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米焦

2020-08-13 08:44吴有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1期
关键词:工分糖水柚子

吴有君

冻米焦是江西上饶的方言,埠外称之为“冻米糕”或“冻米糖”。在我的老家汪家园村,“米焦、米焦”就叫得更响。米焦有爆米焦和冻米焦之分。做爆米焦容易也便宜,用糙米都行,只要交给“打炮人”,让其用米炮机摇几下,“嘭”一声,“小白胖子”就出来了。做冻米焦就不一样,一要选材,选个儿大、个儿长的糯米,会比糙米价格翻一番,每斤在三毛钱上下。二要选天气,最好是屋檐挂“冰牙”的雪天,把糯米淘洗浸泡后,放在饭甑里蒸熟,再均匀地摊放在圆溜溜儿的竹编簸篮上,让它狠狠地“裸冻”几天。借助冬阳照晒,伴随天天的手工搓揉, 冻糯米要历练为咯嘣硬的“铁汉子”,才算完成备料。

“大人想挣钱,孩儿盼过年”,没错,穷归穷、苦归苦,过年还是要讲点儿年俗。腊月一到,村里村外都飘逸着炒豆、花生的年香,家家户户都合计着做米焦这件大头年活儿。一般年景是:多数人家多做爆米焦, 少做冻米焦,难得几家是相反。奇怪的是, 我家总是向“难得几家”看齐。

小时候看不清事理的我,常常会一脸蒙,我家毕竟比邻居更穷。不像房叔,他是牛贩子。我见过,房叔右手牵住牛鼻子的绳往高处举,左手收拢五指探进牛嘴腔,摩挲一下上下层的牛牙齿,牛的年龄就估摸得八九不离十,牛价就出来了,买家、卖家都甘心让他“吃两头”,“牙钱”(农村牛贩子赚耕牛交易中获得的买卖双方的钱,类似于中介费)就进了腰包。在我五岁那年,上世纪 60 年代中期,父亲是太愚昧,不好意思声张自己的“疝气”发作,被确诊两天就 一命归西。我母亲在41 岁就开始守寡,直到去年去世。父亲撇下台阶一般的四儿四女,最大的不到二十岁,最小的才三个月。“煮稀饭多加一瓢水”,正是“一拖八”的处境,母亲居然心气不落,尽管吃力,也会把 做冻焦这档年事办得不落人后。

往岁月的深处想,唯有两件事情依然存活,那就是卖力气和卖柚子。

母亲带着丧夫之痛,坚持下地卖力气。当时,妇女出工一天最高的记 3.5 工分,母亲个儿头中等、结实硬朗,拿到了最高分。大哥就当劳力用,一出工就“开肩”

(农村18 岁上下的小青年参加当初生产队出工,只干重活儿,如:要担水浇菜,到城里旱厕挑大粪回来)了,评了个 6.5 工分。母子正好拼成一个正劳力。亏月满月可记工分在 230~300 区间。一个工分大约收入一毛钱,月收入在23~30 元不等。

母亲卖力气是行的,做点儿小生意也照样行。我家厨房后面有株奇特的柚子树,三根主干亭亭直立,宛如植物三胞胎, 子头一般大。每年,圆嘟嘟的柚子都挂得沉甸甸的。8 月,母亲就开始疏果,摘掉部分青壮拥挤果,用竹箩筐担到市面上去。这一轮不是吃柚子肉,而是吃皮,卖给城里人做酱香柚子皮。价钱很了得,大的可以卖一毛钱,小的也不少于8 分。两挑一出,

母亲就说不愁买糯米的钱了。立冬后,剩余的柚子就熟透了,这时可以吃皮,更可以吃肉,因为是红心柚,有水分有甜度,两毛钱一个。“植物银行”让母亲买白糖的钱也凑齐了,那时的白糖可不便宜,要七毛钱一斤。麦芽糖不用现金,拿早晚米就可以兑换。冻糯米、白糖、麦芽糖三大件办齐后, 母亲就特别开心,脸上才会有笑意,走起路来也更轻盈,不亚于办喜事,有了做好准备后的滿足。

快过年了,我会伸出手指让母亲掐算做冻米焦的时间。其实,我知道一般是腊月二十,只不过是卖个乖,让大人知道小孩儿的心急。下午时分,我跟母亲都会忙开。我做助手,吃力地卸下木榫门板,连同米焦架、“半升桶”(农村一种用毛竹制作的用来计量各种稻米的盛具)一起洗干净,还要搬来两条木凳子,铺上门板,板中间摆正米焦架,案板就搭好了。母亲要用半个下午把冻糯米炒发。其炒法极其原始,将煤油搅拌过的冻糯米放到铁锅里,连同河沙一起窸窸窣窣地爆炒,一般5 秒钟,冻糯米就和爆米花一样发酵成一个个“ 小白胖子”,再敏捷地用密匝的竹筛把“小白胖子” 从滚烫的河沙中分离出来。办法虽然很土,但炒发的冻糯米既不会黏沙,也不会附带刺鼻的煤油味,确实是又白又发又香酥。

早先,晚上做米焦靠煤油灯照明,后来,换成了十五瓦的白炽灯泡。看母亲做米焦,我特别留意“煎糖水”的一分一秒。米焦做得好不好,功夫就在煎糖水的细微和毛糙。

煎糖水,其实就是熬制糖胶。开始前, 母亲就在灶面摆放一个装满开水的蓝边大碗,碗面架一根筷子。当白糖、麦芽糖煮沸 5 分钟后,母亲就紧盯锅里翻滚的糖水,眼神的专注程度堪比技师。母亲时不时地拿起筷子,蘸上变黄的糖水。如果糖水滴在

开水中呈放射状,说明太嫩,绝不要下料, 如果收缩成闪亮滚圆的珍珠,母亲就大喊一声——可以放料!把炒发的糯米投入糖胶并快速翻动。接着,母亲也不怕烫手,把右手伸进锅里,抓起一把和了糖胶的半成品,手掌上翻在空中抛一抛,这是检验黏稠的状态,只要抛出了团团,就可以起锅。剩下的活儿就看手脚快不快。母亲用“半升桶”使劲儿地碾压米焦架中的米焦,再用隔板精准地画直线,一般可以画出 36 封,这样成封的米焦就小气了一点儿。母亲每架就画定 30 封,拿到手上就端方“打手”(分量不轻)。最后是依画线切块。切块就需要刀功了,否则,切得有厚有薄,就会被人闲话为“懒做”。母亲的刀唰唰地响,米焦块块匀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机械的工艺。

年后,只有一个小心愿:拜年客你早早上门吧!因为来了客人,东家就要“烧茶”

(农村一种风俗,春节后只要东家来客,邻里之间都要端出多种年货同桌品吃),烧茶不仅仅是烧开水,更是年俗聚会。左邻右舍会端来炒制的吃点,米焦都摆在盛具抢眼的最上层。客人主人都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地抽烟、喝茶、吃米焦。大人会打发一下眼巴巴的小孩儿,调皮鬼不过瘾会趁大人不注意,偷一把米焦就跑。我向来脸皮薄,干不出这种事。这个时刻,人人都心知肚明,吃东家吃西家,货比三家,看看谁会做年事,谁的米焦尤其是冻米焦做得拿得出手,确有年节比擂的意味。母亲每每端上桌的都是清一色的冻米焦,自然,点赞率最高。房叔家的客人是从城里来的,他常常举着我家白崭崭的米焦,对人喜滋滋地说:“雪花嫂的米焦爽口酥松,吃起来最享受。”

“雪花”是我母亲的名字。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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