个?种,都这个时候了,还不为大家说句公道话,他还当什么工会主席,我看他就是矿长的一条狗。

大家一愣,没想到米巧巧会骂老公,还骂得那么毒。

下午,矿长给张建设打电话,说去他办公室一趟。

张建设去了,就看见了冯玉、米巧巧、孙猴子、田扳手。矿长头歪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说,另外几个人直勾勾盯着矿长。张建设没想到,冯玉也会跟着闹。都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好闹的呢。僵了好一会儿,矿长才指着这一堆人问,张建设,这是要干什么呢?你这是要干什么呢?张建设说,矿长,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

矿长说,好,你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让他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米巧巧说,这和我们家老张无关,我们家老张,就是个?货,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孙猴子说,矿要卖也不是不可以,这点儿钱,怎么就卖了?相当于白送。

田扳手说,以后怎么办?人家要不要我们继续干活,谁知道?

张建设一下儿就听明白了,但他也解释不了。毕竟,这帮人是他默许后才聚集在工人俱乐部排练的,矿长肯定以为,这些人是他指示来的。办公室主任不和矿长一条心,换作张建设当矿长,肯定也有气。张建设说,矿长,他们来找你,我当真是不知道。

矿长就发火了,拍着桌子说,张建设,你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没想到米巧巧一下就冲了上去,抓住矿长的衣领要干架。矿长也愣住了,没想到米巧巧来这一手。孙猴子和田扳手忙去拉。毕竟还是矿长,虽然做了卖国贼,打起来也不好看。架拉开,矿长的威风就没有了。这让张建设非常尴尬。

冯玉站出来说,矿长,我代表矿工会,把职工的请愿书交给你。

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像雪地上的一个个红色脚印。张建设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毕竟,工会办公室和矿办公室不是一个,工人不找工会主席,倒去找冯玉。说明工人已经不把他当工会主席了,他其实就是个摆设。

矿长认真地看了那份材料,说,冯玉,现在煤矿的行情,大家都知道,有人愿意买,承担了很大的风险,如果人家因为你们提的这个条件不买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倒闭!倒闭,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你们能为几千号职工负责?

冯玉说,矿长,工人有想法是正常的,人家都找到工会来了,我不把消息反馈给你,我就对不起矿上给我发的工资了。

矿长就看了看张建设,那眼神,失望得窗外的寒风都冷了半截。

矿长说,冯玉啊冯玉,你们不是要演出吗,你们只管演好了,所有的费用,我会协调来给你,这份签名,你拿回去。

冯玉说,演出是演出,签名是签名,这是两回事儿。

大家散了以后,张建设觉得好像被冯玉和米巧巧扇了两个耳光。两个娘们儿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儿,胆肥了,敢去找矿长理论了。他本来也有气,矿上这么大的事儿,他压根儿被蒙在鼓里,要不是他有一双好耳朵,多少听见了些风吹草动,他能有这样的定力?冯玉难道不明白?大势所趋,现在做什么都晚了,选择题已经出来了,死或者死得早一点儿。

无意义的反抗,还有个?的作用?但张建设又觉得,冯玉是对的,米巧巧也是对的。只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做垂死的挣扎罢了,他越来越谨小慎微,越来越怕风吹草动。他麻木了,麻木得不像一个人。

下午,工人俱乐部人越聚越多,那一大群人在争论,如果矿没人买,他们怎么办?演出队骂那些胆小的工人。那些胆小的工人骂演出队,说,这又不是演戏,你们简直狮子大开口,要求把补偿提高一倍,谁还敢来买。田扳手说,就他们出这点儿钱,现有的设备拆下来卖掉,也不止。现在,谁还怕领导?只怕自己能分到手的钱成了煮熟的鸭子。分不到钱,这年怎么过?抓把雪在锅里炖啊?

晚饭时间,张建设问冯玉,签名这事儿怎么不和我说。冯玉说,和你说,这事儿十有八九就要泡汤了。张建设问,为什么?冯玉说,你是个好人,就是人太好了,好得有点儿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了。

张建设耳朵里响起了一个炸雷。他以为自己很厉害,什么都知道,临到头了,却连冯玉都不如,冯玉好歹还是摆设,他呢,就是摆设下面的底座。那些昔日的辉煌,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假象。

雪停了。爭吵也停了。现在,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等着运钞车开到矿区。张建设没想到,冯玉带头写的那个签名起了作用,演出队那二三十个红手印,竟然化腐朽为神奇。矿上答应,将安置款提高了一倍。这样一来,钱款到位,领了钱,煤矿就算解散了。至于以后,大家都还没想好。

张建设这几天都没去上班,最后一个文件已经下发,在元旦前一天,所有人的职务和岗位都自动解除。这意思就是说,他这工会主席和办公室主任,也即将化为泡影。整天去办公室,别人还以为他稀罕呢。其实他也想去,不去办公室,他能干什么呢?去了呢,人心惶惶,心是乱的,没有必要和意义。

冯玉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干脆去排练吧,时间刚好赶得上,这场告别演出,大家肯定都会来看。米巧巧说,矿没了,日子还得照过啊,走,咱们去排练,说不定,人家不出钱了,这矿就卖不成。

张建设一个人在家待着,待不住,就又去了办公室。他看着白茫茫的世界,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问题,那黄鹂鸟如果还活着的话,这会儿早冻死在哪棵树下了。其实呢,矿长单独找张建设谈过一次话。大意是给张建设找条出路。毕竟在一起共事了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张建设领了矿长的好意,什么也没说。矿长叹了一口气,说真没办法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步,为了给职工一个交代,他不得不这么做。张建设没想法,当真什么想法也没有。早了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听风,他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待着,除此之外,他没有想太多。

赵老偏呼哧呼哧追上张建设,说他的羊圈塌了,羊倒都没事,他只是来问一问,工人俱乐部能不能关羊。张建设说,工人俱乐部正在排练呢。赵老偏说,矿都没了,还排练个?。张建设说,我现在不是工会主席了,不管事儿了。赵老偏说,没指望你做主,你不是有钥匙吗?把钥匙给我就行。张建设哭笑不得。赵老偏就气呼呼地走了,一边走一边骂,这帮卖矿贼。

还有些人在矿总部转悠,其中就有孙猴子和田扳手,他们脖子伸长了等着运钞车开进办公楼的大门,担心矿长答应给的钱像煮熟了的鸭子,啪啪飞了一样。他们这样守着呢,也冷,干脆到工人俱乐部排练。二三十个老胳膊老腿,体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孙猴子说,一群欺软怕硬的狗官。田扳手还是纠结原来的那个事儿,人家还要不要我们继续干?他们一致决定,要把演矿长的那个小品撤掉。

好不容易才站好队形,冯玉还没说预备起呢,大院里突然乱哄起来。孙猴子说,运钞车来了?运钞车果然来了,演出队丢下道具,一个个往外面蹿。米巧巧也拉着冯玉往外面跑,说领钱去。钱来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像下雪一样,四面八方的人聚拢来。

钱领回来后,米巧巧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真金白银,一麻袋一麻袋往出纳室搬。米巧巧把钱放桌上。一布袋子钱。两口子领到手的钱,也就十来万。张建设有点儿生气,骂米巧巧,我的钱我自己领,你为什么要帮我领?米巧巧说,那么多人,抢水饭一样,我好不容易才领回来的,你倒还生气了。

张建设的心突然就空了。领了钱,矿就真的卖了。以前,总担心,这么个破矿,谁来买?一旦见着钱了,他又想,怎么就卖了呢?

米巧巧兴奋地数着钱,生怕少了一张。张建设听着钞票的沙沙声,灵魂出窍,轻飘飘地在矿区的上方飘来飘去。几十年的光阴,在米巧巧短暂的数钞票的时光里,飘着飘着,就消散了。

有了钱过年,大家暂时都不心慌。张建设听着一辆车开走了,又一辆车开走了。车开出矿区,要爬一个很大的坡,下雪路滑,每辆车都打滑,油门声轰得很大。车上的人,还要下车来推,还喊起号子。当然,也有不着急走的,比如张建设,上大学的姑娘还没有放假,他要等到孩子回来,才决定去哪儿过年,等过完年,再决定去哪里上班。

冯玉就更简单了,她没地方去,更不着急走。她的演出还没有完成。其实,老张又冒着大雪来了一回矿上,还送来了两万块钱的赞助费。冯玉没给好脸色,钱也没收。老张也就愤怒地开着车离开了,到了矿区的坡顶打了几回滑,车险些开不出去。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安静,张建设又恢复了听力。米巧巧这段时间也没和他抬杠,他们都觉得,结婚这么多年,他们的婚姻从未像现在这样和谐过。

但是,麻烦也不少,办公区的电彻底停了。那就意味着,之前做的工作全泡汤了。他们集中在工人俱乐部商量,都说,干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但冯玉不同意,说练了那么久,说不演就不演了,那练了干吗?再说,演出通知都发出去了,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米巧巧说,张建设听我的,他敢不来?争执了十多分钟,孙猴子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无所谓。田扳手说,演出的工资还没结呢。

那灯光怎么办,音响怎么办?

米巧巧说,我有充电房的钥匙,矿灯啊,几百盏矿灯够不够?

音响呢?

米巧巧说,那还不简单?我们跳广场舞的喇叭,是充电的。

这么一说,把冯玉的眼泪都说出来了。

晚上八点,演出正式开始。矿区总部的电停掉了,大喇叭放不了《茉莉花》,也没法通知大家来看演出。但是演出队那二三十号人,一个也没少。下午,冯玉给每个人精心化了妆,大家穿上演出服装,一切都如同二十年前那样正式。他们又变得年轻、漂亮。

孙猴子和田扳手忙活了好几个小时,将几百盏矿灯布置好。灯光有些刺眼,但舞台照得如同白昼。他们原本还想从仓库领来崭新的安全帽和水靴,但仓库大门有一把铁锁冷冰冰挂着。仓库管理员领了钱,回家去了。好在他们的更衣室没有锁,他们各自取来布满裂纹的安全帽,还有脏不拉唧的水靴。那帽子颜色不同,看着像杂牌军。

但好在一切都准备好了。

工人俱乐部里回荡着欢快的乐曲声,冯玉穿着十年前主持节目的那套服装,款款走上舞台,她深情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鞠躬,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宣布演出开始。

观众席安安静静,一点儿掌声也没有。

在《咱们工人有力量》雄浑有力歌声中,所有的演员粉墨登场,男演员戴着安全帽,女演员穿着鲜亮的演出服,灯光折射着他们亮晶晶的眸子,也照射着田扳手那个一直没有扭转过来的手型。他们在舞台上欢快地穿梭,男演员刚健有力,女演员婀娜多姿。

那气势,那派头,震得工人俱乐部的瓦片都瑟瑟发抖。

张建设在后台百感交集,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很快蒙住了眼睛。

朦胧中,大门口进来一群羊,头羊惊慌失措,返身要往外跑。门外一个响鞭,传来赵老偏的声音,进,进。一大群羊,呼啦啦就蹿进了观众席。赵老偏拎着鞭子,守在门口,防止羊群又跑出去。

然后,就发出了一声巨响,巨响盖住了欢快的乐曲声,大家猛然停了下来。观众席的上空,工人俱乐部那腐朽的瓦片、椽子和雪花一起纷纷往下掉。谁也想不到,工人俱乐部的屋顶承受不住那么大的雪,竟然坍塌了。

張建设喊了一声,快跑。在大家慌忙撤退的身影中,他突然看见一个黄色的身影,在灯光中惊慌失措地飞舞着,随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一声黄鹂的尖叫。

何贵同:1979年生,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猜你喜欢
矿长排练矿区
舞动未来
A quieter world during the lockdown
加纳Amanforom矿区Ⅲ号隐伏金矿带的发现与评价
加纳Amanforom矿区Ⅲ号隐伏金矿带的发现与评价
湖北省保康县堰边上矿区发现超大型磷矿
广东省蕉岭县作壁坑矿区探明超大型铷矿
两个大忙人
矿长的记性
指挥艺术指导与学生的排练教学
回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