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以智《药地炮庄》的学术旨趣

2020-07-17 02:45蒋国保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天界禅师庄子

蒋国保

方以智《药地炮庄》自刊行(1667年)至今已353年。虽存世三百五十多年,但因其以“炮”的方式表达深奥、晦涩的思想实在令人难以捉摸出个头绪,故从未见有古今学人予以全面、系统、深入地研究。我从第一次翻阅《药地炮庄》至今已经历了三十七个春秋。这期间,我多次读之,但直到写这篇论文时,我仍不敢断言自己真正读懂了《药地炮庄》。现在之所以公开发表这篇论文,与其说是出于自信——我已真正把握了《药地炮庄》的学术真谛,不如说我想藉这篇论文求得同道的批评指正,以推动对于《药地炮庄》的深入研究。

方以智著《药地炮庄》,就表述形式——大量转引历代评庄语以代替自己的直接评说——来看,好像只是客观地汇集历代评庄说,并无其它目的。但从该著的转引方式——主要采取删节、省略的方式转引——来看,方以智并非纯客观地转引历代评庄说,他是在借别人的“话”说自己的“意”。四库馆臣说得好,方以智著《炮庄》,是“以庄子之说为药,而以解为药之炮。……大旨诠以佛理,借滉洋恣肆之谈,以自摅其意”[1](p476)。问题是,方以智通过《炮庄》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旨?对这个问题,四库馆臣未明说,而方以智的朋友及弟子,在论及《炮庄》撰著动机时,大多又只强调他著《炮庄》系受觉浪道盛所托,志在阐述其师道盛的“‘托孤说”。方以智的朋友及弟子关于《炮庄》撰著动机的揭示,当然是可信的,因为他们毕竟与方以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接近、了解方以智的机会,比三百五十多年后的吾辈,在这个问题上更有发言权,但因此就认死《炮庄》之撰著仅仅为了阐述道盛的“‘托孤说”,是不能认同的,方以智藉《炮庄》所要表达的意旨,具体有四点:(1)阐述觉浪道盛“‘托孤说”;(2)保存和张扬桐城方氏学派之学术;(3)介绍桐城方氏哲学及其独特性;(4)顺应明末“三教合一”之思潮,总结宋明理学之得失。受《炮庄》叙述方式(集诸家说以“炮”之)的限制,《炮庄》关于这四个意旨,并未作明确而周洽的论证,而是将之寓于分散的叙述之中,所以本节关于这四点的论述,够不上严格意义的论证,只能视为基于对有关论述的综合归纳而给出了明确的看法。

以《炮庄》为觉浪道盛的“托孤”之作,在通常的理解里,是指方以智受觉浪所托而著出了《炮庄》。这种理解,就《炮庄》所以得以撰著的起因而言,并无不妥,对这个事实问题这里没必要再过多讨论,这里只讨论这个问题:《炮庄》如何发挥觉浪的“‘托孤说”?对《炮庄》之作首先是要阐述觉浪道盛的“‘托孤说”,在弘庸、余飏的“《炮庄》序”中,有明确的记载。而在方以智同门(同出于觉浪道盛门)好友陈丹衷、何三省、大成的“序”中,亦有明显的暗示,当无可置疑。尽管他们就此(方以智著《炮庄》是要阐发觉浪的“‘托孤说”)说得明确而清楚,但遗憾的是,他们毕竟没有说明方以智如何阐发觉浪的“‘托孤说”。有鉴于此,下面的讨论就局限于这么一个问题:方以智对觉浪的“‘托孤说”如何给出创新性的阐述?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了解觉浪“‘托孤说”。就现今仍可以看到的文献来说,能集中而系统地反映觉浪的“‘托孤说”的论著,就是《庄子提正》。此著收于《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三十卷,由长短不一的十篇短文构成,它们排序依次如下:《庄子提正》《正庄为尧孔真孤》《内提七篇》《提逍遥游》《提齐物论》《提养生主》《提人间世》《提德充符》《提大宗师》《提应帝王》。从觉浪弟子大时(凌世超)、大中(陈丹衷)等的后跋来看,觉浪门下弟子,是将此十篇视为一个整体,以其中第一篇之名统称之。这种著作命名方法,甚至为现今学人所仿效,不足为奇。既然如此,要了解觉浪的“‘托孤说”,就不能局限于第一篇,而要全面了解那十篇。张永义教授在其著《药地炮庄笺释·总论篇》中,根据《炮庄》原目录中有《天界提正托孤论》一目,径直将《炮庄》之《总论中》冠以“梦笔杖人曰”、“托孤曰”那两段论述标为《天界提正托孤论》。这在我看来,似乎不妥,理由是:那两段论述,核之《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中的原文,可知它非由那十篇构成之《庄子提正》论点的摘要,只是那十篇中的《庄子提正》《正庄为尧孔真孤》这两篇论点的摘要,况且字数相差悬殊:《炮庄》中的摘要,不计标点符号,前者总计381字,后者总计757字,而《全录》卷三十中的原文,前者总计1554字,后者总计1331字。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认为:虽然《炮庄》之《总论中》的那两段论述可以作为了解觉浪“‘托孤说”如何影响方以智的重要资料看待,但要了解觉浪“‘托孤说”如何影响方以智,又不能局限于《总论中》的那两段论述,应全面了解由那十篇構成的《庄子提正》。

由十篇构成的《庄子提正》,就形式层面讲,分三层,第一层论庄子虽为孔门别传,然为孔子“真孤”;第二层总论内七篇意旨相通相贯,第三层分论内七篇意旨,然贯通这三层的主旨,就是“庄子为孔子真孤”,只不过《内提七篇》(内七篇提正)侧重整体把握,“即七篇之命名,与七篇中首尾出尧舜孔颜之旨”证“知其必主于尧孔,为内圣外王之宗” ,而其下各篇《提正》则偏重具体把握,就内篇各篇意旨以分析庄子实际“为儒宗之教外别传” ,“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主” ,强调若对此无认识,“必以老庄为忘世、为无事于经济,则深负庄生内七篇立题命名之至意” 。

就总括十篇的《庄子提正》而言,觉浪的“‘托孤说”,主旨无非是“庄子为孔门别传”,乃“孔子真孤” ,这在方以智生前,就为学人所共识,否则,决不会出现这一现象:一提及觉浪的“‘托孤说”,那时的学人一般不将其说成觉浪以“庄子为尧孔托孤”,而常常将其说成“杖人以庄子为尼山托孤” 。问题是,在由那十篇构成的《庄子提正》中,“庄子为孔子真孤”这一立论是如何论证的?其论证,非严格意义上的逻辑论证,只可谓一一陈述观点方式的论证。这种论证方式,似乎是中国古代学人习用的论证范式,其缺陷就是以陈述观点代替严密的逻辑论证,即只说“是什么”而不说“为何必是什么”。所以,要全面了解《庄子提正》,不必深究其论证方式,却必须具体把握其所陈述的观点。

整体共十篇之《庄子提正》所陈述的观点,重要者有这么几点。(1)战国的儒者,已失儒宗,即便有一二“真儒”,其所学亦皆“滞迹”,变“内圣外王之道”为争名夺利之道,致使“天下万世有为内圣外王之道者,无所宗承,庄生于是有托孤之惧矣,故托寓言于内外杂篇之中” 。至于以“寓言”承儒宗,乃不得已为之,因为非“故为悠谬荒唐以寓言之”则不足以纠正人心“滞迹”。(2)《庄子》一书,不可以独行天下,因为“庄子所著,虽为六经之外,别行一书,而实必须辅六经始能行其神化之旨也。使天下无六经,则庄子不作此书而将为六经矣” 。六经确立了“前后、本末、终始、大小不敢一毫参差、不敢一毫违逆、不敢一毫虚设、不敢一毫假借”之亘古不变的准则,“使天下绝无六经,独行庄子之言,则自相矛盾、自相成毁、自相破立者不一” ,天下就会因无统一的准则而陷入混乱。(3)庄子“为儒宗别传”,因为:(一)“论《大易》之精微、天人之妙密、性命之中和、位育之自然,孰更有过于庄生者乎” ;(二)“庄子实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主,而具经济、天人之全机大用” ;(三)庄子“存宗脉于内七篇,以大宗师归孔颜,以应帝王归尧舜,应帝王之学,即大宗师之道也。此庄生所立言之真孤,虽天地覆坠,不能昧灭也”。(4)内七篇相呼应,主旨相通,如《逍遥逰》“主于各无所待”,而此旨“又足以含摄七篇也” ,又如《德充符》论从来“绝无一圣人有全天人之德者足以为主”,而此论更有“意不可明指耶?于此窥见庄子之意,则内外杂篇不待索解而自了然矣” ,再如《大宗师》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只此可会通七篇旨趣” 。(5)《庄》与《庸》、《孟》相通,如《大宗师》所论“真人”,“此非《中庸》‘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乎!” ,又如《德充符》末节庄子与惠施关于人之是否有“情”的争论,“此正庄子为《德充符》曲尽其旨,亦深得勿忘勿助(指《孟子》所讲“拔苗助长”)之妙也” 。(6)庄子不但“儒宗之教外别传” ,又“绝似吾宗” 。

与整体十篇的《庄子提正》比较,可知《药地炮庄》对觉浪的“‘托孤说”,既有承袭亦有创新。承袭方面,范围不超出上面所列六点,不再赘述,这里侧重介绍创新方面。说《炮庄》对觉浪“‘托孤说”有创新,也许在遣词上不妥,其实我在下面将介绍的那些内容,严格的讲,只可谓一种新阐述,并不具有思想范畴意义上的突破或超越的性质。不过,若认为“新阐述”也属于“创新”范畴,那么说《炮庄》对觉浪“‘托孤说”有所创新,也就无不可。

《炮庄》对“‘托孤说”的阐述,新就新在它突破了泛泛的一般论述而进入了具体的深入论述。其特点是将“庄为孔之真孤”这一主旨从各个层面展开论证。当然,这也是与《庄子提正》一样的陈述观点方式的论证,因而我在这里也就用不着分析《炮庄》如何论证,只需将它陈述了哪些观点归纳如下。

(1)《庄》与《易》相通:《炮庄》引张商英语曰:“生死、幽明、鬼神,《易》言之矣。庄子发挥‘朝闻夕可,取痛快耳”[1](p56),“朝闻夕可”取孔子“朝闻道,夕死可也”典,代指道,则这段论述是说《庄》《易》所以相通,是因为两者都旨在论“道”,只是所论之方式有别,《易》以“生死、幽明、鬼神”论“道”,而《庄》之论“道”,不拘一格,自由发挥,以心情痛快为准;《炮庄》引王宣语曰:“惟以《易》为镜,以《庄》接机,则方内方外可通,而亦各安其分矣”[1](p59),这是说《庄》《易》相通乃在于其作用——打通方内方外,使各安其分——相辅;《总论下》有云:“以刑为体,谁解此刀?以礼为翼,谁怒而飞?寓宅而致心斋,无所逃于大戒,此庄子新发《系辞》斋戒之硎,以利用《春秋》之狱也”[1](p78),这是说《庄》《易》相通在于“心斋”与“斋戒”修养方法一致;《炮庄》卷一有云:“善寓莫如《易》,而《庄》更寓言之以化执,至此更不可执”[1](p101),这是说《庄》《易》都以“寓言”立论,论述方式相同,只是为了消弭固执,《庄》之论述比《易》更“寓言”化;《炮庄》卷二引方大镇语曰:“《人世间》发挥,盖本《易》也”[1](p164),这是说《人世间》是对《易》之旨趣的发挥;“愚曰:‘学《易》以解《庄》,亦直寄耳”[1](p38),这是说《易》《庄》相通可以直接把握,不必曲折探索。

(2)《庄》《庸》相通。《向子期与郭子玄书》有云:“吾故曰《庄子》者,殆《易》之风而《中庸》之魂乎!”[1](p77)所谓《易》之风,如上面所谈,是指《庄子》以寓言立论与《易》之“善寓”在叙述风格上相吻合;所谓《中庸》之魂,是以《中庸》思想作为《庄子》的灵魂思想。《庄子》以《中庸》思想为灵魂,照方以智自己所说:“庄子其洗心慎独之真传捷径乎!”[1](p78),“愚曰:‘此篇(指養生主)发明慎独中节之学”[1](p150),既是因为庄子得《中庸》“慎独”思想之“真传”,并使之成为人们“洗心”修炼之捷径;亦是因为“两行一参(见于《庄子》)无所逃于代明错行”[1](p89)。

(3)庄孔相通。《惠子与庄子书》有云:“义精仁熟,而后可读《庄子》;蒸湆《六经》,而后可读《庄子》。则《庄子》庶几乎饱食后之茗荈耳”[1](p82),讲仁义道德的《六经》就好比粮食,《庄子》就好比茶叶,人只有先吃饱肚子,才用得着泡茶喝,不能只喝茶不吃饭。对人保性命来说,粮食是第一位,茶是第二位。方以智以这个比喻告诉人们,应在懂儒家仁义精神前提下读《庄子》,决不能不懂儒家仁义便读《庄子》,更不能取消《六经》只读《庄子》。这实际上是主张将儒家《六经》伦理思想作为走进《庄子》精神世界的路标以及作为判断《庄子》思想的价值准则。基于这一主张,方以智势必进而强调庄孔相通。在方以智看来,“孔老通家”[1](p51),所以自称宗老子的庄子,也未必“不托孔子为青云”[1](p115),从而在思想上自然与孔子相通,比方说:“楚狂为尼山之藐姑射”[1](p179),这是将《论语》人物与《庄子》中的人物相提并论,以楚狂同于藐姑射仙人比喻庄孔相通;又比方说:“此庄子拈出孔子之法身,而形容其化身”[1](p181),这是将庄孔相通界定为如佛家所谓“法身”与“化身”之体用关系:庄(化身)不过是孔(法身)之变体。

(4)庄孟相通。《中论下》有云:“合山栾庐与戴无忝笑曰:‘孟子特地驱使虞舜,抛一只敞屣,奇怪极矣。画一幅,直塞天地之间,郎当极矣。庄子费力凿空,止是孟子注脚。只为厌常喜新,时行别路,故须侧调三弦子,唱山坡羊”[1](p79),这是方以智在庐墓期间对戴移孝说的,是要告诉戴氏务必明白这一点:庄子所说,无非孟子之注脚,在精神上不出孟子思想范畴。《炮庄》引李湘洲语曰:“庄子此篇(指《德充符》),大意与孟子同”[1](p179);此外,《炮庄》中还出现庄荀(况)、庄屈(原)孟(柯)并提的论述,从中亦可以看出方以智对觉浪“‘托孤说”的进一步发挥,例如“荀立礼,庄成乐。读《春秋》如读律,读《庄》如歌诗”[1](p76)的说法,就不见于觉浪道盛所谓三人(孟柯、庄周、屈原)“当合供一堂”论中。

(5)荀莊相通。《总论上》有方以智这么一段论述:“愚者曰:以二论言,荀、庄竟一致矣。荀乃讥庄,又复讥孟。昌黎、濂洛取荀,明眼人断看”[1](p30),明确指出,尽管讥讽庄子、讥讽孟子,但荀庄毕竟一致,在思想上相通。何以见得荀庄思想上相通?他说此乃“以二论言”,是根据两种论断得出的结论。此“二论”,特指章世纯(章大力)周岐(农父)的论断。章周二人的论断,见于《炮庄》校点本第二十九页,是这样说:“章大力曰:‘孟以权与性而贵仁义,荀以权与人而贵礼。人不信孟,则荀遮其后而为功。农父曰:‘荀言立礼,庄言成乐,合用以安其性命而已。互尽其详,非为畸匿。”[1](p29)这说明方以智认同章周二人所说,从仁义礼乐作用一致的意义上界定荀庄一致。又,据此论句末所言,方以智乃认为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都在思想上取于荀子,这亦是值得重视的看法,因为通常的说法是以为那四家在思想上取法孟子。

除了以上列举的那几方面,如果非得再举一例以凸显方以智对其师“‘托孤说”的新阐释,那就得举方以智关于“内七篇”题解。将该题解与觉浪的《内提七篇》相比较,很容易发现:与觉浪内七篇提正重在以“内圣外王之道”贯通内七篇内在联系,并具体说明此篇之某种说法与彼篇之某种说法实际相通有别,方以智对内七篇内在关联的论述,则以《易》之象数理论为说。方以智也与觉浪一样认为内七篇统于《逍遥游》,但他不从《逍遥游》所讲“无所待”统摄内七篇,而是以“太极游于六十四,乾游于六龙”[1](p101)之易理揭示内七篇内在贯通——《逍遥》统摄各篇如乾卦“一(用爻)逰于六(初至上爻共六爻)”一般关系:“《齐》、《主》、《世》如内三爻,《符》、《宗》、《应》如外三爻,各具三谛。《逍遥》如见群龙无首之用”[1](p101)。问题是,《庄子》如此设计内七篇之关系,究竟何用心?方以智指出,这体现了庄子深通《易》理,以“一在二中,用二即一”道理揭示内七篇意旨所以相贯通的根据:“六皆法界,则六即蟠皆几也。故以寓数约几言之,自两仪加倍至六层,为六十四,而举太极,则七也。乾坤用爻,亦七也。七者,一也,正表六爻设用而转为体,太极至体而转为用也。本无体用者,急口明之耳。曰六月息,曰御六气,岂无故乎?用九藏于用六,参两之会也。再两之为三四之会。故举半则示六,而言七则示周。曾有会来复周行之故者耶?寓数约几,惟在奇偶方圆、即冒费隐。对待者,二也。绝待者,一也。可加不可见,待与无待,皆反对也,皆贯通也。不可言,言则二也。一在二中,用二即一”[1](p101)。

《炮庄》为保存和张扬桐城方氏学派学术而作之意图也是不难体察的。所以不难体察,是因为《炮庄》对于该学派之人物与著作的介绍真可谓面面俱到,一个不落。桐城方氏学派以方以智为核心的话,其先驱包括曾祖方学渐、祖父方大镇、外公吴应宾、父亲方孔炤,老师王宣、白瑜,其后续包括长子方中德、仲子方中通、季子方中履以及弟子左锐、游艺(揭喧)等。这些人的论述,在《炮庄》中多多少少都有转录。此外,《炮庄》还保存了许多方氏学派重要人物的著作,诸如就《正语》(吴应宾著)、《宗一圣论》(省作《宗一》,吴应宾著)、《浮山日袽》(方以智著)、《野同录》(方大镇著)、《确辨》(方大镇著)、《知言鉴》(方孔炤著)、《荷薪义》(方大镇著)、《闲窗土苴》(方以智著)、《潜草》(方孔炤著)、《养正讃》(方大镇著)、《周易时论》(省作《时论》,方孔炤著)、《写天新语》(揭喧著)、《鼎薪》(方以智著)。这些方氏学派著作,除《周易时论》《宗一圣论》等一二著作尚存外,大多已失传,所以《炮庄》引自这些著作的言论就成为我们大体能窥见这些著作主旨的唯一资料。可见,就《炮庄》对方氏学派各家言论转录之全(就涉及的人物而言)之多(就涉及的内容而言)来说,《炮庄》堪称桐城方氏学术之文献汇编,其对了解方氏学术之特点与贡献的作用之重要,是其它方氏学术文献所不堪比的。更值得一提的是,《药地炮庄》与《东西均》《易余》可以互补互证,这不但从三者通用的哲学范畴与命题上可以看出,还可以找到特别的例证,如《东西均》中的“三谓”“三知”,证之《炮庄》所谓“《中庸》三谓,《论语》三知”,就可以确切地知其含义;又如《易余》中虚构了“当士、何生、平公”这三个论辩人物 ,而那三个虚构人物同样见于《炮庄》,两厢比较,无疑可以加深对方氏思辨理性的了解。

保存和张扬方氏学术当然是为了使学人了解之、认同之,而为了使学人正确地了解、认同方氏学术,方以智当然觉得有必要使学人认识该学术的哲学根基,这就决定了《炮庄》之作还有一个意图,即介绍桐城方氏哲学及其独特性。《炮庄》关于方氏学派学术的介绍,可以说很全面,列举的话,有:“满空皆火”“生机皆火”说,“三一”说,“宗一”说,“质测、通几”说,“物理、宰理、至理”说,“圆中、正中、时中”说,“两端用中”说,“相待绝待”说,“公因反因”说,“一而二,二而一”说,“三即一、一即三”说,“至善统一切”说,“至善统善恶”说,“公是统是非”说,等等。除了不厌其烦地介绍,在《炮庄》里,方以智还明确指出了方氏哲学独特之处在于“公因反因”说,并强调此说“发千古所未发”:“老父在环中堂十年,《周易时论》凡三成矣。甲午之冬,寄示竹关。穷子展而读之,公因反因,真发千古所未发。万物各不相知,各互为用,大人成位乎中,而时出之,统天乘御,从类各正,而物论本齐矣。复予蓍筒而铭之,曰:蓍卦之德,退藏于密。即方是圆,两行贞一。不肖子以智时阅此论,谨识之以终卷”[1](p148)。方以智对于方氏学派哲学独特性的这一揭示,惟见于《炮庄》。三百五十几年后之我辈学人,正是通过《炮庄》中的这一记载,才明白二点:方以智于《东西均》中所论述的“公因反因”(合二而一)说,原来承自其父方孔炤;连方以智自己也认为“公因反因”(合二而一)说是方氏在哲学上的划时代的贡献。从我们今天仍能明白这二点,就可以佐证《炮庄》之作有介绍与宣扬方氏哲学的意图。其实,早我辈三百四十多年前,就有个叫宋之鼎的庐陵学子,已窥得《炮庄》之作有颂扬“公因反因”哲学之意图。何以见得?这只要读他的《庄子提正》跋:“《提正》托千古之孤,真奇书也。药地大师因作《炮庄》,将以一参两行托兼中妙协之孤乎!将以曼衍游息托公因反因之孤乎!发覆在此,苦心至此,孤哉!孤哉!知恩者谁” ,就会立即明了。

《炮庄》因觉浪“托孤”而作,而觉浪的“‘托孤说”原本就是明末清初“三教合一”的产物。既然如此,以阐发“‘托孤说”为任之《炮庄》,就根本不会逆当时盛行之“三教合一”思潮而行,却只会顺该思潮而立论,这就决定了此意图——顺应明末“三教合一”之思潮,总结宋明理学之得失——势必成为方以智著《炮庄》的第四个意图。与前三个意图相比,这个意图更能凸显方以智学术上的担当意识。

《炮庄》关于“三教合一”的论述,屡见不鲜,一一罗列之,未免繁琐,不妨循其理路叙述之。“三教合一”的实质,是以道释二教与儒教“合一”,重在论述道释与儒家的相通。这样的论述,在《炮庄》中,主要是从影响作用与思想实质这两个层面展开。从影响作用来论“三教合一”,说得泛泛,但大意不外乎说:儒教固然以道德伦理正人心正世道,然老庄、禅宗亦无害于人伦世教,甚至有益于正人心救世道。而从思想实质来论“三教合一”,却说得比较具体:曰“以宗趣言,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据菩萨乘而说法,严于治身;老庄深观造化之源,精于忘我。……吾意老庄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证向之”[1](p47);曰“四毋是大贤地位,老庄巧言四毋者也”[1](p47);曰“或问《庚桑子》篇是禅,然乎?曰:宋儒之禅也”[1](p49);曰“圣人各因其地、因其时,举而表之,皆本具者。孔子遇迦文,必移犹龙之叹。迦文入中土,必通周、孔之书。但因才因俗,各极其致;时位所宜,各通其变”[1](p55);曰“愚谓三教虽异,而道归一致,此万古不易之义”[1](p56);曰“孔子无可无不可,师老聃而友原壤,何损于圣?而其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教在素位而行,而粹不杂也。此祖述之所在也”[1](p65);曰“儒者以修身为本,至易箦启手足,为全而归之。若庄子则以外生为宗,即天地覆坠,不与之变,撄而常宁,疑而无始。佛法未来,乃有创见,安得不谓儒宗别传乎?”[1](p215)综合这几则论述,一言以蔽之,在方以智看来,“三教合一”就合一在三教所持之“道”一致上。“道”是“大全”,然“没百家无大全,离大全无百家”[1](p30),百家与“道”的关系,是体用关系,也就是说,儒释道三教百家之差异,对于“道”来说,无非是它之不同表象。必须指出的是,使三教所以“合一”的那个“道”,在方以智那里,实指儒家伦理纲常普世之道,而非虚无抽象之道。这与其百家同归儒宗的主张是吻合的。

以“三教合一”或者说“三教一致”的立场来审视明清之际的学术界、思想界,方以智慨然兴起的担当意识,使他自觉到自己应担当的现实使命,就是总结宋明理学之得失。总结宋明理学之得失,在早于《东西均》《易余》中,就有明确地表示及论述。与《东西均》《易余》比较全面的论述相比,《炮庄》中的有关论述,可谓零散的、无序的。将那些零散的论述归纳一下,大约有如下几点:(1)《炮庄》转录冯时可著《雨航杂录》中语:“子静求心,而其徒弃经典。紫阳穷理,而其徒泥章句。学者之失也。令相下,不益哉?四教六艺,学者优逰渐渍其中,上者达,次者立,此万世不易也。王文成之即心即性,即心即经,本为支离针砭,然末流虚而失实,糟粕其经,脱略于教矣”[1](p63),对宋明理学作总体评价,认为理学(狭义)派“泥章句”,失在以教条代经典(六艺),心学派“虚而失实”,失在要么弃经典要么糟粕经典,都有违原始儒学“下学而上达”之为学传统;(2)《炮庄》引方大镇语:“洛、蜀相争,我见为崇耳。周谓无欲,程谓大公者,无我也”[1](p64),对洛学与蜀学论争加以评价,认为其争起于主观成见,非为客观真理而论辩;(3)《炮庄》关于朱熹与陆象山的“无极而太极”之争评曰:“阴阳是有,则太极落无。添个无极,则太极落有。此与西天有见无见之外道,何以别之?不悟心所以心,则执定太极天命为宗,非心外有法耶?即知万法归一,但计一为虚无,则是无因外道矣。专宗自然,则是冥谛自然外道矣。缠缚因缘,则是凡夫轮回矣。老、庄、《通书》,判作无因,曾答得他来耶?执圭正色,止矜俎豆衣冠。若与反复从来,未免迷封纱縠。不昧同体,请一会通。争奈专科护偏,又笑模棱两可。惟我环中老人,公因代错,以质测通几发凡。确则确矣,腾马夺刀,固何如飞将军痛快杀也?”[1](p241)。显然,方以智以这个评论表达了他既不认同朱熹的见解也不认同陆象山的见解的看法:在他看来,无论是以为“太极”前不当“添无极”(陆象山)还是以为“太极”前当“添无极”(朱熹)的见解,都会使“太极”落偏于“有”或“无”,遮蔽了“太极统有无”的道理。那么如何克服“专科护偏”之弊,正确把握“阴阳”与“太极”关系,以便“不昧同体”,掌握万物共同具有的那个本体(太极)呢?方以智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依据方氏“公因反因”说、“质测通几”说来认识和追究万物之所以然(太极——本体)。

[注 释]

有学者认为《药地炮庄》之作,早于觉浪道盛所托。但我不认同此说。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内提七篇》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内提七篇》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内提七篇》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提应帝王》

至于所谓“庄为尧孔真孤”,无非是从儒家道统之意义上将尧与孔并提,与“庄为孔真孤”这一提法并不矛盾。

大成:《读〈炮庄〉题辞》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正庄为尧孔真孤》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庄子提正》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庄子提正》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庄子提正》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庄子提正》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正庄为尧孔真孤》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内提七篇》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正庄为尧孔真孤》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提逍遥游》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题德充符》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提大宗师》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提大宗师》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提德充符》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内提七篇》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三十《庄子提正》。又,觉浪道盛所谓“吾宗”,似泛指佛学学统,然实指禅宗。就其论证而言,他关于庄子与禅宗相通,主要不是从思想上的一致性立论,而是从说理方式上将禅宗之“棒喝”与庄子之“寓言”相提并论,例如,问:何以说庄子为“宗门教为别传”,回答:“此亦借之以比类,使人易于发明也。即吾宗亦有不可以独行者,如佛祖初生指天指地而云门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庄子提正》)。

臆之似服務于作者圆伊三点∴的思辨模式:当士——正、何生——反、平公——合。

《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第三十卷末

[参考文献]

[1]张永义,邢益海校点.药地炮庄[M]. 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郭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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