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知变成正义

文_周洵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不久前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3月 ，中国互联网的普及率为64.5%，网民规模高达9.04亿，非网民规模同样有4.96亿，比美国的总人口还多出1.7亿。在这4.96亿不上网的人群中，城镇与农村人口的比值为4∶6，不懂电脑（网络）、文化程度限制和年龄因素，是其不上网的主要原因。

中国仍有接近5亿人不上网，似乎与我们平时的经验不符，因为网络已经成为我们搜集信息、了解信息和传达信息的最主要途径。最近几年，甚至开始有人把人们“在社交网络上消失”（主要是微信）称为一种“社会性死亡”，可见网络对我们日常生活影响之大。

在一个人人都离不开网络的时代，人们甚至会在网络上去拓展自己的性格外延，比如你的某个同事在人前非常内向，但回到私人生活中，他可能会变成一个键盘侠：他会在论坛上批判某个违法的律师，在微博里指责某个写日记的作家，或者在微信群里盯着某个当红明星的私德不放。他会像对待当年的高考一样，撸起袖子，把上述人物的知识点统统扒拉个遍。

狩猎海报

在我们所熟知的“小粉红”和“饭圈”（粉丝圈）群体中，很容易找到这种拥有网络人格的人。比如不久前，诗人北岛在豆瓣日记上发表了一首名为《进程》的短诗，可能是因为其中的个别词句（如“正如伟大的事业般衰败”“点亮孤独的国家”“死者没有朋友”等）刺激到了那位名叫“蓝蛆扑杀队”网民，他在这首诗的留言区里谩骂北岛称：“NMSL”（网络用语，“你妈死了”的拼音缩写），并连带攻击了巫宁坤、白先勇和严歌苓等一众作家，导致北岛十分吃惊，当即关闭了这首诗的评论权限。

我们当下正生活在这样的一种网络环境中，此前，人们还会不遗余力地指责这些“网络暴力”，但在今天，网络暴力却成为了我们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事情。而且，这种现象已深入到了世界各地的网路上，最近上映的美国电影《狩猎》（The Hunt），其剧情即是以网络暴力为线索展开的。

《狩猎》讲述了一队美国精英小团体猎杀“无辜”平民的故事。这群精英，本来是美国社会中彻头彻尾的有权有势者，因为受到了黑客的攻击，他们的一次群聊天记录被发布到了网上。这些聊天内容显示：他们平时拿领导和穷人开涮，而且会在团队领袖雅典娜的私人庄园里“猎杀穷人”找乐子。这本来是一些“打嘴炮”式的泄愤话语，被公开以后，却引发了一场盛大的阴谋论。争相吃瓜的美国网友纷纷向这一精英团体发起攻击，并把“猎杀穷人”一事描绘成了一桩事实。精英们的上级为了平息舆论，把他们全员裁掉，愤怒的精英们为了报复这群“网络喷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导演了一场“猎杀穷人”的游戏。

这天早上，12个来自美国各地的平民在一片丛林中醒来，他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遭到不远处的枪火袭击，11个可怜人在逃生过程中相继被猎杀，但有个前美军女兵活到了最后。她干掉了那个精英团伙中的所有成员，而且发现自己之所以身处这次“游戏”，完全是因为精英们搞错了对象——她并没有在网络上骂过战，也对这些是非不感兴趣。但她有着自己的世界观，它来自小时候妈妈给她讲过的一则暗黑童话：乌龟和兔子赛跑，乌龟赢了，在家庭的庆祝晚宴上，乌龟正讲述着自己的获胜心得，兔子闯了进来，当着乌龟的面敲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最后敲死了这位靠努力赢得比赛的先生。

这是一种有别于精英群体的世界观。在精英们的眼中，穷人才是值得防范的对象，因为他们喂不饱，会抱怨，要起义，最后夺走自己在资本原始积累中建立起的一切……

这两种不同的身份经验，最终导致了两个群体在网络舆论中的决裂，并以一种非常戏谑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狩猎海报

影片中，女兵“雪球”（昵称来自《动物庄园》，精英团体以奥威尔的这本书为蓝本设计了猎杀游戏）最后手刃了精英领袖雅典娜，穿上了后者的黑礼服，坐上了精英们的包机，并与乘务员分享了这群有钱人带来的昂贵香槟和鱼子酱。

在民粹主义泛起的当代美国社会，这一推翻权贵阶级式的结尾，可谓正中蓝领们的下怀，却被得益于此而上台的特朗普抨击为“是真正的种族主义者，对美国非常有害”——这样的评论令人十分困惑，因为这部电影显然是为了讨好总统和他号称代表的阶级而拍的，可惜他忽略了本片最关键的一处信息：饰演大反派雅典娜这一角色的演员，名叫希拉里。

《狩猎》这部电影指出了美国社会中存在的许多问题，诸如“恐同”、拒绝禁枪、种族主义、贫富差距、移民争端，等等。但因其直白展现出来的对共和党选民群体的媚俗，却让它尝试讨论的这些问题失效了。它表面上是在批判，实际上反而强化了那些负面问题的合理性——因为影片中那些被猎杀掉的可怜人，他们虽然是“网络喷子”，每个人却都深沉拥护着自己那局促认知里产生的错误观念，而这些错误观念与精英们的冷血无情比起来，简直就是纯粹正义的化身。

于是当我们回到中国的问题，尝试去理解“小粉红”和“饭圈”群体，他们的网络言辞是如何地颠覆我们的认知，便也不足为奇了。因为，我们虽然没有《狩猎》这样的R级片去鼓励那些负面情绪，但在这两个群体自有的逻辑和表达体系中，他们已经学会了自己表扬自己。

而这样的群体文化继续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只有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