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代导演与第五代导演历史态度之溯源

2020-08-16 13:55周子慧
视界观·上半月 2020年8期

摘    要:《城南旧事》与《活着》分别是第四代导演吴贻弓与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的代表作之一。二者创作观念与手法迥异,但都是通过一人之眼,一家之变复刻一段悲情历史。本文将从叙事,镜头,传统的复归三个层面,对二者进行对比分析,并以此探究第四代导演和第五代导演的历史态度,创作特点及造成这种态度的历史原因。

关键词:《活着》;《城南旧事》;第四代导演;第五代导演;历史态度

一.叙事:块状与线性

《城南旧事》采取的是散文化的叙事,全片主要由秀珍和妞儿,为供弟弟上学偷窃的小偷,宋妈和小栓子三件大事串联,最后以爸爸的病逝,英子告别童年作为终结,表达导演对当时底层人民浓浓的人文关怀以及对亲情、人性、生死的另一层思考。[1]叙事有意留白,多依靠人物对话来阐清来龙去脉,秀珍疯病的根源是由宋妈和另一个下人的闲谈八卦传入英子耳中;小偷缘何盗窃也是由小偷自己主动告诉英子,宋妈的小栓子更是从头至尾从未出现在观众眼前,只是通过宋妈呓语般的叮嘱徐徐展开画卷。

三个故事虽各不相关,但这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块状结构”。故事从英子搬新家进行分流,之前是秀珍和“小桂子”,之后是小偷,贯穿始终的是宋妈和小栓子。片头宋妈即叮嘱自家男人把小栓子带来让自己放心,之后男人骑毛驴的身影又数次出现。虽以爸爸的去世为终结,但搬新家后爸爸的身体就已显颓势。社会政治的阴影也始终在英子的头上盘旋不去,重复表现的枪毙抓人,妈妈数次提醒爸爸的风声日紧……故而,《城南旧事》中散文化的叙事更像是块状与线性叙事的“结合”,既有各自独立的故事板块,又有贯穿始终的线索伏笔,相互勾连。

《活着》则是相对单纯典型的线性叙事。导演有意将时间“政治化”,撷取四十,五十,六十年代及以后的福贵的生活状态及大事件,展现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苦痛命运。以福贵为主,引申出各类人物展开叙事。福贵如何含辛茹苦地“活着”是明线,皮影为暗线。暗线为明线服务,以皮影的动辄变迁体现出人物命运的状态及人物的变化与成长。

二.镜头:跟进与旁观

《城南旧事》在镜头语言上最突出的特点是执着的跟进,深情的凝视,及画卷式的展现,同时不乏声画关系的探索。

影片中出现了大量的推拉摇移,英子学骆驼倒嚼时的拉近是对童趣的展现;秀贞回忆过往时再度拉近是聆听与代入;英子与小偷道别时,镜头凝望着他,逐渐拉远,伴随着渐起的苍凉乐声,象征别离。秀贞在向英子讲述自己初遇学生丈夫,二人一见钟情的画面时,镜头随着秀贞的描述在院子中进行手卷式的推拉摇移。秀珍讲到窗子前二人的相视一笑时,镜头也停在了窗子前默默凝视,声画不同步使得残破的现实环境与回忆中恋爱的甜蜜心动对比强烈。英子在秋千旁回忆自己和妞儿的细语时,镜头似个探秘的孩子般悄悄拉近,英子闭上眼,曾经的喁喁细语响在耳边,伴随着活泼清脆的配乐,英子咧开嘴,尽显孩子的顽皮纯真。

叠印的运用堪称经典。英子搬家时坐在黄包车上,离歌渐起,英子不舍的脸和以前与妞儿,秀贞相处的画面叠印在一起,随着车夫扬起一鞭,镜头静静凝视着马车拐弯,走向另一段人生。结尾亦然,爸爸去世,宋妈回家,英子凝望着宋妈离去的方向,也凝望着自己即将逝去的童年时光,伴随着《送别》,走向历史深处。

这一点与《活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活着》中的两次叠印,一次是在家产败光后,福贵去街上摆摊卖旧物,各个季节摆摊画面的交叠体现了世道变了,时光流逝下的艰难处境。第二次,福贵为养家背着皮影到处唱戏,与之前赌场插科打诨的戏耍已有了本质的不同,虽然艰辛,但充满希望。

与《城南旧事》中日常化地跟进不同,《活着》的镜头语言相对客观冷静,推拉手法只在着重表现人物内心震动时才会使用。龙二枪决时,福贵与之对视,镜头连续两次快速向福贵推进,强化了此事对富贵的冲击,此事也确是全片重要的转折点。

不似《城南旧事》的中景为主,全情投入,《活着》的镜头语言更加克制。赌场门口,失去一切的福贵眼睁睁看着家珍离去,悲愤至极抄起椅子,镜头和围观的众人一般,隐藏在黑暗里,静静看着这出人间悲剧。战争场面则是大远景居多,福贵和春生逃跑最终被潮水般涌来的大部队包围,象征个人无法与逃脱时代裹挟的宿命。《活着》虽也有固定长镜头的运用,但全不似《城南旧事》对悲苦岁月的深情凝睇与脉脉哀愁,更像一个旁观者和忠实的记录者,对身不由己的无力感更甚,对社会批判的意味更浓。

三.传统文化的复归

《城南旧事》中时间的切换依靠的是水井。水流过石槽,通往不同季节,具有典型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象征意味,其独特的“复现”式结构与中国“抒情传统”的重复笔法不谋而合。手卷式的推拉摇移与长镜头的深情凝视体现出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传统审美。《送别》更是贯穿始终,与妞儿和秀贞的告别,对小偷的目送,最后变成童年的挽歌。哀而不傷,充满了传统乐曲的含蓄婉约,充分展现了“淡淡哀愁,沉沉相思”的古典意境。《送别》本是电影中的背景音乐, 但却因其“知交半零落”的抒情性叙事, 同时参与了电影对情节和情绪的铺陈与渲染, 并因其在电影中反复的出现, 而成为了电影叙事元素和风格元素的母题。[2]

《活着》中的皮影也身居要职。在电影中加入中国传统意象是张艺谋的风格,可以说,皮影伴随了福贵的一生。赌场中的亮嗓是身为纨绔子弟的福贵彰显身份品性的工具,“象牙床上任你游”,所唱的也淫词艳曲;倾家荡产,从龙二处借得皮影之后,“文仲心中好惨伤,可恨老贼姜飞雄”唱出了福贵的悔痛愤恨;被国民党掳去做壮丁,得解放军搭救后,“广成子使起翻天印”则暗喻了新中国的到来……皮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东方元素,而与人物命运和国家时局息息相关。大跃进时期,皮影是人们劳碌一天的精神“鸦片”,也是福贵与有庆化解矛盾的载体。即便是文革时期被烧,装皮影的箱子也最终留了下来,以装小鸡的方式承载了新生的希望。所以,皮影不仅是人物内心的外化和赖以谋生的工具,更是一个具有深广内涵的文化符号,它承载着艰难岁月中人们以沫相濡的温暖亲情和未来希冀,昭示了底层民众的文化饥渴与民间艺术的强盛活力。[3]

四.历史态度的迥异

《城南旧事》虽未避忌当时社会的情况:学生被捕,卖儿弃女,封建势力猖獗,民不聊生……但以英子的视角展现,不免就将一切赋予了懵懂,童趣的色彩。虽有惨痛事件的发生,却并未有直接的描写:只知秀贞丈夫被抓却不知当时情状,只知小偷被官府逮捕却不知日后命运如何……连秀贞与妞儿最后的结局,都借的是报童之口,将一切罩在淡淡的朦胧之中。在小英子的有限视域和城南风物的不断叠化里,历史失去其明晰的方向,凌乱地散播在故土的街巷院落和童年的不变心绪中。政治和社会的宏观历史被个人的情绪史或心灵史所取代。[4]导演有意淡化现实的强烈冲突,也无意探究历史的是非,强调的是“时光易逝,故人不在”的缠绵哀愁。

尽管张艺谋较原著做了很大改动,大大减少了死亡并在结尾赋予观众希望,但这并不能减轻《活着》的批判性。有庆与凤霞死亡的直接原因看起来都是意外,导演似乎有意将其归结于“偶然”,实则是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对荒谬现实进行辛辣的讽刺。如果福贵没有因为区长视察而坚持让困倦的有庆去学校,有庆就不会死。如果福贵没有给饿坏了的王教授买了七个馒头又喂水至其噎住昏厥,凤霞也不会不治而亡。但大跃进和文革的社会背景作为电影的“骨架”不能被忽视,所谓不幸,都是个体生命被时代洪流吞噬的社会悲剧。导演不避讳残酷的现实,战场上一望无际的尸体,有庆身上刺目的鲜红,冷静又残忍。

两位导演的历史态度迥异。前者注重以“个人史”代替宏观历史的叙述,后者将国家政治与人物命运进行勾连。《活着》最典型的便是福贵目睹龙二枪决的情节。

前文提到,这是全片重要的情节点。在此之前的福贵,只知道不顾一切地活着,而并不清楚威胁自己“活着”的根本底线。就在龙二被处决后,福贵明白了,要想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对国家体制的顺从并得到身份认同。龙二因何而死?地主的身份及对政府的反抗。所以福贵特将那张成分证明镶在墙上,由始至终从未取下。

也正是基于这点认识,造成了福贵丧子的悲剧。这集中在有庆身上有两件事。第一,有庆将面故意倒在欺负凤霞的孩子的头上。一开始福贵持“小孩子打架,别扯到大人身上”的态度,不以为意,而当那孩子的父亲说出有庆是在“破坏大跃进”时,这无疑触及到了福贵崩得最紧的神经,与政府作对就不能“活着”,因此福贵勃然大怒。其二,就是强行把困倦的有庆背到学校炼钢,只因区长的视察。这并不是福贵渴望得到的表扬的虚荣心作祟,真正的原因仍是枪毙龙二留下的心灵创伤——不积极就可能被认为反政府,反政府就不能“活着”。张艺谋借此对社会进行了强烈的暗讽——对政治的恐惧造成了对政治拼命地顺从,从而发生一连串的悲剧。

而到最后,福贵对于国家政治的信念也淡薄了,从坚定地告诉有庆“鸡长大了就变成了鹅,鹅长大了就变成了羊,羊长大了就变成了牛,牛以后就是共产主义了!”到馒头问到“牛以后呢?”的迟疑,他依旧相信“日子越来越好”,但已不再是对国家政治的希冀了。

结语:

倪震在《电影与当代生活》中曾讲过第四代导演:“由于他们的年龄、经历、所受的教育和知识结构、人生观和伦理观、创作心理和一般性格, 他们是一群具有很深的传统烙印的六十年代人。这决定了他们有很好的继承性, 同时也带来了他们的局限性。[5]第四代导演对于历史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们生于新旧交替的时代,既有对文革蹉跎青春的怨念,却又亲眼见证新中国的成长,这就导致了他们浪漫的“共和国情节”: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让他们想要呐喊批判,却又不忍苛责,所以他们执着地再现玫瑰色的童年,继而呈现出一种温柔敦厚的叙事态度。他们在电影中全情投入,与电影融为一体,达到忘我程度。他们注重个体的抒情化表达,历史的主体不再是大人物发生的大事件,而是个人对于特定岁月的细腻感触。吴贻弓导演选择以小英子的视角述说过往,残酷冷硬的历史被孩童的天真柔化,一咏三叹的离歌,叙事的留白,执着的跟进与深情凝视,融为“诗意”化的影像风格。

第五代导演不然。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专业学生,他们是“红卫兵一代”。金色年代被文革无情打破,他们对国家抱有怀疑,迫不及待地要对过去的历史进行解构。他们是真正叛逆的一代,敢于直面悲剧背后的社会因素,敢于对意识形态和固有观念进行挑战。相比于第四代导演理想化的诗意,他们更注重毛茸茸的生活质感。被第四代导演有意避讳的国家与政治参与叙事,左右人物命运。上文提到,《活着》中,有庆和凤霞的死亡离不开社会因素,这也是导演刻意的改动。相比于原著以死亡的荒诞和不可避免将“活着”放在“形而上”的层面探讨,电影牢牢将生死与政治牵连,从命运悲剧到时代悲剧的转化也是第五代导演着眼于社会现实,宏大历史抱负的体现。

参考文献:

[1]曹子馨.重读吴贻弓的诗意美学——以《城南旧事》为例.戏剧之家[J], 2020,(11),89

[2]刘晓希.抒情传统与现代性 重读第四代诗电影《城南旧事》.北京电影学院学报[J],2018,(05),23-28

[3]沈文慧.存在之思与现实之痛——余华与张艺谋的两种《活着》[J].电影评介,2008(1):45-46.

[4]李少白.《中国电影史》

[5]]倪震.电影与当代生活[J].當代电影, 1985 (02) .

作者简介:周子慧(1999—),女,汉族,籍贯:辽宁大连,学历:本科,单位: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