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之旋律

2020-07-14 15:28易鑫
美与时代·下 2020年4期
关键词:神性

摘  要:在早期自然哲学以及1809年的《自由论文》中,謝林对于自然的观点有深厚而隐秘的基督教神学背景,他早期对于自然科学的哲学思辨深受其故乡新教虔敬派的影响,尤其是虔敬派代表哈恩的神学对于谢林神性自然观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谢林早期自然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影响。在早期自然哲学的相关著作中,谢林的自然观已经深刻体现出基督教虔敬派色彩,从而形成了一种神性自然观,体现了一种自然的神性之美。结合谢林早期相关著作及其书信与诗歌,可以探究其自然观对虔敬主义神学的内在整合,进一步阐释谢林对于自然的灵性思辨与审美体验。

关键词:谢林;早期自然观;神性;虔敬派意蕴

为了展开对于谢林早期神性自然观的探索,本文首先引用和谢林同时期的伟大诗人荷尔德林的《致大自然》,这首诗以感性的方式体现了谢林早期的神性自然观:“把春天当作上帝的旋律,那时候微风轻轻吹过树林,那是你的精灵,快乐的精灵,它在平静的心绪中移行。”[1]由于主题与题材所限,本文不打算对于这首诗做深入解读,在此主要为了引出对于谢林神性自然观的探讨与关注。

一、谢林早期自然哲学简介

结合谢林早期有关自然哲学的著作,可以看出,他对于自然进行了精神化、理智化的十分抽象的思辨式理解,如在1797年的《自然哲学诸理念》中,谢林提出了自我与自然同一的观点,认为“只要我与自然是同一的,我也就理解了一种活生生的自然,如此好地理解,就像我理解自己的生命,对于自己生命的把握,就像自然的这种普遍生命在多样的形式中,在阶段性的发展中,在向自由的逐渐接近中启示自身。然而一旦我自己与来自自然的理想分离,我就什么也不是,而像一个死去的客体,对象,并且我也停止了这种把握,自然就像一个在我之外的生命”。从这段对于自我与自然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基督教虔敬派的自然观对于谢林的深刻影响。此外,在这本著作的第57页谢林提出,“精神,作为生命的原则被思考,叫做灵魂(Seele)”。而在第62页他则明确地表达了一种整体性的自然理念,认为整体与个体不可分离,二者互相依赖。自然之整体的绝对目的性一种理念,对于这种理念我们不能任意的,而是应当必要地予以思考。我们觉得自己紧凑地与整体的这种绝对目的性相关,就像我们在自然中发现的,无目的的或者完全违反目的存在的显现,撕裂了物体的完整关联,这种目的性解释了,一种神圣的理智是其发起者。谢林认为,这不叫哲学思考,而是叫做进行“虔诚的观察”(froemmige Betrachtung),在这里可以看到虔敬主义神学家如欧丁格尔与哈恩对于谢林的影响,后面会有专门探讨。在第64页,我们可以看到谢林那句著名的对于自然与精神之关系的辩证思考,“自然应当是不可见的精神,精神应当是不可见的自然”。可见,在早期的谢林看来,在我们之内的精神与我们之外的自然处于绝对同一性中,这种同一性必须自身把这个问题,即如一个在我们之外的自然之问题解决掉时,对于自然的研究也就得以而且应当精神化。本文研究的主要目的即在于达到对于谢林早期的神性自然之初步理解,主要探究在谢林早期自然哲学中体现出的被神圣化的自然,以及在其背后所体现的新教虔敬派神学之影响。

二、陶醉于自然的少年

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自然就对谢林具有很深的吸引力,年少时的谢林经常在故乡的山间漫步,施瓦本地区美丽的自然风景经常令少年谢林流连忘返,沉醉其中,对于那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小路,谢林都会思考并且欣赏,面对如此奇妙的自然景象,少年谢林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大自然确实美丽异常!我总是对造物主在这些荒郊野岭上所创造的奇迹惊叹不已。”[2]从这里可以看出,自少年时代起,谢林就认为自然是作为上帝的创造物而存在,自然本身并不是毫无关联与目的的物质,而是作为上帝的创造物,彰显上帝之创造的伟大与奇妙。而谢林青年时期的自然哲学探索则沿着这一思路,对于自然进行了理智化以及精神化的理解,开始透过自然本身探究其中的理智与理念。

在对于谢林早期的神性自然观思想渊源的探索过程中,本文主要介绍当时谢林所处的新教虔敬主义思想背景对于他早期自然观的深刻影响。本文认为,新教虔敬主义对于谢林神性自然观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谢林尤其深受他的故乡施瓦本地区虔敬派传统主要代表哈恩(Johann Friedrich Hahn,1753-1779)的影响。本格尔对于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与神智学家波墨(Jakob Bhme,1575-1624)的吸收和理解对于虔敬派神学传统的形成也具有深远意义。在本格尔看来,波墨对于上帝的理解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而在波墨那里,上帝乃是作为绝对的自由并且内在于创造的,在对于谢林的神性自然观的探索中我们会进一步地发现波墨对他的内在影响。由于本文主要集中探讨谢林早期的自然观,而波墨对于他的影响体现于谢林的中期作品,本文这里不做过多论述。

三、虔敬派哈恩对于谢林早期自然观的影响

对于谢林早期自然观产生深远影响的是作为虔敬派主要代表的哈恩。哈恩吸收了施瓦本地区的虔敬主义以及对于理智的热情,他的精神之路以波墨的“通向基督之路”(Weg zu Christus)为开始,在哈恩的精神探险中,他不仅作为严格而实际的科学家,在天文学以及工程学方面很有自己的研究,甚至曾经引导过一个由当时符腾堡地区公爵设立的委员会来建造“天文学机器”,以此观察天体的运动。但他真正的兴趣却在于探索自然中的神性(Gottheit in der Natur),因而在研究中同样拒绝那种对于自然的机械论解释,而是认为自然应当被理解为神性生命的不断启示。在哈恩自己的基督信仰中,他认为创造本身即是上帝的启示,在他的研究领域中,精神的或者说属灵的,以及物质方面的维度都属于他所重视的研究对象。在哈恩看来,对于神圣文本即《圣经》的研究固然重要,而与此同时,对于自然文本的研究也同样不可或缺,在创造或者说创世中已经体现了上帝自身启示的神圣历史,不过这却是在历史的过去,而自然文本(Naturtext)则提供了神性之自身启示就在于具体的当下(Gegenwart)与现在(Jetzt)。简言之,从对于哈恩自然观与自然研究的虔敬主义神学理解,我们已经可以比较清晰地把握到谢林早期神性自然观的重要思想来源。

对于哈恩而言,创世行为本身可以被当作一种创造性的斗争,而这种斗争则是出于上帝的自由决定。在对于哈恩的虔敬主义研究中,本文认为,哈恩将这种创造的原初行动追溯到上帝之“永恒自由的宁静渴望”。在其中,上帝作出决定,“启示自己并且使自身在最高程度的完美中变得可以被意识”[3]48。不同于一般的基督教教义,哈恩认为,我们所处世界的创造不是善之丰盛的结果,而是一种在创造主中的缺乏,作为一种自我意识的缺失因素,而这种缺失因素只能通过上帝在创世之中启示自身的行动才得以揭示出来。立足于这种创造观念,在神性自身内的发展过程才得以可能。通过以上对于哈恩的虔敬派上帝观以及创造观的分析,也可以看出谢林后来在其自然观中对于被造自然与创造主上帝之辩证关系思考的隐秘线索。

而对于哈恩这种上帝在创造中的宇宙论式彰显以及启示,我们在此可以设想,上帝为了创世而做出一个自由的选择,乃是出于上帝本身的一个自由决定,这种决定要求上帝一方面在时间和空间中启示自己,另一方面又超越时间和空间,因而在这两方面得有一个区分。在超越时间和空间方面,哈恩把上帝表述为一个“虚无”(ein Nichts)。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这种对于神性或上帝观的理解明显是根据基督教神秘主义者波墨的“无根基”(Ungrund)思想而得出。此外,哈恩在此还涉及了柏拉图的创世学说,在他看来,根据柏拉图《蒂迈欧篇》的宇宙论,创造的神圣原因,其自身必定是一种不同于其所产生的秩序之秩序。而为了把握这种在上帝之内的神圣区分,哈恩借用了三位一体来描述这种出自神性生命和创造的变化形态,他把神性生命表述为三种不同的人格性范畴,即“意志”(Wille)、“力量”(Kraft),以及一种灵性化的“自我性”(Ichheit)。 第一种人格性表明“神性之根基,不可见的上帝”,这一上帝是超越存在的,之所以不可见,“是因为所有的力量皆集中于其内,从一个起始点尚未做出区分—上帝的每一层关系,也就是生命的一种双重化力量,还没有出现”[3]49。这种第一种人格性是一种避开了所有光的完全黑暗,因而可以看做是上帝在他的启示之外,即外在于或先于创世,超越或先于时间与空间等诸多条件。

而关于神性渐进性的产生以及在创造中的持续,哈恩认为,这正是上帝之活生生的启示,自然世界因此成为上帝之生命彰显的“竞技场”(arena),通过这种竞技场,上帝在其中通过创造的方式来认识自己。由此看来,自然的世界,追求一种彻底的渐进性特征,而这种特征的发展,在哈恩的视角中只能被描述为一种神性生命的历史,而对于这种神性生命之历史最直接的把握,就像哈恩在他的科学活动中所见证的,关键在于理解“自然之生命”(das Leben der Natur)。从这里可以看出,谢林对于自然中的生命,整体性、有机论等观点,以及上帝在自然中启示自己并且认识自己的思辨表达,都可以在哈恩那里找到虔敬主义神学的思想渊源。

进一步来看,哈恩在他先知性声音中提出的批判对于理解谢林早期自然哲学与自然观尤为重要:哈恩批判了启蒙主义的自然主义,因为在启蒙运动中剥夺了自然作为上帝之自身启示的中介地位,在持续的进步当中,自然主义拒绝灵魂之存在,而理性主义则拒绝对于启示的需要。对哈恩而言,真正的自由是一种参与进神性的绝对自由之中的自由,如果排除了神性,真正自由的机遇也随之消失。

此外,哈恩认为对于上帝知识的获得可以通过一种内在与外在的方式,外在的方式即通过自然作为中介,作为神性第三位格的启示,即“上帝的外在性”;内在方式则是通过圣经作为中介,作为神圣索菲亚(Sophia,“神智”)之逻各斯(Logos,话语,圣言,道),这是上帝的第二自我性(位格性)之启示。在这里我们可以把哈恩体系的最终目标总结为,他提出了一种对于自然的精神化(属灵化,灵性化)(Spiritualisierung)理解[3]50,以反對自然主义试图把精神降低为物质层面之倾向。通过哈恩的理论建构我们可以看到,也只有在上帝的创造以及自身启示之中,才可以理解这种神性自然观或自然之神性,而这一思路正可以看作谢林早期自然观形成的理论先驱。因为,在谢林所建构的神性自然观中,自然应当被理解为上帝或精神的自身显现以及启示。通过以上探讨可以看出,哈恩在这里预知上帝在自然之中,并且通过自然对于自身的完满启示,以这种方式使自然变得完全神圣了。

而在现实层面,关于谢林与哈恩的会面,以及谢林对于哈恩的人格与思想特征的接受,可以参考谢林本人在1811年对舒伯特(G.H.Schubert)的一封信中的内容:“我不认识布尔格,但他作为哈恩的朋友已经告诉我很多了,我的第一首诗是关于他(即哈恩)的去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面容。”[3]53故此,本文以为,在这里有必要引用谢林在少年时期所做的这首对于哈恩的颂词,从中可以看出谢林早期自然观的重要理论与思想来源,谢林颂词中的一段如下:

啊,在光中形象改变了自身

在上帝的宝座前

出于天使的长袍中

创造者也已然允许

赐予他许多的视角

以更自由地注视这个世界![3]54

在本文看来,谢林在这四句诗中强调了哈恩对于上帝之自然以及上帝在创造中的在场,通过赋予万物生命的“自然力量”,从而揭示了在自然中“神性的纯粹痕迹”。

难道  他不敢言说

伴着精细的风度

仍然有朽的 自然诸力量?

难道 他的眼睛没有跳进宇宙与大地的深谷

寻找 并且已经发现

神性的纯粹印记?[3]55

本文认为,从神性力量在自然以及外在世界的彰显中,谢林开始转向考察哈恩属灵(精神性的)的内在力量,谢林在当时记下这种力量是如何渗出自身,并且使自身在其物理在场中可以被注意到,即神圣精神的养育之火如何在哈恩的眼中变得清楚明白:

难道 他没有听到灵魂之和谐?

听到 并且理解圣灵的语言?

你未曾见到这火焰

哺育了他的眼睛,

从未见过他面容上

深远的注视?[3]55

谢林以使自己向哈恩的生命榜样看齐的方式结束了对于哈恩的颂歌,以表明自己在对于智慧的追求方面跟随哈恩的脚步:

但他的名字依然在这儿活着!

经常庆祝

他伟大的记忆

时常更新这解答

以此 对智慧表明

我们在此![3]55

而这首对哈恩的颂歌对于我们理解谢林自然观以及思想发展有何意义呢?随着贝克在1955年对于谢林这首早期诗歌的重新发现与出版,他认为“虔敬主义与神智学是谢林思想发展中的一条内在轨迹”。而由于本文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有限,对于虔敬主义以及神智学对于谢林的深入影响也只有在这里简要引申出来,更深入解读则有待学术界的进一步努力。

四、结语

在对于谢林早期的自然哲学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基督教虔敬派对于神性与自然的观念在谢林早期的思想形成中具有深远影响,尤其是作為虔敬派代表的欧丁格尔与哈恩的上帝观与自然观,在谢林早期自然观以及他同时期的哲学著作中多有体现。关于虔敬派对谢林早期自然观的影响方面,本文在这里暂且可以说,哈恩使自己亲身经历了虔敬派的属灵或者说灵性化的“中心直观”(Zentralschau),这为谢林提供了一种活生生的认识样板,这种认识抗拒包容任何正统教会教义或启蒙运动对于理性范畴之理解[3]62。

结合之前的探究可以看出,虔敬派神学坚持一种直接的、非中介的对于神性的认识,他们确信,这种直接的认识是神性(上帝)通过自然在他们的生命中启示自己的直接而内在的在场,并且他们也更进一步坚持这种体验也是认识的最高形式,即对于上帝之认识的最高层次。但与此同时,虽然这些观点要求这种认识得到基础建构,但却无法被融合进理性知识的正统架构。谢林对于哈恩的颂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他如何理解这种认识类型的重要视角,也记下了如何在寻求“神性的纯粹印记”时捕捉到的对于自然的理智思考与直观,这可以在谢林早期的《自然哲学诸理念》(1797年)中关于“自然诸力量”的说明中找到相关论述,具体也可以参考谢林在1798年的《论世界灵魂》(Von der Weltseele)中对于“自然诸力量”的说明。在青年谢林看来,他在自然世界的个体事物中揭示了上帝对于自然万有的渗入与结合。而通过哈恩对于神性在自然中启示自身的认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说,仿佛哈恩自己也直接参与了神性的自身启示,而这种对于神性的体验或经验,也可以看作谢林在形成他早期自然观时所坚持的理想之一,就像谢林以“理智直观”(Anschauung)的方式对于自然中的精神或神性的认识。因此,我们可以就此推论,在谢林那里最高的以及最有潜力的知识并非对于一种理念的理论认知,这种理论认知与一个人的实际存在可以说完全不相关。那么,就此而言,这种最高的认识乃是一种对于神性,或者说对于上帝的实际经验与个人体验,经过与深受虔敬主义与神智学影响的哈恩之接触,以及对其神学思想的吸收,谢林在其早期自然哲学构建中也自觉地或者说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虔敬主义与神智学式的体验来研究自然。用基督教神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在上帝的自身启示之中来认识自然,体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研究自然问题,或者建构一种自然哲学,实际上在内在理论追求中却是对于上帝本身以及上帝之创造的认识,这种对于自然的认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结合了基督教启示和唯心主义哲学的理智直观与审美思辨。

参考文献:

[1]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集[M].王佐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古留加.谢林传[M].贾泽林,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4.

[3]Bruce Matthews. Schellings Organic Form of Philosophy-Life as the Schema of Freedom[M].New York:Suny Press,2011.

作者简介:易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基督教哲学与文学。

实习编辑:张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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