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富足郊区的种族和谐梦

薛华赋

6月14日，在马里兰州蒙哥马利县盖瑟斯堡举行的抗议警察暴行和种族不公正的示威活动

5月底至6月中，全美数以百计的城市出现种族矛盾引发的动荡，首都华盛顿并不例外。白宫周边聚集起数以千计的抗议者，形势一度紧张，警方不得不临时搭起总长接近3公里的铁栅栏，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也极为罕见地飞进了城区。

郊区的情形有所不同。紧挨着华盛顿的马里兰州蒙哥马利县，处于美国政治光谱的深蓝地带，民主党人、支持种族正义者占据人口的大多数。当地抗议活动一再爆发，但井然有序，未见暴力。

富足郊区的标杆

蒙哥马利县法院广场的一次周末抗议集会，由非裔女生劳伦·佩恩和她的同学参与组织。维持秩序的警察与年轻人的交谈和谐友好，即使大家喊着“反对警察暴力”“撤减警察经费”等口号。

劳伦秋季开学后，即将升入高中四年级。她穿着抗议者统一的黑色T恤，黑头发染成金色以后，编成粗而有力的辫子盘在头上，淡蓝色口罩贴着下颏。

劳伦说：“同学们目前关注的焦点就是警察改革，从资金、训练到行为规范，希望警察与社区之间开展密切友好的对话。”

包括蒙哥马利在内，全美最富裕的20个县中，有8个环绕着首都华盛顿。联邦政府提供的就业和发展机会起着关键作用，从IT服务、生物制药、国防承包一直到政治游说。

百万居民、面积与北京相当的蒙哥马利，一直是美国富足郊区的标杆，人口构成的多样化也体现着种族大熔炉所取得的成就。

全美3000多个县中，白人居民低于50%的仅有109个，即“少数族裔形成人口多数”（majority minority），蒙哥马利名列其中，高达32%的居民出生在其他国家。相比之下，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香港居民中，少数族裔仅占8%。

马里兰州地图

美国人口的包容度、由此获得的优势和可能引发的挑战，很难以中国为参照系来观察，就像品鉴白酒的才识无法适用于威士忌、白兰地、龙舌兰、伏特加、朗姆酒和杜松子酒。

全美最富裕的20个县中，有8个环绕着首都华盛顿。

我问劳伦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遭遇种族歧视的经验，她回答说从来没有经历过公然的歧视，周围非裔女生朋友也都差不多，但心理压力仍然存在，比如年轻人喜欢逛购物中心，那些保安看到非裔时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些警觉。非裔男子则非常不同，劳伦有四个哥哥，他们晚上出门前，父母往往反复叮嘱注意安全。

劳伦说：“有色人种在蒙哥马利县的收入水平比较高，生存状况比较好。对我们非裔居民来说，种族歧视比较微妙，更加隐蔽，远不如华盛顿或者明尼阿波利斯城区暴露得那么明显。”

理想中的合作

蒙哥马利县亚裔人口接近15%，而且中文已经成为英文、西班牙文以外使用人數高居第三的语种。劳伦对亚裔尤其华裔朋友和同学的支持，慷慨地表达了认可，说他们被这场抗议触动，纷纷以各种方式支持，大家能找到共同立场。

但抗议现场的状况，无法为劳伦的称赞提供强有力的依据。按15%的人口比例匡算，大约3000名参与抗议者中，亚裔应该有450人左右。但我的观察与这个期待存在巨大差异，按照最乐观的点算，亚裔也不超过20位，尽管华人学生在蒙哥马利县的几所顶尖高中里为数众多，他们的家离抗议现场并不远。

2015年4月，在黑人青年弗雷迪·格雷去世后引发的抗议活动中，一名女子与巴尔的摩警察对峙

马里兰州众议员齐丽丽在现场举着“亚裔支持非裔”的抗议牌。她觉得华人对疫情的敏感度较高，所以出现在人群聚集现场的意愿会受到影响，另外抗议者很多戴着墨镜、口罩，增加了鉴别亚裔的难度。

齐丽丽曾担任包括蒙哥马利副县长在内的多项公职。在种族议题上，她觉得第二代华人并未遭遇明显挑战，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已经超越清晰的种族划分，同学朋友五色纷呈，但作为新移民的第一代华人，不应该成为美国的政治孤岛。华人在美国社会之所以立足相对顺利，大环境的营造主要归功于非裔多年来对种族平权的持续推动。

要说非裔的艺术成就，华裔未必能赶得上。从历史上看，当华人用唢呐吹响丧事的时候，黑人用黑管吹出了爵士;当华人在水稻田间哼唱黄色小调的时候，黑人在棉花田间创造出布鲁斯蓝调;当黑人在街头rap出时代最酷的节奏的时候，华人在卡拉OK唱着甜腻腻的情歌。

疫情中，美国华人因为黄色脸孔与病毒起源的可能联系而遭受歧视，这说明以较高收入为依托的中产阶级生活样式，并不能确保种族平等的实现。从扩充政治影响、构建维权同盟的角度看，亚裔和非裔应该并肩携手。

然而，两个族裔的完美相处更多地存在于理想中，尽管双方极少出现直接对抗。有意的规避和含蓄的分歧，在种族大体和谐的蒙哥马利县并不罕见。

现实中的对立

华裔与非裔同场竞技的时候并不特别多。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对垒，发生在最高法院门口。非裔被视作平权法案的受益者，华裔自认为是受害者。2015年12月，得克萨斯女生Abigail Fisher诉得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案庭审前，黑人和华人同时到最高法院门前抗议，我也到现场看热闹。

几十位华人站成一圈，以击鼓传花的阵势、用喊口号的姿态表达诉求，基本可以概括为“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华人的法宝”“一分也不能少”“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组织者手持小型扩音器，声音略显力度，但相对单调。我们确实有擅长考试的基因，但也严重缺少演讲的基因。

稍后非裔组织者到场，他们极为娴熟地用办音乐会的方式搭台唱戏。组织者轻松发挥黑人布道的迷人传统，手舞足蹈，激情澎湃，透过效果超级棒的音响系统，讲述平权法案对于少数族裔的重要性，很快舞台前聚集起数以千计的围观者。台上台下交相呼应，气氛火爆。

在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方面，非裔有不少值得华裔学习的地方。但在自由派掌控几十年的蒙哥马利县，学校间仍然出现事实上的种族分离现象。

作为全美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学区之一，蒙哥马利县拥有为数众多的一流中小学，培养出华裔宗毓华（美国三大电视网首位亚裔新闻主播）及卢沛宁（奥巴马的劳工部副部长）、非裔大卫·查普尔（喜剧明星）、拉丁裔巴切莱特（智利第一位女总统）、白人斯泰隆（电影明星）及彼得·纳瓦罗（特朗普对华经济政策顾问）等各色杰出毕业生，但系统内部仍然存在较大差异。

目前的高中學区基本以地域划分，低收入家庭聚集的高中学区以非裔、拉丁裔学生为主，办学质量相对较差，够资格申请免费午餐的学生高达94%。最顶尖的学校周边房地产价格持续走高，居民主要为白人加上亚裔，学生中只有不到1%需要午餐补贴。

县主管部门一直希望平衡辖区208所中小学的教育质量，提议打破现有地域划分，将不同学校的学生加以混合。这个设想引发社区之间两派意见的尖锐对立。

华裔携带孟母三迁的基因，为孩子求学不惜代价，无法接受搬到昂贵的学区以后被重划进一般学校。非裔也希望孩子念更好的学校，如果无法支付高房价，政府的种族整合措施自然深受欢迎。

从社交媒体群组到听证会现场，以不同族裔的平等和包容而自豪的蒙哥马利县，出现了高调的愤怒争吵。一方以华裔为主，另一方以非裔为主，双方的直接角力目前还没有结果。

华裔政客的踌躇

出于民主党的政治理念，齐丽丽偏向于支持重划学区，但华人群体强烈反对，而他们正是将她选进州议会的票仓之一。

齐丽丽具有第一代移民中罕见的政治成熟与温和，她选择回避非此即彼的选择，强调自己对双方立场的理解。

即便如此，她仍然遭到本地华人居民的攻击。微信群上的谩骂包括“建议给齐丽丽发邮件叫她滚出蒙郡”“马里兰向底特律迈进，齐丽丽是催化剂”“请离开蒙郡，搬到巴尔的摩市和她的最爱们在一起”。

80公里外的巴尔的摩呈现出的种族关系，与蒙哥马利县迥然不同：60万城市人口里非裔超过60%;人均家庭收入不到蒙哥马利县的一半;中心城区贫困率、犯罪率双高，与底特律、克利夫兰等衰败的产业城市接近。

警察过度使用武力远非罕见，巴尔的摩也有本地版本的乔治·弗洛伊德。2015年4月，黑人青年弗雷迪·格雷街头被捕，在开往警察局的警车上昏迷，几天后不治而亡。巴尔的摩随即出现抗议活动并升级为骚乱，马里兰州长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出动国民警卫队和上千警力后才恢复秩序。

部分第一代华人移民在种族平权议题上逐渐趋向保守，从全美政治格局看影响不大，但对华裔政治人物来说则需要关注。

国会中仅有的三名华裔众议员全都来自民主党，华人选票在他们所代表的纽约和加州至关重要，如果流失较多，选情有可能出现波折。而作为地方民意代表，有时几百票就能决定当选与否，齐丽丽对选票的走向或许更为敏感。

“我们新移民需要多做功课。大家并没有成长于这个社会，而是带着自己的理念、视角来到美国。华人不应该认为机会来自天赐，如果拒绝加入争取种族正义的阵营，我们可能会从现在的位置倒退。”齐丽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