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鸡

沈佳怡

我还是忘不掉那时的你。

初见，是在某年盛夏。外婆家的鸡窝，狭小、潮湿、闷热，汗酸味夹着动物排泄物的臭味，再添上墙边饲料的味，有些呛鼻。头顶，一盏历经几载春秋的十五瓦灯泡正散发着光亮。

一眼便看见你。你毛色与其他鸡并无不同，黄中带白，夹着几缕黑，乌溜溜的眼珠直打转，喙尖而直，昂着头，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叫声脆嫩，“叽叽”叫个不停，竟也不让人觉得烦。当时，你还是一只雏鸡，我只是一个小孩儿。

每日盼着下午五点钟赶快到来。五点一到，我便抄起墙边的一根矮我一头的细竹棍赶鸡鸭，仿佛手上有根棍子，自己就是齐天大圣了，虽当不成猴王，在鸡鸭群中称王称霸也不错。

可你却打乱了本大王立下的规矩，让我的无上权威受到了挑战。以往我都是“哪里不乖打哪里”，可你身子骨不结实，我怕自己棍棒下没轻重，终究还是对你手下留情。许是对你太过宽容，才造就了你无法无天的性格，每次你都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在最前头，冲散鸡群不说，还带着整群鸡往公路上去，令我心惊之余又头疼不已。我几次三番批评你，你仍不改嚣张本性，在路上横冲直撞。那日，一辆摩托车驶来，你却浑然不知，不躲不避，尽把我的呼唤当耳旁风，好在骑车的人瞧见了你，放缓速度，与你“擦肩而过”，留下漫天鸡毛，还有站在马路中间呆愣的你。此后，你在鸡群中特别醒目，成为一只半边毛稀疏的幸运雏鸡。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你又一次让我难堪，使我对你印象深刻。按例在鸡群回窝前，要喂你们一顿，再让你们消消食，拉拉屎，以免鸡窝污秽不堪。天还亮着，透着点蒙蒙灰，我来得晚了些，鸡群有些躁动，挤来挤去。我铲来满满一勺谷粒，用手护着，慢慢行走，小心翼翼地穿过鸡群，来到食盆旁，手腕一抖，谷粒倾泻至盆中。此时你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撞了我一下，换作平日，我也就踉跄一下，可那时，谷粒倾泻，撒在了地上、我的脚上。

鸡群见到苦等良久的晚餐，一窝蜂拥上来，而你，面露凶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脚。

我心头“咯噔”一下，不好，大事不妙！我撒腿就跑，你“喔喔”一叫，声音十分响亮，仿若冲锋号。你气势汹汹地追来，身后还跟着一些“不明真相”的鸡，俨然一副鸡王模样。我跑得飞快，恨不得化身博尔特，将你远远甩在身后，你却丝毫不肯放松，扑棱双翅，仿佛要变身为“滑翔鸡”。夏日，我穿着凉鞋，跑起来不方便，几次差点被你追上，最后，我的凉鞋后帮还是被你啄出一个小坑。终于，村口小溪出现在眼前，我赶忙跳入水中，溅起一大朵水花，我浑身湿透，你也被溅湿了。我站在水中，任溪水从脚背、脚缝间流过，将谷粒尽数带走，颗粒不剩。你抖抖身子，水滴四溅，真是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最终，你还是悻悻地随鸡群离去。

后来，这件事在村里传开，我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我对你，有了一丝怨恨，但你在我眼里，终究是特别的，我时不时给你开个小灶，抛给你菜叶、鱼头、糖豆儿，甚至连我最爱的炸排骨也与你分享。那一回，我在墙角发现了一盆谷粒，模样与平日喂你们的无甚差别，只是色泽更灰暗些，我心头一动——正好，拿它们来给你当加餐。

我捧了一把谷粒，走向鸡窝，外婆也在。我笑眯眯地躲在一旁，唤你两声，你抬抬头，又低头找食吃。见你不理我，我干脆把谷粒撒在你周围，你却置若罔闻。我有点不开心，踢了你一脚，希望你能发现我的一番良苦用心，你却凶巴巴地嚎了一嗓，惊动了周围的鸡群，它们缓缓地向此处围拢，我急了，这可不是拿来喂它们的。我又踢了你一下，你叫得更大声了，这一回，惊动了外婆。外婆眼尖，一下便瞧见撒落一地的谷粒，问道：“这谷粒，你从哪里找来的？”我答道：“在屋后边的墙角看到的……”外婆一听，马上放下手头的活计，快步走来驱散蠢蠢欲动的鸡群，又拿来扫帚，边扫地上的谷粒边唠叨：“你这个皮孩子，成天胡闹！这可是掺了老鼠药的谷子，是用来毒老鼠的，你倒好，居然拿来喂鸡。”我听罢，不好意思地笑了，心中却一阵后怕，看向一旁毫不知情的你，不由得感叹一句：这只鸡，真幸运！

许是有过从死亡边缘回来的经历，你俨然是鸡中一霸，小日子过得惬意十足，身子也壮硕了许多。

那一天，你不见踪影，而桌上，摆着一盆鸡汤。我仿佛知道了什么，不敢开口询问，只是哇哇大哭。转眼，桌上只余一堆残骨。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一直闹着要外公将你接回来。全家人都说我长不大，只有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你。

（指导老师 郭培旺）

简 评

写出个性，是写作可以追求的一个落腳点。鲁智深鲁莽又情深，鲁大海鲁莽又矛盾，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与灰姑娘的性格当然不同。性格卓然，所以有写作价值。该文很容易让人想到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文中的家猪长獠牙，生性爱自由，该文中的鸡傲然独立，机智霸气。他们笔下的猪、鸡，都有鲜明的性格。佳怡同学采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一路写来，兴味盎然，笔随心走，行云流水。

鸡窝环境差，“你”带鸡上公路，逐食变身“落汤鸡”，“我”偏爱“你”为“你”加小灶，“你”幸运躲过耗子药，“你”被炖成鸡汤。这些情节的安排，让文章跌宕起伏，颇有味道。记叙的是一个个情节，却可以让我们读出喜爱、宠爱等情感。这就是记叙的力量，记叙是最深沉的抒情。

与王小波笔下的猪不同的是，该文中的这只鸡的命运归宿，却带着一丝荒诞、悲凉。它没有逃脱宿命，没有将傲骨留到最后，没有一丝丝的挣扎，寂然入胃，荡然无存。这种悲剧美、强落差，同样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郭培旺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