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传奇爱情

2020-08-17 07:15陈若鱼
女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发廊二姐梧桐树

陈若鱼

01

1991年的深夜,19岁的江簌簌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寂静深夜,重重叠叠的山峦此刻都掩盖在黑暗里,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坚定步伐下山去了。

这里是重庆巫溪县城附近的村里,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江簌簌的家,和许多人一样坐落在半山腰上。

到了夜里,没有一丁点儿灯火,但还好这晚星辰遍布,月色明朗,仿佛是为了给她送行一般。

江簌簌一路沿着崎岖的山路下山去了。

从这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轨迹也截然不同了。

02

江簌簌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了。父母打算把她嫁给城里的一个跛脚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是独子,家境不错,在县城里做点小生意。

但江簌簌不愿意。

大姐和二姐都远嫁去了湖北,在湖北安家落户,她决定去找两个姐姐。江簌簌走到山下的城里时,天已经亮了,她买了一张去奉节的车票,穿山越岭到了奉节,再坐了一夜的船,穿过三峡抵达宜昌。

下船之后,她才发现钱包没了,有个同船的大姐说请她吃饭。

从未踏出过巫溪的江簌簌,毫无防备,等她醒来时已经在一辆旧货车上,手脚都被捆绑着,嘴巴也被贴上了胶带。

她才意识到出事了。

江簌簌被带去了江苏徐州,卖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丑男人做了媳妇,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整整一年。

一年半以后,她生了一个儿子,丑男人渐渐放松了警惕,肯让她出房间来。江簌簌出于母性的本能,没能逃走,她要给小小的婴儿哺乳,她在心里打算好了,等孩子到一岁,她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江簌簌给父母寄了信,告诉他们她已经在徐州生活,丑男人见她已经认命,彻底不再约束她的自由。

很快,孩子就一岁了,江簌簌给孩子断了奶,在一个深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就像当年离开家那样,义无反顾。

她几经周折终于到了湖北,找到了大姐和二姐,声泪俱下地讲诉自己的经历。大姐和二姐劝她留在湖北,这里可以一天三顿吃大米,再也不用吃洋芋了。

22岁的江簌簌没念过什么书,也没见识过世界有多大,看着大姐和二姐安稳度日,联想到在徐州的经历,已经生过了孩子,还有什么好矜持?

于是,她强压下心里隐隐的不甘,大姐和二姐托人给她找了一个家境不错的男人,名叫刘旗,他三年前丧偶,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

江簌簌就在刘旗家里住下了,做了后妈。

03

刘旗比江簌簌大了十岁,虽然长得不太好看,但好在温柔体贴,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她管。

刘旗所有的经济都来源于香菇种植,承包了一大片的山林,所以他们也住在山林,江簌簌站在山林里,忽然想起了远在巫溪的父母,虽然这里的山没有巫溪的山那么高,但一样像一个牢笼把她锁在了里面,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江簌簌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时间一天天过去,一转眼刘旗的女儿15岁了。她越长大越不喜欢江簌簌,觉得她太年轻,太漂亮,充满了危险性,所以处处针对江簌簌。

而刘旗很疼爱女儿,女儿和江簌簌起争执,他从来都是不问缘由地责怪江簌簌。

因为没有领证,也没什么感情,江簌簌很轻易就离开了刘旗。

这一次,她没有告诉两个姐姐,而是一个人去了襄樊,因为没有任何工作经历,又没有学历,她只能在发廊谋了个工作。

而那个年代的发廊,龙蛇混杂,声名狼藉,用女性优势捞钱,傍大款。江簌簌大概也觉得自己已经不清白,又何必矫情,从她被人贩子卖给那个丑男人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毁了。

她在这个行业里,看到了欲望,看到了名利场,看到了声色犬马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簌簌很快找到了一个男人,名叫秦争,是混黑社会的商人,长得挺帅,浓眉大眼的,又高又瘦,但脾气暴躁,还离了婚。

他让江簌簌从出租房里搬去了他名下的一套小房子,江簌簌不满于此,软磨硬泡地让他出钱开了一间发廊。

他对江簌簌有求必应,满眼满心都是她,欣然答应,也经常带江簌簌出门谈生意,或者開车带她去郊外兜风。

秦争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像个混混头,总爱穿衬衫,因为近视,有时候还戴着眼镜,让人看了很是亲切,一点也不可怕。

30岁的江簌簌,早已经退去青涩和柔情,美得明艳而凌厉,已经很有老板娘的架势。

她已然在这座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每年暑假,她特地去看望大姐和二姐,顺便带姐姐的孩子们去城里过暑假,领着她们去汉江的沙滩边游泳,去小广场的照相馆拍照,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

孩子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年夏天,她一头齐腰的浓密长卷发,重庆人特有的白皙肤色,浓眉大眼,穿着玫红色的碎花无袖上衣,配着一条黑色丝质阔腿裤,一双细跟鞋,走路都能自带风情。

她带着孩子们去路边的小贩车上买西瓜,回到发廊的后院,那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几个人坐在树下吃西瓜,知了拼命地啼叫。

那是出事之前,江簌簌在襄樊最后一个平静的夏天。

因为不久后,秦争就出事了。

04

秦争在一场斗争之中误杀了人,因为怕被对方报复连累了江簌簌,他赶回发廊,让江簌簌连夜逃走。

他包了一辆出租车,送江簌簌去姐姐家。

慌乱之中,秦争给了江簌簌一笔钱,“快走,不要再回来了!”

江簌簌泪如雨下,拉着他的手,“一起走,一起走吧。”

秦争摇头:“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那是江簌簌最后一次见过秦争,她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晚上,秦争在出租车外紧紧抱住了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江簌簌却什么都感受到了。

也在那一刻忽然明白,秦争为什么不肯跟她结婚了,在那个黑社会猖獗的时代,他身在其中命不由己,他就害怕连累了她。

不结婚,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可以让她置身事外。

车子启动,江簌簌回头看秦争,他像一尊石像定在那里,目光如炬,但渐渐的消失在了黑暗里。

江簌簌哭了一路,她想起曾经某一个午后,她跟秦争坐在院子后的梧桐树下,秦争躺在躺椅上,头枕着她的腿,眯着眼睛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他说,“怎么没早点遇见你。”

他说,“要不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江簌簌泪流满面,她想起秦争那个凶悍难缠的前妻为了钱上门挑衅时,秦争挡在了她前面。

“你敢动她一下,别怪我无情!”

江簌簌大概就是从那一瞬间,爱上秦争的。

这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爱一个人,却那么快就失去了。

秦争在江簌簌离开第二天,就死在了他跟江簌簌住的那一套小房子里,邻居报警赶来时,他浑身是血,手里是江簌簌的照片。

照片上的江簌簌,穿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还珠格格的旗头装扮,笑得明媚灿烂。

江簌簌在大姐家安顿下来,整日望着外面的稻田发呆,她想过回去找秦争,但她也害怕,直到几天后在报纸上看到了秦争死亡的消息。

她不认识几个字,只看着照片上打了马赛克的躺在床上的秦争,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

她认识那床单,认识秦争的衬衫,那是她两个月前给他买的。

如此鲜活的一个人,唯一热烈爱过她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人世间了。又过去了一个月,江簌簌去了一趟襄樊,发廊已经易主,她站在对街远远地看着,后院的梧桐树从院墙里探出头来,也只剩下残枝败叶。

江簌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05

江簌簌辗转又回到了江苏。

此刻的她,再也不是從前那个一无所有,年轻懦弱的小姑娘了。她站在那个丑男人的家门口,院子里的小孩正在玩弹珠。小男孩也发现了她,目光怯弱地盯着她。

她以为自己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看到小男孩的眼睛那一刻,到底是刺痛了她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母爱。

丑男人从堂屋推门出来,看见江簌簌的时候,愣住了。

江簌簌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周桂生,从前的恨意已经随着时间消散了,她说她来看看孩子。

周桂生显得手足无措,眼里满是笑意,留江簌簌吃晚饭,她没有拒绝。

饭后,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小男孩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周桂生不敢说让她留下来的话,只说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眼看快六十了,身体也不好,父母也都不在了,希望将来江簌簌能照顾孩子。

江簌簌没说话,只是看着西沉的夕阳出神。

但这以后,江簌簌就留在了徐州,每个月来看一次儿子,给儿子一点零花钱,自己则用秦争给的钱开了一家美发店。

是正规的美发店,生意不好不坏,只是年深月久了,那一片的人,都知道那家店的老板娘特别漂亮,只是她一直单身,再也没有恋爱过。

到了2005年以后,交通发达起来,江簌簌回过几次巫溪,父母已经老去了,看到小女儿,哭得肝肠寸断。

一切的恨和纠葛都烟消云散,江簌簌在徐州买了房,又在巫溪县城给父母租了房子。偶尔接父母去徐州小住,周桂生越来越老了,儿子越长越大了,只是儿子跟江簌簌一点也不亲,这一点她也无所谓,只是努力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

如今,江簌簌已经40岁了,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她的美发店从一家开到了三家,在徐州有了两套房子。

回顾过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06

有一晚,江簌簌梦见了秦争。

从19岁逃离家乡开始,她或被逼无奈,或心甘情愿地跟一些人在一起,但真正爱过的人只有秦争,也只有他,是真心实意地爱过她。

跟秦争的那段过往,是她平凡人生里唯一的荡气回肠。

午夜梦回时,她依然会想起年轻的秦争,想起他说话的声音,样子,甚至能依稀感觉到他拥抱她时的温度。

在梦里,秦争像以前一样坐在发廊后院的梧桐树下,枕在她的腿上,夏天的风吹过来,他们一句接一句地聊天。

秦争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江簌簌说,“好啊。”

秦争说,“我要正正经经地给你办一场婚礼,就在三五饭店,然后把你父母姐姐兄弟都接过来。”

江簌簌无限向往,抬头看梧桐树,苍翠的枝枝蔓蔓,生机勃勃,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她却热泪滚滚。

可是她低头一看,秦争消失不见了。

“秦争!”一声尖叫,她从梦里醒来,眼角还带着泪。

可目之所见的只有她的房间,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是黎明之前的寂静,江簌簌再也睡不着了,仿佛还身处在梦里。

她坐在床上,半醒半梦地发呆,等到朝阳破窗而入的时候。

她忽然笑了,她对秦争说,好啊,我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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