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学遇上禅学

2020-07-20 00:34潘建国
新阅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禅宗王阳明良知

潘建国

谈阳明心学,有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就是禅学。站在佛家的角度认为:阳明心学与慧能禅学极其相似。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像极了“释迦悟道”;王阳明天泉证道的“四句教”像极了慧能的“悟道偈”。所以,佛家人士认为,阳明心学表面上是儒学,骨子里是禅学。如果我们不了解慧能禅学,不懂佛法,还真的不好辨别其中的异同,不易理解阳明心学。本文试图就从这个角度,去剖析一下“心学”与“禅学”的异同。

从“天泉证道”说起

嘉靖六年(1527年),56岁王阳明即将从绍兴启程赴两广平叛。这年9月8日这天夜里,王阳明的两位大弟子王畿和钱德洪,因对王阳明的“四句教”理解不同而产生了分歧,故钱德洪、王畿相约侍立于伯府第碧霞池天泉桥上,待客散后向老师王阳明讨教“四句教”,这就是史上著名的“天泉证道”。

天泉证道一位当事人王畿在其《王畿集卷一天泉证道记》中是这么记载的:

夫子将有两广之行,钱子谓曰:“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见,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着。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认定意是有善有恶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无从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不妨随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沈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自此海内相传天泉证悟之论,道脉始归于一云。这就是发生在明中期绍兴伯府第碧霞池天泉桥上著名的“天泉证道”事件。“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王阳明对自己的心学所作的最后总结和“判教”。

“四句教”想表达的思想,简单地说,就是: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的,意念产生就有善有恶了,而对善恶的判断辨别要靠自己内心的“良知”,为善去恶就是格物,就是致良知。“四有说”讲“体”是空的,“用”是有的,空中生万有,有禅的精神,符合王阳明的一贯教法。而“四无说”太偏禅了,跟王阳明一贯的良知之教不符,故王阳明希望王畿不要执着。王阳明晚年提出的“良知四句教”,在他去世前,弟子们的理解就有分歧,以他的两大教授师弟子钱德洪、王畿为代表。钱德洪坚守“四有说”,类似神秀走“渐修”之路;王畿倡导“四无說”,类似慧能走“顿悟”之途。

王阳明本想调和两人的观点,说王畿的“四无说”是接引“上根之人”(佛家语)的,但“上根之人,世亦难遇”,“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而钱德洪的“四有说”是接引“中下根之人”的,“世间上根人不易得,(王阳明)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不妨随时用渐修工夫,”“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

从王阳明的语意里看出,“良知四句教”及阳明本人的“立教”就是为“中下根之人”立的。用以接引及教化大众,还是要用“四有说”。虽说不否定王畿,但语气里是肯定钱德洪的。但遗憾的是,王畿虽“有省”,但仍坚持自己的“四无说”。两人最终还是各执一端,这也直接导致阳明后学的分歧。

佛法要义及其禅学

如果不了解佛法,不懂得禅宗,那么,从隋唐至宋元以后中国文化就不可能有深入的了解。“宋明理学”尤其是“心学”表面上看是儒学,但骨子里透露出“禅学”的气息。

我们知道,传统儒学的核心思想是仁(爱人)和礼(秩序),是“天人合一”,“内圣外王”。儒学是我们古代社会的“道统”。但是,到了南北朝及隋时期,佛、道开始盛行,传统儒学面临了巨大挑战。这个时候的佛教徒提出以佛为正教,以儒道为邪教,三教归佛,又称“三教合一”;但儒家学者提出“三教合归儒”;到了唐代,李家朝廷奉行以道为主的三教并行政策,儒学的道统地位受到了挑战。到了北宋时期,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者为争儒家道统地位,展开了复兴儒学、抨击佛道的活动。同时,他们打破了传统儒学的束缚,融合了道、佛思想来解释儒家义理,形成了以理(而非仁)为核心的新儒学体系——“理学”。可以说,理学是融合吸收了儒、道、佛三教核心义理于一体的产物(当时汉传佛教已经先行一步完成融合儒、道的进程,已普遍为中国士大夫所接受),并注入佛家思辨的哲学因素,是囊括天人关系而形成得更为理性化、思辨化的儒学思想体系。到了南宋时期,理学吸收并融入了中国禅学的精神,发展出了心学,陆九渊是心学的开创者。心学发展到明中叶至王阳明而集大成,称“阳明心学”。也就是说,从传统儒学到新儒学到阳明心学,是儒家学说不断吸收融合佛学尤其是禅学的结果。

公元前530年,35岁的释迦牟尼经过苦苦求索,终于夜睹明星而悟道成佛,悟道后的第一句话是:“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佛说:奇怪啊奇怪!原来一切众生都具备“佛性”,但因为“妄想执着”而不能成佛,道出了在佛性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可能成佛的真谛。佛教创立的逻辑起点、佛教的世界观及具有普世价值的人生观由此建立,佛教也因此而得以创立。释迦牟尼佛悟到了众生平等以后,建立了以“缘起性空”为世界观的佛法,创立了以普度众生为目标的佛教。佛教“因果报应”“十二因缘”“四谛”“八正道”等理论均依此而展开。

佛教进入中国后,有一个中国化的过程。到唐末至五代之后,禅宗成了中国佛教的主流和核心。可以说,那一个时期在中国,禅宗就代表着佛教,其理论基础就是“缘起性空”。

《指月录卷一》记载了禅宗的缘起——灵山法乳: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迦叶破颜微笑。世尊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这段文字道出了禅宗的缘起,内容的信息量非常大。我们先解释一下几个核心关键词。

“正法眼藏”——指禅宗所传之心印,通俗地说,指佛所说的无上正法。王阳明也借用过这个词:“近来始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

“涅盘妙心”——又叫如来藏性、本来觉性,指世间一切法、一切物都是如来藏性的映现。只要不执着色相,心空无住,当下就可全幻即真;如果粘着尘境,迷相逐物,那么就是全真即幻。王阳明喜欢把“良知”比作“明镜”,可以说,在王阳明那里,“涅盘妙心”就是“良知”。

“不立文字”——《指月录卷一》:“佛说法四十九年,未曾说一字。”什么意思呢?文字就是指月之手,是表意的,是手段,不是目的。最高的智慧,或甚至最深的情感,都是文字所不能表达的。当然,禅宗也绝不是主张彻底废弃经典、废弃文字。早期禅宗曾提倡读《楞伽经》和《金刚般若经》,很多禅师对《维摩经》《法华经》《华严经》和《中论》等十分熟悉,在说法中经常引用。他们解释这样做是为了“藉教悟宗”,反对的是一味读经,迷信和执着于文字。

“教外别传”——禅宗认为佛教其他派别都是通过语言文字、善于使用逻辑思维来阐扬佛教的,故称为“教下”,只能达到“解悟”的境界。而禅宗自称为“宗下”——宗者,万法归宗也,能达到“证悟”的境界。禅宗认为自己上承佛祖,唯传“佛心”。神会说:“六代祖师,以心传心,离文字故”;黄檗希运说:“祖师西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在言说”。禅宗认为,那些讲经释论的人,说的都是空头理论,听起来头头是道,但具体到个人自己身上,却往往在戒定慧上功行不够,教理愈演愈繁,学习者个人的体验证悟并没有多少。禅宗针对这种状况,就特别强调修行的实践,并在修行中了生脱死,当下解脱,顿悟成佛。王阳明非常认同这个观点,所以,他提倡知行要合一,要在事上磨炼。

于是,“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大)迦叶”这段话成了禅的纲领。“实相无相”道出了佛法的空性;“微妙法门”道出了禅宗的妙性;“不立文字”道出了禅宗的悟性;“教外别传”道出了禅宗的非宗教性。禅,就在释迦佛拈花、大迦叶破颜微笑中产生了。

于是,大迦叶成为西天禅宗第一祖,后来代代相传,传到达摩大师时,成为西天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大师将禅传到东土(即禅宗史上著名的“祖师西来”),成为中华禅宗第一祖,之后传了六代而至慧能后,开创了富有中国特色的禅宗。禅宗史上习惯把西天二十八祖和东土六祖称为“西天四七,东土二三”。现在我们讲禅宗,基本上指的就是六祖慧能开创的具有中国文化气质(包含了儒释道)的中国禅。

慧能的悟道偈

六祖慧能大师(638—713)是真正意义上中国禅宗的开山祖师,是中国禅宗的源头,被尊为顿悟法门的开山祖师,而以上五代祖师还不具备这样的意义,六祖慧能因此和孔子、老子并列为“东方三圣人”。

慧能的思想可见于《坛经》。《坛经》是中国禅宗最重要的经典,是中国禅宗的奠基之作,而禅宗则是中国佛教史上最为重要的一个宗派,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大。《坛经》记载,慧能之所以成为禅宗六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五祖弘忍拟传衣钵于弟子,要求弟子们将修持心得写成一首偈子(诗的形式,这是禅宗的传法传统)。慧能举重若轻,提出了“本来无一物”的“一切法空”(类似于王畿的“四无”)的思想,“菩提”也空,“明镜”也空,这体现了《金刚经》“若以色见我,从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的思想。所以,弘忍把衣钵传给了不识字的、当时还未出家的慧能,可见当时禅宗独步天下的气度。

心学与禅学的区别

首先,我们来比较一下佛家和儒家不同的价值取向。

佛家的取向是出世的。佛家认为,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娑婆世界是虚幻的,是堪忍的恶世,是不值得留恋的。人生是痛苦的,是在苦海中沉浮。人们修行和觉悟的目的就是要了生脱死,死后不再投胎回到这个世界来,更不能投胎恶道。佛教徒最大的慈悲,就是法布施,把这个真相告诉众生,让大家修戒定慧,脱离苦海,同证菩提。所以,佛家是修来生的,佛家的终极目标是成“佛”。佛教认为人人都能成佛的逻辑是:众生本来是佛,为何不能成佛呢?因为被贪嗔痴慢疑这些业障所“迷”。人只要去除诸业障,佛性就能显现,就能成佛。故慧能认为,人和佛的区别就在“迷悟”之间。

而儒家恰恰相反,是入世的,是修现世的。儒家认为天人是合一的,万物是一体的,所以提倡“仁”,要“爱人”;提倡守“礼”,“礼之用和为贵”,要讲究社会秩序;提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提倡“仁义礼智信”;强调“内圣外王”,提倡“王道”,反对“霸道”。儒家学者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和谐的大同社会。儒家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圣贤”,成为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体的“三不朽”。儒家(阳明心学)认为人人都能成为圣贤的逻辑是:每个人本来都是圣人,但被私欲所迷,故不能成圣人。人心如明镜,私欲就是附着在明镜上的污垢,使得明镜不能照天照地,使人不能成圣成贤。

所以,出发点不同,价值取向不同,使命不同,就决定了“心学”和“禅学”本质的不同。不能因为“心学”运用了“禅学”的一些方法和技巧,就认为“心学”就是“禅学”,就像不能因为某个中国人穿了西裝,就认为他是外国人一样,不能以貌取人。

王阳明早期非常痴迷佛、道,但最终认为佛道“非道”而舍弃了。他自己怎么评价佛教的呢?他在《传习录》中说:“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对“禅学”与“心学”的区别,我认为明代最后一位大儒刘宗周(绍兴人,阳明后学)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他说,“禅学”是无舵之舟,不逆风浪,是随风顺水的自在无碍;“心学”是有舵之舟,可乘风破浪到达理想的彼岸,也是一种自在无碍。这种说法,我认为深得阳明心学真髓:禅学是顺应,心学则是主动。

作者系浙江省稽山王阳明研究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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