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消失

2020-08-10 08:57鬼金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舅舅

鬼金

梦境空间A

一座陌生的小城,青石板铺的街道,蜿蜒着。舅舅穿着灰色的夹克衫、牛仔裤、黑色旅游鞋,蹲在路边一棵粗壮的杨树下。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灰色石板铺就的马路。舅舅身边是一个棕色行李箱,其中一个轮子坏了,用透明胶布缠绕着。舅舅的头发有些乱,看样子,像是从车站或者旅馆刚刚出来的。舅舅眼睛望着灰色石板路上的行人。只见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赤裸着两条白皙的大腿、黑色短裙包裹着屁股,胸部山丘般挺立的披着长发的女人,从他眼前走过。女人的红色高跟鞋踩在灰色石板路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仿佛敲击在舅舅的胸膛上。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蹲下身,两手握着女人的红色高跟鞋,慢慢地把它脱下来,放到地上……舅舅整个人变得恍惚了,隐没在金色的毛茸茸的光线中。树上的一小截枯枝落下来,砸在舅舅的头上,他从恍惚中醒过来。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个女人。他像一头饥饿的野兽,随时都要扑上去似的。

直到女人消失在街道尽头。舅舅才从地上站起来,两腿好像是蹲麻了,他蹬了蹬腿,扭动了几下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左手食指、中指、大拇指捏着烟的过滤嘴,把烟卷放到舌头上舔了一下,才叼在嘴上。右手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按了一下,跳出来的火苗,颤颤地,把烟燎着……舅舅狠狠地啯了一口,把一种虚无沉到身体里,才从鼻孔喷出一缕烟雾。白色的、面纱般的烟雾,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随着烟雾中的白色逐渐变淡,弥散着,稀薄了。那张脸开始清晰,脸上的皱纹和汗毛孔都真真的。舅舅对着路边吐了一口唾沫,又蹲了下来。看上去他有些冷,瑟缩着,两只手抱住肩膀。落在石板路上的树叶被风吹着,从他面前滚过,贴着石板路,发出哗哗的声音,像一群从深秋里被驱赶的鬼魂,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荡着。它们在等待冬天来临,然后扑进冬天的怀里。它们不知道,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冬天?凛冬,还是暖冬?蹲在路边的舅舅也不知道。他伸手从地上抓住一片树叶,像抓住一个个小的鬼魂。他目光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叶脉,仿佛要从上面找到鬼魂的脸孔似的。直到他一点点地撕掉叶脉之外的部分,几根手指就像是虫子似的,缓慢细致,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会儿,就让一片树叶呈现出镂空状态,薄如蝉翼。也有几根筋一样的叶脉,因为舅舅的手重了,被折断,让整个毛细血管般蔓延的叶子看上去有了漏洞,有一种残缺的美。舅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失去了耐心,两只手把刚刚完成的作品给撕碎了,在撕扯的过程中,他仿佛听到了鬼魂的呻吟。他把撕碎的叶子团在手心里,动着手指,揉搓着,直到那已经彻底变形的树叶变成碎末样的东西,落在灰色的石板上,被其他树叶裹挟而去。那些树叶从石板路上飘过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仿佛在斥责着他的暴力和无情。之后,那声音像被呼唤似的,顺着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沉入泥土,甚至是更深处,抵达地球的中心。

这时候,一匹纸马悄无声息地从巷子深处走出来,来到舅舅跟前。白纸条做成的长长鬃毛披散在脖子两边。舅舅站起来,拎着轻飘飘的行李箱,翻身上马,一只手抓着一缕长长的鬃毛,缓慢地走出灰色石板的街道……

……电影院内的灯,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地亮了,光线四溢,刺眼了都。屏幕上,停留着,舅舅骑在纸马上的背影,逐渐变得黯淡、黯淡,被一处荒野的空镜头吞噬。

镜头向右移动,可以看到一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荒野,里面,有一个铁架子的足球门。铁丝网内,一个陌生男子抬脚把足球射进没有守门员的球门内。球进了!球进了!足球透过赤裸的球门,直射在铁丝网上,又弹了回来。那个男子又补射了一脚……足球飞出了铁丝网……

舅舅戴着手铐,坐在椅子上,望着屏幕上消失的自己。一位年轻警察在他左面,站着,瞅瞅屏幕上的舅舅,又瞅瞅坐在椅子上的舅舅……

年轻的警察问,那个人是你演的吗?

舅舅没吭声。

年轻的警察语气加重了,甚至愤怒地又问了一次,那个人是你演的吗?

舅舅还是没吭声。

……

朱羽的梦就这样磕磕绊绊地醒了。她闭着眼睛没动,眼皮用力了都,她怕睁开眼睛的瞬间,梦里的舅舅就会噌地一下,从梦里跑掉一样。她在脑子里捡拾,复述着刚刚经历的梦境,直到可以记录下来。朱羽不知道为什么舅舅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梦里,而且在梦里他还戴着手铐,难道舅舅犯罪了吗?还是,那仅仅是个梦。梦境提供了很多可能性。如果舅舅真的犯罪了,那么……还有那匹来接舅舅的纸马总让朱羽觉得不吉利,但那好像是影片里的。如果没有后来出现戴着手铐的舅舅,她会认为舅舅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个戴着手铐的舅舅,甚至让朱羽想通过朋友找监狱认识的人问问,到底有没有蒋云逸这么个人,但朱羽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是个梦,大动干戈的没必要,等确定了事实再说。朱羽想,也许可以去卡尔里海,看看舅舅在不在那儿。母亲也唠叨很多次了,说虽然原来的房子和果园都不在了,变成了轧钢厂公墓,但回去闻闻海水的味儿也好,湿乎乎的,吸到鼻子里,整个儿肺里面都感到舒坦,不像城里的雾霾,随时都能呛死人。其实,朱羽不愿意带母亲回去。回去一次,母亲就会伤心一次、哭一次,回来后,还总是唠叨个不停,好几天情绪都缓不过来,像腌在悲伤中似的。母亲有个泡在泪水里的童年。

这个近乎双重的梦境让朱羽觉得,跑到梦中的是舅舅的两种存在状态,是否这也折射出朱羽现实生活中的某种焦虑,或者别的什么,以及舅舅这个男性形象是否对于朱羽也隐喻着什么呢?

也许这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而已,说不上是噩梦,也不是什么好梦,与朱羽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是朱羽想多了。但这个梦却像药引子,勾起很多关于舅舅的往事,已经影响到朱羽的日常生活……

窗外,天即将放亮,部分黑仍隐藏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那部分的黑也会被即将来临的白昼淹没。

朱羽已好久没见到舅舅,差不多有五年了吧,她想。这次舅舅毫无征兆地闯进她的梦中,让朱羽想起那次,还是母亲在沈阳医大做胃部手术的时候,舅舅出现过最后一次。至于这五年中,舅舅在做什么,她和家人都没有舅舅的丝毫消息。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舅舅就像從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似的。

朱羽醒了,躺在床上。五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舅舅当时好像没说几句话,直到看见母亲安全地从手术室推出来,回到病房。他坐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姐,我走了。母亲还处于麻醉状态,没有完全清醒。舅舅松开母亲的手,站起来,看了眼朱羽说,我走了。朱羽下意识问了句,你去哪儿?妈醒了,问我,我咋回答?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妈时常念叨你呢?舅舅被朱羽一连串的问题搞懵了,他怔了怔,只说了句,在煎熬。他说完,转身走出病房。

舅舅看上去消瘦了很多,走起路来,有一种纸人般的轻飘。朱羽站在病房门口,望着舅舅的身影在医院的走廊里晃动,仿佛走廊墙壁里有一双手在把他推来推去的。他好像没有能力抵抗那无形中存在的大手。走廊两边的墙壁夹着他,他犹如置身一个巨大的盒子里,骰子般被摇来摇去。随着舅舅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道从哪个病房里冒出来一个拍皮球的小男孩。皮球啪啪地在大理石地面上腾起落下,像是走廊身体里跳动的心脏。一个女人尖锐的呵斥声,刺破了走廊里混沌的消毒水气味的包围,从一间病房里传出来,她愤怒地喊着,谁家的孩子啊?别在走廊里拍球,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啊?!小男孩听见了,似乎那声音扎到了,他愣了愣,伸出双手,连忙把从地上跳起来的皮球抱在怀里。两只白皙的小手像印在球上的图案。

一道光线罩住了抱着皮球的小男孩,仿佛要把他融化了,成为光的一部分。小男孩抬眼看到了朱羽,冲着她做了个鬼脸,扭身跑向走廊尽头,消失了。

朱羽回到病房,看了眼母亲,还没有醒过来。她站到病房窗户旁边,往下望着,企图寻找舅舅的身影。楼下的停车场,停放着挤挤挨挨的盒子般的车辆,她没看到舅舅。她还是注视了一会儿,如果舅舅是开车来的呢?此刻,舅舅也许坐在某辆车内。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有一辆车发动和离开。那些车停在那里等着去看病的人和去看病人的人。她恍然觉得自己是错误的,舅舅怎么可能有车呢?她目光移动,向楼下的其他地方望去。将尽的秋,让她感到了萧瑟和感伤。她的目光一直在病房窗口外游荡,直到她看见邹成军捧着一束花,从医院大门进来。她才厌恶地离开窗边,拿起床头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目光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像春日里遗忘在林间一小块没有融化的雪地。她在那张脸上寻找着春天的痕迹,但她没有看到。皱纹和几缕头发,头发如黑色的线条,让那张苍老的脸变得抽象画一般,里面藏着一个已经暮年的衰老的生命……即将在未来到达荒芜。

母亲的衰老和疾病让朱羽难过起来,心被牵扯了一下,她整个身体在病房内处于一种悬空状态,要飞起来似的,但还是有一种巨大的重量把她给“镇”住了。那重量也许就是还得活下去。病床上的母亲,还有她,还有朱荻,还有金钺……想想,舅舅也是。尽管舅舅屡次挑战过命运,但从看到舅舅的样子,朱羽凭着女人的直觉,能觉察到舅舅活得并不怎么样。即使他在掩饰,不说,但也可以看出来,他活得潦草,甚至是恓惶,让人心疼。除了心疼,也没办法能帮上他。在朱羽眼中,那潦草和恓惶对于舅舅来说仅仅是肉身上,她更看到那隐藏在舅舅身体里的灵魂,是倔强的、坚硬的,像一块巨石,被他不停地推着,到达一个顶点。

那天,在朱羽和妹妹朱荻随着医生和护士推着母亲来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舅舅呼哧带喘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头发白了许多,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下巴也尖了。身上穿的啥,朱羽有些想不起来了。当时,朱羽和朱荻看到舅舅突然从天而降,两人都愣住了。舅舅近乎结巴地说,终于赶上进手术室之前看到了。朱荻瞅着舅舅,问,你咋来了?你咋知道我妈要做手术的?舅舅没吭声,快步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说,姐,你会没事的。母亲还处在即将上手术台的恐惧中,声音颤抖着说,云逸啊,你咋来了?你还好吧?姐要是从这手术台上下不来的话,你可要好好的。舅舅说,一个小手术而已,姐,你安心上手术台吧,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你。母亲眼泪汪汪的。护士已经催了,很不耐烦地说,时间到了。舅舅只好松开母亲的手。朱羽、朱荻,还有舅舅站在那里,望着母亲被推进去,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目光从白色的门上滑落下来。舅舅掏出支烟,用舌头舔了一下,掏出打火机刚要点上。朱荻近乎尖叫地说,医院里不让抽烟,要罚款的。舅舅怯弱地把烟卷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轻轻地又塞回烟盒里。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似的,没着没落的。朱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子里藏不住话儿。她看到舅舅没着没落的样子说,咋,抽烟有什么好的,不抽能死吗?朱羽白了朱荻一眼。朱荻说,你白愣我干啥?我说的就是实话。舅舅没吭声。朱羽偶尔也抽烟,能理解舅舅的感受,她对舅舅说,憋不住的话,你就去楼下抽一支,过过瘾吧。这里如果有什么事儿,有我和朱荻呢。舅舅眼睛望了望手術室紧紧关闭的门,扭身下楼。过了十多分钟才回来。整个人看上去,像回魂了,多了神采。朱荻说,咋,好受了吗?舅舅笑了笑说,你啊,这嘴还是不饶人,从小你就这样,伶牙俐齿的,也不知道像谁?朱荻说,像你呗。舅舅说,我像你这样说话不饶人吗?朱荻说,不都说外甥像舅舅吗?你没外甥,只有俩外甥女,那么外甥女像舅舅,不也天经地义嘛。舅舅说,你跟你姐学学,看看人家,温文尔雅的。朱荻看了眼朱羽,朱羽在旁边憋不住,要笑。朱荻说,你和妈从小就偏心眼,喜欢朱羽,不喜欢我,说我像假小子,野得很,都赖你们。舅舅一脸委屈的样子,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朱羽轻声说,听说你从轧钢厂辞职后,又回卡尔里海了。你咋知道妈做手术的?你从哪儿来的?现在做什么呢?舅舅没吭声。朱荻在一边说,我姐问你话呢?舅舅还是不吭声。朱羽再没问,她相信辞职后的舅舅一定很难。朱荻在旁边说,是不是辞职后悔啦?当初干啥了?朱羽剜了朱荻一眼,朱荻的聒噪,让她厌烦。朱荻这次不吭声了。舅舅在门口转悠了一会儿,蹲下来。他颓唐的样子让朱羽心疼,她很想安慰舅舅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确实像朱荻说的那样,舅舅在她小的时候,就很偏心朱羽。每次母亲带着朱羽和朱荻回卡尔里海,有什么好吃的,舅舅总是先给朱羽,然后再给朱荻。即使朱荻是妹妹。这种偏心让朱荻多年后还耿耿于怀,每次和朱羽提起来,还总是愤怒。至于母亲,朱荻没有愤怒但也时常唠叨,说母亲偏心眼。朱羽也只在心里面偷着乐,不表态。其实,在日常生活上,朱荻的某些行为和做法更像是姐姐,也总是让着朱羽。姐妹之间也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但朱羽的很多内心隐秘,不会让朱荻知道。如果让朱荻知道了,她那嘴,说出来的话都是刀子,会伤了朱羽,也会伤到父母。朱羽觉得还是藏在心里面好一些。在亲人面前,有时候也需要面具,需要谎言。

母亲醒过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舅舅去哪儿了?朱羽说,走了。母亲问,咋走了呢?咋不等我醒了呢?朱羽安慰着母亲说,看到你安安全全从手术室出来,他觉得没事儿,也就放心了,可能舅舅还有别的事吧。母亲问,是你告诉你舅舅我手术的事儿吗?朱羽说,不是。母亲说,那是朱荻吗?朱羽说,朱荻也没。母亲说,那就奇怪了,不会是你爸说的吧?朱羽说,我问舅舅了,他没说。母亲说,那就怪事儿了。朱羽说,别想了,他能来就不错了,你也看到他了,他看上去还挺好的,你也可以放心了,省得平时老是唠叨这个没良心的弟弟。母亲不吭声,躺在床上。那次,直到母亲出院,舅舅再没露面。母亲还说,你这个舅舅啊,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不省心。

朱荻去三好街看电脑去了,如果她儿子考上大学,她打算送儿子一台笔记本电脑。朱荻的丈夫荣伟杰去河南一家轧钢厂出差,赶不回来。父亲双腿的风湿犯了,还挣扎着要来,被朱荻劝住了,说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哪还有工夫照顾你,你就在家待着吧,别去碍事了。等手术完了,给你打电话。父亲还是忍着风湿的疼痛,送她们到小区门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上车。母亲摇下车窗让他回去,但父亲还站在那里,直到汽车开出小区。

在母亲要进手术室的时候,朱荻还抱怨说,这么大的事儿,连个男人都没有,要男人有啥用。没想到,朱荻的话刚说完没有两分钟,舅舅出现了。朱荻的心里还是那种男人是主心骨的思想。在这点上,朱羽更加独立。也许源于朱羽的人生经历要比朱荻复杂。朱羽有时候很瞧不起朱荻那种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样子,但作为她的妹妹,她又能说什么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也许正是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经历,这个世界才是平衡的吧。但近年来,像朱荻这样的人,也意识到了某种无力感和恐惧感。因为世界是变幻莫测的……朱荻这样的觉醒可以说是来自生存,轧钢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已经危及她家的日常生活,钱是越来越不好挣了。朱羽家之前请过一个钟点工,每星期来收拾一次,在朱荻的劝说下给辞退了,朱荻顶替了那个钟点工。朱羽就把请钟点工的钱给朱荻。对于朱荻一家来说,这每月给朱羽做钟点工的六百块钱,也是解决了很大的问题。毕竟儿子需要钱,而且马上就要高考了,哪哪都要钱,生活就像台机器,钱就是油,哪哪不浇油,都不转。儿子情绪不好的时候,问过朱荻,说,妈,你说我这样为了啥啊?朱荻说,为了更好地活着,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考上了大学,就从这破地方逃出去了。你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妈,我们这样的家庭环境,就只能靠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儿子本来想反驳的,但看着陪在他旁边的朱荻,他没有吭声。

邹成军在舅舅刚刚离开后,捧着花,来到病房。病房内没有花瓶。后来,还是邹成军从病床下面找了个水蜜桃罐头瓶,清洗了,灌了水,把花插里面。那花吃了水,迅速支棱起来,精神了,争芳斗艳了。那罐头瓶子看上去总让人觉得不伦不类,透着丑陋。邹成军是朱羽的前夫,她和邹成军离婚的事儿一直隐瞒着,是在暗箱里完成的。所以,在母亲手术这件事儿上,她还是告诉了邹成军,省得母亲问起,她怕到时候,不好回答,再把离婚的事儿说漏了。如果漏了消息,那么家里可能就会炸开锅。朱羽很谨慎,也是害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至于什么时候让这件事情透亮,她也没想好。朱荻还真在背后问过她,但被朱羽给否定了。朱荻看朱羽很严肃地否定了,再没追问。暗箱离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还不想让上大学的儿子知道。邹成军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陪着岳母唠了几句,借口说有事,就走了。朱羽怕母亲起疑心,站起来送邹成军到病房门口。朱羽知道邹成军已经再婚,女方是一个幼儿园老师,而且,已经怀孕了。朱羽是在一次逛街撞到的。那女的叫千叶,看上去比邹成军小很多,个头高挑,眼睛很大,透着精明。其实,邹成军比朱羽也大五岁。至于两人为什么离婚?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是两人外面都有人,简单是两人不爱了。不爱了,也可以维持婚姻的,在婚姻的牢笼里苟活、纠缠、互相伤害,但他们不想那样,伤痕累累的,就彼此放过对方。

母亲住院的那几天,在朱羽的脑子里都是舅舅挥之不去的影子,还有舅舅走的时候,走廊里出现的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拍皮球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朱羽在之后的几天,在走廊里,再没见过。每次,她站在病房门口,看到空荡荡的走廊,心里面也空了似的。

舅舅走后的那天夜里,下了雨,早上的空气里裹着寒意,呼吸到肺里凉丝丝的。母亲在床上唠叨着,眼瞅着没几天就冬天了,天冷了,也不知道你舅舅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好了过冬的准备。朱荻说,那么大个活人,还能冻着咋的。你就安心养你的病吧,别瞎操心了。再说了,你操心,你能替他活着咋的。母亲被朱荻这么一呛,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不吭声了。毕竟身上动了刀,伤了部分元气。第二天早上,朱荻出去买饭,朱羽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树上的叶子被一阵风摇落。那风像一个恶意的孩子隐藏在树上,拼命地摇晃着树木,直到那些叶子都落到地面上,然后,那恶意的孩子从树上跳下来,鼓起腮帮子,对着那些落叶吹着,看着它们在地面上滚动。那树叶哗哗的声音让恶意的孩子找到了一种快感似……直到他玩累了、厌恶了,才蹦跳着跑开。脚下的那些树叶被他踢着、踩着、趟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每片叶子像一只只手掌在寻找着另一片叶子,鼓起掌来,在欢送着恶意的孩子。恶意的孩子离开后,叶子们竟然变得落寞、感伤起来。这也许是它们在这个季节的最后狂欢了……之后,归于风,归于雨,归于雪,归于腐,归于烂,归于尘土,陷入一个轮回。

朱荻打饭回来,气哼哼地说差点儿和打饭的人干起来。朱荻说,在粥里发现一根长头发。那打饭的人就是不承认,还说是朱荻的。朱荻的嚷嚷声,打断了朱羽专注窗外的目光和遐想。朱羽见朱荻回來,说,我下楼抽支烟。朱荻瞪了朱羽一眼,没吭声,喂母亲吃饭。朱羽刚走到门口,朱荻没好气地说,抽完就回来吃饭,要不都凉了。朱羽说,知道了。朱羽来到楼下,坐在花坛旁边,点了支细杆的烟,狠吸了一口,眼望着那些落叶,没有褪尽的黄色,仍旧耀眼,保留着秋天的最后一抹暖色。放眼望去,那些落叶像一件衣服贴着地面,揭开衣服后,里面露出什么,没人知道。朱羽上前,用脚趟了趟,除了黑色的沥青路面,什么也没有。也许在路面下面躺着一个巨人……再过几天后,就会钻出地面,横行在这个世界上,让周围失去艳丽绚烂的色彩,归于灰和冬日的苍白。朱荻站在病房窗户喊着朱羽,回来吃早饭啦。朱羽抬头看了一眼朱荻,捏着烟蒂,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扭身上楼了。

从那次之后,再无舅舅的任何消息。

梦境空间B

少年的舅舅在一家门口的台阶上挥舞着斧头,劈柴。那家的房门紧关着,在舅舅把劈成两半的一截木头拿开,又拿过来一截,放到台阶上,举起斧头的时候,那房门突然开了,从里面窜出来一个两尺高的侏儒,脖子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头。舅舅挥起来的斧头已经无法撤回,正正好好地镶嵌在侏儒脖子上。侏儒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舅舅扔下斧头,跑了。扮演白雪公主的朱羽吓得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有一个人路过,从地上抱起侏儒,向医院方向而去。那人扭过头来,朱羽发现是金钺。金钺对白雪公主朱羽说,侏儒还有气儿……朱羽拎着白色的裙子,跟在抱着侏儒的金钺后面……斧头还镶嵌在侏儒的后脖颈上……滴着血……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淹没了道路。朱羽和抱着侏儒的金钺处于茫茫雪中的混沌状态之中……那斧头从侏儒的脖子上掉落在地上,被白雪掩埋……侏儒从金钺的怀里跳到雪地上说,戏即将演完了。

远处,六个侏儒捧着一团火,艰难跋涉在雪路上,朝着他们而来。

他们三个拉着手,朱羽在中间,他们等着那六个侏儒护送着那团火过来会合……在那团火被六个侏儒送到的时候,朱羽把那团心脏般的火吞进嘴里,她的身体开始拖离地面,慢慢升起来,七个侏儒抓着她的脚,还有拽着她的裙子的,把她从半空中拽下来。金钺把她拦腰抱起来,吻了她。一个侏儒在雪里面扒拉出那把斧头,拎在手里,他们朝着迷蒙风雪中看不见的观众弯腰鞠躬。

风哭得像一条狗,要把黑暗吠走。

幕落

朱羽拿过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才五点十五分。睡眠不足,让她有些头疼。她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已经八点多了。她连忙起来,洗漱,简单化了妆,去上班了。

朱羽在望城一家文化部门工作。在考勤上不那么严。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每天早上八点要到单位刷脸考勤的,下午五点再刷一次。至于白天,你在不在单位,没人管你,只要你完成你的活就行。刷脸的规定没实行几天,就取消了,但那个刷脸的机器还在墙上,一直没有拆下来。据说,又要上指纹打卡机,但一直没上。单位里的人对这些已经麻木了,见怪不怪了。你绳子绷紧了,大家就跟着紧,你绳子松了,大家也松了。没有人提出过任何异议。工作就是谋生而已,只要来单位一天,干了分内的活儿,你就得给我开工资。近年来的气氛就这样,有时候活儿可以不干,但会必须开,各种会,各种传达,把职工的心都搞颓了。整个单位里职工都变得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人们都没了干劲儿。也没有人关心未来会怎么样,“熬”,成了人们的口头语。那种氛围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的圈,让你走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但唐僧还是可以在圈内念他的紧箍咒的。不久前,有一个夜班的职工,突然脑出血,成了植物人。让朱羽单位里的人有些恐慌了。平时,偶尔会碰面的一个熟人突然躺在医院的床上,一动不动,神志不清了,生不如死了……

朱羽到办公室后,烧水,冲了杯黑咖啡。她最近在减肥。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之前的一个同事是分配来的大学生,不久前考上了外市的公务员,走了。办公室的窗台上,朱羽养了很多的多肉植物,名字都很好听、很优雅,兰黛莲、冬美人、姬星美人、秋丽、凝脂莲、桃美人、紫米粒、虹之玉、黛比、落日之雁、千朱羽鹤、胧月、小红衣。她最喜欢那盆小红衣,整体看上去是圆润的,一瓣瓣的叶片紧凑地包裹着,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蹦出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孩,时常会让朱羽想起《西游记》里那个用莲花重生的哪吒。她甚至想,如果真的从小红衣的多肉植物里蹦出来个小孩的话,她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在没有遇到金钺之前,她最喜欢那盆千朱羽鹤,因为有“朱羽”两个字。遇到金钺之后,她才喜欢小红衣,总觉得金钺就是从小红衣紧紧包裹在一起的叶片中蹦出来的小孩儿,虽然没有三头六臂,但那是一个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其实,金钺是一个比朱羽小四岁的男人。朱羽四十五岁。朱羽曾在花卉市场看到个花盆里装饰用的小瓷娃娃,买回来,放到小红衣盆里,每次看到小瓷娃娃都会想到金钺,让她心里面荡漾着甜蜜,甚至会站起来,用手指抚摸着小瓷娃娃的嘴唇和脸蛋,在心里面恶作剧地说着什么。小瓷娃娃站立在被日光晒得殷红如血的花瓣中,犹如刚刚诞生。朱羽喝着咖啡,从小瓷娃娃的脸上漾出了金钺的脸,她笑了笑,回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前一天的表格还没做完,今天下午领导要的。朱羽的领导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即将退休。在单位里,大家都叫她邢姐。邢姐最近变得温柔了,变了个人似的。邢姐的丈夫出狱了,她丈夫在多年前陷入一桩杀人案,关了近二十年,经过多次上诉,冤案得雪,被放出来了,还赔了一大笔钱。朱羽和金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邢姐偶尔会成为他们之间的话题。朱羽说起邢姐的变化,金钺笑着说,看来男人还是有用的。朱羽用眼睛瞟了下金钺,说,有什么用?金钺说,让邢姐变温柔了,变漂亮了啊!不信,你可以观察一下,邢姐丈夫没出来之前和现在,脸部的皮肤有没有一点变化。朱羽一脸不屑的表情,说,好像你见过邢姐似的,就你懂得多,对女人还挺有研究的啊!金钺傻笑着,说,对你都没研究明白。朱羽说,切,你还要咋研究我?金钺沉默,深情地望着朱羽。朱羽说,可是邢姐在这二十年里的煎熬呢?一个人又有几个二十年呢?金钺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不过,现在好了,有个完美的结局。也算老天没瞎眼。其实,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伤痕累累的,能有邢姐这样的结局的,不多。朱羽点头,嗯了一声。

朱羽做完表格,给领导发过去。坐在椅子上,看到电脑屏保上金钺拍的照片,浑身的毛孔里都溢着蜜似的。她给金钺发了微信说,我梦见我舅舅了。金钺说,是吗?朱羽复述了她的梦,说,我总觉得那匹纸马不吉利,舅舅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要不就真的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进监狱了……金钺安慰着朱羽说,不会的。梦你也信?再说,你梦见两个状态的舅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要我看,在见到你真实舅舅之前,都是假的。朱羽说,从梦见舅舅,我就想,一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活下来啊!金钺说,别感慨了,不都这么活着吗?再说,你还有我。朱羽发了一个撇嘴的表情。金钺发给朱羽一个举着拳头抗议的表情。朱羽说,我想去卡尔里海找找舅舅。金钺说,好。朱羽还记得,有一次金钺说想看大海了。朱羽开着车,天阴,后来下雨了,两人迷路了,走错了路线,跑了半天,也没看到海,连海的声音都没听到。两人置身在茫茫大雨之中,天和地被雨连接到了一起,他们犹如雨天的囚徒,在路上被困了很久,才找到回家的路。朱羽说,那哪天一起去吧。金钺说,好,不会再迷路了吧?朱羽说,导航修好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海边住几天。金钺说,去度蜜月吗?朱羽说,我说过要嫁给你吗?别臭美啦!金钺沉默。金钺和朱羽在一起好了差不多五年,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和朋友圈。朱羽从来没提过婚嫁的事情。偶尔,金钺心里也难受,想过和朱羽分手,但见到朱羽,又什么都忘了。金钺说不好那种感觉,有时候金钺会自认为是爱情了。金钺的痛苦更多还是来自那种动物本能的占有欲。金钺从朋友嘴里知道朱羽和邹成军的一些情况,但朱羽从来一字不提。金钺也不问,知道多了,心堵。金钺想,如果能这样维持下去,也是件美好的事情。但作为人这种动物,还是会时常陷入虚无的痛苦之中。他们的关系总让金钺觉得是空中楼阁,是悬崖,是雾中风景,有一种悬着的美和甜蜜,朦朦胧胧的,同时也有一种随时都可能坠落和破碎的危险感。

朱羽以前提起过她的舅舅,金钺有些印象,但也是比较恍惚的。朱羽的舅舅好像也在轧钢厂上班,但金钺从来没见过他。或许是因为不认识。金钺从去年春天,已经从轧钢厂辞职,靠写作谋生。写作之外,金钺也搞起街拍,把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

这次朱羽再次提起她舅舅,他问过以前的工友,都说不认识“蒋云逸”这个人。金钺的工友说,可能是临时工或者大集体、小集体那伙人吧,也可能是占地过来的……要不就是不在我们车间上班。现在这个人还在轧钢厂吗?金钺说,不在了,好像多年前就辞职了。是你说的,是卡尔里海那边占地过来的。工友问,好,那我再问问,你打听这个人干什么?金钺说,是朋友的舅舅,我好奇就打听一下。工友说,有时间我问问老人儿,看知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金钺说,蒋云逸。工友说,好的,我留心一下。金钺说,谢谢。工友问,你辞职了,还适应吧?金钺说,开始还有些焦虑,到月不开工资了,没钱,心里没底儿,现在也算适应了。工友说,适应了,就好,现在这厂里管得更严了,也没啥意思,佩服你的勇气。金钺说,有啥佩服的。各有各的难。工友说,没干点别的吗?还写作吗?金钺说,是的。工友说,好好活着吧,还记得老鞠吗?那个在我们下面干活的,死了。还有半年就退休了。金钺说,咋死的?工友说,好像是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了。前几天,刚刚出殡。

尽管金钺辞职了,但二十多年的工厂生活,还是有一些东西融入他的血液里,比如黑暗和机器的嚎叫。想起轧钢厂的厂房,像他曾经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犹如一座巨大的陵寝。以前,或者因为年轻,从来没有想过活的问题,也没当回事儿,这些年好像好好活着成了人们心中的唯一目标。

朱羽忙完手里的活,去邢姐办公室,还真的仔细观察了邢姐的脸,皮肤白皙细嫩了,眼角的皱纹都少了。邢姐发现了,问,你看什么呢?是不是我这脸上的妆没化好?邢姐还涂了口红。朱羽说,邢姐变漂亮了。邢姐说,漂亮啥啊,都要退休的老太太了。两人闲聊了几句,邢姐的眉眼里透着喜悦,说,新买了房子,在装修。朱羽陪着邢姐又聊了一会儿装修后,朱羽才说,想休几天假。邢姐说,等几天吧,明天巡视组的人要下来检查工作,领导要求每个人都要在岗,迎接检查。朱羽说,巡视组来,和我休假有什么关系?邢姐说,还是等两天吧,等这阵风过去就好了。朱羽说,今天这风,明天那风的,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不……折腾。刑姐说,熬吧。这么多年我不都熬过来了吗?朱羽说,邢姐马上就要熬到头啦,退休回家啦,真是让人羡慕。刑姐说,退休了,人也老了。朱羽说,老有什么可怕?邢姐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像我们这种人,常年被工作捆绑着,突然要退了,还不太适应。朱羽说,哦。我倒希望我可以提前退休。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邢姐悄声告诉朱羽说,这个月可能开不出工资了。朱羽惊讶地说,我们这样的单位都开不出工资了,那别的单位还不……邢姐说,小点儿声,我只告诉你了,别对旁人说。朱羽说,不会的,邢姐还不知道我,话到我这儿,就到家了。那一刻,朱羽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邢姐说,我们这单位看上去摊子很大,也都是财政拨款,财政局没钱,自然……朱羽叹息着。

不久前,朱羽单位里的一把手刚刚被查,调离了岗位。

朱羽回办公室,把要休假邢姐没批这件事,告诉了金钺。金钺说,那就等几天,也没什么。朱羽说,都让那个梦搅乱了心思。对舅舅以前也没这样,你说是不是我老了?心变得柔软了?金钺说,又瞎想,这跟老不老有什么关系呢?金钺说,我在街上拍片呢,哪天见面再说。朱羽说,好。朱羽也觉得近年来内心有了变化,也许是受金钺街拍照片的影响。金钺的那些街拍照片里充满了底层的苦難,一张张凄苦的面孔,一只只皲裂的缝隙里藏着黑色污垢的手……这些让朱羽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苦难的人存在。以前,朱羽从来没想过这些,认识了金钺之后,朱羽才开始关注她身处的世界。以前,朱羽的眼中除了单位里的几个人和家人,好像从来不关注外面世界的人和事物,甚至自己的工作和工作单位,以及家境,都让她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现在,那种优越感都没了。她有了怜悯和体恤,以前看到金钺拍的那些人,朱羽都会躲着走,现在朱羽会直视他们,给他们温柔的目光。这种内心的变化时常也会给朱羽带来痛苦,那就是每次看到金钺的那些照片都让她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压抑,甚至窒息。可那些照片上的人物不是来自地狱而是人间。金钺用照片所记录的世界真的是那样的吗?还是仅仅是金钺的敏感,让他只关注世界存在的那一部分丑陋和苦难呢?她也和金钺探讨过这个问题,金钺只能说,你还没有彻底麻木,你已经开始觉醒,如果你所处的阶层都像你一样觉醒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会好一些。朱羽是彷徨的、迷茫的,隐藏在阴影之中。她和金钺说,你的记录真的有意义吗?什么人愿意去面对你拍下的那些处于苦难漩涡里的面孔?看到那些面孔整个人都会情绪低落的……金钺说,意义真的重要吗?关键是我在记录他们的生,记录我对他们生命存在的尊重的情感。他们那种欲哭无泪的生,是抵达内心最直接的反应。我也常常陷进那种苦难之中,不能自拔,近乎抑郁,但我还是坚持着,总需要一些人用平视的目光来注视他们,记录那种存在于他们身上的苦难,甚至究其苦难的根源……你不觉得他们的生同样也是我们存在的一面镜子吗?在我们的人生途中……相对于他们赤裸裸的生,我们似乎还穿着衣服。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吗?即使我们穿着光鲜的衣裳,那也不过是“皇帝的新装”。抛去那些地位、身份和平台,我们和他们是同样的人,我们同样是可怜的,甚至是可悲的。我们如果有一天失去了我们的地位、身份和平台,可能会比他们生活得更惨,又是什么圈养了我们的优越感呢?还是……朱羽时常会感觉到金钺的愤怒和尖锐,也时常用身体来化解他身上的愤怒。在那一刻,他们是和谐的、水乳交融的。金钺让朱羽想到《神曲》里的那个但丁。他的街拍,也许是在拍一部《神曲》样的作品,每一张照片都是一句诗。在这些诗句里,朱羽感觉,目前金钺进行中的还只是“炼狱篇”。至于“地狱篇”和“天堂篇”,金钺会怎么拍,朱羽不知道,可能金钺也不知道。金钺是一个人间的迷途者。金钺曾经推荐给朱羽一本以色列剧作家汉诺赫·列文的戏剧作品《安魂曲》,里面的人物,看得朱羽几次落泪,她不能接受戏剧人物的残酷生活和命运,也许只有结尾那天使般的吟唱会给那些苦楚的灵魂以安慰。看完那本书后,朱羽恍惚了很长时间,才从地狱般的冰冷中走出来。人类的苦难是相通的。回避痛苦的存在让朱羽觉得是可耻的。这话,好像金钺说过。金钺还说过,见众生,见世界,偏离众生,即偏离世界……金钺后面说的这句话,让朱羽觉得神神道道的,云里雾里了,但她知道这不是他在装,而是来自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诚实是他的品质,这也是朱羽喜欢他的真正原因。诚实对于很多男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品德了。金钺的诚实里又透着尖锐和独立,以及对他们身处世界的不安。除了拍那些人物,他还常常去那些荒野,在荒野中寻找……他拍的荒野中的某些情景同样让人欲哭无泪,他把荒野拍出了生命……透着悲怆。

在朱羽心中,金钺在某些方面很像舅舅。那种对生的韧劲,金属般坚硬、叛逆的性格。每次和金钺在一起,朱羽偶尔会产生恐惧感,她觉得金钺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会被折断,即使不被生存折断,也会被其他什么东西折断。至于那是什么东西,来自什么地方,朱羽也不知道。她怕,但又不敢跟金钺说。她知道跟金钺说,也没用。他是倔强的,像鱼钩上的倒刺儿。她也只能尽力呵护他。她还是愿意相信世界是有光的,可以照耀在金钺的身上……照耀那些在苦难中苦熬的人们……

下午四点多钟,朱羽等待下班的时候,想起舅舅没辞职前,在望城郊区住过一段时间,辞职后,他就把那房子卖了。朱羽和朱荻曾去过舅舅的那个住处,是一栋灰色的四层楼。那时候,舅舅还和一个叫肖红袖的女人在一起。

舅舅的故事,这些年在朱羽的生活中,总是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但好像从没间断过。

蒋云逸和朱羽的母亲周玲芬是同母异父的两姐弟。周玲芬七岁丧父,十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嫁给了卡尔里海的蒋东山。周玲芬的生父是个酒鬼。有一天晚上,喝多了,掉进井里,没出来,等发现的时候,把他从井里弄上来,整个人都没了人样。周玲芬的母亲和邻居把他埋了,为他守了三年的孝。她才带着周玲芬改嫁。蒋东山是卡尔里海一带有名的木匠,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媒人也没少给介绍,但他都没看上,直到媒人介绍了周玲芬的母亲。周玲芬的母亲毕竟带着个孩子,刚开始不同意,怕拖累了蒋东山,但蒋东山认准了她,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她也看出蒋东山的诚意,就嫁给了蒋东山。第二年给蒋东山生了个儿子,取名蒋云逸。那时候的木匠已经不好做了,蒋东山也收了斧凿,借钱买了海边的一座果园,经营起果园来。父母都忙果园里的事情的时候,周玲芬就照顾着蒋云逸。周玲芬对这个弟弟特别好,不是背着就是抱着。蒋云逸喜欢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后来,家里买了电视,他就模仿电视里的人说话。五六岁的时候,他擅于模仿的技能在卡尔里海一带的名声要盖过他的父亲蒋东山当木匠时候的名声。那时候,蒋云逸最喜欢模仿海水的声音,尤其是黑夜里,你听着他模仿的海水涨潮的声音,就仿佛感觉到那海水真的已经涌到了屋子里似的。他还擅长模仿下雨天的雷电和雨呼啸而来的声音。有一次,周玲芬和他放学回来,两人手拉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还响晴响晴的,突然,蒋云逸模仿起轰隆隆的雷声和闪电霹雳的声音,没想到的是,天真的黑了下来,雷声滚滚,闪电切割着黑色的云层,在他们面前炸裂开来。紧跟着,瓢泼大雨真的从天而降。他们两个人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往家跑。周玲芬还责备是蒋云逸的模仿把雨引来的,回家告诉了继父和母亲,蒋云逸一脸委屈,还哭鼻子了。蒋东山不信,让蒋云逸再模仿一遍。他站在饭桌旁边开始模仿,蒋东山笑了,拍着儿子的肩膀说,真像那么回事。母亲在一旁说,云逸,你这不会是病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他爸啊,听听孩子都模仿的什么啊?不会是中邪了吧?蒋东山说,这咋会是病呢?这是模仿能力强,像我。我小时候模仿能力也强,什么东西只要看到了,我就能做出来。要不是这几年人们不稀罕老式家具了,我可能还每天都在外面给人做木匠活呢。那些新式家具有什么好呢?我也能做,但那些木料什么的都不是实木,都是人工合成的,做出来后,看着华丽而已,但不结实不耐用。母亲说,我们还是好好侍弄我们的果园吧。蒋东山说,云逸,你看电视模仿没模仿那些飞机大炮的声音?蒋云逸点了点头。蒋东山说,那给我学一个。蒋云逸开始模仿飞机大炮的声音。蒋东山说,好了,你礼拜天不上课的时候和我们去果园吧,你给我看果园,用你模仿的飞机大炮声音吓唬那些鸟儿。蒋云逸笑了,还真去看了几天果园,把那些贪吃的鸟儿吓得都不敢再来了。

蒋云逸模仿声音的技能越来越出神入化,什么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只要让他听一遍,就能模仿得来。学校里开个晚会什么的,都要让他表演节目,他模仿电视里的领导讲话是那么的惟妙惟肖,还模仿小品演员赵本山等一些人。中考的时候,他没考上高中和中专,就在家帮着照顾果园。那时候,周玲芬考上了望城纺织中专,已经毕业,在第三纺织厂上班了,住在厂里的宿舍里,休班的时候,会回来。蒋云逸在家侍弄果园的时候,村里有喜欢唱二人转的,在农闲的时候,出去跑场子,但他跑了几次,觉得没意思,就回来了。家里给他订了亲,是村里的马丽娜,但蒋云逸不喜欢马丽娜,和那唱二人转的跑出去,两年多没回来。蒋东山病逝的时候,他才回来,被母亲逼着和马丽娜结婚了。尽管结婚了,但还是分床睡。有一次喝了点酒,蒋云逸上了马丽娜的身,竟然让马丽娜怀上了,生了个女儿,取名蒋菲菲。

那时候周玲芬已经嫁给了望城机械厂刚刚退伍分配到保卫科的朱前书,生了个女儿叫朱羽。朱羽比蒋菲菲大两岁。有了女儿的蒋云逸看上去快乐很多,他成天陪着女儿玩,果园都交给了马丽娜打理。马丽娜很能干,一年时间,就翻盖了家里的房子。在果园后面的卡尔里海,有一座悬崖,距离岸边有一里地。悬崖上有个山洞。小的时候,蒋云逸常常和小伙伴们游泳过去玩儿。他还记得初中的时候,第一次在山洞里亲吻了那个叫雅文的女孩。后来,那个女孩的家搬走了,再没见过。有了女儿后,蒋云逸弄了条船,带着女儿去悬崖的山洞玩儿。周玲芬有时候带朱羽回来,蒋云逸就带着蒋菲菲和朱羽去玩儿。朱羽还记得和蒋菲菲过家家的时候,蒋云逸坐在悬崖边上抽烟,望着没有尽头的大海,像一座雕塑。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两个小女孩玩到无聊的时候,就会跑过来,一人抱着蒋云逸的一只胳膊,坐在那儿。蔣菲菲问,爸爸,你看什么呢?蒋云逸说,看——看不到的地方。蒋菲菲顽皮地问,看不到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蒋云逸说,看不到的地方,就是看不到的地方。朱羽在旁边说,海底吗?蒋云逸说,那只是看不到的一部分。朱羽和蒋菲菲在那一刻都觉得蒋云逸不好玩,尽说莫名其妙的话。她们就跑回山洞里继续玩,蒋菲菲当新郎,朱羽当新娘。朱羽很不愿意当新娘,蒋菲菲哭着偏要她当新娘。蒋菲菲问,那你想嫁给谁?朱羽说,嫁给大海。蒋菲菲说,好玩,那我们两个都做新娘,都嫁给大海吧。朱羽说,不,大海只有一个新娘,那就是我。蒋菲菲气哭了,说,凭什么,只能是你。她从洞内跑到洞口蒋云逸身边告朱羽的状。蒋云逸就傻笑,把蒋菲菲搂在怀里,说,乖女儿,别哭了。爸给你学个鸟叫。他学着鸟叫,尽管不如小时候那样,但听上去还是像真的。朱羽被吸引着,也跑过来。朱羽说,舅舅你怎么模仿的啊?也教教我吧。蒋云逸说,现在已经不行了,小时候我学得那才叫一个像呢。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模仿大雨来临,把你妈都吓坏了,没想到那大雨真的来了,你妈还告了我的状。朱羽说,教教我嘛。朱羽哀求着,用手抓着蒋云逸的衣服,摇晃着他。蒋菲菲在旁边帮腔说,不教她,不教她。朱羽瞪了蒋菲菲一眼,恨不得冲过去,堵她的嘴,但在蒋云逸跟前,这样做,明显不妥,她大声说,下次来,不给你带糖块了。蒋云逸嘴里的鸟儿还在半空中飞着,突然鸟鸣停止,变成了一声枪响,可以听到鸟儿扑棱翅膀落下的声音。朱羽和蒋菲菲都很伤心,蒋菲菲用拳头打着蒋云逸的肩膀说,你打死了那只鸟儿。蒋云逸不吭声,用声音又让那只鸟儿复活了,扑棱着翅膀,飞向海面,消失在天空中。两个小女孩又破涕为笑了。接着,蒋云逸用声音建造了一座动物园,让两个小孩格外开心,沉浸其中。声音的动物园进入黑夜之后,安静下来。蒋菲菲模仿着狼嚎,叫着。蒋云逸从地上站起来,对着悬崖下面的海水,背诵着《蜀道难》,那也是朱羽第一次接触到李白的诗句。多年后,她还记忆深刻。朱羽和蒋菲菲跟着蒋云逸朗诵着,把那些唐朝的诗句送到大海上,长了翅膀似的……而蒋云逸却泪水涟涟。两个小女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蒋菲菲问,爸,你哭啥?朱羽问,舅舅你哭啥?蒋云逸笑着说,我没哭,是风吹的。他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夕光中的海水变成了金黄色,变成了血红色,汹涌着,把浪花堆砌成山和礁石碰撞,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日落后的大海,让朱羽也跟着莫名地悲伤起来。那落日沉船般,消失。是的,消失。消失。幼小的朱羽已经能感觉到那种亘古不变的孤独感缠绕着她……

多年后的某一天,朱羽回忆起那天,总觉得舅舅像一个受难者,站在悬崖上,而那海水像是从他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

朱羽回到望城后,和妹妹朱荻说起舅舅给她和蒋菲菲建造的声音动物园,让朱荻羡慕得不行不行的。她也缠着母亲周玲芬,让她也带自己去卡尔里海。周玲芬答应着。当某一天,朱荻和朱羽来到舅舅家,无论朱荻怎么哀求舅舅,他都没有给她建造那座声音的动物园,气得朱荻对蒋云逸说,再也不叫你舅舅了。还说蒋云逸是破舅舅,是臭舅舅。朱荻比蒋菲菲小两岁,两人倒很玩得来,让朱羽看上去显得很孤独。当舅舅带她们到悬崖上的山洞里玩的时候,朱羽常常要走到山洞的尽头,寻找宝藏,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她发现山洞尽头的石头被人凿过的痕迹。她失望地走回来。那时候,她刚刚看了父亲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基督山伯爵》。站在悬崖的洞口,可以看到马丽娜带着工人在果园里干活。中午或者晚上吃饭的时候,舅妈就会站在果园里喊她们回去吃饭。舅舅就和她们从悬崖上下来,划着船,回到果园。朱荻因为舅舅没有给她建造声音的动物园,因此心里对舅舅耿耿于怀。

姥姥去世的消息通过电话传到了周玲芬家。他们一家坐火车都回卡尔里海了。一下火车,周玲芬就飞快地向家里跑去,父亲领着朱荻和朱羽在后面跟着。周玲芬看到灵棚里母亲的遗像,还有躺在棺材里的母亲,就扑了过去。朱前书带着女儿赶到的时候,周玲芬已经哭成了泪人。朱前书带着女儿也跪在地上,磕了头,才起来。朱荻看到悲伤的母亲,上前拉她。她没有起来,朱荻又叫姐姐和父亲去拉,周玲芬的身体已经近乎瘫软在地上,被他们拽起来。葬礼对于朱羽和朱荻是新鲜的,即恐惧又悲伤。小孩的悲伤过一会儿就忘了,她们的悲伤是被大人传染的。主持丧事的人给他们都准备了白色的孝带,周玲芬自己系好后,又蹲下来给朱荻系上。朱羽是自己完成的。朱荻腰缠着白色的孝带就跑去找蒋菲菲玩了。朱羽也想去,但她还是陪在周玲芬身边。

从出殡到下葬,蒋云逸嘴里模仿的唢呐声一直伴随着,在披麻戴孝的队伍中,直到葬礼结束。如泣如诉的唢呐声让周玲芬更加悲伤,想起母亲当年带着自己来到卡尔里海……她哭得格外悲伤。蒋云逸突然停止了唢呐声,模仿起闪电、雷鸣,狂风大作、天摇地动。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恐慌了,尖叫,吓得四处逃散。周玲芬紧紧抱住朱荻,马丽娜抱着蒋菲菲。只有朱羽站在蒋云逸身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朱羽从那次才明白,对于逝者的悲伤只是暂时的,当巨大的恐慌来临,关注到自身的时候,人们在那一刻,更关心的是自己。蒋云逸的声音就像是一块试金石,让朱羽看到了人们的真实。她为他们感到羞耻。一群从海上飞来的乌鸦,在果园上空盘旋着,成为蒋云逸声音中最好的演员。直到蒋云逸狂笑着,停止了演绎。那群乌鸦也累了似的,符号般,栖息在姥姥新坟旁边几棵修剪过的苹果树上,像落果后又长出来的黑色果实。一切归于寂,归于静。寂和静,沿着树梢向上延伸。那些慌乱的人又转回来,目光含着被蒋云逸戏弄的恼怒,钉子般注视着蒋云逸,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而蒋云逸的声音哆嗦着,泪水从他眼里泉涌般滚落下来。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坟前,发出近乎动物般的号哭。那些刚刚被恐慌惊吓的人们,盯着他,在判断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号哭是否是他的模仿,当他们确认那是来自他体内真实的哭声后,人们开始在心里面原谅了丧母的蒋云逸。最后还是周玲芬走过去,要把跪在坟前的他拉起来。他脸色惨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还挣扎着不起来,膝盖像长在了地上似的。最后,还是朱前书走过来,和周玲芬把他搀扶起来。周玲芬说,云逸啊,你要保重身体啊,你还有妻儿,还有这么大的果园要……蒋云逸止住了哭泣,站起来。

葬礼结束后,蒋云逸的嗓子都哑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一个人跑到悬崖的山洞里待了两天,才被女儿蒋菲菲站在洞边,连哭带喊地叫回来。他蓬头垢面的,看上去像一个野人,站在悬崖上,一头扎进海水中,向岸边游过来。一条小船孤单地在悬崖下面摇晃着,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停留在那里,而他是游到岸边的。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海底归来。蒋菲菲扑到他的怀里,他把蒋菲菲从地上抱起来,两人穿过果园,回家。马丽娜看到他们回来,只是笑着,闷头做饭、炒菜,却不吭声。蒋云逸在马丽娜眼里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是一堵看不透的墙。看不到他心里去,他心里好像是个黑屋子,至于里面有什么,没人知道。马丽娜心里苦,但有蒋菲菲在,她也只好苦熬。她妈曾劝过她,日子嘛,就是要熬,熬到时候,也许就透亮了。男人都这样,岁数大些,收了心性,就好了,你要能拿住他。马丽娜对她妈的话半信半疑,如果熬到时候,也不透亮呢?说拿住蒋云逸,可是怎么拿?他连她的身都不靠。马丽萍的怀疑,在后来,果然应验了,她和蒋云逸没有熬到頭。

有一天周日午后,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蒋云逸满脸汗水地出现在姐姐周玲芬的家中。朱羽和朱荻在巷子里玩跳皮筋,看到舅舅来了,她们不玩了,跟着跑回家。朱荻跑到电视旁边,打开电视,看动画片。朱羽去厨房喝水,偷偷听见舅舅和妈妈在厨房里悄悄地说,要和马丽娜离婚。周玲芬立马急了,立愣起眼睛,大声骂,你是不是过好日子烧的?还是脑袋让门给挤了?像马丽娜这样能干的女人,任劳任怨的,把你和孩子照顾得那么周到,离婚了,你打着灯笼,再也找不到了,再说,有菲菲,你不能狼心狗肺,你……这么多年,果园还不多亏了马丽娜,你们才翻盖了老房子,你长长心吧。你这么做就是自私!朱羽记得妈妈说了很多,气哼哼的,差点儿拿起插在面板旁边的擀面杖打舅舅。舅舅躲开,不吭声,蹲在厨房门口闷头抽烟。那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看到舅舅说,云逸来啦,晚上让你姐炒几个菜,我们喝点儿。周玲芬说,喝个屁,酒是给人喝的,不是给狗喝的。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住了,不知道周玲芬怎么这么说话。他把周玲芬拉出来,轻声问了,才明白。他也劝了舅舅几句。周玲芬尽管在气头上,还是炒了几个菜,让朱荻去巷子的熟食店买了半斤猪头肉。父亲和舅舅喝着酒。父亲又劝说了几句。舅舅喝多了,就哭。哭过之后,妹妹朱荻开始哀求舅舅给她模仿动物园里动物的声音。舅舅没有建造他的声音动物园,而是用声音造了一个马戏团,逗得朱荻在地上跑来跑去的。父亲听了舅舅的声音马戏团也觉得很神奇。舅舅接着喝酒,又模仿起赵本山的小品,把全家人都逗乐了。父亲是当过兵的人,喜欢看战争电影,就让舅舅模仿,舅舅还真的用声音发起了一场战役,炮声、枪声、飞机轰隆隆落下炸弹的声音。被子弹击中的战士的哀号声。朱荻和父母乐得前仰后合,但在朱羽的眼中,舅舅看上去却是那么孤独,她虽然也跟着乐了,但她心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次舅舅在周玲芬家住了几天,马丽娜给周玲芬打电话,舅舅才在周玲芬的劝说和谩骂下,回卡尔里海去了。他临走的时候,从父亲的书架上拿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朱羽的印象中,那上下两册的书伴随了舅舅很长时间。

后来,朱羽有一次去舅舅在望城郊区的房子,她看到了那两册已经快被舅舅翻烂了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包着牛皮纸书皮。在这两册书的旁边是《罪与罚》。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趁舅舅和肖红袖不注意,把《卡拉马佐夫兄弟》偷偷放到包里,带回了家。回家后,她才打电话告诉舅舅说把书带走了。舅舅说,我不看了,你看吧。本来就是你爸的书。只是书中被我画得乱七八糟的,这两本书倒是让我很是迷恋了好一阵。朱羽带回来也没看。有一天,退休的父亲来到家里,看到这两册书的时候,还眼睛一亮说,这不是被你舅舅当年拿走的书,咋跑到你这儿来了呢?朱羽说,是我从舅舅那儿拿回来的。父亲说,哦。也不知道你舅舅进城后,是否适应,他也好久没到家里去了。你看到他,活得咋样?朱羽说,看上去,还行。父亲说,哦,你能联系上他,让他有空到家里坐坐,你妈时常唠叨他呢。朱羽说,好。朱羽还真给舅舅打了电话,但舅舅说,等有空吧。问你妈好,问你爸好。舅舅说完就撂了电话。那段时间的舅舅刚到轧钢厂上班一年多,还有刚认识的肖红袖,他可能更多沉浸在和肖红袖的恋爱之中,无暇顾及其他。但后来,肖红袖还是离开了舅舅,去了上海,帮儿子带孩子。这是后话。

有一天,蒋云逸疲惫地从悬崖上回来,吃饭的时候,马丽娜说,我们的果园可能保不住了。蒋云逸愣了一下问,咋的?马丽娜说,村里来人了,说,这一带被轧钢厂看上了,要占地,好像说要修什么轧钢厂公墓。还是每家被占地的人都可以先分到一块墓地,多少平方米,还在商讨中。你说,这是什么事呢?多不吉利啊!真是荒诞。据说,可以买卖。蒋云逸停止了嘴里的咀嚼,说,那村里的人都同意吗?马丽娜说,大部分都同意,占地后,我们所有这些农业户都会变成非农业户,在轧钢厂分配工作。蒋云逸说,哦。蒋菲菲已经上高中,问,啥叫非农业户?马丽娜说,也就是我们可能都去城里当工人。蒋菲菲说,哦,我不要当什么工人,我喜欢这海边。马丽娜叹息了一口,没说什么。蒋云逸问,那你什么意思?马丽娜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嗎?要从长远利益来看,还是去城里,毕竟我们这果园是靠天吃饭,天旱天涝的,都可能让我们担忧,去了城里,成了工人可能就不必为这些发愁了,每天上班,旱涝保收的。还有就是蒋菲菲上学,毕竟城里的教育水平比这农村要好。上学也是孩子将来唯一的出路……出人头地不敢说,但如果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起码可以有个好的工作、好的未来吧。蒋云逸沉默着。马丽娜说,你拿个主意。现在村里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同意,大势所趋,可能我们不同意的话,也无法逆转。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马丽娜叹了口气。蒋菲菲在旁边说,我不去,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的话,我就去南方打工。村里不是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吗?马丽娜说,这说的什么话?你还是要努力去学啊,你努力了,将来也就没有遗憾了。你不努力,将来你会遗憾的。蒋菲菲说,我才不会遗憾。马丽娜对蒋云逸说,你倒吭个声啊!蒋云逸说,我说话有用吗?马丽娜说。毕竟你是家里的主心骨啊!蒋云逸说,你才是。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马丽娜说,好,那就先看看形势,等些天,如果都签了,我们也……其实,背井离乡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毕竟土生土长在这儿……

蒋云逸吃完晚饭,就出去了,穿过果园,他孤单的身影出现在海滩上,摇摇晃晃的。潮水冲到岸边的秽物里,有一个腐烂的马头。他用脚踢了一下,鞋差点儿陷进去,他把鞋抽出来,绕开那马头,跳上岸边的一条小木船。在夜光中划着桨,向悬崖那边划去。海水在某一刻随着夜色变得安静下来,但可以听到悬崖的山洞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仿佛要把黑夜凿出一个洞似的。那天夜晚,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到天亮才戛然而止。

几个月过去了,事情进展得很快。已经有人家开始准备搬家了。蒋云逸看到村里的很多人还是高兴的,终于不再当农民了。这对于他们好像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做梦一样,一下子变成了城里户口,还被安排工作。村里有个外号叫“三疯子”的,其实也不疯,你如果骂他的话,他也对你急眼。三疯子在村子里游荡着,骂骂咧咧的。骂的什么,没人能听清。马丽娜对蒋云逸说,她已经去登记了,户口本可能就要盖上“非农业户”的印章。蒋云逸问,说让我们去轧钢厂干什么活了吗?马丽娜说,还没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活,我们这些人都没有技术,好活也轮不到我们吧。蒋云逸没吭声。马丽娜说,倒是菲菲的情绪不太好,她听你的,等这个周末她从学校回来,你劝劝她。那个周末,蒋菲菲竟然没回来。蒋菲菲跟人跑了,据同学们说,她和一个校外的男人去了南方。马丽娜想起女儿,就哭,哭了几天。蒋云逸更是不着家了,成天待在悬崖上的那个山洞里。

有一天,三疯子吊死在古庙门前的一棵老树上。三疯子没什么家人,村里的人也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搬家进城。后来,还是蒋云逸把三疯子从树上放下来,扎了个木排,把三疯子的尸体放到木排上,推到大海里……那天,下着大暴雨。乌云挤挤挨挨的,几乎要掉进海水里了。它们拥抱着木排上的三疯子,直到消失在海水中,不见了。暴雨也停了,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有人说,三疯子去了天堂,是彩虹把他接走了。

女儿的逃走,让马丽娜整个人都恍惚了。但日子还得过。她去城里找房子,张罗着搬家。她还去了周玲芬家,提到女儿,她哭得眼泪涟涟的,说,姐,你说,我命咋这么苦呢?周玲芬安慰着弟媳,说,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说到蒋云逸,马丽娜说他一天什么事儿也不管,成天吃完饭就去那山洞里待着……姐,你要劝劝他。周玲芬说,我会劝他的。我家朱荻退伍也分配到轧钢厂了,到时候,对他也有个照应。你也多担待他,男人总是长不大的孩子。周玲芬问,房子找到了吗?马丽娜说,在郊区租了个。周玲芬说,什么时候搬家告诉我一声,叫你姐夫给找辆车。马丽娜说,谢谢姐姐。周玲芬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谢什么呢。马丽娜说,我担心云逸不来城里。周玲芬说,搬家的时候,我过去,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到城里。马丽娜说,那先谢谢姐姐。周玲芬说,咋又说谢了呢?马丽娜回卡尔里海和蒋云逸说了搬家的事情。蒋云逸只是闷头吃饭,不吭声。马丽娜有些急了,说,到底想咋的?你说句话啊?蒋云逸说,我能咋的,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马丽娜说,你说的啊,那好吧。

已经有人家搬走了东西,爬到房顶,开始拆房子了。除了他们认为有用的带走,剩下那些没用的,他们也不想留下,都砸得稀巴烂。

马丽娜问蒋云逸,我们要不要也把房子拆了,那些房梁木头什么的,也许可以卖几个钱,我们不拆的话,到时候也便宜那些捡破烂的……

蒋云逸说,家都没了,还要那些破木头瓦片什么的干什么,到了城里也没地方堆啊!

马丽娜说,好吧。我们到时候,只搬我们的东西。唉,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还真舍不得……对了,我去城里租房的时候,去了姐家。姐说,到时候,让姐夫找辆车帮忙,姐也过来。

蒋云逸说,麻烦人家干什么?我们自己能解决。

马丽娜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打电话和姐说一声。对了,我还想和你说一声,等在城里安顿好了,我想去南方找找菲菲。

蒋云逸说,咋找啊,南方这么大。

马丽娜说,去看看吧,万一找到了呢?

蒋云逸说,好。

马丽娜说,你说,卡尔里海这一大片的地方将来变成轧钢厂公墓了会是啥样啊?想想都瘆得慌。

蒋云逸说,瘆什么,死人和活人有啥区别,活人要住房子,死人也要住房子。我们只不过是给死人腾地方而已。

蒋云逸的话多起来,马丽娜很高兴,脸上有了笑容,但她仍能感觉到蒋云逸身上那种置身在山洞里的气息,阴冷阴冷的,让她不禁想把他抱在怀里,但她没敢。她怯怯地说了句,早点睡吧!蒋云逸坐在椅子上抽烟,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悬崖,像黑暗中的一堵墙,淹没在袭来的夜色之中。马丽娜收拾铺床的时候说,云逸,你以前模仿各种声音,现在还模仿吗?好久没听到你模仿了。蒋云逸问,模仿什么?马丽娜说,那就模仿个动物园里那些动物的叫声吧!马丽娜铺好了床,去给蒋云逸打洗脚水。蒋云逸在泡脚的时候,嘴里开始出现各种动物的声音……狮子、老虎、熊、狼,还有猴子……马丽娜沉浸在那些惟妙惟肖的动物叫声之中,也唤醒了她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仿佛那些动物在她身体里奔跑着,撞来撞去的,让她的身体变得燥热起来。她的脸也被灼烧得滚烫滚烫……目光柔軟火热地落在蒋云逸身上。蒋云逸没看她,目光仍旧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走神了。马丽娜的热乎劲儿,瞬间冷却下来。她没有把蒋云逸洗完脚的洗脚盆拿走,而是躺到了床上,背对着蒋云逸。蒋云逸喊着,洗完了。她没理他,仍旧躺在那里,仿佛置身在坟墓的冰冷中似的。蒋云逸擦了湿漉漉的脚,弯腰端起洗脚盆,出了房间,把水泼到院子里。马丽娜默默流泪湿了枕巾,她想喊叫,但她仍在压抑着身体里的声音,把声音杀死在喉咙里。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说,女儿,熬吧。她任眼泪肆意地流淌着,耳朵里听不见蒋云逸在院子里的声音,他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似的。这么想的时候,她坐起来,下床,来到院子里,果然不见了蒋云逸的身影,她推开院门看到他孤单的身影,向海边走去。她怔怔着,心里面的委屈火山般爆发,涌出岩浆来。黑夜中,马丽娜炸裂般的哭声,令黑夜为之颤抖。她不敢想象周围即将被墓地占领,她怯怕了,感到恐惧,转身,回屋了。她自问着,我这是啥命呢?回到床上,久久才睡去。

马丽娜梦见女儿蒋菲菲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蒋云逸坐在小木船旁边点了支烟,烟头的亮光,犹如一只眼睛。海水在黑暗中仿佛也变得宁静了,但他知道那海底隐藏着更大的风暴。他掐灭了烟,跳上小木船,向悬崖划去。他要和山洞做一个告别,像脱离母体那样……

度过这个夜晚之后,蒋云逸将离开那悬崖上的山洞,离开卡尔里海的家,离开……到望城去。那里将有不一样的生活等着他吗?

梦境空间C

春天来了,山野穿了花衣裳似的。蒋菲菲还是个小孩,头上插着野花,在花丛中奔跑着。马丽娜喊着女儿,让她慢点跑。舅舅隐藏在一棵树后面,窥看她们。突然,一头豹子冲过来,把蒋菲菲叼走了。马丽娜迷失在花丛中,呼喊着女儿的名字。舅舅在花丛中追赶着叼着女儿的斑斓豹子,直到豹子进了一个山洞。舅舅追了进去……山洞透亮了,豹子叼着女儿,跳进了海中……豹子变成了鲸鱼,蒋菲菲骑在鲸鱼身上,向大海远处游去……

蒋云逸进城了,被轧钢厂安排了打扫卫生的工作。他们这些被占地的人成立了一个清扫大队,每天早中晚三个时间段,清扫车间内的安全通道。如果有上面来领导视察的话,还要清扫别的地方,有时候还要用水浇。轧钢车间内的灰是真大啊,扫不完的扫,天天扫,天天有。蒋云逸进城后和马丽娜只去了一次周玲芬家。周玲芬和朱前书说,这回,都变成了城里户口了,好好干吧!马丽娜说,户口是变了,可是,每个月开得太少了,才一千三百多块钱,刚够糊口……说完,马丽娜叹息着。她还说,没有以前自在,现在天天上班要打卡。以前虽然累点儿,但那是给自己干活。现在……天天被人管着,还……蒋云逸没吭声,和朱前书喝酒。周玲芬悄悄问了马丽娜,她和蒋云逸的关系咋样?马丽娜眼泪汪汪的,摇着头,说,他还是不碰我。姐,这次我想明白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走进他的心……他这块石头,我是焐不热了。周玲芬还在劝着,马丽娜在绝望地哭。周玲芬也只好骂蒋云逸不是个东西,但她也了解蒋云逸,不能当面骂。

半年后的一天,马丽娜去了南方寻找蒋菲菲。第二年,马丽娜来信说,还在找。她提出来和蒋云逸离婚。蒋云逸签字了,把协议快递过去。蒋云逸一个人后,在歇班的时候,都要回卡尔里海,去那悬崖的山洞待上半天,再坐车回到望城郊区的住处。轧钢厂公墓已经开始破土动工了。后来,他遇见了在楼下开小超市的肖红袖,两人好上了,在一起,搭伙。那段时间,他很少回卡尔里海,人也变得开朗了。有一天,朱荻到周玲芬家说,蒋云逸在厂里的五一晚会上表演了节目,是模仿动物园里的动物声音。台下的观众都惊呆了。厂里人还说,没想到轧钢厂还有这样的人才。有人说,像舅舅这样的人才在清扫大队白瞎了,应该调到工会去。其实,人们只是说说,现在要调个岗位,没钱,没人,门儿都没有。周玲芬说,你哪天要在厂里看到你舅舅,让他来家里坐坐。朱荻说,等再看见他,我告诉他。朱荻倒班,能碰到一次蒋云逸也不容易。后来,朱羽和朱荻去过一次蒋云逸的住处,才知道他和肖红袖住在一起。朱羽不让朱荻告诉母亲周玲芬,怕母亲担心,可是,朱荻根本存不住话,还是对母亲周玲芬说了。周玲芬说,唉,我这个弟弟啊,让他作吧!你们看那个女人咋样?朱羽说,看上去,是个本分人。周玲芬说,但愿这个女的能拴住你舅舅。朱羽说,不知道,但我看到舅舅是快乐的,两人有说有笑的。周玲芬说,那就好。

看到舅舅那次,朱羽已经和邹成军暗箱离婚了。

又过了一年多,是冬天,朱荻回家说,钢材的价格大幅度跌落,舅舅他们那些被占地的人,都被放假,回家,开五百多块钱的生活费。那些人去厂部闹了几次,也没有结果。母亲周玲芬问,看到你舅舅了吗?朱荻说,舅舅也去了。周玲芬问,这么是欺负人吗?把人家吃饭的地给占了,现在,又放假,给那么点儿生活费够干啥的啊?朱荻说,在厂里,他们就像是后娘养的……根本就没人待见他们。有两个领头的,被厂区派出所给抓起来了。周玲芬说,这么严重。你舅舅没事吧?朱荻说,我也就是听说,还没得到确切消息。听到消息后,就给舅舅打电话,可是他好像换了号码,无人接听。朱荻说得义愤填膺的。周玲芬说,你有空的话,打听打听,要不你和朱羽去他郊区的房子看看,可别出啥事啊?朱荻说,好。

朱羽和朱荻再去郊区找舅舅,房子已经卖了,不见舅舅的踪影。邻居说,那家的女人去上海了,男的刚开始厂里放假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把房子卖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那段时间,母亲周玲芬的身体不好,她们隐瞒了舅舅失踪的事儿,编了一个瞎话,说舅舅在郊区的市场找了个装卸工的活儿。她们也没敢告诉周玲芬,舅舅的房子卖了,还有搭伙的那个女人去上海了。但后来某一天,还是被朱荻给说漏了。周玲芬哭了,抹着眼泪,心疼这个弟弟,让她们去卡尔里海老家看看,也没有找到。朱荻和朱羽站在海边,望着儿时舅舅带着她们去玩的悬崖,没有船,就没过去,但朱荻还是对着那悬崖喊了几声舅舅,她的声音被潮水的声音淹没,没有回音。两人就从卡尔里海回望城了。又过了些日子,朱荻在朱羽家收拾家务的时候说,有几个被占地的农民已经回清扫队了,但是,没看到舅舅。她喃喃说,舅舅能去哪儿呢?

舅舅的消失,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周玲芬家,渐渐也被淡忘了。有一次,周玲芬在菜市场上,看到有人推销轧钢厂公墓,回来提及起蒋云逸,整个人哭成了泪人。朱荻和朱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周玲芬。朱羽说,我们再找找。她们并没有找到舅舅,马丽娜从南方回来过一次,说,舅舅没去南方。周玲芬问了蒋菲菲现在咋样?马丽娜说,菲菲已经结婚了,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周玲芬还是很高兴,并没有在心里责备她。马丽娜虽然和舅舅离婚了,但听到舅舅消失的事儿,还是有些难过,毕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在周玲芬家里住了一宿,马丽娜说,我回卡尔里海看看,就回南方去。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告诉我一声。马丽娜留了个电话号码给周玲芬。

……直到舅舅在周玲芬手术那天出现过一次,再没现身。

那天,朱羽看到金钺朋友圈里发了张照片,是一个举着轧钢厂公墓牌子推销墓地的老女人瑟瑟地站在风中。照片的角度很特别,是蹲在地上仰拍的,背景是天空,天上还有几朵白色的云。朱羽想起舅舅,又和金钺提起去卡尔里海的事情。金钺问,只要你有时间。朱羽说,我请假看看,定下来,告诉你。金钺说,好的。朱羽问,你小说写得咋样了?金钺说,没有咋样,在写,像农民种地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目前来看,收成还可以,够活两年了,跟上班时候的工资比。至于以后,不敢去想。朱羽说,哦。看到什么好书了,再给我推荐一本。金钺说,有一本叫《垃圾日》的,不错,见面的时候,拿给你。朱羽说,好的,写啥的?金钺说,写小人物的极端生活,但那也是他们的现实生活。我觉得像我拍的那些照片。朱羽说,等我信儿,我请下来假,我们就去卡尔里海。金钺说,你舅舅还没信儿吗?朱羽说,没。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我们去卡尔里海,顺便找找他。金钺说,好的。我倒觉得你舅舅这个人物,可以写进小说里。朱羽说,好呀,你写,你拍的那些人物都可以写写,写出来会很扎心。金钺说,是的,那些被欺凌和被侮辱的人们,我无法在文字里拯救什么,也无法改变,但我可以记录……金钺觉得两人之间的话题有些沉重了。他说,想了。朱羽说,我也想。两人发了相互亲吻的表情。在金钺的生活中,有朱羽的存在,还是让他感到踏实,让他感到不是孤身一人。尽管偶尔会坠入虚空,但朱羽的存在还是让金钺的世界变得辽阔。

朱羽开着车,两人开始了卡尔里海之旅。秋末了,天还是很热,赤裸裸的日光灼人。以往的日子,在金钺完成一篇小说的时候,朱羽都会开车,带着金钺出去转转,散散心,在望城附近的山水之间,同时,也享受着彼此的欢愉。山水之间仿佛是他们的伊甸园。

在路上,他们看到到处都是被拆过和正在被拆的房子。荒草毛发般从那些废墟中长出来。偶尔,有受惊的鸟儿,从里面飞出来。路过一片稻田的时候,他们看到一群白色的鹳,在稻田里捡拾着什么。它们像一群白色的哀悼者……朱羽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些白色的哀悼者,飞起来,成为天空的一部分。两人在稻田边,吃了点儿随身带来的东西,继续上路。稻田里,无数个站立的高压线塔,在风中,可以听到电流的嗡嗡声。随着车往前开,他们开始闻到海水的气味,咸涩里包裹着淤泥的臭味。落潮了,很多人穿着靴子或者光着脚,在退潮后的泥泞中,拎着塑料水桶,弯腰捡拾海货。两人停车看了一会儿,沿着海边的道路继续前行。海在不远的远方。一艘大船在远处的海面上静止不动似的。

两人下午到了卡尔里海,朱羽带着金钺来到之前的老房子的地方,那地方已经不存在了,被圈到了高墙里面,成了轧钢厂公墓的一部分。朱羽给金钺讲着小时候在这里面度过的快乐日子。金钺提议到墓地去看看,但朱羽拒绝了,她说,那样会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重。她说,这轧钢厂公墓已经在无形中对她家里人形成了莫名的压力。两人从轧钢厂公墓门口经过,看到刚刚从里面出来的下葬人群。他们站到路边,透过大门,可以看到里面一座座的坟墓,犹如大地的乳房。路边的草丛里可看到散落的纸钱被风吹着挂在干枯的草叶上,像一只只眼睛……金钺注视着那些下葬后的人群,脸上仍是悲伤的,他们向卡尔里海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有一个小男孩还弯腰在海滩上捡拾了两个贝壳,扣在眼睛上,面朝着大海的方向。后来,被家人喊走了。

金钺和朱羽沿着海边慢慢地走着。已经落潮了,海边残留着从海水中冲上来的秽物,还有贝壳、海草、海蜇之类的。朱羽注视着周围,目光中企图捕捉舅舅的影子,但什么都没有。几只海鸥在海面上翱翔著,精灵般,让晦暗的海面变得柔软、明亮起来。秋末的海边透着悲怆,涌动的海水仿佛在演奏庞大的乐章。伴着海水的乐章,让他们感觉到海边的荒凉,透着无尽寒意。

朱羽指着远处的悬崖说,小时候,舅舅老带着我去那里玩儿。金钺看着海水中的悬崖,犹如一块竖立着巨大墓碑,问,你们咋过去的啊?朱羽说,那时候,舅舅有一条小木船。金钺说,哦。看上去,距离海边也不太远,能有一百米吧。没有船的话,我们可以游过去。朱羽没说什么,两人继续向前走着,到了悬崖附近的海边,朱羽在海滩上坐下来。金钺站在她身边,望着竖立在海水中的悬崖,给他一种肃穆和庄严感。他的脑海中浮现着朱羽给他描述过的情景,那个舅舅带着两个小女孩划着木船,然后,把船停在悬崖下面,爬到悬崖上的山洞……金钺说,我们过去看看吧。朱羽说,你还真想游过去啊!金钺已经脱光衣服,把衣服装到塑料口袋里,先是着海水,到海水淹没到他脖颈的时候,他开始游起来,漂浮在海面上装着衣服的塑料袋,像金钺的另一个头颅。朱羽在岸边看着,金钺像一条大鱼在水中跃动着。朱羽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傍晚的日光,金子般在海面上闪烁着。她也脱了衣服,把衣服装在塑料袋里,绑在身上,走进海水中,紧随着金钺,游向海水中耸立的悬崖。朱羽游得很快,追上了金钺,两人拉着手,一同向悬崖游去。夕光下的海水渐渐变得凉起来。两人来到悬崖下面,歇了一会儿,朱羽找到之前通向山洞的一条羊肠小路,可以看到有人来过的痕迹。她在前面带路,两人向山洞爬去。夕光中,他们的身体看上去也被涂了金粉似的。朱羽先到达洞口,她喊叫起来。金钺问,咋啦?朱羽说,山洞怎么被打通了呢?金钺也爬到洞口,看到一个通透的山洞。金钺问,你好久没来了,不会是你记错了吧?朱羽说,不会记错的,原来这个山洞不是这样的,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进去还要用火把什么的照亮,现在,你看……山洞被打通了……来自另一个洞口的光,像一个光源。难道是舅舅……他们深入到洞穴内,开始寻找痕迹,但什么都没发现。他们来到被凿开的洞口,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有一条鲸鱼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在喷水……仿佛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金钺双手放到嘴边,做喇叭状,冲着海水中的鲸鱼啊啊地喊着,在召唤着……鲸鱼顶着喷泉前行,要把整个身体带到半空中似的。两人依偎着坐在地上,像是在观看鲸鱼的表演,他们期盼着鲸鱼会来一个凌空跃起,但他们没有看到。鲸鱼慢慢停止了喷水,变得安静下来,和海水融为一体似的。直到鲸鱼远去,消失在他们看不见的大海尽头。金钺冲着远去的鲸鱼挥了挥手。

朱羽说,前不久我做了个梦,梦见舅舅一家,舅舅在那个梦里变成了鲸鱼。金钺说,哦。难道这条鲸鱼是你舅舅变的吗?朱羽说,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金钺望着渐渐平静的海面,延伸出无限的辽阔,没有尽头。

朱羽突然想起什么,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在洞壁上寻找着什么。金钺问,你找什么呢?他也站起来,跟在朱羽身后。朱羽突然兴奋地喊叫起来,说,找到了,找到了。金钺问,什么啊?朱羽用手指着洞壁上的用粉笔写的小字:我是大海唯一的新娘。金钺说,你啥时候写的?朱羽说,小时候,五六年级吧,那次我和蒋菲菲还为这事儿吵起来了。她也想做大海的新娘。我不让,我就偷偷在石壁上写下这些字,没让蒋菲菲看到。没想到这些字儿还在石壁上。金钺说,你挺早熟啊!朱羽像个小女孩羞涩地笑了笑。金钺问,现在,你还这么想吗?朱羽问,什么?金钺说,你写在石壁上的那句话啊?朱羽说,活在童话里总比活在现实中要好得多吧。金钺说,那我做大海吧?朱羽说,我都这么老了,还做什么新娘呢?能有你这样,我已经知足了。

金钺把朱羽抱在怀里,亲吻着她。

两人在山洞里度过了一夜……

两人在洞外找了些野草和灌木枝,点了堆火。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身体,像山洞的心脏,在跳动着。他们看着彼此,朱羽哭了。金钺问,你哭什么?朱羽说,没事儿,说不好的一种感觉,有恐惧,有惧怕,又……也许是幸福吧。金钺说,哦。他把朱羽搂在怀里,说,我会保护你的。给你一个童话。朱羽说,半老徐娘了,还要什么童话啊,你有这心就好。她说着,紧紧地依偎在金钺怀里,只有他们两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那一刻,山洞是他们唯一存在的世界,童话般的世界。朱羽拿出烟,递给金钺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人坐在那里抽烟。朱羽回忆起小时候,舅舅给她和蒋菲菲模仿自然界的那些声音,风雨雷电,还有那些动物的声音……回忆让朱羽的眼泪溢出眼眶,从睫毛上滑落到脸上。她低声抽泣。金钺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站在洞口,望着海面,抽烟。从朱羽舅舅的身上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逃离,还有……但金钺还在坚持着,做一个人间的记录者。

第二天中午,两人回到岸边的时候,朱羽还喃喃着,舅舅去哪儿了呢?不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他真是一个我们一家人都不了解的舅舅。

金钺说,我相信你舅舅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看那个山洞,不是已经被打通了吗?说不定,舅舅去了别处……其实,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他们不被人了解的一面……甚至是不被这个世界理解的一面……但恰恰是那一面的存在,让一个人变得立体起来,成为人……

朱羽问,你说的别处,在哪儿呢?

金钺说,别处就在别处啊!

朱羽问,在这个世界上吗?

金钺说,当然,在。

朱羽说,你说的是舅舅的别处,我们有我们的别处吗?

金钺说,有。

朱羽問,我们的别处在哪儿啊?

金钺拉过朱羽的手放到自己的心脏位置,说,在这里。

朱羽说,你骗我。

金钺说,我没骗你,真的,你的别处就在我这里。

朱羽用她的手推了一下金钺说,你就臭美吧!那你的别处在哪儿呢?

金钺变得紧张起来,说,咋的?你不愿意你的别处在我这儿吗?还是我……至于我的别处,我不告诉你。

朱羽说,不告诉拉倒,我还不稀罕呢。她说着,沿着海边跑起来。金钺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

要涨潮了,海水发出哗哗的声音,从海底滚滚而来……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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