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的小女孩

2020-07-09 03:34李汉荣
散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姨夫二姨樱花树

李汉荣

从八楼阳台望下去,小区院子里的樱花树开得正盛,花已开始掉落了,风一吹,就降落一阵花雨,地上铺了一层,粉嫩粉嫩的,看着让人心疼。

花是树的童话,是树的灵感,是树的青春诗篇,是树向我们捧出的心——我们能看到的天地间最好的心。

我每一次看见花,尤其是看见寂寞山野里“纷纷开且落”的纯真野花,就想:从我的躯体里,从我全部的生命体验里和情感生活里,能提炼出几朵纯洁、芬芳、热烈的美好花朵呢?这样一想就难免惭愧,以至于在花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虽非秽物,但是能拿得出手献给天地众生的那种芬芳高洁的礼物,确实不多。

花掉落了,风不知道吹落的是什么,树也不知道。风还在时不时地吹,花继续掉落下来。

那么多童话、灵感、青春诗篇,一簇簇掉落下来了。

掉落下来的,都是从无数月夜霜晨地脉岩层里走来的芳心。

树单纯,树不知道伤感。

树不知道它把多少好东西掉落了。

但是,人会怜惜,会伤感。人心都有柔软处,这柔软处很深,却经不起碰触,恰恰是柔软,对强硬常拒绝,对柔软最敏感,心软时,才有至深的善意和爱意涌起。心软的人,越是有一颗怜惜之心,越是容易伤感。

此时,我正在八楼阳台上,边看落花边伤感。

树不会伤感,但是树会开花。

不会伤感的树,开出了那么多让人伤感的花。

儿童常常问一个古老问题:天地有何用?人生天地有何用?

我虽老大不小,土已埋了多半截了,却仍然经常想这个古老问题。

此时,答案来了。

答案在楼上,答案在楼下。答案就在开花的树和看花人之间。

我是问题中的答案,我也是答案中的问题。

我的上空还站着一个更高的思想着的心灵。

那更高的思想着的心灵,它对思想进行思想,对追问进行追问。

那更高的心灵,为现象世界给出答案——

造物的良苦用心,不是在此刻的情境里向我们透露出来了吗?草木负责开花,人负责看草木开花,草木盛开花朵,人心里盛开美感、喜感和伤感。

这正是天地存在之意义,也是人生天地间之意义。

陶渊明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实,此中真意,既可辨,也可言。

只不过渊明含蓄、冲淡,没有多说、不想说透而已。

忽然悟到,曹雪芹的心智和情怀,是多么的深挚,他对自然和人世,怀着绝大的怜惜、悲情和不舍的深情。

必得有那种痛彻天人的深情和悲情,面对落花和落花一样凋零的事物,才想得出、寫得出那么凄美的《葬花词》。

人只有到了四十岁以后,才能真正读懂一点《红楼梦》。

《红楼梦》没有热闹可看,红楼梦里全是一颗颗心。

等到你真正觉知了自己的那颗心,才懂得世上的心,才懂得红楼梦里的心。

葬花,其实是葬心。葬花词,实乃葬心词。

我在楼上俯看楼下樱花树,花在掉落,我的心也一瓣瓣掉落。

我想,此刻我应该去葬花,安葬了花,也安顿了我那随花一起掉落的心。

但是,城市的水泥地面无法也不能扛着一把镢头去随意挖掘,如果把我换成林黛玉,也只能眼睁睁看花飞花落,也是无处葬花的。

花落了,却无处安葬;心碎了,却无法安顿。林妹妹该怎么办?

人们常常谈现代性,好像现代性多么多么好。花无处可葬,心无处皈依,是不是也是一种现代性?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女孩,约有六七岁,看她个头,不会超过七岁,若提前上小学,就是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学生吧?她先走向附近的健身器材,在金属做的秋千上荡了几下,很快走下来,她看见了金属秋千对面的樱花树和树下的落花,她急忙走向樱花树和树下的落花。秋千没精打采地对着她的背影自己把自己荡了几下,就停了,停在金属的僵硬和寂静里。

小女孩小跑着走到樱花树下,她好像忽然被什么震惊了,抓住了,抓住了她的眼睛和心。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的脸和神情,我猜想此时女孩的神情,欢喜、喜悦、高兴、激动,都是用词不当,她的神情,应该是惊讶、惊喜,是狂喜。这自天而降的美的盛开,这春潮般涌起的惊讶、惊奇和喜悦,是小孩那颗童心无法盛下的,她的心在此刻是完全超载了。而如此娇嫩缤纷的花儿,却在一阵阵风里掉落,掉落在僵硬冷漠的地面,无人同情,无法收拾也无人惋惜。她那颗本已超载的心,又负载了另一种来得很深却无以名之的感情,与喜悦、狂喜交织在一起,冲撞着她的心。我看见小女孩仰头望着樱花树,又蹲下来,透过树梢向上探望纷披的花影,接着又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一层层落花,一层层花的粉红笑靥。

突然,我看见小女孩弯下腰,用双手将落花轻轻聚拢,又用双手满满掬起,然后慢慢站起来,踮起脚,猛然将双手举起,张开,将满捧花瓣,尽最大高度抛上头顶,她则静静站立,将脸微微扬起,那花瓣如阵雨一样落下来,落满她的头发,她的脖颈,她的衣服,她的脸。

我看着她起伏移动的背影,我统计着,为她担任着无关经济学的统计员,我在做着春意与情感的统计。我统计着,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六遍、七遍,七场花的阵雨,七场美的降落,七场彩虹连续出现。她不愿那樱花白白掉落,不想让那彩虹消失,为此,她一遍遍捧起落花,一遍遍让落花变成花雨,往她的记忆里降落;一遍遍让落花变成彩虹,从她的生命里升起。

我看见小女孩终于不情愿地离开了樱花树,她可能记起上学的时间到了。她回头望了一眼落花,又望了一眼樱花树,风还在吹,花还在落。她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迈开了步子,好像不赶快转身,不快一点离开,她又会回到树下,继续去捧起落花,继续制造花的阵雨,花的彩虹。

小女孩终于不见了。

我始终只看到她朦胧的背影。

院子里,花树下一片寂静。远处传来斑鸠几声“咕——咕”,这个下午就深到无限,宋人说,“庭院深深深几许”。

当天,我没有下楼去看那落花,想去看,但终于没有去看,我不忍心看那满地的凋零。

晚上下雨,还刮风。我想着风雨中的樱花树,想着那随风飘落的樱花,想着那小女孩。

第二天早晨,我出门上班,路过樱花树,樱花已全部落尽,树上不剩一片;落花也已被保洁员全部打扫,地上也不剩一片。宋人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但是,现代城市的落花,只有一个去处:垃圾场。

樱花树的叶子,挂著露水,像一只只纯洁却茫然的眼睛,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了樱花的盛开和掉落,我也看见了用落花制造花雨和彩虹的小女孩。

她连续七次为自己降下花的阵雨,她连续七次让自己飞进彩虹。

我想,林黛玉葬花,是对陨落的青春、美好、爱的告别、纪念与缅怀的仪式,饱含着伤感和悲情的仪式。

那位小女孩,她也许不懂美学,也许尚不能体会离别与伤感,但她以自己不为人知的方式,在那个寂静的下午,为落花,也为与落花关联的时光和情感,举行了一个多么唯美的纪念仪式。

我觉得,那个小女孩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是大自然的祭司,是心灵美学家。

在春天,在她懵懂的童年,她秘密地度过了自己的彩虹时刻——那也是一个人的生命里最珍贵的钻石时刻。

人,在情感和心灵极度纯粹、真挚、强烈的时刻,会产生异乎寻常的表达方式和语言。

在这样的时刻,极致的心灵会把人的情感带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心灵会发明出与心灵对应和般配的方式以呈现自己——这既是美的发现,也是美的发明。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会成为诗人、美学家。

感谢你小女孩,你为我示范了一种多么唯美又意味无穷的生命仪式。

我也祝福小女孩,愿你记住这个春天,记住你在不经意间举行的生命仪式,在此后的人生旅途中,无论顺逆晴晦,无论几多坎坷,即使路上荆棘划破手指,有血滴渗出,你都要记住那个花开如虹、花落如雨的时刻——它告诉你,虽然人生匆忙,人间多难,但毕竟万物有情且美,在万古悠悠的时光之海里,毕竟有过那如虹如诗的一刻。那一刻慰藉心灵,照亮一生,让人生值得一过。

而人生的全部努力,无非是感激并延续那一刻,创造和邂逅更多的那一刻。

责任编辑:沙爽

那一年,父母带着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坐了三天三夜火车。绿皮车厢里满是东倒西歪的乘客,困了,我们三姊妹被塞进座位底下睡觉,每转一下身,身下的报纸就会发出纸张特有的窸窣声。

在北京中转时,宽大的候车厅墙壁上,挂着两位领导人的巨幅照片。1976年,我八岁,第一次乘电梯,第一次坐地铁。父亲扛米背面,母亲也是大包小包的,我们三姊妹怕冲散,手拉着手。那些包,是母亲连夜拆了雨衣,翻个面用缝纫机缝制的。

外婆家距城里八里地,俗称街边子,出城顺着马路一直走,拐进一条土路便到了。八里地,那个屯叫妖屯,它是白的,和若干年后,我看到的画作中俄罗斯边陲的忧郁小镇一样。

大姨家有两个姑娘五个儿子,灌风的房子,异常冷清,炕上的席子破着大洞。我在那儿住了七天,印象里度日如年。每天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些什么,黑乎乎的一锅,现在想来是野菜。就我一个人是白米饭,用铝制饭盒蒸的,上面还有条小鱼。即便如此,我还是一个人瞅着窗外抹眼泪。一次被四表哥看见,告诉了他娘,说人家城里的孩子住不惯,还是赶快找个车,送回去吧。我就天天盼着能有马车,把我拉出去。

农村讨个媳妇金贵,何况那么穷的地方,得哄着。大姨的大儿媳,曾向大姨要台缝纫机。大姨手头紧没钱,说秀儿,不急,等咱秋天分了红再买。谁知到了秋天歉收,连吃饭都成问题。媳妇就把一锅正在蒸的黄灿灿的豆包,扣到了地上。

大姨夫脾气暴,年轻时没少打大姨。刚结婚时,大姨一趟趟回娘家,他一趟趟来接,大姨一次次妥协。孩子多了,眼泪哭干了,这种日子,还得将就着过下去。

后来大姨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依旧没多大改观,五个儿子为赡养老人的问题相互推诿。大姨的房子给了儿子们结婚,自己挨家住,一家一个月,月头月尾是交接日。兄弟间常为多一天少一天、大月小月闹意见,甚至打仗。有次大姨正病着,患的肝昏迷,在一个儿子家住到月尾,该接的没去接。大姨便被弄到架子车上,盖床被,推到另一个儿子的院门外。那是个冬天,干冷干冷的,大姨在外面冻了一夜。早起六点多钟,天蒙蒙亮,一个拾粪的村民踩着雪,吱嘎吱嘎走来,隐隐听到哼哼声,以为是头猪,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人,捶开门,大姨的儿子才睡眼惺忪走出来,说忘日子了。

轮不下去后,大姨曾到大姑娘家住过一段时间,久了,女婿有点不愿意。她大女儿和二舅一个村,大姨便被二舅接去。二舅妈是个爽快人,说大姐,我家条件虽不好,住的位置还是有,我们吃啥您吃啥,别挑就行。大姨在那儿住了半年,她的五个儿子走马灯似的来,让二舅苦不堪言。

她的两个姑娘合计了下,一人出一千块钱,在大姨他们村买了间平房,让大姨一个人过。谁知烟筒一冒烟,大姨的十几个孙子孙女就端着碗来了,大姨的饭根本吃不到嘴里。

大舅很气愤,调解多次无果后,便把他们兄弟五个告上了法庭。每人每年给大姨两百元钱,情况好转没一年,钱又开始不能到位。

大姨死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低垂的云朵回旋在缤纷的大雪中,天地一片寡淡,觅食的乌鸦呼号于村庄上空。三个舅舅非常痛心,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过,就坚决要求拉回自家祖坟地,像对待没出阁姑娘那样厚葬。可后来的一天,人家五个儿子连夜来车,悄悄把他们娘的棺椁又起了回去。

就像一场可悲的人间闹剧,在吵吵闹闹中落幕了,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地方,生存的尊严无从谈起,纸糊的人生,那么薄那么薄!

大姨活着时,如果有出差或做生意的亲戚路过我家,讲起大姨的近况,不等母亲开口,父亲便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让他们帮忙带回去。

母亲常感慨,可惜了你大姨那个人了。我们五姐妹属她最漂亮,又高又白,性情也好,竟一辈子没得好,死得又早!要是你大姨还活着,我就把她接来,给她养老送终。母亲絮絮叨叨,一辈子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要给大姨养老送终。

但天堂没有假设,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二姨命苦,嫁给一户地主,对方下了一百块大洋做聘礼。婚后不久,一个风雪弥漫的冬日,她的公公出去收账,几日没回。丈夫骑了匹白马,挎着钱袋子去找。访到一户人家,别人留其过夜,说第二天带他去找。那户人家磨了一夜的铁锹,在离村两里地的路边挖了个大坑。清早巴早喊二姨夫上路,走到坑边,一闷棍夯下去,推到里面就埋了,得了馬得了钱。据说和胡子有关,那几年正闹胡子,土匪猖獗。后来二姨他们去那户人家闹过,案子破了,但公公和丈夫也没了。

她婆婆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迁怒于二姨,说她克夫,把她撵了出来。那时二姨已身怀有孕,回娘家后,赶上大舅回家结婚,家里多了个吃闲饭的,大舅妈话里话外便透着不愿意。外婆又刚生下两个最小的双胞胎舅舅,尚没满月。二姨看实在待不下去,只想找个容身之处,明知道后来的二姨夫患有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只能坐在床上往外望,等于半瘫,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还是挺着大肚子,毅然决然把自己嫁了。嫁过去后,里里外外全靠二姨一个人。她勤劳,日子过得还算顺风顺水。先房的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二姨视为己出,吃穿用度先紧着她们。她的亲生女儿经常到外婆家告状,说她妈偏心,把好吃的好穿的都给了别人,自己总捡剩。姥就会说:“纹呀!你想穿啥吃啥,姥给你买。”

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能养猪,养一头交一头;养两头,可以留一头。二姨没钱,只能养一头,但又不想交,颇犯难,又怕杀猪猪叫,被人举报。趁半夜喊来外公和母亲帮忙,插上院门,关死门窗,一棒子一棒子地夯。撵得猪在屋里到处乱跑,直到昏死过去。第二天早上,二姨挎个篮子,装些猪下水,到大队部说,猪病了,只得连夜杀了,孩子们等着学费吃穿嚼货呢。队长一听是病死的,也就算了。

二姨是个公认的好人,村里村外没有不交口称赞的,先房的孩子一直敬重她,相处和谐,没红过脸。她自己的三个孩子也培养成人,两个儿子,一个民办教师,一个考学去了省城。二姨夫死后,子女们陆续结了婚,二姨也去了省会,在那儿生活了三十多年。去世前有点老年痴呆,走失过一次。没办法,儿子上班时只得把她锁在家里。母亲回去看到后心疼得不得了,回来经常唠叨:你看,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你二姨那么刚强的一个人,现在不也这样了!

晚年时,二姨看我妈回去,兴奋得一夜夜不睡觉,觑着眼睛,窸窸窣窣到处找钱。说老妹子待她好,总给她买东西,她现在有钱了,给老妹子带着路上花。翻遍床上床下都没找到,最后在枕头瓤子里找出一千多块钱,硬塞给母亲。母亲只好先拿着,走时再压到二姨的电视机底下。

我曾问起过二姨的一百块大洋。母亲说,当年二姨出嫁时,姥姥家留下二十块置办嫁妆,剩下的八十块,她自己带着。那时大洋不值钱,四元一块。她再嫁后,小儿子上学,卖掉过二十块,是母亲陪她去的,那时母亲也就十来岁。子女们结婚用了二十块,死时还剩四十块,为这四十块大洋闹了不小的意见。二姨主张几个孩子平分,小儿子不干,说二姨一直跟他过,属一家人。他照顾了二姨三十多年,应该留给他。二姨则说,给他带孩子做家务,帮了他三十多年,这笔账也就算不清了。

二姨性子烈,赌气找出家里所有的药全吃了,幸好抢救及时。二姨看死不成,又去撞墙,撞成熊猫脸。最后绝食,躺在床上,滴水不进,把嘴撬开,方能喂进点水。

那年,父亲的大妹,我的大姑妈病重,躺在长春的铁路医院,要见自家哥嫂。父亲和母亲赶回去,刚刚碰见二姨也咽气。母亲握着二姨的手,问认不认得她了。二姨点了点头,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滚落,顺着脸庞一直流到青筋暴露的脖子和头发上。母亲不停地擦,二姨的眼泪不断地流,嘴唇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儿媳近前,她用眼睛狠狠地剜。母亲说她的儿媳妇也不易,上班管家拉扯孩子,二姨当家时,也没少受委屈。

摩擦让亲情不断降温,甚至生出仇恨了吗?

三姨嫁的是长春一户王姓人家,天津人,有名的天津王。大地主,院落多,规矩多,婆婆说一不二。桌子要轻拿轻放,筷子须摆得整整齐齐,吃饭不能出声。儿媳妇不能上桌,得站在旁边伺候。三姨性子倔,农村出身,野惯了的,受不得憋。

三姨夫是抗美援朝的老兵,1952年复员,在外婆村里锻炼过半年,喜欢上了三姨。三姨白净,人好看,即便现今九十岁了,也清清爽爽的。母亲家基因好,都俊。三姨夫追三姨时,外公不同意:嫌他出身不好,大地主家的后代;又是复员军人,怕再上前线。但三姨夫待三姨好,三姨也愿意,也就嫁了。

三姨的小姑子是个瞎子,三姨得给她梳头,洗来月经带血的短裤。平时站在墙边立规矩,向婆婆早请安,晚汇报;夜里给婆婆端痰盂,早起倒尿罐。有次,婆婆给她一对白纱手绢,上面绣着淡粉桃花。三姨夫带三姨到公园玩,两个人坐在草地上,把手绢垫在屁股底下,走时忘了。回来后,被老太太狠狠地训了一顿,还罚他们的跪。那时新思想早就吹来,三姨自是要反抗。

她婆婆便让三姨夫和三姨离婚。三姨夫应承下来,带着三姨到哈尔滨玩了两天。老太太气不过,把他俩撵了出来。两人没地方住,把三姨夫单位一个废弃的厕所填平,住在那儿,孩子也生在那儿。自此,与婆家鲜有来往。后来王家受到冲击,也就零落了。三姨夫的大哥是国民党军官,随老蒋去了台湾,他的嫂子一直守着老太太过。三姨夫出来得早,又是抗美援朝下来的,故没受到牵连。

三姨夫待人好,体贴三姨,一辈子让着三姨。三姨年轻时,经常派儿子姑娘坐火车给外婆外公送东西。她很少回去,主要嫌农村脏,去了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坐一坐就走了。三姨孤介,性子冷,待人不热络,这点,我有点像她。三姨现在还健在,姑娘儿子一大堆,过得挺好的。

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四姨,很早就离开了人世,成为母亲心头的痛。四姨年轻时嫁到长春,爱人是个银行职员,在四姨怀孕期间有了外遇。四姨没吵没闹,也没和家里人说,生下孩子就把婚离了。一个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回娘家,在火车上,把孩子送了人。回至家里一病不起,不吃不喝,问啥啥都不说,一个月后就死了。

死前躺在床上,四姨断断续续对外婆讲,怕拖累家里,把孩子弄没了,心里愧得慌。说自己神情恍惚地上了车,木呆呆坐在那儿。邻座一位太婆瞧她不对劲,问道:“姑娘啊!有啥心事?”她摇了摇头。老太太喜欢那孩子,一路上没少逗。她谎称上厕所,让帮忙抱下,车开走后方后悔,沿着铁轨疯也似的追,但怎么也没能追上。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也就病倒了,是脑膜炎。

四姨死后,按东北的老规矩,嫁出去的姑娘发丧不能走门,否则会影响以后儿媳妇进门。那时两个双胞胎舅舅尚没娶亲,姥爷就把窗户凿开,喊着号子,抬了出去。四姨埋在姥姥家村口的一块坟地里,前几年我归乡,跪那儿上过坟。坟里的她,永远年轻着,也永远不会再被辜负。

外婆去世在1979年,母亲知道时,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天中午,我们放学回家,家里冷火秋烟的,死般沉寂。那种凝结的空气,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从里屋走出来,摆摆手,示意我们出去,小声说你大舅来信了,你们的外婆走了,然后递给我们饭票,让我们自己到食堂打饭吃。记得母亲足足躺了两天,不说话不吃饭不上班。

大舅在信里对母亲说:妈已经走了一年半了,没告诉你,是怕你着急。考虑到山高路远的,你的三个孩子又小,等你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赶回来,也来不及了。妈临死时,让我们把她荷包里的两百多块钱掏了出来,说是老姑娘给的。你寄的两匹白布也当了孝布,全用上了……

母亲每每讲到这些,都会感念父亲的好。说那时她每月给家里寄十块钱,父亲出差路过,也会给外婆搁下点钱。两匹布,也是用节约下来的布票买的。

外婆走后,外公也走了。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姨夫二姨樱花树
我心爱的樱花树
苦斓花
樱 花
二姨来了
二姨二姨你好吗
樱花树下的小女孩
坐姨夫新车的感觉真不爽
我的“作家”姨夫
唯一的愿望和唯一的埋怨
姨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