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技艺”二分的消解—从炼金术的角度看

杨欣 何朝安

摘 要：对于希腊人而言，自然是内在性的领域，是理性和真理的处所。任何试图干预自然过程的行为都会影响对自然的认识，最终使得人们得不到真正的知识。但自然界的理论只是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人类活动不只有活跃于头脑中的纯粹认识和反思活动，更有与物质世界相碰撞交互的社会实践活动。本文以希腊-罗马时期、阿拉伯时期以及拉丁中世纪三个时间段中的炼金术发展为基础，浅谈人们对传统自然观的突破以及实验科学的发展。

关键词：自然与技艺;炼金术 ;实验科学

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将人类活动划分为理论、实践与创制三种形态：理论具有最高地位，它又内在包括形而上学（神学）、物理学和数学;而实践活动主要涵盖在伦理和政治领域;创制的“目的是活动之外的产品”，例如“医术的目的是健康，造船的目的是船舰，战术的目的是取胜”。[1]这样，理论、实践与创制被亚里士多德视为不同的活动类型，其中，“实践活动的目标被定义为实践自身，而理论科学的目标则是知道”，在这里，“理论科学仍保留着宽泛层面上的‘实践意义，其意在目标：智慧”。[2]在亚里士多德思想中，自然物是那些自身具有运动源泉的事物，它比自身不拥有运动源泉的制作物高出一筹。制作物的最高成就是模仿自然，因此，包括艺术、技术在内的制作性的知识在知识谱系中的地位远远低于物理学（自然学）这样的纯粹理论知识。认识自然必须以一种沉思的态度，即纯粹静观的态度，从认识自然的范畴开始。任何试图干预自然过程的行为都会影响对自然的认识，最终使得人们得不到真正的知识。[3]但理论只是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人类活动不只有活跃于头脑中的纯粹认识和反思活动，更有与物质世界相碰撞交互的社会实践活动。

柏拉图在他的《法律篇》中最先質疑自然与技艺的二分，从前的哲学家认为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均出自自然，是自己生长的结果，而技艺是人类产生之后才出现的，而且只是对自然的模仿;有些技艺是与自然相协调的，如医学、农耕和体育，还有些技艺协调得差一些，如政治，而立法则协调得最差。[4]但是，柏拉图本人并不赞成这种观念。在他看来，自然并不是一个自足自律的过程，同样也是被创造的，是技艺的产物。他在《智者篇》中写道：“所谓自然生成的东西，其实是神工所为;只有人从这些东西中制造出来的，才算是人工所为。因此，制作和生产有两种，一种是人的，一种是神的。”[5]也就是说，就其作为制作而言，自然物和人工物是一样的，区分只在于作者不同。但是，柏拉图的这些思想最后被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所掩盖和取代。

而最先打破自然物与人工物之分野的，不是哲学家、理论家，而是炼金术士这样的实践家。炼金术目标是通过煅烧、熔合等方式将铜、锡、铅、铁这样的基本金属转变为黄金、白银这样的贵重金属。从今天的眼光看，炼金术的目标——通过化学方式使元素嬗变——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这个绵延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传统既有一套完整的操作技术，也有它的哲学根据。他们相信，自然界中的物质形态是可以发生改变的，只是这种改变在自然状态下发生得比较缓慢，通过人为干预可以加快这种改变的速度。[3]而后炼金术在中世纪学者手里变成了一门研究科学，通过在实验室中的操作发现自然特性的工具。技术实践操作与实验手段、技巧在炼金术中有着重要意义，严格的动手操作能力对炼金术士至关重要，而实验或操作成果具有自然物的属性关系着整个炼金术领域的成败，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自然物与人工物的统一性。

一、早期炼金术中自然技艺之争

要想确定炼金术起源于何时，就必须回到公元最初几个世纪的埃及。在炼金术出现之前，许多基本的技术操作已经发展起来。将银、锡、铜和铅等金属从矿石中冶炼出来已经实践了4000年。合金的制备以及各种冶金和金属加工技术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在埃及，工匠们设计出一系列流程来制造和加工玻璃，生产人造宝石，合成化妆品，制造或称为古代化学工业的其他许多商品。一代代作坊工人设计和完善着这些技术，生意诀窍也父子相传，师徒相传。[6]

在希腊-罗马时期的世界性大熔炉埃及，工匠传统和哲学传统并存。希腊哲学为炼金术提供了部分理论根据。柏拉图在其《蒂迈欧篇》中提出，物质质料本身是没有任何性质的，之所以能够显现出不同的物质性质，是因为被注入了不同的形式，而这些形式是可以相互嬗变的。亚里士多德目的论的自然哲学认为，万物都内在地向着自己的完善状态努力，把一种处在潜能状态的自己实现为现实的自己。希腊晚期的斯多亚学派哲学家则进一步强调，自然界中一切物体包括金属，都是活的有机体，它们在内在精气（普纽玛）的带动下，都有向更完美状态生长的趋势。这些思想被综合成炼金术的基本指导思想：一切金属都有朝着黄金嬗变的自然趋势，炼金术的工作就是使这一趋势加速。[3]

希腊时期帕诺波利斯的佐西莫斯提出一种运用人工技艺改变材质本性的理论尝试。他借用斯多亚派术语，认为金属由两个部分组成：不可挥发的部分（身体）与可以挥发的部分（精神）。所有金属中，身体都是相同的，它们各自的规定性和个别性来自于精神。蒸馏、升华等高温技术不但可以将金属的精神与身体分离，亦可让被分离的精神与身体结合，嬗变出一种新的金属。古代工匠知道，由加热的炉甘石（一种含锌的土）所释放的蒸汽可以把铜变成黄铜（锌和铜的合金），从而将铜变成金色。汞和砷的蒸汽则可以使铜变白呈银色。也许正是出于对这些颜色变化的了解，佐西莫斯才寻求类似的工序以产生真正的嬗变。指导性的理论在其著作中清晰可辨。这是需要强调的一个关键点。今天有一种常见的误解，认为炼金术士或多或少在盲目地工作：他们试探性地将两种东西混合起来，随机地寻求黄金。这种想法远非事实。在佐西莫斯这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其确认指导其实际工作的理论原则，而且可以看到支持或修改其理论的实际观察。炼金术的许多理论框架将在不同时间和地点发展出来，这些框架既支持嬗变的可能性，又能给出实际研究它的路径。[6]

二、阿拉伯时期

大约从公元750年到1400年，炼金术在其阿拉伯时期广泛发展起来，各个方面都增加了新的理论、概念、使用技巧和材料。在阿拉伯炼金术史中有一位炼金术士扮演的角色就如同希腊时期佐西莫斯所扮演的角色一样重要，他就是贾比尔.伊本-哈扬。贾比尔的著作不仅包含着关于工序、材料和仪器的实用信息，还包含着许多理论框架。与他相关的最持久的贡献就是金属的汞-硫理论。所有的金属都是由汞和硫这两种本原复合而成的。这两种本原在地下凝结，以不同的比例和纯度相结合，产生出各种金属。贾比尔写道，“所有金属都是汞与在地球的烟雾排出物中升入其中的矿物硫凝结而成的。金属之间的不同仅仅在于其偶然性，这取决于进入其组成的硫的不同形态。而这些硫则取决于不同的土及其在太阳热之下的暴露。最为精细、纯净和平衡的硫是金的硫。这种硫完整而均衡地与汞凝结在一起。正是由于这种均衡，金耐火，在火中保持不变。”[7]于是，最精细的硫和汞按照精确的比例完美结合，就会产生金。而当汞或硫不纯，或者两者以错误的比例相混合时，就会产生贱金属。这种理论为嬗变提供了理论基础。如果所有金属都共享这两种成分，只是那些成分的相对比例和性质有所不同，那么净化铅中的汞和硫并调整它们的比例，就应可以产生金。在贾比尔的著作中，不仅有着许多的理论框架，还给出了明确地配方：将汞滴入熔融的硫。贾比尔引入了物质组分理论和定量分析的方法，主动做了实际的实验，观察到这些物质对于加热以及彼此之间是如何反应的。贾比尔试图把握、统一和处理隐藏在可见自然物背后的规则和现象，这乃是今天所有科学领域的一个基本特征。

三、拉丁中世纪

虽然希腊-埃及炼金术的起源和阿拉伯炼金术的开端仍然模糊不清，但炼金术进入欧洲中世纪的时间似乎很明确。我们被告知，炼金术是在1144年2月11日那个星期五抵达拉丁欧洲的。正是那一天，身在西班牙的英格兰修士切斯特的罗伯特完成了一本阿拉伯文著作的翻译，该书常被称为《论炼金术的组成》。欧洲是炼金术的第三个文化背景，移入之后，炼金术繁荣了近六百年。它给欧洲的文化和思想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并为现代科学基础的奠定做出了重大贡献。

但早期的经院哲学家对炼金术持一种谨慎的怀疑态度。大阿尔伯特和托马斯·阿奎那对亚里士多德元素嬗变的概念以及阿拉伯人的硫—汞金属组分理论持赞同态度，但都主张这种嬗变只能在自然界中存在，对炼金术士的实践是否能够真的实现这种嬗变持怀疑态度。[3]炼金术的拥护者并未屈服。方济各会修士罗吉尔.培根不仅仅反对技艺弱于自然，而且把它颠倒了过来。人的技艺并不弱于自然，而是要更强。经由炼金术制造出来的金比天然金更好。培根断言，如果做法得当，一切实验室产品都是如此。人对自然物的复制可以优于自然物。由于炼金术部分秉承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部分与基督教教义相结合，有时能够得到基督教世界的容忍，在民间作为秘术流传。但是，炼金术士认为自己可以加速自然过程，甚至改变自然物的种属，这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直接矛盾，因而不为多数经院学者所认同。教会有时候也打击炼金术士，认为他们是一伙骗子和金银的伪造者。但是，炼金术作为一种影响巨大的人类实践活动，体现了人类参与自然过程、控制自然后果的强烈意图。

13世纪意大利方济各会修士和教师--塔兰托的保罗的作品给出了大量实际测试和试验的结果，显示出阿拉伯文献中鲜见的严格性和理论综合性。保罗的作品渴望提出一种能融贯地解释自然现象的嚴格物理基础，从而深层次上协调理论与实践。保罗的《完满大全》用微粒论重新解释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实体理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一个自然物之所以如其所是，是形式因在起作用，这个形式因构成了这个自然物的质的规定性，并且这个质的规定性是最基本的，优先地支配着其余的规定性。微粒炼金术则认为，自然物的同质性首先在于作为构成组分之微粒的同质，而不是预先存在的形式，微粒的聚合和分解是事物变化的根本原因。虽然后来只有为数不多的炼金术士遵从了保罗的想法，但他的理论发展为欧洲炼金术各种理论传统中的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保罗成功发展出了经验主义哲学雏形，将人类经验永远无法企及的实体形式请出了炼金术论域，为嬗变提供了哲学支持，关于金属嬗变的微粒论解释，也极大地提升了人工技艺的地位。[8]

注释：

[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5

[2]Dehart，S‘The Convergence of Praxis and Theoria in Aristotle[J].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1995.33（1）：7-27

[3]吴国盛.从求真的科学到求力的科学[J].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6（1）：41-50

[4]古希腊.柏拉图.《法律篇》，888B

[5]古希腊.柏拉图.《智者篇》，265A

[6]劳伦斯.普林西比.炼金术的秘密[M].张卜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7]E.J.Holmyard，“Jabiribn-Hayyan，”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Sectio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16（1923）：46-47

[8]晋世翔.近代实验科学的中世纪起源——西方炼金术中的技艺概念[J].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41（8）：1-8

参考文献：

[1]柏拉图.理想国[M].王扬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廖申白.亚里士多德的技艺概念：图景与问题[J].哲学动态，2006（1）：34-39

[3]库恩.必要的张力：科学的传统和变革论文选[M].范岱年、纪树立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2004

[4]林德伯格.西方科学的起源[M].张卜天译，湖南：湖南科技出版社，2013

[5]贾向桐.近代实践观念的转变与科学革命[J].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41（9）：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