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寺

2020-08-14 05:12范志军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庙吴磊老爷子

范志军

吴磊是市委政研室的一名中层干部,这天他被告之室主任有请。

主任告诉他,准备好下乡。政研室是市委的部门,下乡进厂乃常事。

主任拍拍他的肩说:“这次下乡,是市委书记在常委会上亲自提议的,抽调部分县级以下有潜质的后备干部,下到贫困村,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吴磊问:“具体任务呢?”

主任回答:“不派具体任务,回来只交一篇调查报告就行。”

主任提醒他:“别以为就是一篇报告,别的部门可以写不好,我们政研室必须写好,一般的好都不行。”

吴磊所去的地儿叫桃花沟。

吴磊被安顿在一个四世同堂的李老爷子家。吃就是添了一双筷子的事,住却让李老爷子的孙子费了一番心思。他家老少四辈,每辈各占一间房,就腾不出一间单房让吴磊住了。他就问吴磊:“是跟爷爷住,还是与俩男孩同住?”吴磊觉着,老人虽说上了点岁数,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还当过村干,就选择了和爷爷住。

市里的干部来家,还和老汉同睡一铺炕,这让李老爷子很兴奋。晚上睡觉躺下来,老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当年土改工作队进沟,带着乡亲们斗倒地主孟老财,搞土改、分田地的往事。说着说着,头一歪,就打起了鼾声,余下的就是吴磊听了半宿的呼噜声。第二晚,吴磊揣了个心眼,想趁老人没鼾之前先睡着。可老人却谈兴如昨,说起学大寨那年月,第二茬工作队来沟,为提高粮食总产要毁树种粮,他带乡亲们与之周旋,保住桃花沟根脉的事。小吴强忍睡意,待聊至睡意全无时,老汉却头一歪,撇下吴磊鼾声响起。到第三个晚上,吴磊一点也不困,但脑袋里却一团糨糊似的。这一晚老人没再和他谈古,而是推心置腹地说起了现存的困惑。如今年轻人都抛家外出,沟里那些凝聚着几代人心血的桃树濒临灭绝……说到动情处,有几滴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眶。

李老爷子的孙子半夜去茅房,被绊了个趔趄。定睛一看,竟是吴同志搂着被子窝在柴垛旁睡觉。他很是诧异,待听见从爷爷房里传出的一波紧似一波的鼾声时,便全明白了。

他嘎嘎地笑着说:“我咋就忘了,你吴科长也是远来的和尚呀!”

他说这话是有典故的。当年爷爷一挂马车将土改工作队拉到桃花沟,可全沟除了孟财主家竟找不出一户能住下工作队的人家。正当众人愁得直嘬牙花子时,工作队给自个找到了住的地方,就是南山坡上一座破败的小庙。

乡亲们老大过意不去。工作队就宽慰大伙:“这有啥,你们不说我们是远来的和尚嘛,这和尚不住庙堂,该住哪?!”

吴磊这个市里来的和尚也住进了小庙。

如今的小庙亦今非昔比。不但香火旺盛且清雅洁净,寺内只有一位老和尚操持寺庙,老和尚专门辟出一间禅房供他居住。

晨钟暮鼓,磬音渺渺。闲暇时,二人对坐,或酌一盏清茶,对弈一盘;或谈古博今,悟禅论道。小庙既清凉又清净,没几日吴磊的失眠便不翼而飞。

一日饭后对月闲聊,吴磊问老和尚:“法号是什么?”老和尚羞赧。这么多年了,人们从小和尚一路叫到老和尚。遂想了想:“记得剃度时,师傅赐法号‘了尘,取了却凡尘之意。可人这一辈子,真正做到了却凡尘又何其之难!”

吴磊不觉嘘唏。又问:“小庙可否有名?”老师傅叹道:“庙小,又无高僧,小寺无名。吴科长才识渊博,给小庙起一个名吧!”

吴磊沉吟片刻,说:“佛家讲求的是缘分,我粗略了解小庙过往,土改时有工作队因缘住进。今我能在这儿短留,并与了尘师傅结下忘年之交,也都拜这个“缘”字,不如就叫“结缘寺”,不知意下如何?”

了尘击节叫好。

清晨,从结缘寺往下望,整个小山村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绿树掩映下的孟家大院青瓦灰墙与周围的农舍民宅掺杂一起,形成一种对比鲜明却又很和谐的农家风韵;对面的山腰,有一处幽深水面,宛如一泓碧波潋滟的天池,倒映着满山的桃红;那满坡的桃花就像燃旺的火,把沟沟坎坎燎得火火红红。似锦的桃红,团团簇簇,洋洋洒洒,从沟沿浸洇向沟底,宛如妙手的大师不经意间将一掬朱砂泼洒在山水间……吴磊不禁抚掌沉思。

平日,吴磊除了跟村主任熟悉村情,有时间就跟李老爷子一干老人上山打理树木。后来村小学的女教师休产假,吴磊干脆就将她的课程一肩担了起来。

吴磊在桃花沟虽只住了三个月,但留给桃花沟的念想却甚多。每每吃饭时,李老爷子家的两个双胞胎男孩总会不忘念叨几句吴老师的好。

一次饭桌上,李老爷子的孙子笑盈盈地拿出张报纸,对全家人说:“这个小吴科长,真是个有本事,把我们桃花沟登了报,这上面还有市委书记的批示!”

李老爷子的孙子说的登了报,其实就是吴磊写的调研报告。桃花沟的三个月生活让他与这里结了缘;那独有的山水人情,让他情不自禁地上了心、认了真。在充分调研和思考的基础上,吴磊拿出了一篇颇有分量的调查报告。文中翔实地给出了桃花沟潜在的旅游资源和蕴含丰富的文化积淀。不仅有桃花相映,还有高山平湖;不仅有晨钟暮鼓,还有保护完好的与山西乔家大院一脉相连、具有北方特色的孟家宅院。最重要的是,吴磊还做了一个调查,全桃花沟百十余户中,80岁以上的老人就有51位,90岁左右的有20来个,百岁老人有3名。最后,吴磊给出了一个结论,桃花沟是一片未及开发、大有旅游潜能的处子之地,是北方的“巴马”之乡。

名不见经卷的桃花沟热闹了起来。

一个南方的大老板从众多的商家中独拔头筹,与村里签约合股开发桃花沟风景旅游区。李老爷子的孙子摇身一变成为常务副總经理。

变化的不仅是他的身份和身上穿的格子西服,在李老爷子的眼里桃花沟有点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让他有些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沟,重新拿起锹镐、刀剪等家伙什上山侍弄起被遗忘已久的桃树;村部、小学校、卫生所等都从孟家大院搬了出来,孟家大院从里到外进行了修葺;当初学大寨时李老爷子领着全沟人建的人造湖,如今湖面搭建了九曲桥、凉亭,水面荡起了游船;沟里唯一的一块平坦菜地也派了大用场,一个儿童游乐场在那儿拔地而起;最让李老爷子不可思议的是,当年队上打的那眼已荒废多年的深井,经过重新修理,不仅在井口上方盖个亭子,还在井边立了块刻有“长寿水”的石碑,每天在这里喝水的游客都排着长长的队。

虽然这些改变有些不太地道,但能给贫穷的桃花沟带来经济上的变化,作为桃花沟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掌门的李老爷子还是宽容的。可接下来的改变却委实让他心内不顺溜。

中午开饭,李老爷子坐桌上半天了,也没见家里有第二个人端饭碗。正纳闷,孙媳妇说:“别等了,就您一位。”

老人不解,孙子现在是什么副总,不在家吃那已是见怪不怪了。可儿子两口子和两个宝贝太孙呢?孙媳妇说:“我爹没和您说?”李老爷子问:“说啥?”孙媳妇说:“公司在后沟搭起了一溜茅草屋,起名叫长寿美食一条街,专门经营各类山货。什么糖炒栗子、山核桃、黑枸杞、笨鸡蛋、木耳、蘑菇、山野菜啥的,反正能想到的都卖。说是桃花沟的特产,绿色生态无污染。这不,我公婆也兑了一间屋,中午在那儿忙活呢。”

李老爷子脸憋的通红,差点当着孙媳妇的面骂粗话。心想:“咱沟里八辈子也不出这些玩意,这不是蒙人嘛!”

李老爷子就着卤扒拉半碗面,趿拉起鞋往外走。他思谋着找几个老伙计唠扯唠扯散散心。

他先去了包家。小老包小他几岁,俩人在一起搭过班子,虽有不乐呵之处,但磕磕绊绊几十年下来,倒也磨合成了能说说心里话的老伙计了。一到门口,李老爷子愣住了,月余不见的包家变了大样,新圈起了门楼,大门旁戳起了一块广告牌,赫然写着“长寿屋”三个大字,包老爷子的大照片光彩照人,照片下还写着简介。李老爷子眯眼瞧,不觉胡子气的翘了起来:“好你个小老包,大队时就有造假的毛病,现在变本加厉了,从我老弟一下子变为百岁老人了?!”

李老爷子想推门进去同他理论理论,突然听到背后一阵喧哗。一个举着小旗的导游领着一群游客直奔包家门楼而来。那导游给每个游客发一个小红袋,说想和百岁寿星合影的就在这袋里装十元钱;还说花个几元钱,沾沾寿星佬的仙气,很划得来!游客蜂拥而入。

李老爷子信马由缰就来到老赵家。赵家的外表也是修葺一新,看来是用一个公司给装修的。李老爷子称老赵为哥,掐指估算正好虚岁100岁。老爷子刚迈上台阶,红漆大门急速被推开,几个游客捂着鼻子从里面跑了出来。

李老爷子进去,见正中一把太师椅,老赵歪在上面,裤脚下方的地板上汪着一摊浑浊的液体,扑鼻的尿臊味弥漫在不大的厅堂。老赵的儿媳脸上挂着色正数落着公爹:“又不是两岁的小孩,有尿不知道憋着?这倒好,冲跑了游客不说,传出去,咱这长寿屋还有人来?”

李老李爷子看不过眼,咳了一声,说:“侄媳妇,都说老小孩,小小孩,那老人上了岁数,倒不如小孩呢!更何况他也不是故意出丑的!”

侄媳妇出去了。李老爷子说:“当着侄媳妇的面没好意思说你,你这是咋啦,赚钱不要命?我俩都这大岁数的老家伙了,说句背人的话,给个小媳妇都不动心的主,要那些钱做啥?”

老赵嗓子眼吭哧半天才说:“你说的是。但我哪能跟你比?你那孙子当着公司的副总,挣着年薪;你儿子两口子又在长寿街卖起了山货。可我,儿子死得早,儿媳妇带俩孩子,孤儿寡母的。你都四世同堂了,可我,孙子还没说上媳妇,你说,我不得趁这把老骨头还能换俩钱,给我那孙子娶媳妇赚个彩礼钱?”

李老爷子叹了口气,说:“得,我也不耽擱你赚钱了,我去山上转转!”

老李爷子就往山上走,他想遛遛沟,看看桃花,让山风吹净心内的烦闷。

正是四月小阳春,走在山道上,能感觉往上升的地气在眼前蒸腾。满树的桃花开得正盛,从沟底一直向沟顶蔓延。李老爷子内心不那么闷了。

突然桃花丛中传出阵阵开心的笑声,还伴有“天女散花”“桃花雨”的呼喊。李老爷子拢眼神看,见桃林深处一群游客玩得正酣,树底下一群年轻人摆着不同的姿势在拍照,有两个小年轻的手臂擎着桃枝正猛力摇晃;还有一个爬到树上,用脚奋力蹬踏着树杈。大片的桃花在年轻人刺耳的欢叫声中纷纷落下,如天降桃花雨般!

李老爷子的心仿佛也随着桃花坠落地上,他憋足力气大声喝止。可那干哑的嘶声在空荡的山沟里是那样的渺小,被年轻人发出的叫笑声消弭于无……

吴磊接到一个电话,开门就问:“是吴主任吗?”吴磊提政研室副主任刚俩月。

电话是市委办打来的,省里有一个大型现场经验交流会要在本市召开。书记指示,一定要拿出过硬的典型为省领导和兄弟市展示我市改革开放的成果。

吴磊与几名工作人员驱车前往桃花沟。进沟的那一刹,吴磊竟像久违的游子既惶恐又兴奋。离开桃花沟已两个年头了,两年中,他虽多次动过再去桃花沟的念头,但无奈事务繁杂,终未成行。这次桃花沟作为典型被选中,让吴磊很是高兴。不管怎样,桃花沟这片处子之地的开发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桃花依旧笑东风,但桃花沟变得已让吴磊不敢认识了。虽然两年来也拉拉杂杂地了解一点桃花沟变化的传闻,但变化如此之大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特别像他这样跳崖式的亲历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更是一般人所不能体会的。

吴磊先转了孟家大院,又坐了山间平湖的游船;饮了长寿水,品尝了美食一条街的小吃。正谈笑间,山峦突然响起了雄浑的钟鼓之声和清亮的木鱼声,大家便不约而同循着声响向结缘寺鱼贯而去。

吴磊和小庙的缘分不浅,想来那结缘寺的名字还是自己起的。吴磊在众人离开小庙后,没有马上撤离,他轻轻走近背对着他的一个人,深切地叫了一声:“了尘师傅!”

老和尚一回头,两个人全愣住了。披袈裟,着僧帽,手里敲着木鱼的,竟是李老爷子!

那一天,李老爷子被一群折枝败花的游客气个倒仰,正巧被了尘师傅撞见。了尘双手合十,心平气和地帮他劝阻了游客;又带他来小庙,倒盏茶,劝慰了一番。见老李爷子气见平顺,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板板正正的纸来,双手递给他。

了尘师傅那个晚上就坐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圆寂了。

村委会内,村干们正商量老僧圆寂的后事,李老爷子走了进来。老人拿出一张纸交给村主任。村主任看后对大家说:“了尘和尚有遗嘱。遗嘱说,了尘还有一尘缘未了,曾被逐出庙门漂流无着,蒙一寡妇收留。后来寡妇去世,了尘曾一诺,待侍奉完佛祖必将老衲之躯按俗人之规与其同丘。还望村委给予允诺。”

大家伙纷纷唏嘘。

李老爷子想走,却被村长拦下了。

村主任恭恭敬敬地把李老爷子扶到椅子上。赔着笑脸讲:“省里要来考察,那结缘寺是非去不可之地,可老和尚正赶这时候不食人间烟火了,也真是巧,爷爷你这时候就到了。”

李老爷子黑下脸,心想:“造假造到老子头上了?”

晚上吃饭,破天荒儿孙、太孙齐全。李老爷子高兴,让孙媳妇上酒。给儿子倒酒,儿子拿眼瞅瞅孙儿:“不喝了,这两天身子不大舒坦。”给孙子倒酒,孙子愁眉苦脸,嘬着牙花子说:“一大堆烦心事压着,没心情。”最可气的是俩小太孙,面对着满桌子吃喝,一个哼哼唧唧地说牙床子肿了,一个说嗓子发炎。

李老爷子就想摔杯子!可抬眼看俩太孙,这手说啥就是落不动。李老爷子的软肋也是与时俱进,从早年的大孙子早就过渡到俩双棒太孙身上,这桃花沟人都知道!

李老爷子长叹一声,说:“就别演啥苦肉计了,我就答应你们就这一回,救救场!”

李老爷子抓住吴磊不松手,眼巴巴地说:“小吴科长,你和桃花沟有缘,是你那篇大作一登报,才让桃花沟脱离了穷困的苦海。可不瞒你说,这桃花沟也许是变化太快,让我这糟老头子有些适应不了啦!从前,有点烦心事,还能找老哥们聊聊,找老和尚化化。可现如今家有一老,那就是一宝,都打了鸡血似的朝前(钱)奔。找人聊天,那得花钱计时了!这不,老和尚也去了,心里有啥憋屈的,只能对着山里的桃树说去喽!可这满沟的桃树也一肚子委屈不知朝谁诉呢。”

面对老人的无奈和困惑,吴磊心内如打翻五味瓶一样。他诚恳地说:“桃花沟的确有些变化,我一时也没能看懂;您老的这些疑问,我也不能一下子回答清楚。我这次来,不能耽搁太久,过些日子我一定还来。到时,我会多住些时日,与您老一道沉下心,好好梳理桃花沟的前世今生。”

李老李大爷频频点首,说:“好,好,好,到时你还住小庙,这里清静。”

一个月后,飯桌上,李老爷子的孙子发布了一条重要信息:吴磊三进桃花沟。

李老爷子闻言特别激动。翘着大拇指说:“小吴科长好样的!上次跟我说会再来,我还以为只是安慰我老汉呢。”

孙儿说:“啥小吴科长,人家这回来,挂职副县长,专门到桃花沟蹲点。听乡长、村主任讲,是他自个向市委书记申请的;还带着书记布置的啥课题?对,是专门研究“乡愁”这事来的。”

李老爷子咧开嘴笑了:“啥愁不愁的,反正小吴科长来了,老汉就不愁了。孙媳妇,把我那新行李找出来,连同我那铺盖一同给我送结缘寺去。”

孙儿说:“你去庙上干啥?”

李老爷子说:“我跟小吴科长有约,他来了就住那儿,那儿清净。”

孙儿说:“庙堂是清净,可你这雷公一去,小吴县长能睡好?”

李老爷子骂道:“你这个龟孙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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