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和不锈钢饭盒

2020-07-23 06:55故园风雨前
润·文摘 2020年7期
关键词:野地姨父心痛

故园风雨前

前段时间我爸生病,好在手术及时,化险为夷。我家亲戚多,常常来一大堆人,团团围住病床。只有一个人总在圈外,站在大家后面,目光落在大家的背上,或偶尔穿过人墙,眺望着我爸。这人就是我爸的连襟,我姨父。

我姨父与我爸多年来关系很好,家里人手是不缺的,可他就要这么一趟趟跑。姨父比我爸年轻十几岁,但也已经过六十了,去年也大病一场,今后也得格外当心,我爸因此非常过意不去。

“你姨父你将来要孝顺他啊。”我爸说,“从小到大的,你姨妈姨父怎么待你的,比亲爹妈也不差了。”

“那还用嘱咐?”我说,“小时候姨父带我去游泳,给我买兔头吃,上野地里捉蝴蝶,请老师补课,我离家出走把我找回来,陪我去拿高考成绩,还有去动物园……不过我观察发现哈,其实姨父并不完全是为了带我去。”

“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每回一到狮虎山他就激动得不行,趴在围墙上倾诉对猛兽的崇敬;一见孔雀就挥帕子逼人家开屏,有次还带了把花伞撑开了逼人家;买一斤苹果只给我吃俩,剩下的他要喂猴子,骗我说孙悟空会来感谢我——你信吗?”

“我信我信!哈哈哈哈!”

正聊着,姨父又来了,陪着外地赶来看望我爸的亲戚。但他还是不往前凑,在门外踮着脚尖往里看,使劲儿看,而且不知他看到什么妙处,居然有时还含笑摇头,仿佛感慨万千。

医嘱让做CT,他又巴巴儿地跑进来张罗。去年大病一场,同样的手续他都经历过一遍,自然熟悉。

去年那场手术,他吃了好多苦。那时他瘦得脱了形,剧痛中脸上常常有一种扭曲的表情。我心疼死了。

姨父出院才一年,我爸又住进来了。我们在CT室外等我爸。姨父拎着茶杯,不肯坐下,因为站着能看到院子里的池塘,塘边有去年的芦苇花。他的脸忽阴忽晴,仿佛有畏惧和忧伤,愁容占据着他的眉眼、额角和两颊,但嘴巴又开心地咧着,仿佛不胜欣喜。总体是一个荒诞的表情。我认识姨父有三十多年了,从来以为他脸上只有单纯明朗。我真有一点吃惊。

“你说有多巧?”姨父说,“我上次住院,恰恰是去年的今天。当时我就看窗外,也是春天噻。”我记得从病房的窗户看出去是一片野地,杂草深茂,不远处有一个小区,粉墙飞檐,中间几株老树新芽簇生,真美啊。

“我好不容易熬过去了,真的,就是那句话,劫后余生。今年你爸又躺在这儿了,看到他那么老火,我就又想起我的老火。”

“噢噢,所以你特别同情他嘎?每天都跑三趟来看他——不过真是不必要啊姨父,你自己还在恢复期嘛。”

“嗯——嗯——我当然特别同情噻,我当然希望你爸快点好起來噻——但其实——我还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啥子嘛?”

“我不好意思说。”

“必须说——我就觉得你这一向有点鬼头鬼脑的。”

“好嘛——看着你爸——我觉得我太幸运了,我想使劲儿享受我的幸运。但但但但但你不要理解歪了哈!我是心痛你爸的哈!——我只是通过不断回忆我经过的老火来体验生命,我看亲戚朋友围到你爸,我就想起那时他们围到我,当时我就像你爸一样只能仰视他们噻,感觉到自己非常无力,生命那么脆弱,那种老火是围观我的人无法感受无法替代的。我现在好了,我换了一个角度看这个事,我跑到远一点的地方看他们,我的感觉太——好了。”他羞愧地瞄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想跟他闹。

“晓得不嘛,我很心痛你爸遭罪——但能够加入你们健康人的队伍,我高兴惨了。我还要加紧耍,去年春天我没耍成嘛。”他正面对我,脸上是那种自然的喜悦热忱,一派天真。

“不要给你爸说哈。”他特意叮嘱我一句。

但我一转脸儿就一字不落地告诉我爸了。我爸皱着眉头听完,说:“哼。我早猜到了!”说完也撑不住乐了。

前天早上姨父又来送饭,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直揉眼睛。来了也没啥话,磨蹭了一会儿走了。十分钟之后,我接到他一个电话。电话里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姨妈在旁边哇?那你不要说是我打来的哈!你只回答是和不是!——你们吃完了吗?”

“呃是,是,是。”

“很好!你现在下来,把那个不锈钢的饭盒带下来。”

“呃是——但是为啥……”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你把不锈钢饭盒给我送来,我在池塘边上。快点。”

“呃是,是,是。”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状况,马上飞奔下去。他在池塘边站着,看见我立刻迎上来。揭开饭盒盖子,看里面还有剩的麦片粥。

“你喝了吧。”“我刚刚喝过了,饱了。”

“哦不不,你应该多吃些,这几天你也累了。”

犟不过他苦口婆心地劝,我只好喝了。他赞许地接过空饭盒,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用它来舀蝌蚪了。”

“你看池塘边边上好多蝌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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