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水

2020-07-20 05:08邢庆杰
北极光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吕书记

邢庆杰

一大早,天就热得不行。王寨乡的党委书记杜凡平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拽过毛巾匆匆擦了把脸,又用手指头胡乱理了几下头发,才说,谁啊,进来吧。

门一开,古庄村支书老古把脑袋探进来。杜凡平怔了怔,问,这么早?老古苦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默默地坐在了沙发上。杜凡平心里有点儿不痛快,就不再理他,自顾忙着刷牙洗脸。

杜凡平正刷得满嘴冒白沫,门又响了几下,他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已经开了,一下子涌进七八个人来。杜凡平一看,来的全是各村的支书、主任,且都苦着一张脸,心知不妙。他匆匆漱了几下口,问,你们村打的机井都出水了吧?众人都低下了头,不吭声。杜凡平一下子明白过来,就说,别都冲我默哀啊,抬起头来,说到底出没出水。

古庄村的支书老古摇了摇头说,甭提了,一开始光出泥不出水,后来泥也不出了,其它几个村的头头也都随声附和着。有一个人说,村里的井都快干了,打一桶水要等半个小时,再这样下去,吃水都成了问题。杜凡平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忽地落在了肩上,他腿一软,坐在了身后的床上。

1992年是个特殊的年头,五月份了,天降鹅毛大雪,随后中雪小雪缠缠绵绵,持续了半个多月。老人们都说是天降异相,要有灾。果然是从未遇到过的大旱之年,连黄河都断了流。搞完麦收,各乡镇就都投入到抗旱双保上来了。王寨乡周围的几个乡镇都采取了河中挖河、沟中挖沟、三级倒水、四级倒水等方法,基本上都给玉米浇上了第一遍水,可以抻一抻、喘口气了,可王寨乡不行,这个乡地处高坡,地势比周围的乡镇都高,其它乡镇的小丰收河里还有半河水时,王寨乡的河床上就能行车了,所以怎么也挖不出水来。杜凡平和几个副手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办法,取名“万眼井工程”。就是每个村子必须组织人力物力每两亩地挖一眼机井,农家每户都要在自己的责任田里打两眼机井。广播通知下去后,各村都积极行动起来。杜凡平这才松了口气,可他这口气还没喘匀,各村的干部们就找上门来,纷纷报告说弄不出水来,这一下杜凡平可真傻了眼。杜凡平是今年春天刚刚从乡长的位置上提拔起来的,乡长的位置因一直没安排人选也由他“一肩挑”着。整个王寨乡的党政大权都握在他一个人的手里,平时想起来就觉得挺得意,可眼下面临着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千斤重担无疑将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由此他悟出,权力这东西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好,有时它和责任划等号。

他正愁得眉头紧锁时,后屯子村的村长,人称“马屁虫”的老于讨好地探过身来,递上一根烟,恭恭敬敬地问,杜书记有什么妙策?杜凡平接过烟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一起想办法,心里却急得火上房。

杜凡平在门口喊了一嗓子,党委秘书小吕便嗖地一下窜了过来,急问,杜书记有什么指示?杜凡平说你抓紧通知一下党委委员,开个党委紧急会议。小吕刚转过身,他又补充了一句,几个副乡长也要参加。小吕应着声急匆匆向前院窜去。

人都到齐后,杜凡平让老古又汇报了一下打机井的情况,然后提议大家共同想办法。他说完后,会议室里便鸦雀无声了。抻了一会儿,杜凡平说大家都随便谈点儿想法嘛,说错了又不割舌头。又抻了一会儿,大家仍如吃了哑巴药一般,谁也不吭声,杜凡平有些急,说同志们,咱们平时都拿着国家的俸禄,吃着老百姓的粮食,眼下到了火上房贼上墙的关键时刻,是出把力的时候了,别都板起脸来玩深沉啊。

政工书记孟玉武说,在这儿说什么也是纸上谈兵,怎么研究也研究不出水来,我们还是到现场看一看再说吧!杜凡平脸一暗,这个孟玉武从不把杜凡平放在眼里,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比杜凡平高明,令杜凡平难堪。杜凡平早想找个机会拾掇他一下子,后来听说新来的县委书记是他表哥,这才收起了那份心。他明白,孟玉武凭着这个关系,再加上确实年轻能干,以后很可能要超过自己,还是不和他树敌为妙。想到这里,杜凡平说孟书记说的有道理,咱们就此散会,到附近的地里看一看再说吧。

杜凡平刚随人群走出会议室,就听见秘书小吕喊,杜书记,电话!杜凡平折身进了办公室。杜凡平明白,只要小吕直接喊他接的电话,不是县里领导打来的就是他老婆的。别人打进来的电话小吕总是先问清楚是谁后,再来问他接不接。杜凡平拿起话筒一听,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杜领导,你还要不要你老婆了?杜凡平才想起来,这一阵忙夏收忙抗旱的竟然半个月没回家了,就说,这一阵脱不开身,再过个十天八天的我准回去,就挂了电话。

乡里共三辆小车,一辆桑塔纳轿车,两辆破吉普。杜凡平刚钻进桑塔纳,就被里面夹杂着怪味的热气熏得差点儿吐了。他赶紧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到车外。车上的空调已坏了个把月,因乡里财政吃紧,就一直拖着没修。

上路后,杜凡平想起刚才自己在电话里对待老婆的态度,心里有点儿后悔。无论和老婆通电话还是面对面地说话,杜凡平都没好气,可仔细想想杜凡平觉得老婆对自己蛮好的,自己总记着以前的事有点儿太小肚鸡肠。

杜凡平的老婆叫陈晓雯,名字是挺文气,可人却一点儿文气都没有。她和杜凡平是大学同学,从大三开始疯狂地追求杜凡平。与此同时,他们班上有个叫邵峰的同学也紧锣密鼓地追求着陈晓雯。杜凡平和邵峰是铁哥们儿,兼之他对陈晓雯那种风风火火的样子也不感冒,就想退出,成全邵峰。为了给邵峰鼓劲,杜凡平私下里向他保证,自己就是搞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娶陈晓雯。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大四那年春天,班里组织春游活动,杜凡平因病不能参加,陈晓雯便主动要求留下来照顾他。就在集体宿舍的单人床上,陈晓雯诱惑杜凡平偷尝了禁果。事后,杜凡平悔恨万分,深感对不起好友邵峰,可他又实在抵挡不住陈晓雯的诱惑。不久,陈晓雯得意地告诉杜凡平她怀孕了,他才明白上了陈晓雯的当。杜凡平深知陈晓雯的性格,当时已面临毕业分配,她真要不顾一切地闹起来,给杜凡平的档案上添上花边,将对他的一生造成很大的影响。因此,杜凡平一咬牙就决定娶了陈晓雯。他们的关系公开后,对邵峰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无论杜凡平怎么解釋,邵峰都不能原谅他,后来两人狠狠吵了一架,就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了。也许是因为陈晓雯使杜凡平失去了一个挚友的缘故,两人结婚后,杜凡平一直对陈晓雯没多少好脸色。

第一站是古庄。杜凡平下了车,率领着十几个干部走进田间。地头上恰好有一眼新打的机井,遍布井周围的泥沙已经干透,两节破碎的水泥管子无精打彩地趴在井口边。杜凡平弯腰抓起一把沙土,在手里捻着,仔细地瞅着上面闪烁的亮点,好像能从里面瞅出水来,后面的人也都抓起一把沙土,煞有介事地在手里捻着。这是一块麦茬地,割麦子前已经穿种上了玉米。由于长时间缺水,半揸长的玉米已经打了蔫,大有抽回去的趋势。杜凡平紧皱着眉头,放眼远望,见这片约有百亩的地块全是白花花耀眼的麦茬子。大部分地由于收麦子前没有穿种,收麦子后想抢种又没水,至今还都空着。杜凡平估算了一下日期,再有三天就“夏至”了,如果不抓紧种上玉米,秋后的“秋分麦子”就种不上了,如果想种“秋分麦子”,玉米熟不了就得收,两者不可兼顾。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夏至”离“秋分”还有九十多天,而玉米最植(成熟快的意思)的品种也要八十天才能成熟。再抛去倒茬、造墒耽误的时间,现在种已经属于末期了,如果再耽误几天,这一季玉米就有绝产的可能。想到这儿,杜凡平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又转了几个村子,情况也大致差不多。很多地块都裂了半寸宽的龟缝,那缝既密又深,毒辣辣的日头把土层深处的潮气也给晒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杜凡平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字:水……可去哪儿弄水呢?整个王寨乡就是掘地三尺也弄不出水来。杜凡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好盼着天上下场透地雨。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望了望天空,整个天空湛蓝湛蓝的一丝云朵也没有,最后的一点儿期望便也落了空。

回到乡大院,杜凡平刚从车上迈下腿来,就见古庄村的支书老古骑着辆破车子风风火火地赶上来,将车子“咣当”扔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杜、杜书记,有、有水了!

杜凡平一喜,忙迎上去,握住老古的手问,快说,哪儿有水?

老古因跑得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就一边用手乱指画,一边说,水、水……

杜凡平见他老往天上指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瓦蓝瓦蓝的天,问,天上有水?

引引、引黄……引黄里来水了!老古终于说出了一句囫囵话。

杜凡平一甩手将老古的手扔到一边,板着脸说,老古,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连脑子也没有?黄河都断流了,引黄哪来的水?

老古急了,老古一急就结巴,老古说真、真、真事,俺亲眼见的!

杜凡平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就说,你沉住气,慢慢说,引黄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老古喘了口气说,俺打听了,是从沉沙池里抽上来的,两个大沉沙池有两万多亩,水深的地方两人多深,这是多少水?

杜凡平心里一亮,全乡仅两万多亩麦茬地,真浇也用不了多少水。杜凡平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他刚想趁兴表扬老古几句,孟玉武在旁边冷冷地说,那可是饮用水!

一句话使杜凡平猛然醒悟,他暗暗责备自己太不冷静了,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引黄不但担负着数百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而且还供应着几百里地之外的一个沿海大城市的生活用水。如今天逢大旱,这沉沙池里有限的水当然得先满足生活用水。不过,杜凡平觉得该打一打孟玉武的气焰了,否则他总这么当众给自己难堪,自己的威信就会受到威胁,他拍了拍老古的肩膀说,老古提供的这个信息很重要,不管是什么水,只要是水我们就要尽力争取,把地浇上才是最要紧的。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副乡长林慧突然插了一句,咱这段引黄灌溉管理处的处长不是杜书记的同学吗?

杜凡平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问,谁?

林慧沉吟了一下说,可能姓邵吧!

杜凡平一听,心说完了,自己的同学能爬上处长宝座的只能是邵峰,自己以前的挚友后来的情敌现在的冤家。

孟玉武说,杜书记的同学那还有什么说的,杜书记一个电话打过去,还不马上水漫金山。

这一句话把杜凡平推上了前沿阵地,杜凡平心里骂道,孟玉武我怎么得罪你个舅子了你总跟我过不去?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吧,凡事都得讲个原则,有关系就不讲原则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孟玉武脸一红,下意识地看了林慧一眼,见林慧正扭过脸去偷偷地笑,就恨恨地向厕所走去。

回到办公室,杜凡平把电风扇拧到最快的档位上,将门一插,就开始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这是杜凡平多年养成的习惯。每遇上闹心的事,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学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在狭小的空间里转着圈子,一边将衬衣、背心依次脱下来,胡乱丢在沙发上。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门,他也没有理会。他光着膀子兜着圈子,脑子也在转着:除了引黄水还有没有别的水能解燃眉之急?雨水?雨水在哪里?报纸上的天气预报他认真看了,一个星期之内不会有雨。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了引黄水,正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他恼怒地问,谁呀?听出是小吕后,才将门拉开一条缝,把小吕放进来,然后又将门插上。杜凡平的办公室紧靠过道,人来人往的看见堂堂党委书记光着膀子成什么体统?杜凡平在脸盆里拧了拧毛巾,边擦脸边问,什么事?

小吕支吾了一声才说,县“三夏指挥部”来了电话,要咱乡里抓紧把夏种进度表报上去,您看怎么个报法?

杜凡平将毛巾扔进脸盆,牢骚满腹地说,报表、报表!地一块儿也没浇上,报个蛋!

小吕小心翼翼地说,别的乡镇都报上了,咱怎么也得应付一下吧,杜凡平皱了皱眉头说,你全权处理吧,别办漏了。小吕走后很快又回来了,说赵县长电话找,杜凡平匆匆套上背心,边往下拽着边出了屋子。

杜凡平拉了把椅子坐下,才摸起电话问,赵县长有什么指示吗?赵县长分管农业,老家和杜凡平的老家村连村,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赵县长劈头就问,杜凡平,你这书记是不是当腻歪了,怎么你那个乡一块儿地都没浇上?杜凡平一惊,心说他怎么知道了这事?杜凡平的脑海中刹时现出孟玉武的影子。他灵机一动,说,我正想找你汇报,我们王寨乡地势高,掘地三尺都不见水珠,到哪儿去弄水浇地?赵县长说你就不能想点办法吗?杜凡平说办法倒想出一个来,不过得请您出面,就简略地说了下引黄水的事。赵县长听完后笑了,说杜书记是不是想水想出毛病来了,那是饮用水,能让你浇地吗?杜凡平说眼下浇地也很重要,浇不上地秋后老百姓拿什么交提留?赵县长说这件事我真办不了,引黃管理处机构虽然设在咱县里,可人家隶属市水利局,根本罗罗不着咱县里……杜凡平傻了眼,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怎么黏糊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蔫蔫地对付了几句,就将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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