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社会的寻父症候

2020-08-16 13:55魏晓琳
视界观·上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精神分析家庭

摘    要:细田守曾被媒体誉为“宫崎骏之后的大师”。纵览他的四部作品《夏日大作战》(2009)、《狼的孩子雨和雪》(2012)、《怪物之子》(2015)、《未来的未来》(2018),可以发现在他的作品序列中,家庭始终是重要的母题。本文拟借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分析细田守描绘的家庭形象与父亲形象变迁,并借此管窥战后日本“父权失坠”、无缘社会等现实问题。

关键词 :细田守; 家庭; 精神分析; 父亲

细田守曾被媒体誉为“宫崎骏之后的大师”。在他的作品中,家庭始终是重要的母题。自2009年始,细田守开始导演、参与编剧《夏日大作战》(2009)、《狼的孩子雨和雪》(2012)、《怪物之子》(2015)、《未来的未来》(2018)等四部作品。纵观这四部作品,可以看到其中不断复现的家庭图景。在早期作品中,他描绘的是父亲缺席的家庭和掌握强大话语权的母亲,反映出战后日本某种“无父”的虚无缥缈意识;随着步入中年,对家庭和父亲有了更深的理解,细田守重新思索构成“父亲”的定义,试图缝合家庭关系的父亲开始出现;在近期电影中,他着重描绘的父亲形象又转变为努力做好父亲的、各式各样的新手父亲。细田守的镜头下,日本当代社会中父亲与家庭的背离与羁绊被描摹得淋漓尽致,不仅为我们理解细田守的序列电影留下记号,也为我们管窥当代日本社会文化提供了一条道路。

一、“无父”叙事与女性力量

在细田守前两部作品中,“父亲”是完全缺席的。《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女主角花临产前,狼丈夫意外去世,她不得不一个人带领两个孩子艰难生存。“狼父亲”完全缺席了孩子的成长过程。另一面,与“父亲缺位”情形对应的,是《夏日大作战》中,掌控足有27人庞大家族的年届90仍神采矍铄的祖母。这位祖母是武将名门之后,人脉颇广,掌握家族大权,在家庭内外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在她去世后更成为全家族奋起打败电脑机器的精神支柱。然而,如此出彩的女性角色背后却是父辈话语的消隐。在祖母去世后,偌大家族却并未出现一位足以替代她的新家长,一度混乱不堪。与此类似的是,男主角亦是自幼缺失父爱,几乎只靠母亲一人带大,直到来到女主角的家做客后,才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拉康认为,一个家庭最初只有“母与子”的二元结构。母亲为孩子带来一切,这使她成为婴孩最初的欲望对象,而婴儿也极力使自己变成母亲所欲求的对象。然而,“大他者”的父亲介入了这个二元结构,使其变成三元。通过父亲,孩子感受到了自己与母亲都是“缺失”的:母亲是缺失的,否则她不会有欲望(“男根”phallus);自己也是缺失的,否则就能够满足母亲的欲望。于是,孩子从渴望获得母亲,转变为渴望获得父亲的认可,此谓拉康“符号性阉割”。在此论述的基础上,拉康提出“大他者”概念。“大他者”,是“整个符号性律令/规范的具身化”,是“关于注重规则与意义的复杂网络”①。在传统家庭中,通常由父亲间接传达“大他者”的意志,告诉孩子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进而使孩子顺利掌握人类社会的规则,实现“社会化”的过程。但是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由母亲传达“大他者”传达意志的情况亦不鲜见。在《夏日大作战》与《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帮助孩子实现“社会化”的并非父亲,而是狼孩的母亲和夏希的祖母。女性替代男性,掌握“父亲之名”(name of the Father),扮演着“父亲功能”,进而成为家庭中新的权力化身。

这样的影像描绘与细田守的个人经历有关:“我从来没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喝酒或者吃饭,他在我的家庭中几乎是缺位的,作为一个父亲,他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模糊的。”②1967年出生的细田守,少年时期经历的正是“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在家带孩子”的观念巅峰时期。战后,日本从大家族进入核心家族结构。与中国“双职工”家庭占多数的状况不同,20世纪初开始,日本逐步形成了企业“终身雇佣制”,即丈夫一个人赚钱养活全家的“家庭酬金”制度③,“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深入人心。这直接导致长期在外工作的父亲们缺席了子女的成长过程,母亲则承担起照顾孩子们的主要责任。如细田守所说:“以前的家庭模式更像是一种角色扮演或游戏。每个家庭都有相同的角色和功能……父亲外出工作,母亲在家料理家务,家里有两个或更多的孩子。这是一个历来的家庭模式,大家也都在按照這个模式做。”④在“父权失坠”的大背景下,不惟细田守的动画作品有“无父”叙事的特征,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新世纪福音战士》(1985)《犬夜叉》(1996)、《银魂》(2003)、《火影忍者》(2010)等动画作品中,主人公普遍具有自幼丧父的叙事特征⑤。真人电影《家族游戏》(1983)则描绘了80年代典型的日本家庭形象:父亲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不在家中,连教导孩子都得雇佣家庭教师,父子关系名存实亡。“无父”叙事似乎已成为弥漫日本影视界一个挥之不去的文化症候。

二、“寻父”症候与“无缘”社会

在《怪物之子》与《未来的未来》中,家庭图景发生变化。成为人父的细田守重新思索“父亲”的含义,“父亲”形象开始以一种黯淡却真实存在的姿态发声,无所不能的母亲形象则隐退幕后:《怪物之子》中,九太的母亲在开头就因车祸去世,导致九太无家可归;《未来的未来》中,母亲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卸下照顾家庭的责任,转而投身工作。

拉康提出,“婴儿在六到十八个月间,处于镜像阶段,在这一阶段,婴儿首次意识到自我的概念,父亲被假定为缺席的,那是由母亲统御的阶段;此后,儿童进入俄狄浦斯阶段,这是语言的秩序和父亲的秩序。”⑥在镜像阶段,母子处于互相渴望的双向联结中。然而,母亲的离开/缺席,也会相应地给孩子带来痛苦,使孩子感到“被拒绝”。正是这种痛苦,使孩子选择离开镜像阶段,转向游戏、语言等符号性实践,进而进入父亲和语言的秩序。当母亲离去,一瞬间失去所有坐标和支撑的孩子也同时丧失了归属感与安全感,少年找不到确切的信仰与价值观,如无根浮草,惶惶不安,于是开始了“寻父”之旅。然而,在日本“无缘社会”的大背景下,“寻父”似乎变得分外困难。

在日本,“缘”指联结个体与个体的纽带,“无缘”,即纽带的断裂。“无缘社会”一词,即指人情淡薄的日本社会。由于家庭结构的变革、地域共同体的解体、校园问题的愈演愈烈及就业环境的恶化,青少年的“无缘化”现象也愈来愈严重。即使有亲生父母,许多青少年仍因得不到父母的关心呵护或社会的帮助而面临危机。《怪物之子》中,九太丧母后,生父没能及时出现带走九太,使九太沦为无缘少年。几年过去后,当父子二人在街头偶遇,认出彼此的二人却始终各自占据着画面的左右两端,不曾靠近。由于多年不见,生父总是小心翼翼地谨慎措辞。当他自以为在安慰九太:“以后就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吧,忘了过去的一切苦难”时,九太愤怒地指责他毫不了解自己;当生父提出要一起生活时,九太久久不能同意。多年的陪伴缺失,使有血缘的父子“无缘”化了。

生父无法给予足够的父爱和引导,使孩子不得不在“他者”中寻找“精神父亲”。《狼的孩子雨和雪》中,自幼丧父而无法融入人类社会的小雨化身狼形,来到森林,遇见守护山林的老狐狸,从此认狐狸为自己的老师,学习与人类社会截然不同的森林秩序。在同有“尊师重道”传统的日本,小雨在狐狸老师身上未尝不是得到了“父亲的秩序”?《怪物之子》中,九太被强大的妖怪熊彻收养,从此顺利融入了妖怪社会;人类之子一郎彦婴儿时被父母遗弃,猪王山偶然看见后,善心收留养育他十几年,视如己出。在生父身上无法获得的,却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人身上得到了,类似的主题在细田守的影片中一次次复调重现。

三、“父性”重建与“家庭”探索

面对无缘社会危机,日本人开始渴望将断裂的“缘”重新连接。是枝裕和近年的电影中往往重返日本传统家庭关系,向人伦传统回归;山田洋次近几年推出的《家族之苦》再续寅次郎系列的神话,成为日本广受欢迎的电影。从2015年的《怪物之子》,到2018年的《未来的未来》,已为人父的细田守更多开始展示他对“如何成为父亲”这一命题的思考,“试图成为父亲”的父亲们开始比冷漠生疏的父亲占据了更多镜头。

《怪物之子》中,妖怪熊彻自幼丧父,性格幼稚恶劣,因为暴躁、不耐管教孩子而找不到徒弟,被对手称作“大孩子”。不服输的他在人间偶遇九太后,将他认作徒弟,在九太的帮助下,笨拙地开始学着如何教导九太,从“单身汉”努力进阶为师父。在影片前半段,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父亲的诞生。紧接着,长大成人的九太决定离开家庭,回到人间。这一举动极大地刺伤了已对九太产生父爱的熊彻,令他一蹶不振,在宗主选拔大赛上毫无士气,险些败北。然而,重回妖界的九太在熊彻被对手打垮后,大喊着为他加油,使熊彻重获力量,最终赢得比赛成为宗主。在影片结尾,他不惜放弃成神的机会,牺牲肉体,化身九太心中的剑,彻底成为九太的“精神父亲”。同样笨拙的父亲还有《未来的未来》中的丈夫。影片最初,他乐于在其他家庭主妇前“炫耀”自己的“育儿父”身份,而事实上,直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不闻不问”的他才首次担起当爸爸的责任,手忙脚乱地照顾女儿。带孩子时,他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打翻碗筷,逐渐明白要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成为可靠的父亲。

这些新手父亲最初都对如何带孩子十分茫然,在不断探索中,倒分别摸索出不大相同的为父之道:熊彻不似父亲倒仍似大孩子,日常与九太斗嘴。但是,他时刻陪伴着九太,并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的肉身;星野源配音的父亲试着做家务、喂奶、遛孩子。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他并非威严刻板、不苟言笑,而更像是他们的陪伴者。儿子哭泣时,他温柔地安慰孩子,而非一味斥责;儿子学骑自行车时,他紧张担忧地在一边守着,孩子摔倒时他表现得比谁都紧张。可以看到,细田守在塑造父亲形象时,并未遵循一个固定的家庭模式,而是不断探索。“当下是一个没有固定‘家庭模式的时代。这也是这部电影(《未来的未来》)要表达的主题之一。它没有表现一个固定的家庭模式,因为这是一个大家自己去寻找和决定家庭模式的时代。”日本在社会文化层面已进入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更强调文化相对主义,它以理性为根基,以现代人本主义为原则,更多强调父子是两个相互依存又各自独立的关系⑦。在亲情关系中, 父母对孩子,或者孩子对父母, 过去的那种附属关系已经不复存在⑧,取而代之的是平等、和谐的父子、母子关系。模板化的父亲形象已经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新生的父亲。

注释:

1吴冠军.家庭结构的政治哲学考察——论精神分析对政治哲学一个被忽视的贡献[J].哲学研究,2018(04):93-102.

2《怪物之子》导演细田守奇幻新片曝光 新生妹妹引来怪事 男孩为爱踏上险途[R/OL] (2017-05-17)http://news.mtime.com/2017/05/17/1569308.html

3丁有有.当代日本动漫中“父子亲情异化”现象研究[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1(01):113-118.

4 宮田文久,王玉辉.《未来的未来》:一部描绘当代家庭形象之作——细田守导演访谈[J].当代动画,2019(03):60-63.

5宫田文久,王玉辉.《未来的未来》:一部描绘当代家庭形象之作——细田守导演访谈[J].当代动画,2019(03):60-63.

6李恒基 杨远婴 外国理论文选(下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06年11月版本 第530—531页

7 虎维尧.华语电影中的父子主题[J].电影文学,2012(08):19-22.

8栾竹民,施晖.现代日本社会中的“孝”——兼与中国比较[J].教育文化论坛,2015,7(01):9-13.

参考文献:

[1] 张长. 细田守动画电影语言风格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2015.

[2] 吴冠军.家庭结构的政治哲学考察——论精神分析对政治哲学一个被忽视的贡献[J].哲学研究,2018(04):93-102.

[3]丁有有.当代日本动漫中“父子亲情异化”现象研究[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1(01):113-118.

[4] 宫田文久,王玉辉.《未来的未来》:一部描绘当代家庭形象之作——细田守导演访谈[J].当代动画,2019(03):60-63.

[5] 李恒基 杨远婴 外国理论文选(下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2006年11月版

[6] 虎维尧.华语电影中的父子主题[J].电影文学,2012(08):19-22.

[7] 栾竹民,施晖.现代日本社会中的“孝”——兼与中国比较[J].教育文化论坛,2015,7(01):9-13.

作者简介:魏晓琳,汉族,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电影学专业2019级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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