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另一面

2020-08-15 13:34上官云
妇女之友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贵小青杨家

上官云

说起中国古代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你会想到谁?

是最近入选“历史治水名人”的大文豪苏轼,还是《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少年天才李泌?又或者,是凭借“白眼向人”画作吸粉无数的八大山人?是充满爱恨情仇的李白杜甫王维?

老实说,如果知道了许多古人们的另一面,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也许会感叹:还是他们厉害!

最佳段子手:金圣叹

这位老兄,实在天生就是一位搞笑的高手。

据说他去参加科考,一看题目是“吾四十而不动心”,大笔一挥,在试卷上连写了39个“动心”,还振振有词地说:“孟老夫子四十岁不动心,那他三十九岁之前必然动心了。”差点把主考官气出心脏病。

后来,才子金圣叹因为“哭庙案”身陷囹圄,在死囚牢还忘不了搞笑。他对狱卒说“有要事相告”,然后跟人家聊起了饭菜:“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核桃的味道!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搞得狱卒一头黑线。

最洁癖:米芾

大书法家米芾字写得好,爱干净也出名。

他经常一言不合就洗手,最夸张的一次,了,后来就把那些挡着道的床铺撤了。那些人走是走了,却把气味留下了。婆婆褥疮的腐烂味,大伯子腥甜的痰,小叔子结成痂的油垢……阿贵妈把他们的东西泡在皂角水里,洗了又洗,在太阳底下暴晒,可是没用。后来阿贵妈才明白,人有皮,屋子也有。人只要在屋子里住过了,气味就钻进了屋子的毛孔,长长久久地存着

屋里还留着一样她无法准确形容的气味,有点像奶香,有点像月桂,也有点像太阳底下的河水。那是她的女儿阿意。阿意年轻,年轻人的气味淡,她找阿意,得先层层穿过所有其他的气味,像一只寻食的狗,拱开臭烘烘的垃圾,才能发现里头藏的那一小块肉骨头。

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就有房间空出来了。蜘蛛是最先知道的,在每一个角落疯狂地结网,扫帚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接着是老鼠、蚂蚁、蟑螂。它们在人腾出来的地盘上垒窝筑巢,繁衍子孙。阿贵妈只好拿把锁,把空房间锁了,眼不见为净。

后来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所有的气味都变淡了,阿意的就变得更淡。有时阿贵妈躺在床上,捧着枕头,回想着阿意的脚搁在她枕头上的样子——阿意寒暑假回家,一直和她睡一张床,一个睡这头,一个睡那头。其实这枕头早就不是那枕头了,她还是忍不住嗅了又嗅。她甚至盼着那些烂糟糟的气味都能回来,为了闻见阿意的气味,她宁愿再把鼻子糟践一遍。

她总觉得阿贵是替杨广全生的,而阿意才是她自己的。她传给儿子的是她的骨骼皮肉,而她自己的精神气血,却独独留给了女儿。阿意是她十九岁那年没做完的梦,只要阿意在,她就能找见并回到十九岁的那条路。阿意在,杨家的破院落就不再是个黑洞,阿意叫整个屋子有了光有了风。

她对阿意的偏心,连家里的锅勺都看得清楚。阿意在家的日子里,她舀给阿意的那碗粥,总比阿贵的稠。杨家所有的人,包括大伯子的两个女儿,都得下地干活,可是阿意连放农忙假回家的那几天里,也只到田头送几次茶水饭食。

阿意不仅没下过地,阿意也没采过茶、砍过柴、煮过猪食。阿意做过的家务活儿,不过就是背着篓子去河边洗几件衣裳,或是缝一缝家里磨破了后跟的袜子。

为了阿意,阿贵妈和杨家所有的人都撕破过面皮,包括那个向来老实的哑巴妯娌。幸好杨广全的妈死在了阿意出世之前,否则她无法想象会是怎样一场恶战。

護起阿意来,她就变了个人,像头得了失心疯的母狮子。可是五进士的人从来不吃嗓门,也不吃脾气,五进士的人只认本事。阿贵妈最终让人服了她,还是因为她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婆婆死后,她就成了杨家的当家人。当家人恶水缸,杨家的锅碗瓢盆油瓶抹布,见了她都烦。

那些年杨广全经常在外边揽活儿,分田到户之后,也是如此。木匠的活儿,总比田里的活儿挣得多。他赚的钱,并不全交给她,她遇上用场,就得一样一样地跟他讨。杨广全的钱包像是一个水压很低的龙头,拧到最大,出的水也只是滴滴答答。他不是有意苛待她,只是觉得只有在她跟他讨钱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还有几分颜面。他是家里唯一能挣现钱的人,杨家的板凳见了他,都敬他三分,只有她不。

自从她进了他家的门,他就渐渐变了一个人,几乎木讷寡言。她觉得他一辈子的话,都在云和的那些日子和带她回家的路上说完了。那时的他,像鱼肚子里的那个鳔,大大的,饱饱的,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那鳔在他领她进村的那一刻就戳破了,瘪了下去,再也没能鼓回来。他大概真是喜欢她的,他把他一辈子的精气神,都攒在那一小段日子里,烟花一样地放给她看了。可是喜欢顶什么用呢,喜欢顶不过日子的软缠硬磨,磨破了,就再不能补。她不恨他,只是把对他的心死了。

阿意没让她失望。阿意把干活儿省下来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阿意读了这么多年书,一路读到法兰西,没用过家里一分钱。阿意叫五进士所有的人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养对了一个女儿,胜过养三个不争气的儿子。

当年李月娇的爸在云和对杨广全的所有期许,到后来证明都是虚空,而杨广全唯一给过她的一样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却是她阿爸和杨广全都没有期许过的,那就是阿意。

阿贵打工的那家运输公司,有好几队人马,大货车、小斗车、皮卡。阿贵不在任何一个车队做事,阿贵管的是毛驴。运建材上山,尤其是在一没有现成的路的地方,毛驴是最省钱省事的交通工具。

而小青,则是整个驴队里最肯吃亏的那一头驴子。

小青看起来不起眼,哪儿都短小,腰身、鬃毛、蹄爪、尾巴。厮混熟了才知道,它的短小其实是精悍。

小青身上唯一出奇的地方,是眼睛。小青的眼睛极大,外边围着一个京剧脸谱似的白圈,睫毛长而浓密,一张一合之间,便有各样神情流出。小青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看得打一激灵,叫人觉得它随时要开口说话。阿贵总觉得小青听得懂他的话,阿贵哼一声,它就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他很少对它动鞭子。

驴队有十三头驴,都有编号,从一到十三,而小青是唯一有名字的。名字是阿贵起的。阿贵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叫李青青。阿贵早想不起她具体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她长着两个大眼睛,所以他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青。

小青力气大,又安静老实,所以小青最吃亏。全队出动的时候,小青是走在最前边领路的。老板派活儿,无论需要的是十头八头还是五头三头,小青总是第一个被点上的,所以小青永远没有歇息的时候。

小青虽然听话,却不是滥听,小青也是挑人的。驴队四五个工人,小青只认阿贵一张脸,所以驴队行进的时候,阿贵总是贴着小青,走在最前面。

山上在兴建一个旅游中心和一条通往中心的路。前些日子运上去的是石板,后来是水泥,这几天是砖。一摞九块,一共五摞,用粗绳一边一份绑在鞍上——这是力气最好的驴子。力气差些的,最后一摞依次递减,从八块到五块各不相等。

老板在这一行混久了,对每一头驴的状况都知根知底。阿贵觉得老板对驴子力气的估算,不是以公斤也不是以市斤为单位的,而是已经精准到了两。若多出一两,那就是驴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若是少了一两,那就让驴子偷了懒。老板用使橡皮筋的法子精打细算地使着驴子,把它们的力气扯到极限,却又不能扯断。对老板来说,过重和过轻都是烧钱。

通往山頂的石头路只铺了一半,过了这一半,路就断了,进入一片乱石坡。乱石坡是人这么以为,驴却不这样看。驴的眼睛是长在蹄子上的,蹄子走过一遍,就有了路,驴记得自己开的路。

可是小青今天却突然犯起了浑。小青在人开出的路尽头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四下顾盼,似乎根本不记得它的蹄子已经走了无数次的那条驴路。无论阿贵怎么牵引呵斥,它也不肯再往前走了。小青一停,后边的驴子就慢了下来,节奏一乱,队伍就散了。

阿贵挥起鞭子,抽了小青一下。他没下狠手,只是想吓唬它一下。小青扫了扫尾巴,屙下了一串屎,那气味熏得阿贵几乎背过气去。驴粪向来味大,但从没像今天那样臭得邪乎。过了一会阿贵才想明白了,从前驴大多是边走边屙,气味被风消散了不少,今天小青是站着屙的,那是把所有的臭气都叠在一处,臭上加臭。

阿贵恼怒地扬起鞭子,又抽了小青一下。这一下大约真是狠了,小青跳了起来,后腿一软,却又挺住了。小青扭过头来,看了阿贵一眼,这回轮到阿贵哆嗦了一下。那眼光像冰锥子,戳得他骨头缝里都冷,是那种三个太阳也暖不过来的阴冷。

小青终于抬起蹄子,慢慢走上了乱石之间那条窄路。它只走了几步,突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嘶吼。那声响不像是从它的口鼻里发出的,仿佛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震得路边的树枝簌簌地颤动起来,阿贵的耳朵和头皮阵阵发麻。得憋着怎样的一口气,才扯得出这样长这样刺耳的一声吼呢?阿贵暗想。他只觉得今天的小青不像是小青了,回来的路上,他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住地,卸下鞍子和套绳,阿贵才发现小青左侧后背上有一条伤口,是绑砖的麻绳勒的。伤口很长,像条壕沟,模糊的血肉里,嵌着几根松针和绳丝。阿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天,这一路,它忍下了多大的痛楚啊。

阿贵打了一桶清水,将一块抹布蘸湿了,轻轻地给小青洗伤口。擦一下,小青的皮扯动一下,尾巴抖一抖。

阿贵突然就擦不下去了。

就算把这个伤口洗出一朵花来又如何?明天早上,同一条绳子还会绑上同一叠砖,勒在同一块皮肉上,把好肉磨出血,血磨出脓,脓溃烂再生成蛆。

后天也是一样。

大后天还是。

阿贵把抹布咚的一声扔回到桶里,水花溅了一地。

就转身去拌饲料喂驴。他在小青的料槽里多放了一块豆饼一那是小青最爱吃的精料。小青埋下头去,嗅了几嗅,恹恹地咬了几口就不吃了。阿贵把豆饼拿起来,掰碎了,放到手心,喂给它吃。它舔了舔他的手掌,睫毛扑闪了一下,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湿漉漉的。阿贵的心揪了一下。

他从小在家就养过鸡鸭养过鹅养过狗,也养过羊和牛,他见过它们出生、长大,也见过它们在他眼前死,很多时候,还是他亲手宰杀的。早上还喂过食,晚上却已是盘中物,他无论是养是杀是吃,心里都没有犯过一丁点嘀咕,因为它们有它们的命,人也有人的命,它们的命,本来就是老天造出来滋养人的命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头牲畜动过怜悯之心。

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一头牲畜长着一双像小青那样的眼睛。

阿贵轻轻抚摸着小青的头,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没有头的,怎么过得下去?”他问小青。小青伸出颈子,把头拱进阿贵胸口,轻轻蹭了几蹭。小青的头硬硬的,却很暖和。

阿贵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突然明白了,小青在可怜他。

因为小青就是他。他就是小青。

阿贵周六没有回家,他到家的时候,已是周日的早上。

小树是第一个听到摩托车的声响的。小树的耳朵比狗还灵,能从五进士那条泥土路上所有的嘈杂声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他阿爸的摩托车声。他跳下那匹刚刚在他屁股底下焐暖了的木马,飞快地冲出门外。鞋带松了,差点绊了他一跤。

跑到路口,远远就看见他阿爸的摩托车在路上扬起一线飞尘。他拼命摇手,阿爸咔的一声把摩托车稳稳地停在了他身边,双脚往地上一杵,像两根铁桩子。引擎还在喷气,吹得路上的石子啪啪地飞溅起来。

他喜欢看阿爸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阿爸才真是阿爸,其他时候的阿爸更像是爷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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