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化与生产动员: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妇女运动

2020-07-30 08:06程文侠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父权妇女革命

程文侠

内容提要 中国近代妇女运动的重要特色是妇女解放取得了巨大成就而女性在运动中的主体性相对不足。中国妇女运动的历史起点是落后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妇女解放具有社会革命属性。从五四时期到新中国成立以前,妇女运动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部分,妇女解放表现出“自上而下”的特性。五四前后,青年知识分子激烈批判封建主义文化,妇女运动是青年运动的支脉。中国共产党建立以后,妇女运动在马克思主义革命政党的领导下从知识精英群体扩散至工人阶级劳动群众。随着中共革命活动转向农村,妇女运动也走向了动员农民妇女发挥农业生产潜能的道路。中共通过组织集体劳动、生产合作等方式推动妇女承担家庭以外的社会经济职能,进一步瓦解了封建主义经济的基础。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妇女运动主要是通过增强劳动妇女革命权能和生产权能以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

一、引言

近代以来,中国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明显的提高,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取得了有口皆碑的巨大成就。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妇女政治上无权,经济上不独立,婚姻上不自由,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在各个方面同男子相比处于不平等地位,几乎被剥夺了一切权利,处于封建宗法社会最底层[1]参见中华妇女联合会编:《中国妇女运动史》,〔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年版,第1-7页。。中国在抵御列强侵略的过程中,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迁。延续千年的性别制度遭到冲击,传统的两性关系发生改变。女性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2]〔日〕须藤瑞代:《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须藤瑞代、姚毅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成为中国近代社会变迁中令人瞩目的亮点[3]吕美颐、郑永福:《近代中国:大变局中的性别关系与妇女》,杜芳琴、王政主编:《中国历史中的妇女与性别》,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7页。。然而,中国妇女运动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却欠缺女性群体的主体性和独立意识。与欧美国家相比,中国妇女运动没有出现性别色彩鲜明的代表性人物领导的女性群体运动,妇女解放运动目标从属于政党革命与国家变革的纲领,“自上而下”的倾向极为明显。

妇女解放的讨论在清末维新运动前后就已出现。不过,清末的妇女解放只是帝制秩序之下个别激进人物的激进言论。作为一种具有实际社会影响的运动,中国妇女解放是后帝制政治转型的产物。帝制政治是家国同构的封建主义父权制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帝制的崩溃为妇女解放创造了空间。帝制时代,皇帝受命于天,是天下的君父,处于封建主义秩序的顶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女性只能为人子女,为人妻妾,处于封建主义秩序的底端。辛亥革命摧毁了封建主义父权制度体系的政治拱顶石,压迫女性的父权失去了政治领导力量。同时,共和革命也确立了人人平等的政治原则,为反抗性别压迫奠定了政治基础。

民国初年,一些杰出女性发起了“女子参政运动”。“女子参政运动”是在共和原则基础上争取政治平等的改良性行为[1]严昌洪:《唐群英与民初女子参政运动》,〔贵阳〕《贵州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它与同时期欧美女权运动具有相似的逻辑。可是同为政治改良,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却比欧美女权运动的阻力更大。二十世纪初,欧美发达国家早已实现了工业化和城市化,完成了多伊奇所说的“社会动员”[2]Carl Deutsch,“Social Mobilization and Political Development”,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55, No.3,1961,pp.493-514.。随着西方社会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商品经济和大众传媒的发展已经改造了民众的生活方式,传统父权制的社会经济与社会文化的根基早已瓦解,大量女性已经走出了家庭,承担了家庭之外社会领域的各种角色。就走出家庭参与公共事务而言,这一时期的欧美女权运动的历史断裂性与社会激进性并不明显,并不具有社会革命的意义。中国封建主义父权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制度体系,既包括帝制政治制度,又包括宗法社会制度,后者又受到儒家传统文化和家庭小农经济的支撑(见图1)。辛亥革命只是摧毁了政治维度的父权,并不意味着封建主义父权制度体系的整体消亡。在封建主义父权制度体系下,政治改良性的妇女运动却具有社会革命性的意义。民国初年,中国仍然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封建宗法社会制度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儒家传统文化仍然规范着人们生活,女性极少走出家庭承担社会角色。妇女参政所要求的走出家庭就是一种断裂性的激进变革。面对强大的社会保守势力,民初“女子参政运动”昙花一现,很快失败[3]李细珠:《性别冲突与民初政治民主化的限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

图1 封建主义父权制度体系

共和革命并没有撼动封建主义父权制的社会基础。压迫女性的封建主义势力仍然强大,女性群体无法单独推翻社会保守势力的统治,无法单独推动“自下而上”的社会变革。在反封建主义的社会革命中,女性群体需要合作者和领导者。

二、从知识青年到劳工群众

五四运动前后,妇女解放成为青年知识分子讨论的重要议题。五四运动中的先进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组建了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成为中国共产党革命活动的组成部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国妇女解放走出了知识精英小圈子,转向了劳工化和群众化。

(一)反封建主义的青年运动封建主义不仅是妇女解放的障碍,也是青年运动的制约因素。封建主义父权并非仅仅压迫女性,青年也是封建主义父权的受害者。儒家传统伦理规范是封建主义父权的文化体现,批判儒家传统的文化革新是青年运动和妇女运动的共同事业。

民国初年,面对共和政治的乱象,康有为等发起了复兴传统儒家文化的国教运动[1]参见韩华:《民初孔教会与国教运动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激烈反对孔教,迅速形成了青年知识分子群体的集结,引发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以及五四运动不等于青年运动,但是它们却无疑有彻底否定封建主义父权文化的青年维度。封建主义的压迫性不仅表现在地主对农民的阶级压迫,而且表现为中老年男性家长对青年和女性的代际压迫和性别压迫。儒家的纲常教义(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鼓励父辈对子辈的压迫,鼓励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封建主义的阶级压迫、代际压迫、性别压迫具有共同的儒家父权文化底色。五四运动是彻底反封建的“文化革新运动”[2]毛泽东:《五四运动》,《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58页。,青年学生是五四运动的先锋队[3]毛泽东:《青年运动的方向》,《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5页。。就此而论,说五四运动是具有反封建主义父权意义的青年运动并不为过。

陈独秀等人以《新青年》为阵地激烈批判代表封建主义父权的孔教。陈独秀指出“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4]陈独秀:《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上海〕《新青年》第2卷第2期,1916年10月1日。,担心反动保守势力在共和革命后利用封建主义文化符号为帝制复辟张目。陈独秀认为共和革命必须超越国家政治领域,深入社会文化领域之内,渗入家庭伦理之中。仅仅推翻帝制打倒政治公共领域的封建主义父权是不够的,更要改造家庭破坏私人领域的封建主义父权。陈独秀采用了吴虞的稿件,进一步论证了孔教与封建主义的关联。吴虞指出,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封建主义父权宗法秩序的基础是家族制度,“儒家以孝弟二字为专制制度、家族制度联接之根干。贯彻始终而不可动摇。使宗法社会牵制军国社会,不克完全发达,其流毒诚不减于洪水猛兽矣”。儒家忠孝一体与家国同构互为表里,君主制度往往利用家族制度,“家族制度与专制政治,遂胶固而不可分析”。共和革命以后,“儒教尊卑贵贱不平等之义当然裂败而归于淘汰”[5]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上海〕《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1日。;可是辛亥革命只是伤及封建父权专制制度的政治表层,封建主义父权家庭专制制度仍然存在。因此,吴虞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

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是五四前后中国青年运动的大本营,也是妇女解放的推广平台。在《新青年》发刊词中,陈独秀强调“新鲜活泼的青年”应该加速淘汰陈腐朽败者以让中国脱胎换骨,号召妇女解放以“求男权之解放也”[6]陈独秀:《敬告青年》,〔上海〕《青年杂志》第1卷第1期,1915年9月15日。。以陈独秀为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注意到女性在封建主义父权下的悲惨命运,《新青年》刊发了大量文章提倡男女平等,将社会改造、文化革新和妇女解放联系起来。李平指出,中国社会之污秽源于家庭之污秽,改造社会和国家要从改造家庭开始,“家庭之组织仅许一夫一妻及未婚子女”,“子女必受同等之教育”[7]李平:《新青年之家庭》,〔上海〕《新青年》第2卷第1期,1916年10月1日。。李张绍南批评,中国旧风俗让女性“奴事于庭室”,女性没有机会受到合适的教育以承担社会职责[8]李张绍南:《哀青年》,〔上海〕《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2月1日。。梁华兰同样为女性的受教育权而辩护,号召女性走出家庭[9]梁华兰:《女子教育》,〔上海〕《新青年》第3卷第1期,1917年3月1日。。《新青年》一度开设了“女子问题”专栏,批判封建主义父权[10]参见高素素:《女子问题之大解决》,〔上海〕《新青年》第3卷第3期,1917年5月1日;陈华真:《论中国女子婚姻与育儿问题》,〔上海〕《新青年》第3卷第3期,1917年5月1日;孙鸣琪:《改良家庭与国家之密切关系》,〔上海〕《新青年》第3卷第4期,1917年6月1日;吴曾兰:《女权平议》,〔上海〕《新青年》第3卷第4期,1917年6月1日;陶履恭:《新社会问题之一》,〔上海〕《新青年》第4卷第1期,1918年1月15日。。

(二)中共革命纲领与妇女解放在青年运动中,青年知识分子群体不满足于仅仅通过报刊编读形成松散连接,纷纷组织社团试图推动社会改造[1]参见张允候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提出了包括妇女解放在内的全面改造中国政治和社会的革命纲领。

陈独秀、李大钊等中国共产党人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逐渐认识到青年知识分子群体的局限性,逐渐意识到全面变革中国政治和社会需要与劳工群众结合。陈独秀在回答《新青年》读者来信时指出,解决妇女、青年、劳动等问题,“非用阶级战争的手段来改造社会制度不可,因为照现在的经济制度,妇人的地位,一面脱离来了家庭的奴隶,一面便做定东家的奴隶;即于自由恋爱一层,在财产制度压迫与诱惑之下那里会有纯粹的自由!在国内外两重资本主义压迫之下,青年向何处去寻新生活与世外桃源?”,陈独秀进而认为劳工解放才是妇女和青年的真正出路所在[2]独秀:《妇女、青年、劳动三个问题》,〔上海〕《新青年》第8卷第1期,1920年9月1日。。李大钊指出,青年运动的“理想是创造一个少年的中国”,精神上要“把那占据的冲动变为创造的冲动”,“把那侵夺的习惯变为劳动的习惯”,物质上要创造劳工神圣的组织,把劳工从旧制度中解放出来,青年运动“是打破知识阶级的运动,是加入劳工团体的运动”[3]李大钊:《“少年中国”的“少年运动”》,〔上海〕《少年中国》第1卷第3期,1919年9月15日。。

在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陈独秀和李大钊都主张走出青年知识分子的小圈子,动员更广大劳动群众成为变革中国的力量。青年运动发生了分化,中、右翼知识青年仍然保留了中国传统的“劳心者”与“劳力者”的区分,而中国共产党所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彻底否定了“劳心者”与“劳力者”之间的传统隔离,确立了消灭阶级压迫和性别压迫的全面革命方案。经过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国妇女运动超出了民国初年的政治改良范围,超越了五四时期的社会文化界限,同时具有了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的属性。

作为马克思主义革命政党,中国共产党致力于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推翻包括封建主义父权在内的一切压迫和剥削的旧秩序。建党伊始,中国共产党就确立了依靠无产阶级劳动群众的基本革命方向。中共一大通过的党纲指出,“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消灭资本家私有制”[4]《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1921年7月),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值得一提的是,中共在建党伊始就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有了初步认识。当时,共产国际依照经典马克思主义革命方案强调动员无产阶级群众,只是要求中共“特别注意建立工人的组织”[5]《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1921年),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1-24页。,并没有提到青年群体与妇女群体的革命力量。可是,中共中央局书记陈独秀却延续了五四时期重视动员青年和妇女的做法,在党内通告中突出了“青年团”和“女界联合会”的作用,强调了青年群体与妇女群体的革命潜能[6]陈独秀:《中国共产党中央局通告——关于建立与发展党团工会组织及宣传工作等》(1921年11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6-27页。。

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了妇女决议案,决议案将无产阶级革命与妇女解放结合起来,提出了“无产阶级妇女解放”的主张。妇女决议案指出,“中国共产党认为妇女解放是伴着劳动解放进行的,只有无产阶级获得了政权妇女们才能得到真正解放”;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社会中,女性是“资本家用以操纵劳动市价更廉贱的生产奴隶”,妇女获得“完全平等的权利”只有在公有制的社会主义社会才能实现[1]《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案》(1922年7月),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161页。。

三、劳工运动与无产阶级妇女解放

中国共产党将妇女解放从社会精英群体扩展到广大劳工群众中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妇女运动与劳工群众的斗争相互结合起来。不过,中国劳工运动中的妇女解放却面临着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与中国历史现实的张力问题。

(一)劳工妇女的斗争劳工群众的妇女解放突出了劳动阶级与剥削阶级之间在社会经济领域的斗争。在马克思主义革命政党的领导下,中国妇女运动也从五四时期的社会文化领域转向了社会经济领域。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劳工妇女解放是在对“女权运动”局限性的认识和批判的基础上开展的。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周报》上,高君宇发表文章讨论“女权运动”[2]君宇:《女权运动者应当知道的》,〔上海〕《向导周报》第8期,1922年11月2日。。高君宇认为,“经济地位隶属的妇女绝不会爬上资本家的地位”,“女权运动”所提倡的男女平等忽略了社会阶级含义。高君宇批评,“女权运动”只是少数特权阶级太太小姐的运动,脱离了广大劳动妇女“政治经济和教育利益”。中国共产党早期妇女工作的领导者向警予也同样认为“女权运动”缺乏群众性、组织性和战斗力。向警予指出,“女权运动”只是少数知识妇女的消遣活动,“女权运动”的活动方式是“叩头式的请愿和打拱式的哀求”,知识妇女经不住解放斗争的辛劳,所谓的“女权运动”“从未有过千人以上的群众运动”[3]警予:《中国最近妇女运动》,〔广州〕《前锋》第1卷第1期,1923年7月1日。。

中国共产党认为劳工妇女社会基础更广,所受压迫更重,革命斗争的积极性更高。中共妇女部在1924 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中国劳工妇女“已不下四十万人”,女工的工作时间“竟有十二小时十三小时以至十四小时之多”,在工厂中“如被圈牛马”且“常受工头的责骂踢打”[4]中国共产党妇女部:《关于中国妇女运动的报告》(1924年6月),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中国妇女运动史历史资料(1921—1927)》,〔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9页。。劳工妇女“已丧失了父与夫的靠山”,“跳出经济的附属地位”,“团结奋斗遂成了他们生存的要件”,只有劳动妇女的斗争才能真正推动中国妇女运动的前进[5]警予:《中国最近妇女运动》,〔广州〕《前锋》第1卷第1期,1923年7月1日。。因为现代工业把劳动妇女聚集在工厂组织中,劳工妇女能够利用大工业的天然组织优势,劳工妇女运动的战斗力就比知识精英女性的“女权运动”强得多。中国共产党阐述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认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劳工妇女与男性工人具有共同的阶级利益,妇女运动可以协同于劳工运动以实现“女子要求彻底的解放”[6]一支:《妇女解放与劳工解放》,〔上海〕《中国青年》第2卷第67期,1925年2月1日。。

劳工妇女的斗争主要发生在资本主义工商业比较发达的通商口岸城市,同时具有反帝国主义的属性。二十世纪初期,中国现代工业主要是国际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各大商埠幼稚的半独立的大工业以及外国人在中国开办的工厂逐渐发达”,众多的劳动妇女在外国资本家控制的工厂中工作,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残酷压榨[7]警予:《中国最近妇女运动》,〔广州〕《前锋》第1卷第1期,1923年7月1日。。向警予通过对上海、湖北、广东罢工运动的调查发现,女工“为保卫自己生产计不得已而起的阶级斗争”同时也是反抗外国资本家压迫的民族主义斗争。向警予强调,“历史的进化,业已踏上人类总解放的时期”,妇女解放需要与劳动解放和民族解放携手共进[8][9]警予:《今后中国妇女的国民革命运动》,〔上海〕《妇女杂志》第10卷第1号,1924年12月。。在帝国主义时代,西方的工人革命与东方的国民革命是人类的总解放,中国妇女运动不能死守“欧美各国女权运动的旧程式,闭着眼睛依样葫芦的喊男女平等”[9]警予:《今后中国妇女的国民革命运动》,〔上海〕《妇女杂志》第10卷第1号,1924年12月。。在向警予看来,帝国主义是中华民族、中国劳工和中国妇女的共同敌人,妇女问题的解决单靠妇女运动是做不到的,妇女解放必须并入广大劳工群众参加的国民革命中去。

然而,劳动妇女在工人运动和国民运动中的实际表现未必符合人们的期待。中共四大文件承认,中国劳动妇女运动“极其幼稚”[1]《对于妇女运动之决议案》(1925年1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二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51页。。恽代英发现,“劳工的经济争斗,一大部分的女工甚至于还要抱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在纱厂、丝厂、烟草厂等女工占多数的地方,女工也并不接受革命的政治引导[2]代英:《妇女运动》,〔上海〕《中国青年》第3卷第69期,1925年3月7日。。

(二)马克思主义脉络下的妇女解放中国共产党依据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原则在党纲中提出了“无产阶级妇女解放”,试图将妇女解放寄托在劳工运动和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然而,妇女解放与无产阶级革命并非必然相互捆绑。

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妇女解放既是家庭问题也是国家问题,既是社会问题也是政治问题,本质上是生产资料(财产)所有制问题。恩格斯认为,女性一度在生产中占据主导地位,人类历史上曾经是母权制社会。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财富”,男性乘机把新的财产占为己有,最终导致了“母权制的被推翻”,造成了女性的被贬低、被奴役[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54页,第159页,第159-160页。。恩格斯强调,男女地位不平等的根源在于生产资料私有制,男性掌握着“谋取生活资料的工具”,女性“被排除在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女性劳动的社会生产价值被虚置,社会地位也由此下降[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54页,第159页,第159-160页。。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阶级问题与性别问题具有同构性,无产阶级与妇女同属被压迫被剥削的群体,两者共同对立面都是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私有制。因此,恩格斯反对分散革命力量,反对维也纳女工争取“特殊的妇女运动”,主张妇女运动应该归入工人运动中去[5]恩格斯:《致奥·贝贝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1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国马克思主义者贝贝尔才指出,妇女的完全解放只有在无产阶级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并完成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之后才会实现[6]奥古斯都·贝贝尔:《妇女与社会主义》,葛斯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5页。。

经典马克思主义讨论的无产阶级革命有一个前提,即一定的技术-物质基础。恩格斯认为,没有工业的进步、没有社会化大生产对个体小私有制的消灭,就没有无产阶级力量的壮大以及无产阶级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尖锐矛盾,也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7]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799-802页。。恩格斯认为,妇女解放“只有依靠现代大工业才办得到”,现代大工业使得妇女大量地参加家庭之外的社会生产劳动,“把私人的家务劳动逐渐溶化在公共事业中”,重新实现女性劳动的社会生产价值[8]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54页,第159页,第159-160页。。无产阶级革命消灭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也就消灭了私有制家庭对妇女的压迫与剥削,消灭了资产阶级对广大女工的压迫与剥削。

然而,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前提并不完全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仍然是落后的农业社会,现代工业大生产只散布在少数几个通商口岸和大城市,中国革命的技术-物质基础仍然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小生产。中国革命的性质与马克思主义所着重论述的无产阶级革命有巨大差异,革命与妇女解放的关系呈现出自身的特色。

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主义革命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前提,资产阶级在民主主义革命基础上发展了现代工业和社会化大生产。在民主主义革命之后,经济、政治等条件发展成熟的情况下,无产阶级才能发动社会主义革命[9]马克思、恩格斯:《告共产主义同盟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58页。。在马克思看来,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历史阶段。前者的革命主体是资产阶级,后者是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完成了反封建的任务,发展了现代工业和社会化大生产之后,无产阶级革命才具备了技术-物质基础,而无产阶级妇女解放应该发生在具备大工业的技术-物质基础的社会主义革命阶段。显然,中国当时并不具备无产阶级妇女解放的技术-物质基础。

列宁提出了补救技术-物质基础条件不足的基本方法。列宁将马克思所提出的截然不同的历史阶段连接起来,把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在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两个历史阶段的作用统一起来。列宁指出,由于俄国的落后,资产阶级力量弱小,沙皇统治野蛮残酷,无产阶级不得不肩负起民主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的双重任务,前者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最低纲领,后者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最高纲领[1]列宁:《社会民主党在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列宁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2页。。列宁认为,面对强大而凶残的敌人,无产阶级只有理论武器和组织武器可以利用,凭借文化-组织形态创新,通过构建先锋队政党进行革命斗争[2]陈明明、程文侠:《先锋队政党的构建:从意识形态到组织形态》,〔南京〕《江苏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

中国共产党吸收了列宁式先锋队政党的革命斗争理论,同样区分了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最低纲领与最高纲领。中共二大宣言指出:革命的第一步是“无产阶级去帮助民主主义革命”;“第二步奋斗”才是打倒资产阶级,废除私有制[3]《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2年7月),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32-133页。。马克思主义关于妇女解放的理论论述与中国革命实际之间存在张力。中国共产党沿着列宁所开创的道路,通过文化-组织形态的创新实践破解了中国妇女解放的历史难题,根据中国革命的具体现实,在民主主义革命阶段推动妇女运动,在最低革命纲领中落实妇女解放。

四、妇女解放走向生产领域

1928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被迫退出城市,无产阶级革命政党与城市无产阶级群众失去联系。“中国的反动同盟军,总是长期地占据着中国的中心城市”,所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活动必须在农村中积蓄力量,发动农民群众进行农民战争[4]毛泽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35页。。在革命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通过对农村妇女的生产动员,夯实了妇女解放的基础。

(一)农民运动与农村妇女无论中国还是欧美,妇女解放的起源基地都是城市。中国共产党将妇女运动的场域转移到农村,开创了妇女解放的独特路径。妇女解放从城市转向农村的准备工作主要是毛泽东完成的。

毛泽东在考察农民运动时发现,农村女性受到了封建主义的政权、族权、神权与夫权的四重压迫,并且四重权力相互支撑。随着农民运动的发展,“地主政权既被打翻,族权、神权、夫权便一概跟着动摇起来”,“女子和穷人不能进祠堂吃酒的老例,也被打破”[5]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页,第32页,第32页。。毛泽东认为,妇女所受的封建主义的压迫之所以被打破是因为她们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通过农会“组织起来”了。另外,毛泽东指出,妇女所受夫权压迫程度与其生产贡献多寡成反比,妇女的生产贡献越大,所受到的压迫越小。“夫权这种东西,自来在贫农中就比较地弱一点,因为经济上贫农妇女不能不较富有阶级的女子多参加劳动。”[6]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页,第32页,第32页。毛泽东进而强调,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是以一定经济条件为前提的,如果经济形势变得恶劣,“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7]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页,第32页,第32页。。也就是说,女性参加生产劳动,妇女解放就更为顺理成章。

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脉络下,毛泽东关于妇女解放的论述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在缺乏现代工业大生产的情况下,通过文化-组织形态的改造创新仍然可以推动妇女解放。第二,一旦妇女生产劳动贡献无法被抹杀,即使技术-物质基础没有发生很大变化,妇女地位也将获得提高。至此,中国共产党在领导农民运动中找到了破解中国妇女解放难题的要诀。毛泽东的高明之处在于既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群众本位原则,又创造性地将妇女运动引向了生产领域。

(二)农业生产的初步社会化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运动延续了毛泽东在大革命时期所提出的基本思路。所不同的是,农民运动在大革命以后与农民战争合为一体,妇女解放的战争动员性色彩变重。

面对国民党军队的“围剿”,革命根据地大部分男性劳动力成为战士,女性填补了农村生产劳动的空缺。毛泽东在江西兴国县长岗乡调查发现,女性约占在乡青壮年人口的五分之四,“长岗乡的生产绝大部分是依靠女子”[1]毛泽东:《长岗乡调查》(1933年11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1页,第301页,第284页,第301-303页,第314页。。此前,赣南地区还流行着阻碍妇女下田劳作的传统习俗,流传着妇女犁田“遭雷公打”的迷信说法[2]苏平:《蔡畅传》,〔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0年版,第86页。。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中共努力破除迷信,鼓励妇女参加劳动和支援前线[3]顾秀莲主编:《20世纪中国妇女运动史(上卷)》,〔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8年版,第340页。。通过动员女性参加农业生产,在大量男性劳动力外出的情况下,农民群众的生活不但没有恶化,反而有了一定改善[4]毛泽东:《长岗乡调查》(1933年11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1页,第301页,第284页,第301-303页,第314页。。通过毛泽东的调查可知,中国共产党对农村妇女的生产动员主要有以下两个步骤。

首先,中共创建了一种以农民群众为主体的参与型政治文化,构建了一种新型的政权组织。在中共成立以前,中国政治历来就是少数精英的事务。美国学者阿尔蒙德通过五国调查也发现,参与型政治文化与工业化水平正相关,农业农村区域的居民往往对政治缺乏认知,参与政治的能力和意愿较弱[5]〔美〕加布里埃尔·阿尔蒙德:《公民文化》,徐湘林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524页。。李普斯特比较西方国家的政治参与情况后得出了相似的结论[6]〔美〕西摩·马丁·李普斯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张绍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192页。。中共领导的革命根据地是落后的农业区域,农民本是一个政治冷漠的群体;但是,中共成功地进行了政治动员,改变了农民群众狭隘冷漠的政治文化。在此基础上,中共把农民群众整合进新型的苏维埃政权,农民群众通过苏维埃政权组织参与管理全乡军事、土地、水利、教育等各种事务[7]毛泽东:《长岗乡调查》(1933年11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1页,第301页,第284页,第301-303页,第314页。。

其次,政权组织介入生产,打破了农业生产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惯例,实现了农业生产的初步社会化。在乡苏维埃的领导下,每个村都组建了“模范耕田队”“劳动互助社”等集体性生产组织,进行农业生产劳动[8]毛泽东:《长岗乡调查》(1933年11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1页,第301页,第284页,第301-303页,第314页。。在生产技术与劳动工具方面,模范耕田队、劳动互助社所进行的劳动都不是现代工业生产。但是,在生产组织方式上,它们都超越了传统小农的家庭经济,实现了农业生产的初步社会化。在集体合作中,由政权组织调剂人工推动女性成群地进入生产领域。

在战争环境下,农村政权介入农业生产,广大农村妇女的劳动突破了家庭界限而具有社会性。“妇女在革命战争中的伟大力量,在苏区是明显地表现出来了”[9]毛泽东:《长岗乡调查》(1933年11月),《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1页,第301页,第284页,第301-303页,第314页。,农村妇女的参政权、受教育权、婚姻权、工作权等各项权利也随之得到了有效保障。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设想不同,中国妇女解放并不以现代工业大生产为前提条件。不过,两者也有一定的相通之处,即妇女承担更多的生产职能,妇女的劳动具有更多的社会属性。

(三)女性生产权能的强化从国共内战到抗日战争,革命战争的性质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中共的妇女工作遇到了新的挑战。首先,随着革命根据地面临的军事压力减轻,女性的战争动员需求降低,推动妇女解放的动力减弱。内战时期,面临国民党的“围剿”,需要激发女性的革命潜能以应对战争压力。妇女是不可或缺的革命力量,推动妇女解放即为增强革命力量,女性自然成为男性革命事业更为平等的合作者。一旦战争压力减轻,妇女解放的传统阻力可能会重新出现。其次,随着战争时间的拉长,人口再生产与生活资料再生产的矛盾突显,妇女的生产动员成本增加。内战时期,革命根据地所维持的时间较短,人口再生产的压力较小,传宗接代的需要容易被战争动员的要求所掩盖,作为人口再生产单位的家庭的功能可以弱化,女性在家庭中的人口再生产职能可以受到抑制,能够腾出手脚走出家庭承担社会职能。由此,妇女在生活资料再生产与人口再生产之间的角色冲突不明显,不需要面对实现社会价值与承担家庭责任之间的张力。一旦战争长期化,女性就难以回避人口再生产的性别职能。因为人口再生产只能在家庭中完成,战争长期化就会使得女性面临回归家庭的压力。

为适应战争性质变化的新情况,中共在抗日战争中后期对妇女政策进行了调整。不过,中国共产党并没有逆转提高妇女地位的政策方向,而是继续坚持对妇女进行生产动员,同时进一步增强了具有公有制色彩的生产单位的职能,使得妇女解放运动有了新的基础。

其一,中共更加倚重合作社进行生产动员。早在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就在革命根据地开办了公私合营的合作社,不过这一时期的合作社主要以商业性与消费性为主[1]魏建克:《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合作社事业解析》,《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合作社的股金一部分来自政府财政资金,一部分来自社员认购。实践中,社员认购的合作社股份具有一定的政治动员性和行政强制性,并且合作社的日常运营接受党和政府的政治领导和组织领导[2]《陕甘宁边区合作社联席会议决议》,《解放日报》1944年7月9日。。从资金来源上和组织关系上看,合作社是具有公有制色彩的生产单位。在抗战中后期,中国共产党加强了合作社的职能,将合作社运用到“发展生产的革命上”,“把公私劳动力组织起来”[3]毛泽东:《论合作社》,竹内实编:《毛泽东集》第9卷,〔东京〕北望社1971年版,第75页。。值得一提的是,生产合作社不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完整的公有制单位,它既没有现代大工业的支撑,又不排斥私有制。但是,它无疑具备了公有制的基本要素,即由党政公共机构为着公共福祉而掌控生产经营活动。

其二,中共通过领导和发展合作社实现了妇女家庭场域劳动的社会化。合作社考虑到妇女的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的张力,打消了妇女不愿离开家庭“住工厂”的顾虑,放弃了建厂房集中纺织生产的计划[4]鲁直:《延安南区发展妇纺的经验》,《解放日报》1943年3月28日。。合作社组织培训妇女学习在家劳动的手工纺织技术,提供纺织原料和纺织工具,并且收购妇女的纺织产品[5]任楚:《米脂民办纺织合作社的发展》,《解放日报》1943年10月28日。。中国共产党通过合作社组织妇女参加手工纺织劳动,使得妇女能在家庭场域内实现劳动的货币化和社会化,妇女的家庭劳动不再仅仅限于服务家庭成员和自我消费,而是具有了与男性劳动一样的客观货币尺度[6]程文侠、李慧:《革命目标的裂变与群众路线的转向:中共1940年代妇女政策的温和化》,〔上海〕《社会》2019年第3期。。合作社组织的妇女纺织劳动提高了家庭生活水平,妇女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提高也得到了男性的赞同[7]莫艾:《一页妇纺发展史》,《解放日报》1943年2月28日。。

抗战时期的妇女纺织并不是现代大工业生产,它仅是通过具有公有制色彩的生产单位,在既有的技术-物质基础上实行的文化-组织形态创新形式。在这过程中,它提升了女性的权能,进一步破坏了父权制的小农经济基础,开辟了妇女解放的新空间。

五、结论与讨论

广大劳动妇女的解放不是消费性、改良性的争取权利(right),而是生产性、革命性的增强权能(power)。早在二十世纪初,罗萨·卢森堡就注意到欧美女权运动的局限性。卢森堡指出,欧美女权运动只是资产阶级国家和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改良性行动,女权主义者是资产阶级精英的成员,她们与同阶级的男性共同消费从无产阶级剥削而来的剩余价值,她们只是试图在既有的压迫秩序内改善少数女性的处境[1]Rosa Luxemburg,“Women’s Suffrage and Class Struggle”,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draper/1976/women/4-lux⁃emburg.html.。

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妇女运动的进程是中国政治与社会转型历史逻辑的延伸(见图2)。它的起点是已经开始衰朽却仍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父权。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政治维度的封建主义父权,但是并没有瓦解封建主义父权的社会基础。中国近代妇女运动有过对西方“女权运动”的模仿和跟随,但是民初“女子参政运动”很快失败。民初共和政治的乱象刺激了青年新知识分子群体对儒家传统文化的批判,引发了彻底反封建主义的青年运动。青年知识分子群体注意到宗法父权对女性的压迫,妇女解放运动成为青年运动的一个支脉。五四前后,青年知识分子中的左翼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组建了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继续推进妇女解放事业。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解放与劳工群众进行了结合,妇女运动的主体从社会精英群体转向了劳工群众。随着中共革命活动转向农村,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妇女运动也由此与农民运动相结合。为了进行革命战争,中国共产党改造了农村的文化-组织形态,改变了农业劳动的个体家庭属性,通过农业生产动员增强了女性的权能。中共通过具有公有制色彩的生产合作社推动了妇女家庭内劳动的社会化,进一步削弱了封建主义父权的社会基础。

图2 妇女运动的历史逻辑

近代中国的妇女解放进程是在技术-物质基础薄弱的前提下开启的,中国共产党在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逐渐通过改造文化-组织形态推动妇女解放事业。无论是五四前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对儒家传统文化的批判,还是革命战争时期组织农业生产,都是在既有的技术-物质基础框架内通过文化-组织形态的创新推动妇女运动。在这过程中,由党政机构主导的具有公有制色彩的生产单位成为妇女劳动社会化的制度支撑。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即使开启了工业化进程,仍然延续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妇女运动的理路,继续推动改造文化-组织形态,通过完善公有制以实现妇女家庭角色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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