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艺术城市入侵记

于亚芒

造访一座城市，若有友人曾在那里生活，就会觉得跟自己多了一种私密的联系，哪怕其时友人已离去。佛罗伦萨于我即有一种这样的牵连。意大利艺术家贾科莫.布法里尼（GiacomoBufarini）是我多年的好友，在壁畫界，他以艺名RUN而闻名，他的创作生涯正是从佛罗伦萨开始的：2001一2007年他生活于此。他告诉我说，自己后来在佛罗伦萨遇到了一点儿意外的麻烦，进了一晚拘留所，被判罚款，以及一驱逐出城，两年不得入内。“你相信吗？竟跟中世纪一样！”时隔多年谈起此事，RUN还会流露出难以置信愤愤不平的语气。彼时他是著名时装品牌PitiUomo旗下的设计师，遭此变故，被迫离开佛罗伦萨，也就丢了工作。他辗转去了伦敦，为了生计，在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工，同时继续他的街头创作。他重回佛罗伦萨已是12年后。此时他已是全球知名的壁画大咖，受邀为城市绘制地标壁画。光阴荏苒，早年他在佛罗伦萨的涂鸦，大多已不见踪迹;而当地街头艺术的生态亦不是昔日的面貌。在新生一代中，最具标识度和城市特色的当属Blub，他那些戴着潜水镜沉浸在淡蓝色背景中的名画人物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传统阴影下的现代情绪

“2013年11月5日清晨，奥特拉诺区的居民醒来后发现一道意外的景观：一些水管和煤气箱盖覆上了Blub的画作。”曾有媒体如此介绍Blub的作品——在谈及佛罗伦萨的人与事时，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要添加上一点儿古典诗剧似的腔调，一如RUN会拿他曾经的“流放”比附七百多年前但丁的遭遇。在佛罗伦萨，文艺复兴艺术形象四处复制轰炸，几乎要到审美疲劳的程度。Blub的作品虽取材于经典，却有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清爽感。究其缘由，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画作背景的那片蓝——不是天空之蓝，而是水之蓝。个中人物，无论蒙娜丽莎、维纳斯，还是大卫但丁，都清一色戴着潜水镜，嘴边吐出气泡。这些图像均贴在墙壁的箱盖上，像是给墙壁安上了一扇扇潜望镜。Blub称这组作品叫Lartesanuotare，意为“艺术会游泳”。徜徉于佛罗伦萨街头，数次与Blub的作品不期而遇，我总会产生一种直白的联想：横贯城心的阿诺河，水流浩荡，半个世纪前还发过一场大洪水，夺走了101人的性命，损毁了数以百万计的艺术珍品和书籍。在自然面前，现代文明时常显得脆弱不堪。如果有一天，洪水重袭，乌菲兹美术馆的那些瑰宝会不会真如Blub所画的那样置身水底？到那一天，艺术还能游泳吗？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此时此刻中国正在发生的那场疫情，口罩同Blub作品中的潜水镜一样，成了人佩戴的物品。在这样一场灾祸面前，艺术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

Blub希望观众以自己的视角解读其作品。于他而言，水有一种特别的隐喻一在佛罗伦萨，文艺复兴太过厚重，完全淹没了当今的艺术，面临此境，艺术家实在有一种存在层面的危机。Blub选择正视传统并加以挪用，为经典艺术形象加上潜水镜，让古今世界发生碰撞和混搭。他笃信，面对危机时，人可以选择困于恐惧中，亦可将其视作一次克服自我局限的机会;置身于水底时，正是学习游泳的大好时机！

同为街头艺术家的Clet，采取了与Blub不同的策略。他几乎不从艺术经典中寻找灵感，而是采用更为简单提炼的人形符号一简单得如同男女卫生间的人形标志。他的“画布”也不是墙壁，而是交通标牌。他设计出动作各异的小人贴纸，将它们贴在各类交通标牌上，与其中的图案符号互动，制造出种种妙趣横生的场景。标牌上的白色长条成了小人搬运的重物、待锯的木头，乃至囚犯的枷锁;箭头摇身一变成了一把吉他;丁字路口则化作挂着耶稣的十字架。随着创作的丰富，他的脑洞越开越大，对交通标志的篡改也越发无厘头。交通标牌在历史古城中，本有一种平庸乏味、格格不入却又无可奈何的现代感;然而一经Clet之手，顿生一种似是而非的暖昧感和矛盾感，这种模棱两可的矛盾暖昧精妙地表达了当代社会一种普遍的情境，更何况佛罗伦萨这样一座因现代旅游业而超载运行的古老城市。

Clet来自法国布列塔尼，全名克莱.亚伯拉罕（CletAbraham），15年前移居佛罗伦萨，先以作画为业，但难以为生，直到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把目光投向交通标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起初，有关部门试图清除这些捣蛋的贴纸，但Clet总是不依不饶地重新粘贴。而今，他的这些贴纸形象已经成为城市的一种文化符号，且以此地为圆心，辐射到欧洲各大城市，甚至远达纽约。

枯枝残木的重生

Clet的朋友莫拉迪（MoradiilSedicente）跟他一样，起初也是一位画家。后来莫拉迪亦做起了街头艺术，画过一些涂鸦，但很快就放弃了平面的图像，改用各处收集的树枝，搭建立体的装置。我是偶然遇见莫拉迪的作品的。初到佛罗伦萨，我信步走到了卡尔米内广场（PiazzadelCarmine），立即被广场一角一只用枯枝搭成的狮子惊艳了。这只雄狮从头到尾都由粗细不一、形态各异的枯枝构成，仅以少量铁钉固定，形容枯槁却盛气不减，充满力度与威仪。我绕着这只狮子，上下细看，惊讶于这件作品的抽象传神和浑然天成。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城中闲逛，又数次在店铺的橱窗里看到了几件同样用枯枝搭成的装置：几只纤小的、分不清是羊是鹿的动物和一只振翅待飞的鹰。第三天，几乎如预感的那样，我“無意地”撞见了他的工作室，而他本人正在里面。

莫拉迪热情而敏锐，听我说过我是如何偶然地发现他的作品后，他开心地说：“这样的相遇是最美好的！”他的工作室像一个小型的标本陈列室，墙上、桌上满是各种枯枝做成的动物和人物模型，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颗心脏。我谈起自己对其作品的激赏：这些枯枝于我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也许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吧一毕竟我们有欣赏奇石异木的文化传统。同时这些断枝自身的形状、力度，亦同书法的运笔相通。我问他是如何选择这些木头的，他说：“是它们选择了我！”他从不对树枝加以雕刻、改变造型，他总是努力从每个枝干的形状中，找到它们的归属，以及延伸、组合的方式。他曾在胜利桥（PonteallaVittoria）下捡拾被河水冲卷到岸边的树枝，用它们搭出一只鹿，然后趁着夜色将其搬到了桥头的交通转盘（PiazzaTaddeoGaddi）中。第二天，过往的人都对转盘里这只“不速之客”驻足欣赏，以为是官方制作的公共雕塑。后来有关部门发现了这个违章雕塑，欲以移除，却遭到居民的激烈反对，最后只好顺应民意，以意大利的方式补全了各种手续。这只鹿从此合法地站立这个转盘之中。

这些枯枝于我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也许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吧毕竟我们有欣赏奇石异木的文化传统。同时这些断枝自身的形状、力度亦洞书法的运笔相通。

渐渐地，阿诺河边出现了更多的枯枝动物：鳄鱼、野牛、犀牛、独角兽……后来因担心河水上涨，莫拉迪将它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带。它们被城市接纳，成了公共雕塑。卡尔米内广场的狮子落成时，还举办了庆典仪式。离广场不远，有一个市立图书馆（BibliotecaPietroThouar），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回廊里。回廊环绕的草坪正中挺立着一只长颈鹿。我问他，这些作品长年累月经受日晒雨淋，不知寿命是否长久。他说，他都是尽量挑选好木材，还会做长达数月的风干处理，故会保存较久。当然，草木皆有命，艺术亦有年限，何况是街头艺术？破损毁坏都是作品生命的一部分，他坦然接受。

古老城市的新兴节奏

我和街面画廊（StreetLevelsGallery）的老板马迪奥.比迪尼（MatteoBidini）约在城市东郊的一幅壁画前见面。2013年，马迪奥与朋友吉安卢卡·米里（GianlucaMilli）成立了一个文化机构，自此张罗起各种艺术项目和音乐演出。三年后，他们开了佛罗伦萨第一家专注于街头艺术的画廊。二人的大体分工是：吉安卢卡主内，负贵画廊的经营;他主外，以画廊为平台，组织各种文化项目。去年下半年，佛罗伦萨市政府决定在东郊一栋社会福利房（ViadiRoccaTedalda，371）外墙上制作一幅地标性壁画，并委任街面画廊策划执行。马迪奥自然而然想到了曾在佛罗伦萨生活创作多年、现居伦敦的著名壁画家RUN，也就是我的朋友贾科莫。离开佛罗伦萨的这些年，RUN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几度到过中国，在深圳华侨城和南头古城等地创作了大型壁画;他还把自己在南头的经历拍摄成纪录短片，参加了几个电影节。于是，时隔12年，RUN回到了一度将自己驱逐的城市，用画笔宣告自己的凯旋。同获邀请的还有一位壁画家Basik。两人都擅画体量庞大的人物，但RUN偏重图像的冲击性和线条的力度，Basik则更注重设计感和现代感。马迪奥期待两人的合作能撞击出火花。撞击果然发生了：RUN和Basik画的是一个双人搏击的场面。

据马迪奥说，此地一度治安混乱，常有无所事事的青年在街头殴斗。后来附近开了一家拳击健身房，年轻人得以把无处宣泄的精力释放到对沙袋的挥击中，从此街区治安明显好转。RUN和Basik画搏击，即是对此做出呼应。两位艺术家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画面明快动感十足，为这个平淡的社区增添了几分亮色。马迪奥说，他问过许多住在这栋楼里的居民，个个都对这幅壁画赞赏不已，只有一位老太太除外：她觉得政府与其拨款制作壁画，不如在街对面建个超市。（要艺术还是要实用，这永远是一个问题。）就在我们聊天时，一个母亲带着她四五岁的孩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孩子突然兴奋地望着壁画喊：“Guardachebello，mamma！（看呀真美，妈妈！）”

馬迪奥告诉我，相比其他欧美国家，意大利的街头艺术起步较晚，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才渐渐壮大。而佛罗伦萨这座永远沐浴在文艺复兴余晖下的城市里，没有太多留给年轻人的空间，这里的街头艺术自不如罗马、博洛尼亚那般蓬勃兴盛。开街面画廊就是为了给城市提供一个新的活动空间和文化据点、一个传统艺术之外的创意实验室。佛罗伦萨如今是意大利老龄率第二高的城市。“因为这里的人永远不会死，他们从文艺复兴一直活到现在。”马迪奥打趣说。他期望街面画廊这个平台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前来佛罗伦萨，同时也为游客提供另一种打开这座城市的方式。

当晚，我和马迪奧又在城市的另一端重聚，在学生酒店（TheStudentHotel）参加一个展览的开幕酒会。这座酒店于2019年7月开张，是集精品酒店、学生公寓、餐饮娱乐、活动聚会、联合办公等于一体的新型社区式空间。学生酒店初创于荷兰，最近几年遍及巴黎、巴塞罗那、柏林、维也纳等欧洲主要城市.集团品牌以“学生”命名，旨在永葆年轻自由的学生精神。为营造这种气氛，酒店邀请了众多街头艺术名家前来创作。酒店的协调员米歇尔.戴维斯（MichelleDavis）带我参观了酒店：在大堂、楼梯间、天井，处处可见艺术家的壁画，其中甚至有BlekleRat标志性的老鼠！他可是街头艺术的一代先驱、“法国模板涂鸦之父”，影响了班克斯等后辈。登上顶楼的观景露台，灯光照亮着屋顶泳池的一潭清水，绿莹莹的池底衬出几个巨大的黑体字：TheBeachIsBoring（海滩很无聊）。而我站在佛罗伦萨夜晚的上空，遥望着满城灯火。

次日中午，我再次登高，登上了大教堂的乔托钟楼，在城市的心脏部位俯瞰四下。整座城市完美精致得似乎刚刚被创造出来。在钟楼顶层的一角，有一块平置的屏幕，那是“电子涂鸦板”一为防游客在古迹上涂抹刻画，市政府想出了这样一个替代品。游客可在屏幕上选择不同纹理的木板或石砖，以及不同颜色和类型的笔刷。值得一提的是，游客完成电子涂鸦后，点击提交，其涂鸦内容即存入城市历史档案。弹指一挥间，即在这座永恒的城市留下一点儿虚拟而持久的印记。我凑上前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上一位游客的涂鸦，竟是“翡冷翠”的“翠”字。我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东方面孔。

当然，佛罗伦萨的涂鸦并不都是虚拟的。在火车铁轨沿线，在著名的LeCure地下通道，都能看到海量的爆炸式原生涂鸦。然而，我在佛罗伦萨所见的、最打动我的涂鸦在另一个地方：LeMurate。这里最早是本笃会修道院，但在1883-1985这一百多年，这里是佛罗伦萨的男子监狱。如今这座监狱已被改造成集公宅、购物餐饮、文化于一体的公共空间，其咖啡馆是当地重要的文艺据点。建筑的一侧是当代艺术空间，而在这个展览空间的顶楼，还原封不动地保持着监狱当年的模样，供人参观。昏暗的光线，狭小的囚室;在每间囚室的墙壁上，都有当年犯人的涂鸦：多为女性形象，也有教堂城市和沙漠，字母表和划掉日期的日历，还有镰刀、锤子……这些涂鸦，有的稚拙，有的近乎专业水准，但都无一例外地让人动容，让人想起个体的人所遭遇过的苦难，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当自由遭到最大限度的剥夺之时，涂鸦成了人最本能的表达方式。

而今，在街头巷尾喷绘涂抹的艺术在创作中所追寻、所表达的自由精神，同当年这些囚徒所渴望的自由，究竟有怎样的差别？置身于这一间间时光滞留的囚室，意识到与外面的春光和喧嚣只有一墙之隔，我不禁想起克里斯.马克《美好的五月》中的结语：“只要贫穷尚存，你就不算富有。只要绝望尚存，你就不算快乐。只要监狱尚存，你就不算自由。”

城市紋理

如何抵达

佛罗伦萨的交通四通八达，机场距市中心乘出租车大约二十分钟。中央火车站为FirenzeSantaMariaNovella，但如果想看涂鸦，则可提前在Rifredi站下车。

入住

学生酒店（TheStudentHotelFlorenceLavagnini）据中央车站仅一公里，紧邻公园，集团理念是“让精品酒店遇见学生公寓”。街头艺术作品遍布酒店的各个角落，处处洋溢着年轻时尚而自由的气息。

双人间每晚80欧（约￥620）起;thestudenthotel.com/florence

如果想同街头艺术相视而眠却又不至于露宿街头，可以去体验这家以街头艺术为主题的旅馆StreetInnFlorence。黑色门厅象征着佛罗伦萨的夜，每扇门都通往一个不同的世界——每间客房的墙壁上都有一位街头艺术家的壁画。最大的一间可住四人，其壁画由著名艺术家Hopnn绘制，适合家庭入住。

双人间每晚50欧（约￥390）起;streetinnflorence.com/en

一次亲身涂鸦体验

除在佛罗伦萨大教堂乔托钟楼的电子屏上画虚拟涂鸦，你也可在街头合法创作。涂鸦工作坊由经验丰富的艺术家Francy指导，从纸上设计到模板制作再到实际喷绘，全程过足瘾。课时为两小时，单人28欧起;airbnb.com/experiences

两张“寻宝图”

莫拉迪的动物

莫拉迪工作室位于ViadelleCaldaie，11r，可在此选购艺术家独特的枯木装置。网站上有一张他的街头装置的地图，这不失为探索佛罗伦萨的一种特别方式。galleriabellini.com/

magazzino-n-5/tribute-to-renaissance

TypeAroundFlorence

此系阿根廷平面设计师PaulaDelMas的一个项目，她搜集全城各处招牌中独具特色的字体，再据此做出潮酷的设计作品。每找到一个新的字体，她都会在这张地图上标注。

typearoundflorence.com/map

三张艺术新面孔

圣尼各老街区

ViadiSanNiccolo有多家画廊和艺术工作室，其中包括Clet的画廊（ViadellOlmo，8），可买到它招牌性的贴纸。还有Dhai-StudioAtelier（ViadiS.Niccoli，44r）里面有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和纪念品，包括Blub的复制品，上有艺术家的亲笔签名。

StreetLevelsGallery

位于老城区ViaPalazzuolo，74r，但这一带游客并不常至，保持着真实的当地生活气息，画廊拥有多位街头艺术名家的作品，定期举办展览、活动。

street-level-gallery.business.site

MurateArtDistrict

坐落于城市东部（ViadellAgnolo，3），常有展览和演出活动.院子里的咖啡馆环境优雅而轻松，有众多的酒水和美食可供选择。艺术区旁边还有跳蚤市场（NuovoMercatodellePulci）和集市（MercatodiSant'Ambrogio）。

murateartdistrict.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