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麦浪(中篇小说)

2020-08-20 08:05冶生福
青海湖 2020年5期
关键词:哥哥

1

电梯已到29层了!拿好你的衣服,一出电梯,我俩再往上爬一层楼,穿过那道小门,就到楼顶了,你好像还有点犹豫,人就是这样的,遇事总会犹犹豫豫,要不怎么叫人呢,如果是一头驴,它就不会这样想了。

這道小门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这里我已来了很多次,这门上的锁子只是个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你看,我一拧不就开了吗?小伙子,别那么大声,声音太大了,会有穿黑皮的保安上来了,躲开这些保安还真不容易哟。

我记得第一次来,一进大厅,人家就发现了我,那时的我一身霉味,连衣服都长出霉花来了,人家保安还能不发现我?那时我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连胳膊带腿都软得像方便面,就这样软绵绵地被他们抬出去了。

你问我第一次来这里干什么?一是要账,二是这里有全西宁最高的楼顶,有运气的话,或许我能看见像样点的星星。我知道你笑话我什么,都混成这样了,还想找颗像样点的星星,其实我还是想再听听城市的声音,但更想听到乡村的声音。你是知道的,我来自农村,来自那个遥远的农村,那里我的亲戚们还在盼望着我回去,盼望着我帮他们一把呢!你笑是正常的,我是没钱,比如像你一样,在远离家乡之后,在被人骗了所有积蓄之后,你还是会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

我们在这里相遇,而且还在这西宁最高的楼顶相遇,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走到西宁最高的楼顶。想想,在楼顶上能做什么呢?那就是看星星,看完星星,然后头朝下冲下去,让耳边的风声像乡村穿过杨树林那样穿过我们的耳膜,穿过我们的身体,穿过我们最柔软的心,或许这样我们才能听到故乡的心跳声。

呵呵,你还不承认,我都跟了你一路。看吧,你脸变白了,白得就像这城市夜晚反光的乌云,这是自然,每一个头朝下的人脸都会变苍白,乃至惨白,不过这只是暂时,随后你会马上明白,头朝下时血会涌到你头上,你不会再这样苍白,当然那时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脸,你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穿过,穿过你的记忆。

先让我在这个小门上靠会儿,这个小门上流过我的汗水,我曾为这座楼打过工,从负三层一直干到了三十层,我见证了这座楼从无到有的过程。俯视周围,先是一片荒地,随即搭起一两间工棚,一两间变成一排,随后是轰鸣的挖掘机沉没在基坑里,深沉的基坑常常让人想起空旷无垠,我懂这个词,空旷无垠是不是很文学化?算过来,我也算个半拉子码字的,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我是被命运耽误了的才子,我还会唱呢,你觉得很可笑?一个老人还会唱?我可没有吹牛,我有过舞台,见过了许多的掌声和空洞的喝彩。这会儿我可不想唱,不想在这风声中,不想在这高楼上,在这楼顶上只有风是最好的歌唱家,它能唱出所有城市里醒着的人心中的那一声叹息。

看样子,你是不想让我进这个小门,那有什么呀,我们都是头要朝下的人了,头朝上很难,可是头朝下很容易,只不过是闭眼间的事,就像电梯那样,叮一声到顶了,叮一声到底了,当然我们是听不到叮的,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就像小时候刮过山岗的那阵风,就像当年,我哥哥在山岗上逼着我听城市的声音,但我刚开始只听到山风穿过山岗,只听到扬起的破塑料片在风中乱吼乱叫。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我家马车被父亲赶到了金场,家里只剩下一匹毛驴,瘦毛驴也欺负我和哥哥,一看到我俩,不肯拉车,饲料加棍棒才让它勉勉强强地拉上了车。

那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门口高高的牛粪堆运到地里去。虽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寒冷仍深锁牛粪堆,高高挥起的十字镐只能从粪堆上刮下来一点点表皮。

从早上到晚上,我盼望着下春雪,下一场厚厚的大雪,把牛粪堆盖得严严的,把大地盖得严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躲避几天,可以提着小火炉出去玩。

可我再怎么看天,怎么盼云彩,却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来。

我得乖乖跟着哥哥去拉粪,哥哥力气大,一上午时间他能刨出一大堆来,我俩再往驴车上装。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从家到田地,毛驴要休息上好几次,我们还得拼命推车,每当我使劲推驴车时,我就想着怎样逃脱这个苦差事。可是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那高高的粪堆就在那儿,我是没有任何选择的。

对了,你往那边让让,让我也坐坐,忙了一天,我就想休息会,城市的时间是秒针,每一秒都响得像打雷,可家乡的时间是年针,一年就响那么四次,却什么事都会在这四针中办得稳稳当当,我们还能在这四针中唱唱花儿,作为青海人花儿你肯定熟悉,我们把驴车赶到上坡路时,哥哥总喜欢唱这首花儿:

大雪下给了整三天,

雪花儿飘给了九天。

哭下的眼泪拿桶担,

尕驴儿驮给了九天。

说实话,刚开始我听不懂花儿,哥哥不知从哪儿学会的,本来歌词里有眼泪,哥哥那高亢的花儿调令把这首花儿唱得欢天喜地,一辆驴车,一座大土山,一条斜土路,一个昏黄的太阳,这情景常在我梦中出现。

那绵延的土山能把一个孩子的眼睛遮挡干净,我和莲跟在驴车后,突然哥哥使劲拽停驴车,我和莲紧张地看着哥哥,这儿没有冰,路也很平,哥哥干嘛要停下呢?

哥哥一脸激动,大声地说:“听!你们听!”

我努力地竖起耳朵,可是我耳边只有风声,那挟带着黄砂的黄风掠过不同的东西,会唱出不同的歌声,柳条上唱出哨子样尖细的声音,耳朵上唱呼呼的风箱声,碎纸片上唱哗啦啦的流水声,人家玻璃上唱沙沙的磨刀声。

莲憋住了气听,她和我一样,只听到风声,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声野狗的叫声。

我说:“什么都听不见!”莲也摇了摇头。

哥哥说:“两个笨蛋!再听,仔细点,用心听,是不是有汽车喇叭声!”

莲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莲在城里有一个亲戚,她去过城里,她给我讲过城市,说各种各样的汽车有各种各样的喇叭声。

看着莲的脸,我静下心来,可是耳边的风声却不停地给我说悄悄话,终于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但随后又听不见了。

哥哥痴迷地听着,带着黄沙的风一点也没有改变哥哥的表情,他一脸欣喜,大声喊道:“听,那是汽车喇叭!知道不,在这些群山的后面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车,有饼干,还有铺砖的地面。赛尔东,好好学,考出去,考到那个城市里去!”

哥哥的花儿调高了起来,连驴也跟着哥哥吼了几声,我说:“你唱的真好听,驴都跟着你叫了!”

哥哥咧着嘴笑了笑,却没听出我的讥讽,唱得更高兴了,惹得我和莲哈哈大笑。

对了,哥哥喜欢书,拉粪时都会带一本书,念呀念的,自然哥哥的成绩在班里总是第一。

2

当然,现在你说的也有道理,金窝儿银窝儿,不如个家的狗窝儿。可是我们还能回去吗?我们适应了城市的灯光,适应了城市的水泥,适应了城市的气味,适应了城市的眼神,甚至适应了城市的秒针,别怪我说话刻薄,你回去,走在家乡的路上腿都会闪几闪,故乡那清新的气味会让你打喷嚏打到死,故乡那长长的年针让你都会忘记变老。

看你那样子,来西宁时间也不长,城市的灯光怎么一点都照不亮你的眼睛呀!你说的对,乡村的夜晚是黑的,星星是亮的,人的眼睛是亮的,说的话也是亮的,做的事也是亮的,人心也是亮的。可是也未必,我回鄉村后,那些亮色暗淡了不少,消失了不少。

既然家乡那里都是亮的,你为啥跑西宁来了?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是穷光阴逼上了,可是穷光阴逼的人也不像你,他们不是两手空空来到这个城市的,他们是带着工具来的,钢钎、电锤、灰刀,还有拉面的手艺,不带工具来这个城市就是流氓,比如像你,你带了什么呢?噢,你带了一副麻将,可这麻将属于别人,你只不过用用而已,你出的每一张牌,那三个人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你卖油菜籽的钱干巴巴地交给了人家。对,是输了,你赌输,二八杠是你推的吗,那是人家大老板没事玩的,就像你在农村没事了下棋,一万两万在大老板手里不过是个小石头,而你是学大牛拉粪——胀烂沟子哩。跟你打麻将的那三个人我见过,他们只在大众街,他们是去不了海湖的牌局。

在城市独来独往的都是大狮级的,他们三个人像豺狗子一样搭一起,掏人肠子吃,没有人能从他们手中赢一块钱,比如那个瘦高个喜欢摸头发,对不对,摸一次头发就是一个暗号,摸两次又是一暗号,所以你把钱输给他们很自然,很正常。你跟他们打了好久,关系很好?人家与你的钱关系好,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跟他们借钱,他们会借吗?

这里不是你村子,也不是大树下的下棋,说实话,我还是非常想念当年山岗上的那个声音,我的哥哥肯定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但是至今我还是觉得我没听全,没听准,没听清。

那时我家里的碧桃花终于飘落,我家的地也在叔叔们的帮忙下种完了,天空里,村庄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脑门儿里都飘着一股湿润的味道,那就是大地开耕后散发的香味,经过一个冬天,大地终于醒了,它伸了第一个懒腰,惊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展示着它们的生存。

我们放学回家,来不及喝茶,提着风筝就往村头跑,迎面的风呼呼向我们打来,打得莲的头发散在风中,打得风筝的尾巴呼啦啦直响,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风越大越好,这样的我们的瓦片风筝能高高地升上天空。

我迎着风双手平举风筝,哥哥在那头握着线轴,拉着线,莲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把风筝平稳地放到空中,转身把线轴交给莲,莲紧握着线,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风筝。

风筝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悠闲地舞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都仰头看着天空,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

突然,我们的风筝线断了,莲紧张地用线轴收线,拼命地举着断了的线跟着跑,似乎跟着跑,那风筝就能飞回来,我和哥哥也跟着风筝往前跑,风一阵紧似一阵,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风筝在空中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莲哭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风中,任空旷的风呼呼地掠过我们的耳边,莲的哭声在风中长一声短一声,我们的眼窝灌满眼泪,多年后有人对我们三人在风中哭泣的情景记忆犹新,依然有人还在说这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终于知道两天前的风筝线断的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甘肃淘金场里的冻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钻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着长长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给长长的梯子蒙了一层薄薄的冰,我父亲和莲的父亲踩着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梯子断了,两人掉进深深的洞里,等人们把他们拉上来时,莲的父亲无常了,我父亲摔断了脊椎,大腿上没有感觉,使劲掐都没用。

那天全村人都给莲的父亲送葬,阿訇们在清真寺里挤了一院子,莲的父亲早早地洗了大净,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担架上,那担架放在清真寺台子上,莲头上包了一块红纱巾,坐在担架旁边,她不停地揭开苫布,又小心地盖上,似乎她的父亲随时会醒过来。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抬亡人到坟墓的速度越快越好,大家都认为亡人奔土如奔金。等阿訇们礼完中午拜,给亡人站过者那则(殡礼),人们前拥后簇地把莲的父亲抬到坟上。

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坟园里的黄草,诺大的坟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阿訇的诵经声,莲父亲的担架淹没在野草中,我们大家都淹没在野草中,风在野草尖上来回奔跑着。

这一个月,我们两家都在沉默中承受着,大家小心翼翼的,仿佛谁的一个不经意的叹息会吹散整个家,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也会淹没全家。

亡人走远了,可是活人就得受着,在炕上躺了一段时间,父亲开始烦燥起来,母亲总是不停地劝父亲。母亲摸着父亲没有知觉的腿,空洞的眼睛里顿时溢满眼泪,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掐起大腿来,父亲说这样就能掐活神经,其实是父亲盼望着一点疼痛的感觉,可疼痛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和哥哥吓得脸色都变了。

我和哥哥还是去了学校,第一天莲的座位空空的,第二天莲的座位还是空空的,看着空空落落的座位,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只觉得上学的乐趣全被这两天的事偷的干干净净,我再也回不到快乐的从前了。

送走了亡人,哥哥沉默了好几天,那天他坐在山岗上,唱起了花儿,这次没有歌词,他用“哎”字起了头。

整首花儿只有一个哎字,这个哎字回环往复,一会儿高到天上,吼到高处时哥哥的声音像在刀尖上,他的肺似乎要破裂在这高音上,一会儿又低到水面,那苍凉的歌声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时大人们不让唱的花儿,此时却让三个孩子活过了好几世。

想着父亲,想着莲的经历,我明白,我们的好日子不会再来了,我开始为逝去的美好日子哭泣,哥哥和莲也都已泪流满面。

哥哥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旧手帕,擦掉了我俩的眼泪。

哥哥指着远山说:“听,有没有汽车声!”

看着我俩没有声音,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哥哥生气了。

我从来没见过哥哥发这么大的火,他走过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摇来晃去,我的头就像秋天的苹果快要摇下来了,我盼望着哥哥把我的头摇下来,这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自在的一种状态呀!

哥哥指着远方的山:“听,你好好听,今天你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泪水弥漫在哥哥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哥哥如此悲伤。

我用心听起来,果然能听到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

我说:“我听见了!”

哥哥说:“你替我去看远方的汽车,这是我和你的约定,也是和莲的约定!”

远处的山逶迤在绵绵不绝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层又一层淡淡的痕迹,天似乎就在我们的哭声里一下子黑了。

说实话,那时的情景还在我心里,哪怕西宁城停电了,我心里还记着呢。进入西宁城成为我当时最大的梦想。我在学校拼命学习,那些年流行考中专跳农门,一考上中专就能分配工作,拿光光亮亮的工资,理所当然地当个干部。

第一年没考上,我又回了学校补习,又一年的努力,终于考上西宁的交通中专,那个高兴呀有点像你打麻将赢了钱。

在学校里,我是最勤奋的。当别人与女同学与路灯下卿卿我我时,我捧书学习,当别人打着丰盛的饭菜高谈阔论时,我悄悄咽下从家乡带来的锅盔,我从不抱怨,我感激着命运。当年哥哥让我在山顶上听到了城市的声音,而我现在就踩在了城市的肚皮上,听着它的呼吸,感受着它的体温,听着它呼啸的城市的声浪,闻着能钻进心里的丁香花。走在学校的杨柳树荫下,我多么盼望能让父亲和哥哥也看看这些呀,可是我不敢叫父亲和哥哥来看我,我怕,我怕同学们笑话我。

我记得我来城市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买一双皮鞋,亮堂堂地踩出去。为了这个愿望,周末,我远离学校,到西宁的另一头,捡空瓶子,拾垃圾,夕阳西下时,在湟水河边找一处干净处洗一洗,那时的湟水河还很清。

钱终于凑齐了,我转商店找皮鞋,可是大十字的皮鞋的价格让我看看后就悄悄地溜出来,我只好到小商店去,挑来挑去,在一个偏僻的小卖铺里终于看到合适的价钱。其实这家小卖铺旁边还有更便宜的一家,但我看到了店主坐在轮椅上,旁边站着一个头发乱成麻的小姑娘,店主的无助的眼神,惨淡的生意,西沉的夕阳,城市的另一种苍凉成为另一种剪影,我的心里塞满了苍凉,我走进了他的店铺,买下了人生第一双皮鞋。

我对这皮鞋寄予无限期望,我甚至想过用它来敲开城市的大门,这感觉有点像你第一次来西宁赌博赢得第一块钱,你会觉得热泪盈眶,你似乎看到了推开城市门缝的第一道亮光,你似乎觉得摸到了城市的把手,你似乎闻到城市的香气。是啊,城市的生活真的好美。可那不是城市的真实之光。

我做了一晚上的好梦,做好了皮鞋带给我一切美好的准备,对初来西宁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双皮鞋更能让人体会到城市的感觉呢,千层底的布鞋确实舒服,可是它怎能羞达达的溜进心爱姑娘的眼呢?

早晨,阳光真好,空气真好,心情真好,一切真好。我穿着皮鞋,走进教室,我刻意地跺跺脚,可没人注意我,我又咳嗽一声,有人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疑惑地埋下头。我走到心仪的姑娘身边,可她连头都没有抬,我仔细打量大家的鞋,突然惊恐地发现所有人都穿着皮鞋,也就是说我以前是班里唯一穿布鞋的学生,这让我感觉自己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唯一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已,可是孔乙已还有一点荣誉感,而我却心如凉灰。

我灰色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是体育课,我没有运动鞋,穿着皮鞋没心换布鞋,跑步当中突然感觉脚上凉嗖嗖的,低头一看,右脚皮鞋像青蛙一样半张着嘴,我右脚大拇指惬意地晒着太阳。

我赶紧溜出队伍,趁没人注意溜到补鞋人那儿,才发现皮鞋是牛皮纸外面喷了一层漆皮,我狠狠骂着那个坐轮椅的店主,从他爷爷的爷爷骂到了他奶奶的奶奶,可是一想到那个小孩,我心里平静下来。补鞋人看我可怜,又用一点皮子缝在里面,从这以后,有重要的活动时,我才穿它,小心地迈着小步,避免拇指再次溜出来晒太阳。

是的,皮鞋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城市。

三年的中专匆匆而过,前两届毕业生的分配已出现了问题,本科、大专的都分配不下去了,更別说中专了,到我们这一届中专生时,分配工作已成为过去式,没有了。

我端着铁饭碗进了学校,还没有离校,眼睁睁地看着饭碗碎为一地,有门路的人还是勉勉强强地分了一些小工作,而我空手来到西宁,又要空手回去了。

其他人都出去找工作了,诺大的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宿舍躺了一星期,我病了,我没给哥哥们捎过一句话,守门人看我可怜就让我悄悄住了一个假期,但他说一开学我就得搬走,要不学校会让他搬走。

我不敢回家乡,不敢两手空空地去见我的哥哥,我的父母,我对不起哥哥曾为我们拾粪取暖而冻伤的手,对不起全村人给我摆的送别席。

小伙子,你要真跳吗?要跳还是我应该先跳,啥事都可以急,唯独死不能着急,如果勾命天仙没来到你身边,你跳下去,你还会半身不遂地疼醒,那时你想喊都喊不出来地过完一生,来!我们先坐下来,再听我说两句。

你看看周围,那些楼在灯光中像不像故乡的树,它们在静止中发出声音,你别以为这些楼不会出声,就看你用怎样的耳朵去听这些声音了。现在我俩站的这栋楼是西宁最高的楼,准确的说是海湖最高的楼,这是西宁离星星最近的楼,你能感觉到城市的风声在我们耳边掠过,白天太阳晒烤的地面的温度阵阵地吹到楼顶来,让我们的脸感觉到一点点温热,这是生命的温度。

你再听听,楼顶上你能听到什么吗?你听过老人讲的穆萨在山顶的故事吧,我们每个人都在盼望在高处能听到点什么,不是吗?你不样想,因为你的心被钱迷住了。

听不到,那是正常,你得像我一样,多来这楼顶听听,也就是多来这楼顶死几回,你就能听出点什么来。

就像当年我哥哥让我在山岗上听遥远城市的声音一样,哥哥还是把退学的决定告诉了父亲,父亲气得拍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大腿,那响亮的声音震得我们心儿发颤,父亲眼睛通红,他看到他的未来又多了一层黑暗,他想借这拍打声改变哥哥的决定,看到哥哥决绝的神色,父亲挣扎着爬起来扑打哥哥,哥哥依然站在炕沿边。

“阿达(父亲),你腿脚不利索,阿妈(母亲)眼睛看不见,我就不上学了,我照顾这个家,让弟弟上学,将来好好读书,读到城里去,把你们接到城里去!”

父亲的头吧嗒一声无力地垂下来,他脖子上的骨节似乎在一个接一个的掉落,我听到了那些骨节掉在地上发钝的声音,砸得我眼泪横流。母亲摸着哥哥的头,长长地叹息着,我说:“哥哥的成绩比我好,让哥哥上学,我留在家里!”

哥哥说:“你忘了我俩的约定吗?”

我没有出声。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我听见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听见他在厨房里忙活,一会儿又去了牛圈,哥哥给牛拌料,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觉得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与众不同,母亲摸索着炉子上的茶壶,摸了半天却摸不到,父亲的大腿又红了。

我和莲低着头,快快地吃了半块馍,背上书包,临出门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一块走,可是哥哥躲起来了。他死活不吭声,我知道他这会躲在草房里,用草塞住他的嘴努力不让我们听到他的哭声,哥哥不想看到我们去上学的样子,也不想让我们看到他不能去学校的痛苦,从草房里看着我和莲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

一到秋天,大地脱去它的盛装,田地一下变得空旷起来,你可以在这空旷的田地里撒开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你再怎么跑也永远跑不出这层层的山,就像我们现在站在这城市的楼顶,你永远也走不出这城市水泥的森林一样,那时我和哥哥总会在秋天的山上,望着远方,想着遥远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节,父亲瘫痪在炕,母亲失明,田里的麦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还有堂姐,还有我的亲戚们,他们在收割完自家的田后,总是悄悄钻进我家的地,帮我们收田。

这一年的秋天还是在斋月中来到了。

我家的麦子熟了,等着哥哥一个人收割,哥哥偷偷封了斋,早早地钻到了地里。

九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大地,大地一个劲地往上冒热气。封斋的人们在麦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着烈日,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在风中稍稍吹吹凉风,擦擦汗,又弯下腰挥着镰刀收割麦子。

哥哥的身影淹没在麦浪里,他瘦弱的身子在麦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麦子,在脚上使劲摔打,麦根上的泥土四散开来。哥哥随手一拧就打了个漂亮的麦系子。镰刀在风中刷刷地响着,哥哥手中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麦系子上,踩住麦捆,抓紧麦系子,一拽一拧,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现。

哥哥想把麦捆子立起来,可是他瘦弱的身体却无法让麦捆子稳稳地立在地上,我过去帮他才勉强让麦捆子直立在地里。

突然我家的麦地边有人惊叫了一声,我直直看过去,发现母亲提着馍馍提着暖瓶摔倒在地边上。我飞一样的跑过去,原来母亲不放心我哥俩收割麦田,她提着中午饭,让莲带到了我家地边,不小心摔倒在地边上。

哥哥又生气又心疼,不停地抱怨着母亲,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母亲摸索着杯子,摸索着暖瓶,给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麦子去了,母亲听着刷刷的割麦声,朝着太阳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那一刻,我相信母亲肯定看到了什么,因为我分明在母亲的眼窝里看到好几个细碎晶莹的太阳。

我悄悄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旁边,摘了一朵花,我把花儿插在母亲的黑盖头上,母亲朝我笑了,我相信母亲一定看见了她头上的花朵的颜色。

我拿起镰刀,走向密密的麦田,一镰刀下去,麦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乱的麦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着我高高低低的麦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着我盯着麦田委屈的样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细地听着远方,他听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他脸上的表情真让我感觉他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城市的声音。

哥哥朝我挥挥手:“听,用心去听!”

我胆怯地低下了头,我耳边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声,野鸡在麦地里惊慌地扑棱棱乱飞的声音,还有麦子被风摇来摇去沙沙的声音。

“听,仔细听!”哥哥又一次朝我大声吼道。

我的眼泪下来了,我知道哥哥听见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让我听什么,还是那个遥远的城市梦。是的,过了这么多年,哥哥把这个永远的梦想转让给了我,而我感觉我一天天地远离着这个梦,一天天地聽不到远方的那个声音了。

我不想骗哥哥,我真的听不到了,是的,那个梦离我太遥远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看到我悄悄地躲在麦子中,哥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疯了似的拔了一把麦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开来。有的钻进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进我的嘴里,把牙碜的咯吱乱响,我不敢动,站在麦子中,摇得像一根麦子。

哥哥说:“你不要跟着我割麦,今天你得听远方的声音,听到为止,听不到了你就给我站着!”

我似乎看到又一个父亲在哥哥的身体里复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斋月的麦田里突然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偷李子,我做坏事,我逃课,我翻过墙头看电影,而我再也听不到那次我和哥哥一块听到的城市的声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麦田迷失方向的小鸡,四处都是麦子,四周都是沙沙的响声,四周都是围捕我的镰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是被这密密的厚实的麦子一层一层地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一阵风正掠过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声,这个声音竟然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听过的声音。

我连忙喊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哥哥说:“我一直都能听得见这个声音,就你听不见!”

我真想钻进这麦子里再也不出来。

太阳下山了,我和哥哥回家,我把所有的镰刀工具包一古脑儿地背在身上,哥哥也没有谦让,走到半路,看到我背得横七竖八,不像样子又背到了自己身上。

开斋的邦克声响了起来,哥哥和父母在肃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咙欢快地响了一声,随后哥哥的脸显出难得的笑容。

夜里,哥哥被自己浑身的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没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头上,炕头上放着我的书包,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陪着哥哥去割田,我要带着书包去割田。

站在麦田里,你会觉得踏实,如果你感觉到城市的根脉,你此刻也能感觉到你周围的那水泥森林难道不正像那一株株麦子吗?当然你这会儿看不到城市的麦子,你这会儿只看到了追债人的闪着冷光的刀子。

3

我这人人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多,开个玩笑,为什么偏偏给你说这么多呢?因为我在你的眼中还看到了一点亮光,你只能靠这点亮光才能在城市的大街上稳稳地走下去,才能看见这城市里的麦浪。我口袋里还有半个馒头,你将就着吃吧,城市是讲规则的,最大的规则是先不能饿着肚子,你得先想办法吃饱,你的那帮人赢走你的钱后,不会给你留下一块钱。

吃了它,在我们农村,客人来了福来了,从来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规矩,如果那样会让全村人笑话的。你眼睛红了,嗯,早应该这样,眼泪是上苍给人最后的恩典,不是吗?

那时我在交通职校窝了一个假期,一天下午,有个同学来找我,拍了半天的门,我才开了门,他一见面就打了我一拳头。他是我交通职校里最好的朋友张宁。

他拉着我走在西门大街上,一阵阵烤羊肉的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子,我们在一处羊肉摊上坐下来,店主串好羊肉撒上孜然,铁皮烤箱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儿时把羊肉片贴在烤箱上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眼睛红了。羊肉摊主是个中年人,他友善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一点亮光。

吃完羊肉,又吃了一碗面片,羊肉摊主又送我一个烤饼,我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了。

大西门此时到了最热闹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可看见街头摆的卡拉OK机,张宁怂恿着我们唱一曲,我突然对张宁这么有钱惊讶起来。三年前,他也和我一样,从遥远的乡下两手空空来到这里,而现在他似乎已稳稳地站立在城市里,我却像风中的柳絮,一阵轻风,都能把我吹向任何地方。张宁说,城市的风很大,风来了,你就得跟着走,在这个城市里来来回回吹上那么一两次,你就會成为一个生根的种子。

卡拉OK机前,张宁唱了一曲,就像在学校一样,唱得动情却不动听,我笑着说,没进步呀!你来,他把话筒递过来,周围人开始起哄。

我硬着头皮唱了一句,没跟上节奏,张宁说,继续!我唱下去,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走烂多少双鞋,

脚才会平安,

走过多少条路,

心才会平淡。

走过多少扇窗,

眼睛才会灿烂。

穿过多少条巷,

我们才会遇见。

我唱完后,大家静如止水。

我知道,今天在城市的角落,我丢脸了,过了一会,张宁鼓起掌来,他说,学校里从来没听过这首歌呀,我说我自编的。

走了一路,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不认识,大披头,喇叭裤,点着烟,张宁拉我示意快走。

喇叭裤说,朋友,嗓音不错,能不能到我歌厅去唱两首,给你开工资!

听到钱字,我和张宁停了下来,张宁说,我们过去看看。喇叭裤在前面引路,我们七拐八拐到了歌厅,歌厅名字在闪烁的霓虹灯里明灭着。

我和张宁进去找了一个地方,喇叭裤坐在旁边,说不着急,先让我们看看,听听,今天可以试唱,也可以不试唱。他给我们要来了两杯啤酒,大玻璃杯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迷离的色彩。

张宁轻车熟路,端起来就喝,我拒绝了,遥远的家乡的习惯似乎复活了,张宁说,你会习惯的!我喝水,我说。

然而还是试唱了,还是看屏幕,是我熟悉的歌——《站台》:

长长的站台,

寂寞的等待

……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我抬手擦了,台下一片喝彩,张宁站起来,朝我举杯。

我唱完了,喇叭裤说,工资从今晚算起!

一个月后,我请张宁吃了一顿羊肉串,还是在那个眼睛里有亮光的羊肉摊上,店主笑着说,变洋了,都烫头发了,在我们那儿,女人才烫头呢,我没在意。

嘘!别出声,坐着别动,好像有人上楼来了,在打架,这会别下去,晚上的打架都没有好事,要么为钱,要么为女人!或许那是一只猫吧,对,是猫!在乡下它们可以自由地出入于人家,好多人家的墙不高,它们可以轻松地跳上去,轻松地找到食物。

猫也得遵循城市的规则,每家的防盗门紧得像监狱大门,猫是进不去的,敞开的只有那些垃圾箱,如果运气好,还可能被调料和蔬菜商拴起来,一天给你吃的,等老鼠来了,你喊一声,吓跑老鼠,这时候捉老鼠只是其次,吓老鼠才是重要任务,就像我没工作,去歌厅唱歌一样,我唱完,大家高兴了,开始喝酒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猫也得守城市的规矩,在乡下,捉老鼠是你猫的本分,但在城市,就不一定了,因为城市的下水道养育出了一只只巨大的老鼠,不是一只猫能对抗的,我曾见过一只硕鼠追着一只猫跑,猫吓得钻进我房子里沿墙角跑,我拿着火钳打死了老鼠,比猫大,它死了还对我呲牙!

你初来城市,赌博遇到的还算是三只小老鼠,真正的大老鼠能让你百万散尽,还得搭上妻儿老小和房子。你就知足吧!赌博和喝酒都不是好事。

说起吃的,我还是很想念我们儿时家乡学校里烤的洋芋。

那时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静得似乎都能听到白雪融化的声音。

哥哥在前面铲着雪,我、莲跟在后面,渐渐地我们身后的孩子们多了起来,排着一溜长长的队伍走在雪道上。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来,我把书包交给莲,我替哥哥铲雪,哥哥不让,哥哥说:“这是一条能听见城市声音的道路!”

这么大的雪,哥哥还是没忘记城市的声音!

我说道:“现在我每天都能听见!”

哥哥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弟弟!我每天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其实在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在渴望听见城市的声音。

城市真有那么好吗?

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木锨,我在前面铲雪,哥哥在后面扶着莲,大雪盖住了一切,一条铲出来的雪道在我们面前慢慢延伸,向学校一点一点地靠近。

路终于触摸到校门了,我们打开了教室门,冷风向我们袭来,我们不由哆嗦起来,教室还是那个教室,窗户上只有两三片玻璃是完整的,冷风随时从破洞中灌进来,我们只好东找一片塑料西找一片塑料钉在窗户上,不同的塑料透进不同的光,教室在雪色里显得斑斑驳驳的。

教室里没有炉子,为了取暖,在两排课桌的中间砌了一个长长的火槽,平时放点细煤末子,笼上火,火槽里的青烟慢慢升起来,整个教室罩在云山雾海中,这蓝色的煤烟熏得我们一天到晚晕晕乎乎的,也有人不小心摔进火槽烧伤了。

火槽还有一个好处,我们可以随时把带的生洋芋扔到煤火里,用灰埋起来,等到洋芋香味在教室里飘散开时,再也没心听老师讲课,我们忍不住边偷看着火槽边咽口水,惹得老师也使劲往火槽里看。

可现在教室里一点煤都没有了,我们用完了这一学期的煤,火槽里只有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学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似乎那灰还有余热。

看着大家冻得发抖,哥哥说:“我们挤热窝吧!”

哥哥首先站在墙角,我跑过去,和哥哥挤在一起,接着又有人挤过来,孩子们的重量一点又一点地传过来,在人群中有时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不断的推挤中,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大家越玩越开心,有些人从远处像风一样跑过来,牛一样撞过来,把里面的人挤得嗷嗷直叫,我们身上的冷气慢慢地退了。老师站到了讲台上,大家还在疯狂地挤,老师的教鞭不停地敲着课桌,此时我们身上热乎乎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读起书来。

哥哥还站在墙角,似乎被人遗忘了,听到老师敲击课桌的声音他也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原先的座位走去,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学生,哥哥原先的座位上坐着红脸蛋,红脸蛋看到哥哥过来,站了起来。

看著红脸蛋站起来,哥哥才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红成了布,他定定地站在教室中央,那个悲伤的表情成为教室里永远的定格。

老师微笑了,让哥哥和红脸蛋挤在一起,可是哥哥朝老师笑了笑,朝教室外走去,他悲伤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教室的大门,最后变成雪地里的一个黑点。老师看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哥哥又来了,他背着一背斗干牛粪,静静地等在教室外,背斗抵在墙上,隔着窗户听老师讲,下课了,他才悄悄走进教室,把干牛粪倒进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劲吹气,只吹得他脸色发青,灰尘满面,一会儿时间,干牛粪燃烧起来,教室里慢慢地热了起来,孩子们吸鼻涕声小了下来。

此后哥哥一有空就给我们教室拾牛粪,煨火,这个冬天,我们手上的冻疮少了许多,我们一有时间也跟着哥哥拾牛粪,看着堆在学校后墙角的牛粪,哥哥笑了。

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我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终于从农村考进了西宁的中专,也算是圆了哥哥的梦。

可是真的圆了哥哥的那个梦吗?我活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敢肯定。

4

说实话,站在这楼顶,我也看不到什么,城市的灯光太亮了,那些灿烂的灯光挡住了星星,挡住了夜晚的本来面目。城市也好,农村也好,只不过是土房子变成了鸽子笼,只不过是星星变成了灯光,只不过是人披了一身城市的衣服而已,你把他放到城市,你再把他放到农村,大方的人永远大方,小气的人永远小气。所以这个世界还是有些个永恒的东西。

你说钱是永恒的东西,这话从你这个刚输完钱的赌徒口中说出来也是对的,时代不一样,钱的样子不一样,可是钱的本质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用来换,交换你急需的,交换你没有的。

那时我刚考上中专,全村的人搭份子钱摆宴席给我送行,中专毕业后我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工作,没回过家乡,一次也没有,家乡的人给我捎来话,说我考上学后变成狼心狗肺了,不管家乡的人了。可是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回去,我一个堂堂的中专生,竟然什么都没捞着就回乡种地去,这放到谁身上都是没面子也没里子的事。

那些时间我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星星,想念哥哥亮堂的脸。想归想,做归做,几个月下来,我都熟悉了西宁的大街小巷,可是没有一个工作愿意熟悉我。白天我就像个乞丐到处投简历,晚上给歌厅唱歌,用唱歌来维持我的生活,如果哥哥知道我在西宁城里卖唱为生,他会先打我几十个耳光,再拉我回去种田。

其实唱歌也很好,在这蓝色的灯光下,我能唱出我的心声,看得出来,你对我的唱歌能力持怀疑态度,也难怪,我都胡子一大把了,可是如果我把胡子剃了呢,你还会怀疑我吗!

那时,我情绪低落,当蓝色光芒打在舞台中间的坐椅上,在忧郁的蓝光中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能在这蓝色之光下飞翔,我记得我和恋人分手时也是有这样的蓝光,我总喜欢唱这首歌,这是我和恋人分手时为她创作的歌曲:

忧伤的柳絮,

飞在空中。

孤独的你,

走在风中。

燃烧的酒杯,

再也抚不平你的伤痛。

这个秋天,

你错过了那场温情的风。

每天我唱起这歌,我的心会痛,眼睛总会湿润,如果父亲看到,会骂我没出息,时间长了,总会感觉到从歌厅角落粘到我身上的目光,我看不到,但那目光异样、热烈带着陌生可怕的力量。

一天晚上,我唱完歌曲,喇叭裤把我叫到一张桌子边,桌旁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化着浓妆,两只手上戴满了金戒指,夹着一支细烟,估计里面掺着香精,冒着奇异的香味,和她奇异的浓妆在灯光中怪异。

那女人淡淡说了一句,唱得不错,给我推过来一杯啤酒。

我说,我不会喝。那女人说,到这里混,不喝还能唱。

旁边有个穿皮衣的往我身边凑了凑,不给面子,喝!

喇叭裤也跟了一句,不给张姐面子,就别在我这儿唱了!

我都没明白过来,那个穿皮衣的就把半杯啤酒灌进我嘴里,呛得我鼻涕眼泪抹了一脸,我愤怒地拿起酒瓶,但被喇叭裤挡住了。

我满脸屈辱,但那女人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

一会儿,那半杯酒上了头,我觉得周围迷离起来,我走上舞台,此刻灯光就从我头顶照下来,我觉得我的世界安静下来,是的,只在这会儿,只有在我用心歌唱的时候,儿时那久违的平静降临于我。

你坐下来吧,别像根木桩戳在那儿,我都说了大半夜,你那么站着,腿不疼吗?我说了,死是最不着急的事,跳楼的事更要放一放。说来也怪,我在蓝光下,我在我安静的歌声里听到了家乡,听到了那边的一切,那时在家乡山岗上拼命地想听到城市的声音,如今在城市的楼顶,却想听到家乡的声音,人就这么贱,走到那儿都不满足。

那个蓝光下,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哥哥,想到了那些在山路上我的父老乡亲们,我决定在歌厅里唱一首青海花儿,如果你没有意见,我把那时唱的花儿在这楼顶上唱唱:

蓝烟吗罩住了庄子了

眼泪俩合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俩送哥哥哎

哥哥的背影远了

有点意思吧,你有没有想起你的媳妇,有没有想起家乡那远去的背影,有没有想起那曾给过你温暖的那些背影?

那天歌厅里喧闹的人声低了下来,因为还没有人在歌厅里唱过青海花儿。我唱完后静静地坐在舞台中央,盯着我的鞋,四周安静,一种气息在歌厅里弥漫,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哥哥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学校里的朋友也渐行渐远。

我睁开眼时,眼前站着两个人,都端着啤酒,一个是张姐,一位是我的初恋。没想到连我的初恋都到这里来了,这狗屁城市,我闭了眼,轻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从那以后,我在歌厅中又多了一个项目,就是鼓动大家多喝、快喝啤酒,我站在舞台中央,唱着《九月九的酒》,拿起啤酒,仰头在十五秒内喝光一瓶啤酒,然后朝大家举起空酒瓶,慫恿大家喝光瓶中酒,每到这时,喇叭裤兴奋的哇哇乱叫。

你在怀疑我的酒量,如今我也五十好几了,英雄不提当年勇,随你怎么想。

一次张宁来找我,我请他喝啤酒,他落魄得像一个乞丐,他坐在桌边,心情复杂地看着我的初恋在另一桌陪着几个大金链子,我拍拍张宁的肩膀,淡淡地笑了,想开点吧,坐什么车,打什么鞭,都过去了,你能想到我今天会这样吗,我苦涩地笑了,一个卖唱的。张宁说,这叫艺术!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初恋听到笑声后,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张宁,她给了张宁一个夸张的拥抱,张宁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们说起了班里的事,说呀笑的,谁也不提现在,谁不问对方现在的情况。初恋在我们这里时间长了,那几个大金链子提着酒瓶走了过来,一过来,就给张宁一拳,我急了,拿起酒瓶,朝自己的头磕去,然后举着锋利玻璃碴的瓶子冷冷地对准他们,他们看了看走了。

初恋说,我头上流血了,我说,没事,常事!她赶紧找手绢使劲地擦,在灯光下她的手绢都黑了。

我看了看啤酒,顿时来了主意,我说,要不张宁,你给歌厅送啤酒吧!张宁一听高兴地跳了起来,初恋说也加上她一份。

我叫来喇叭裤,把这意思说给他,他铁青着脸,看了一圈周围,说,你们不想活了吧!就走开了。

下班后,我又去找喇叭裤,我说起了我们的贫穷,说起了找工作的难处,他为难地低着头,他说,我是卖啤酒的,但进啤酒我说了不算,我惊讶地问道,你是老板呀!他说,这啤酒都是圈子里有人专门送,而且价钱都是人家说了算。我明白了,他们是黑道上的人。

喇叭裤想了想,说,我想帮你们,你们每天不能超过五扎,而且只能在后半夜从后门送进来。

白天我在歌厅唱歌,后半夜张宁和初恋送啤酒,差不多送了两个多月,我们挣到了第一笔小钱,我们又到那个羊肉摊子上吃了烤羊肉串,又喝了啤酒,那卖羊肉串的中年老板笑着对我说,学会喝酒了吗?我羞愧地低下头,没动眼前的啤酒。

后来我们三个人回到歌厅已是十点,正是歌厅热闹的时候,我们推开门,里面冷冰冰的,到处是砸烂的桌子,舞台中央的椅子倒在地下,在蓝色灯光的照射下,影子扭曲着,歌厅的角落坐着喇叭裤,他头上淌着血,他对我们说,你们快跑,跑得越远越好,那帮黑道上的人说要卸你的胳膊,钱在柜台上,拿上走!

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没拿钱,我们三人悄悄地从跑出后门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走了。这一分别就是五年。

我没有回家乡,我去了火车站,那里有卸货的,如果够努力,每天都能挣一碗面片钱。

火车一车皮一车皮地从四面八方拉来各种各样的货物,货到车站,大家就开始争着卸货。我刚到那儿,一见货物也跟上去卸,一个肩膀滚圆的人挡住了我,你交费了吗?我说没交,他一个耳光就甩了过来,打得我头晕眼花。他第二巴掌甩过来时被人挡住了,我低着头说我是个中专生,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只想挣着饭钱。中专生!这儿还有中专生卸货,旁边有个尖嗓子对我说,跟我来吧!

我头都没敢抬,跟着他过去了,他在前面走,说,那辆车上是煤,还有粮食,你们念过书的干不了,跟我去卸小件货去,对了,我也有弟弟也正念书!

这样我在这货场卸起了货,全凭尖嗓子的保护,我没再受过别人欺负。后来我才知道,尖嗓子是这个货场的大哥!所以城市里也有好人,只要你付出努力,总会有人照应你的,当然跟狼吃肉,跟狗吃屎,你跟的那三个人是狗,所以你跟着他们永远吃屎,吃一次屎不怕,就怕吃一辈子屎。

5

你看天空越来越亮堂了,是不是有点像家乡的晚霞呀,可在这西宁,亮堂是暴雨来临的预兆,云层越低,反射的灯光越强烈,越亮堂。

雨是好东西,雨是城市的精灵,没有雨,城市就变成一块又干又臭的水泥堆。

这几年西宁的雨多了很多,我刚上中专时,西宁一到五、六月,都不曾见一滴雨,放眼望去,西宁的南山黄中透点绿色,北山永远都是干巴巴的,像个没睡醒的老头,更像没擦雪花膏的老婆娘,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农村现在还说雪花膏吗,噢,开始说护肤品了,说明家乡变了,变洋气,变现代了。

小伙子,你别捣弄手机了,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烦,你那手机一闪一闪更让人心烦。

我知道,你在玩快手,玩抖音,玩直播。可就你这样,不会唱,不会跳,不会溜瓜嘴,又不能脱衣服,你拿什么玩呢?人家都是能说会唱外加跳,偶尔走走光,关注度、礼物噌噌地上去了,你一个老半茬,拿什么提高关注度呢?

那时我拿着一把破吉他,在西门的歌厅里逛了一大圈了,可最后还不是在火车站卸货吗?你玩直播,还不是从你亲戚朋友手中挣几块面子钱嘛,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欠了一沟子的账,朋友们都拉黑了你,你连个屁都挣不上。

钱就是要你实实在在的挣,旁门左道是挣不了钱的。

我在火车站卸了两年货,那天我往车站外走,我突然遇到一个人,他穿着红褐色的西服,打着领带,这不是张宁吗,两年没见,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认出了我,只不过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我一拳,而是矜持地笑着,当他听我说卸了两年货,也积攒了点钱时,他热情起来,说了很多,我很惊讶他的口才,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口若悬河,最后他说有一个好项目,只要肯努力,一年就能发大财,到时我可以脱了卸货衣裳,像他一样穿红褐色的西服,打黄色领带,他开始给我讲起保健品的推介及销售的秘诀。

他还把我带到浴池的大会场去听课,那场面真大,全场子的人都穿着红褐色西服,他们轮流上台讲授自己的销售经验,一个个红着脸,喊着统一的口号。

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有一个人在讲台上边唱边说,台下的人跟着他激动的跳着叫着,张宁说这个人以前是个街头唱歌的,现在好像升到了几级,带着很多下线,日子过得很风光。似乎受了这股力量的牵引,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力量正从我的丹田生起,我也觉得我能行,我看到了我的辉煌未来,照这个算法,两年后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衣锦还乡,让我家乡的人知道我回来了,我带着钱回来了。

那天我取出了仅有的三万块钱,三万呀!放到现在那就是十几万,我郑重地交给了张宁,成为他的下线,拿回了一堆保健品。从那开始,我又在火车站卸货场开始发展下线,也发展了那么几个,也领过钱,但我的三万块钱还没赚回来时,国家开始打击传销,我周围的红褐色西服一夜之间消失了,张宁也不见了,看着半屋子的保健品,我才明白过来,我是用三万钱买了这些破玩意还有同伴们给我的信任。

还是尖嗓子说得对,汗水里泡不烂的金钱口水里烂,不是吗,卖东西靠得钱来货往,赚的就是差价,可是传销赚的是什么,那么一点保健品还真能值成老山参?说白了就是下线给你钱,下线要拿钱就又得骗别人当下线给钱,保健品只不过就是皮影,遮羞布,就像你带副麻将,啪啪一响,指望着发家致富,那是白天做梦还得苫严被窝哩!

我的生意也烂了,我再也没脸在火车站混了,尖嗓子刻意保护我,尖嗓子曾给我借钱让我留下,我拉了一屁股账。但我的那点面子都没有了。

好在,我還有那把破木吉他,我又在黄昏时候走上街头,放好我的包,从此以后我永远低着头,弹着我的破吉他,我不望包,我不看人,我弹着我的吉他,我不想让别人认出我,更不想让家乡的人认出我,说我是拉懒杆,在西宁的街道里要馍馍。

每当夕阳西下时,我非常忧伤,一个晚上我的包里基本没有多少钱,我的一天三顿餐变成两顿,有时一天只吃一顿。

我任头发疯长,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我来。

我突然想起家乡来的那帮杂耍的外乡人来。

那天正是个星期天,“快快,村里来了个马戏团,还有猴子!”莲边说边拉我和母亲往外走,我们一家人抬着父亲全到了打麦场上。打麦场上全是人,全村的人都来了,我还看到别村的人也过来了,我和哥哥把父亲抬到里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这是六个人的马戏团,带着两只猴子,四个大人,三胖一瘦,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大大小小的道具摆了一堆。

村里人没见过猴子,围着两只猴子看,那两只猴子拴在两条铁链子上,链子上血迹斑斑,两只猴子安静地蹲坐在主人的身旁,像人一样剥着瓜子皮,又不停地往嘴里扔,村里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有些孩子专门跑到家里取来了炒大豆,小心地扔给猴子,那两只猴子也剥了皮吃起来,孩子们激动地盯着猴子不停地说话。

坐在地上的一个大人敲起了鼓,一个男孩拿出了两个圆铁筒,我看到那两个圆筒两端开口,细细的,男孩把这两个圆筒立在地上。

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准备忍受痛苦。突然把腿和上身一并,他的半个屁股已塞进了圆筒里,男孩又吸了一口气,脸憋得红红的,接着用了一下力,他的半条腿和胸部又往筒里塞进了一部分。

这么细的圆筒,身体还是折起来的,那是怎样的滋味呀!

艰难挪动,脸通红通红,眼珠子睁得快要跳出来了,从他不熟练的样子来看,他是刚学会。他正像蚯蚓一样慢慢朝铁皮筒里蠕动,他的头和脚快挨到一起了,孩子的头蠕动到圆筒边上时,停了下来,他的眼珠子鼓得像个玻璃球似的,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滚落,他似乎卡在铁皮筒里了。

瘦高个男子的鞭子使劲抽过来,抽在圆筒上,也抽在男孩脸上,那男孩一哆嗦,头和脚终于钻进了圆筒。

那个男孩终于钻出来了,脸色苍白,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停地抬起手背擦着汗水,茫然地看着四周,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我们,木呆呆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眼白。

两只猴子出场了,它们在布置好的铁圈里钻来钻去,每钻一次,那个瘦高个手中的鞭子就会响一次,那两只猴子哆嗦上好一阵子。

演出渐渐到了高潮,只见一只猴子提着锣,像人一样在场子里边敲边走,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转了几圈,瘦高个又挥了一下鞭子,这两只猴子哆嗦得再也不肯往场中走,可还是被那个挥鞭子的大人硬拉到场中,只见那两只猴子蹲在中间索索发抖,鞭子在它们头顶每响一次,它们就哆嗦一次,滴溜溜转的眼睛里闪着无穷的惊恐。

父亲摇了摇头,低声地骂道:“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

终于鞭子雨点般地落在那两只猴子身上,莲闭上了眼,那两只猴子在鞭子下吱哇乱叫,尽管母亲看不见,但那猴子的惨叫声把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少人开始生气了。

那两只猴子终于被打急了,拼命伸出爪子朝那个拿鞭子的瘦高个脸上抓去,那人也不躲,顿时脸上显出一道血印,我们觉得解了气,暗暗为那两只猴子叫好,抓,抓,把他脸抓成洋芋丝。

鞭子挥得更密了,猴子更急,那人脸上显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那三个胖子好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坐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聊天,只有那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两只猴子在鞭子下翻滚,鞭子每响一下,那两个孩子也哆嗦一下,仿佛那一道道鞭子都打在两个孩子身上似的。

哥哥脸色发白,身子在微微发抖,莲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红脸蛋吓得背过了身,马小萍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个亡人。

“哎!那是个畜生不说话,难道你也是个畜生吗?”终于有人说话了,是父亲!

那三个胖子停下了聊天,看着周围寻找着说话人。

那个拿鞭子的瘦高个似乎沉浸在享受当中,他自己脸上的血道道似乎与他无关,当他听到这样的话后,他怒气冲冲地四处寻找着说话人,仿佛这个说话人与他有深仇大恨。

瘦高个终于看到了一个坐在地上的人,准确地说是躺在地上的残疾人,他便提着鞭子往前走,我的心提到嗓子咽上,看他气冲冲的样子,我担心这人的鞭子会落在父亲身上,如果这样,我和哥哥一定先跳出去,挡住他。

瘦高个走了几步就停下了,村里人纷纷朝前涌,那三个胖子紧张地站起来,拿鞭子的瘦高个像挨了一棍做了一个揖,拉着猴子退到了一边。

看到气氛不对,瘦高个又开始敲着锣满场子转起来,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不过看那样子,好像是给大家道歉。

一个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了场子中间,他紧了紧裤带,深吸了一口气,细胳膊细腿,让他显得更瘦更小,我们都能看见他的肋骨一根根绽出,似乎只要一指头,就能捅破他的皮肤,看见他的白肋骨。他似乎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躺在地上。

瘦高个走了过来,说这个男孩会硬气功,邀请村里人上来踩一下,他保证一点都不会有问题,看着瘦骨嶙峋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上去,也不会有人上去。

这时三个胖子也走到场地里来,一个踩在了那个男孩的胸上,那个男孩浑身扭了一下,但马上停下了。

男孩憋着气,脸涨得通红。另一个胖子重重地踩在男孩的腿上,我似乎听见那个男孩的腿叭地响了一声,我想这个男孩的腿可能折了。

最后一个胖子踩上了那个男孩的肚子,把那个男孩快要踩进泥土里了,只要那个胖子稍在上面一动弹,男孩的脸上立马滚出汗珠来,瘦高个开始敲着锣,满场转起来,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大家终于明白这是向大家要钱了。瘦高个敲着锣转了一圈,最后把锣平放在地上,他竟然也踩上了那個男孩的头,那男孩努力地扭动了脸,把那变形的脸朝向我们,那细细的脖子似乎马上会从中间断裂。

村里人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大家都呆呆地望着。

还是红脸蛋的父亲清醒过来了,他走上前去,一脚踢下了那个踩男孩头的瘦高个,又几把掀下那三个胖子,红脸蛋的父亲指着那个敲锣的瘦高个说:“你有儿子吗?”瘦高个紧张地摇摇头。

红脸蛋父亲又说:“这个孩子是你的亲戚吗?”

瘦高个听明白了:“不是我亲戚!”

啪,红脸蛋父亲的巴掌打在瘦高个的脸上:“不是亲戚,就这样欺负吗?又打猴子,又踩人,你们还是不是人?”

几个小伙马上围住了这四个大人,这四个大人仗着手里有大刀,虎视眈眈地盯着村里人。当看到有人拿来了铁锨,拿来木棍。那四个大人抬着东西往人群外挤出去。

“慢着,听我说几句,出门在外,大家都会遇到困难,大家看在这两个孩子的面上,每家每户舍散点粮食,也算是一个善功!”老阿訇发话了。

我和哥哥朝父亲望去,向他征询意见,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和哥哥还有莲飞快地奔向家里,提来半袋粮食。

村里人每家都带来了粮食,倒在打麦场中,一会儿时间像个小山,那四个大人诚惶诚恐地望着麦子,张大了嘴巴,他们从没想到收了这么多的粮食,他们又开始发愁,这粮食怎么带走。

于是村里人又带来许多袋子,帮他们装好,临走时,又告诉他们不能打猴子,也不能踩孩子,他们答应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别村的人笑话我们,说那个马戏团出去后就把粮食卖给了另一个村,分了钱跑了。我们村有人就问,舍散出去的东西还要打听去处吗?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不过听说那个马戏团的人再也没有演过打猴子和踩孩子的节目,至少在我们这个山沟里没有。

这个故事在我脑子里经常出现,尤其那几个大人站在孩子身上的情景,不过我是想明白了,这世界上两种人的眼泪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泪,二是穷人的眼泪,当你见到这两种人的眼泪时,你可得小心了。

6

转眼到了秋天,我在街头唱了多半年了,天气凉了,我再也不可能去学校蹭住了,在别人的介绍下,我去了海湖工地,一来可以在冬天守守工地,二来可以在尚未建成的房间里蹭住,我刚到时工地的活还没有停。我的任务是每天推水泥车,抬砖,抹墙,凡是大工不干的活我都要干,在大家休息的时候我给大家唱花儿,逗大家开心,说实话,我编了好几首带颜色的花儿,那些光棍汉们听了满脸红光激动得睡不着觉。

我俩现在脚下的这楼就有我的汗水,怎么样,高吧,我是从地下室一直干到了楼顶,这楼顶的防水还是我和几个工友铺的!所以我熟悉它,就像你熟悉你的麻将牌,对了,等会我还要告诉你我们要跳楼的地点,那儿缺了几根栏杆,不远,只几步,几步跨过去了,往下跳就行了!

你脸色很白嘛,在城市乌云的亮光下你可以直播,你可以说你在楼顶见到了城里的麦浪,可以站到楼顶的最边缘拍个直播,说不一定你可以一夜成网红,那时你就可以卖东西,吆喝,挣棒棒糖,挣礼物。

你的腿有点抖,那才不是风吹的,你还没有我们当年跳楼的气势呢!那年这楼盖起来了,我们把楼打扫的干干净净,交出钥匙后,就没有我们什么事了,我又得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这老板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玩了失踪,我们几年的工钱,说没就没了,你骗谁都可以可是不能骗血汗钱哪!

那是一个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几个工友分开走到楼顶,你看到那个通风口了吧,我们几个人就站在那儿,从那儿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人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地上还铺着大红气垫,夕阳红得像脸蛋,是那种让人想哭的深红色,给我们每个人涂抹了一层颜色,我们身后警察站在小门上,劝着我们,说人生不容易,说要想开,不能拿命不当回事,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站在楼顶上,看着下面,城市的风从下面翻滚上来,复杂的气味在空中上升盘旋缠绕,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城里的麦浪,城里的麦浪味道有点杂,那种混合的味道,在夕阳下悲壮的静止不动,每株麦子都闪烁着它特定的色泽,不像家乡那纯一色的麦子,这五颜六色的色泽正是我们不能把握的,多年以后,我看过凡高的星空,在光中,所有的一切光线都在旋转,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线围绕在物体周围,这些光应该就是物体另外的一种样子,我们所看到的与凡高的星空有点像,我们站在楼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真正的家乡的声音,一种呼唤,一种包含了家乡的色泽、声音、情感、味道的神秘之声,我想我们都听到了那种声音,因为我在大家的眼窝里看到了些细碎的水花,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我觉得这会儿应该唱一首歌,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一个人快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想着这个世界的人都不要忘记他,所以临刑的人会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有人说一些名言,这可能都是大家的心理,这会儿我应该唱首歌,这歌不能是流行歌曲,在这城市的风中,它会缥缈无力,在这楼顶唱的只能是青海花儿,还有家乡的味道:

上去这高山 这哟吔呀哎嗨哎嗨哟

哎哟望平了川哟

哎嘿哟哟望平了川

哎哟平川里 哎哟哟一朵才开牡丹呀

这看去时容易 这哎嗨哟吔呀摘呀

哎哟其实呀难哟

哎嗨哟呀摘去时难 哎哟摘不到

哎哟手里也是枉然

大家安静下来了,一个工友站了出来,他说,今天只我一个人跳,我跳完后你们逼着要钱,我的那一份寄给我的婆娘娃娃。他说完走向楼的边缘。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对我的嗓子无比信任。我说,跳之前,我给大家唱了个花儿。

冷不冷,冷了跳跳,搓搓手,这是夜晚,城市的夜晚,楼顶的夜晚,虽然城市的热浪能从下面吹上来,你能感觉到一点热量,但还是冷,这水泥的城市就这样,太阳一出来,热得快,太阳一落,冷的像屁股,这一热一冷之间就是人间。

这夜还很长,对于只能看到城市灯光的人来说,夜晚也是一种上苍的疼爱,在夜晚,人们可以用梦来抚慰那结着血痂的心灵,谁的心上没有血痂,除非他是鐵人,铁人在雨中还会生锈,还会锈成洞,所以血痂应该是人的常态。

黑暗是种力量,尤其在今晚这样的时刻,什么力量呢?就是生的勇气和死的勇气,比如我俩,我俩为了跳楼,一块走到这楼顶,能走到这楼顶,就是生的力量,跳下去就是死的力量,还有一种力量,也应该算进黑暗的力量,这种力量会让你忘记自己,让你消失,让你肉身不倒,心如死灰。

都这么晚了,还是说说那只家乡的鹰吧。我先从哥哥的白鸽说起。

现在我全想起来了,哥哥的鸽子窝就在西房檐底下,鸽子们每天落在西房顶上,在西房顶上慢悠悠地踱过来踱过去,它们永远不着急,它们永远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哪怕天空中突然出现老鹰,它们只是匆匆跳下房顶,钻进窝,它们知道只要哥哥在,它们就不怕。

哥哥很看重他的鸽子,为这他和父亲吵过好几次。自从父亲瘫痪躺在炕上后,看着自己的世界竟然缩小到屋顶的几根破木椽子,而且能目测到这块地方的面积,父亲的心情和脸一样灰暗,哥哥的鸽子时不时地飞进屋子里,留下一屋子羽毛,甚至有时还留下一两摊黑白相间的鸽粪来,这让父亲更为恼火。

父亲开始和鸽子们较上了劲,一次父亲竟然抓到了一只在炕上跳来跳去的鸽子,他用双手扒拉到窗前,把鸽子狠狠地从窗子里扔出去,还好鸽子快摔到地上时展翅飞起来了,没有摔坏,可是哥哥却为这和父亲几天没说话。

说来也怪,自从那次摔鸽事件之后,那些鸽子们再也不进屋子里,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可是有一天一只刚从鸽子窝里爬出来的小鸽子,愣头愣脑地进了了屋子,甚至还跳上了父亲的炕头。

它歪着头看父亲,父亲也歪着头看它。

看哪,这是怎样的一只小鸽子,雪白一团,身上还有一些黄毛没有褪尽,使它在雪白之余似乎罩了一层黄雾,红红的眼睛,有个性的大鼻子,哥哥曾指着它的大鼻子给我们自豪地说这是纯种的军鸽,是他好不容易换来的。

那天的氛围也很奇怪,阳光正透过木窗户,慢慢飘落在父亲身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恰到好处地罩住了白鸽,使它罩在一种神圣之中。

父亲看着看着,眼睛不知不觉红了起来,他朝它伸出右手,那白鸽竟然顺从地跳上了父亲的手,父亲轻轻地抚摸着鸽子,仿佛像一个婴儿。

等哥哥进来时,那只小白鸽在父亲的被子上走来走去,哥哥的脸都吓白了,可父亲像一个婴儿一样看着它在被子上走来走去,丝毫没有轰它的样子,哥哥才放下心来偷看着父亲的样子。

小白鸽一天比一天大,黄毛褪去后,全身上下一团白,红宝石样的眼睛,豆大的鼻子,让人不由得想摸一下。

这两天哥哥这儿总有一个城里人来,总想跟哥哥换小白鸽,可是哥哥不答应。那个城里人出价一次比一次高,可哥哥看都没看他一眼,再说了我和莲也不想让小白鸽走。

当我们放学回家,走进院子,把手一扬,小白鸽就会飞过来落在我们的手上,用豆子样小嘴在我们手指缝里啄来啄去,啄得我们心里直发痒。

春天的村庄,一片活气。父亲说,万物都活了起来,我说,石头也活吗,父亲说石头也活了,不信你去摸摸,石头上面都出汗了呢。

母亲在旁边笑,哥哥更忙了,他把平常用的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比如茶杯放在面柜上离柜扣子五指的地方,从炉子往前走三步,抻直手就能摸到杯子,盐和茶叶盒就放在離茶杯一手掌的位置上,馍馍放在小柜子的第二层,水缸放在面柜和炕的角落,舀水杯倒扣在缸盖上的最中间。

莲也知道,我们家东西都有固定的坐标,固定的位置。母亲失明后,我们努力使每一件东西的位置固定下来,家里有亲戚来,很容易把东西弄错位置,我和哥哥凭着记忆不厌其烦地把它们一一放到原位上。

那天父亲的远房亲戚来串门,他喜欢乱翻东西,喜欢到每个房间,看东看西,哥哥就跟在他后面,他每看一样东西,就随手乱扔,哥哥在后面又把东西放回原处。这个远房亲戚终于生气了:“我是你们家的亲戚,你们把我亲戚般的待着,贼一样的防着!”

母亲尽心尽力地招待着他,却换来的是这个结果。

父亲对那位亲戚说:“你是我的亲戚,你再看看我媳妇的眼睛,你把东西放错位置,还让不让她用了!”亲戚才恍然大悟,连连向哥哥道歉。

在我的印象中,哥哥的个子没长,似乎永远就那么大,只不过比原先胖了,有人说,如果劳动的时间太早,孩子的生长发育就会受影响。

又是一个舒适的下午,我和莲放学回家,我们似乎飘荡在醇香的空气里,远处树林里的绿意更浓了,种子刚下地,一些鸡躲过主人的眼睛,偷偷从家中跑出来,跑到地里刨种子吃,这个时候天空总会飞来一两只鹰,它们紧张地搜索着地上的活物,随时准备俯冲。

跳过那条小河,就看见哥哥边朝我们挥手边向田里跑,一只鹰正盘旋在我们头顶。

肯定是鹰又看上了谁家的鸡,我们也跟着哥哥往前跑,可是地上的鸡们都警觉地跑回了家,而天空里还飞着一群鸽子,听那慌张的不成调的鸽哨,应该是哥哥的鸽群,在哥哥的招唤下大部分鸽子都急匆匆地落在院子里,可是小白鸽还惊慌失措地在天空里飞,老鹰盘旋的高度越来越低,小白鸽开始忽东忽西乱飞,哥哥急得拿石头朝老鹰扔,可是老鹰仍然倔强地扑向小白鸽,我和莲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

小白鸽又一次躲过老鹰的扑击,突然转变方向往树林里飞去,老鹰也跟过去,高速飞翔使它来不及躲闪扑到眼前的树枝,它的翅膀还是刮到了树枝,老鹰顿时失去了平衡,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被树枝枝丫刮擦着掉到地上,受伤的翅膀耷拉下来直发抖,它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疼痛的翅膀使它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远处一群孩子正拿着石头朝它这边飞奔而来。

小白鸽得救了。看着大树底下绝望的老鹰,我们压不住怒火,老鹰捉小鸡已在我们村上演了好多次,我捡了一块大石头,对准老鹰扔下去,可是被哥哥挡住了,石头滚落在一旁,我周围挤满了拿石头的孩子们。若不是哥哥阻挡,石头早已落到了老鹰身上,老鹰在孩子们愤怒的眼光下绝望地抖着它受伤的翅膀。

哥哥让我跑回家取背斗。我冲进家门大喊:“我们抓了一只老鹰!”

母亲说:“放了它吧!”

父亲说:“放了它!”

我说:“它飞不起来,翅膀折了!”

父亲说:“你带回家!”

我把背斗拿给哥哥,并把父母的话告诉了哥哥。

哥哥小心地把背斗反扣在老鹰身上,看着柳条编成的牢笼扣了下来,老鹰不甘心地啄着柳条,想啄一条路,拼命钻出来,可是背斗密密的柳条挡住了它,它像一个老头似的在背斗里绝望地喘气。

哥哥又用一个木板塞到背斗下面,轻轻一翻,连木板带背斗翻转过来,这下老鹰全装在背斗里了。哥哥和我带着老鹰回家了,莲把小白鸽装在书包里,一路上那书包里的小白鸽不停地抖动着,把莲的书包盖弄得啪啪响。

父亲看了看背斗里的老鹰,对哥哥说:“放在炕上吧,这两天外面有点冷,可能会冻伤伤口。”

父亲又让哥哥到村里老中医那儿买点跌打丸和纱布,回来后小心地给老鹰伤口敷上药。

背斗上面大,下面小,这样老鹰只能难受地窝在背斗的底部。父亲又让哥哥取来铁丝,这些铁丝都是父亲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的。拿着铁丝的父亲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我们终于又看到父亲温顺的一面,他拿着手钳子,耐心地把那些弯弯曲曲的铁丝一根一根地捋直,又小心地把两根铁丝拧在一起,编起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小孔,我们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细心过,父亲努力地把每一个孔编圆,粗号的铁丝在他手里听话地变成漂亮的网。

过了三天,笼子只剩下盖没有编,此时手钳子上的塑料皮都快掉皮了,只留着明晃晃的铁把,父亲的手磨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水泡烂了,变成了厚厚的老茧。母亲总是趁我们不在,摸着父亲的手,责怪他的固执。

可是父亲停不下来,他说:“快结束了,快结束了!你看那老鹰窝在背斗里多难受。”说完瞟了一眼自己的腿。

父亲的笼子终于编完了,空间足够大,能让老鹰展开一半的翅膀,老鹰这时也习惯了和我们相处,顺从地让哥哥把它放进铁笼子里。

老鹰的伤口一点一点变干了,血痂慢慢掉落了,老鹰不时地在笼子里扇动翅膀,扇起的风吹得父亲的枕巾一动一动的。

村里人听说我家抓了一只老鹰,都过来看热闹。说着说着,人们就说起了老鹰怎么坏,一年中抓走了村里的多少鸡,这些鸡加起来能买多少东西之类的,还说老鹰的指甲系在孩子身上还可以辟邪,鹰的什么部分能治病等等,父亲听着听着就沉下脸来,再也不看说话人,只是定定地望着笼子里的鹰,让说的人觉得很没意思,讪讪地走了,为鹰父亲惹了很多人。

父亲刚开始给鹰喂馍馍,过了一些时候,老鹰的毛色变得土沉沉的,那闪亮的光泽渐渐褪去,像一块破铁皮锈迹斑斑,老鹰不时呆呆地望着窗外。父亲躺在炕上,也定定地望着老鹰,还不时地与老鹰说着话,说着说着把在一边的母亲说笑了,有时又把母亲说哭。

最近,村里一户人家的牛从山上滚落下来,阿訇的刀子还没来,牛就入定了,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没经过阿訇的刀子宰的都算死肉,我们不吃死肉。这样那户人家打算把牛肉送给附近的汉族朋友,听到消息,父亲就让我和哥哥去他们家要点牛肉,那家人经不住我和哥哥的死缠硬磨,从牛大腿上割了一大块给了我们,我和哥哥高兴地拿回了家,怕它腐烂,又用绳子小心地吊在地窖里。

老鷹吃了几次肉,毛色一天一天地亮了起来,眼睛变得有神了。父亲似乎更喜欢它了,每天用小块肉喂它,每天跟它说话,有时父亲会突然不说话,静静地望着笼里的老鹰,仿佛在听一个古老的故事。

春天的风轻飘飘的,跑在风里,就能在春天浓厚的香味里飞起来,我记得春天的梦最多,常梦见自己在飞翔。

在春天,我们好多人交不齐学杂费,辍学了,老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体谅着我和莲的难处,只拼命地向其他学生催着学杂费,从来没向我们要过学杂费,但这比要学杂费更让我们难受,它一次次放大着我们家庭的不幸,一次次刺激着我们敏感的神经。

是的,我父亲是个瘫子,我母亲是个盲人,莲又是个没父亲的孤儿。每天上课时,我俩低着头听课,好像全班就我俩是吃白食蹭课,我们害怕老师的眼睛,我们更害怕老师向别的同学提学杂费。

我们的学杂费已拖了一个月了,父母也应该知道学杂费的事,但他们也从没提过。

一次全校大会上,校长说将要开除没交学杂费的学生,这一天我和莲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的杨树冒出了新芽,从树梢上,树干上渗出一团团绿雾,路边的草儿也刚刚露出珍珠色的小芽,辣辣根的叶子正伸展开来,如果再往下挖一点,就能挖到胖乎乎的根,放在嘴里,一股清香又带点辣的味道在舌头上弥漫开来,这是我们没有零食时代最好的零食。

我和莲坐在河边,远处的太阳正打算慢慢回家,它的余光给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色,河边的石头都变成了金黄色,我端详着手里的每一块石头,它在夕阳里变得金光灿灿,如果它现在变为一块金子该多好,它能让哥哥回到学校,能交清我们的学费,莲还可以买到画画的颜料,我可以买到摆放在商店里的连环画。可是天一黑,石头又变成了石头。

莲说,我长大了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供那些不能上学的孩子。我说我也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多很多的书。

太阳慢慢往下落,天空的金黄色变成了橙红色,石头从金块变成了红土,莲给了我一根辣辣根,在清水中洗过,干干净净的,我放进嘴里慢慢嚼,可是今天却尝不到一点香味,我俩静静地望着太阳慢慢沉到西山下。

我们盼望着这一天晚上我们不再醒来,我们盼望着明天的太阳不再升起来。

我和莲做了个重大决定,但没有对家里人说。

太阳还是不长记性地升起来了,红红的颜色中加了一点温度。大家坐在炕桌周围,哥哥帮母亲给每个人倒好奶茶,炕桌上掉了几片瓷的铁碟子里放着馍馍,所有人刚从饥饿年代的阴影里穿过,因此馍馍的摆放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样子,经常吃的黑青稞面馍放在最上面,而我们喜欢吃的白面馍放在最下面,父母亲绝对不会让我们绕过上面的青稞馍吃下面的白面馍,但对我和莲例外,那黑青稞面馍不好吃,酸得能倒人牙口,不像白面馍那样香甜顺口。

哥哥先把上面的青稞馍拿到自己跟前,掰开,哥哥的心思我懂,他想让我直接吃白面,在他们看来,我是家里唯一的学生,最应该吃白面馍。可我还是把手伸向青稞馍,父亲带着一点诧异带着一点赞许看着我。

沉默的早饭吃完了,母亲开始在炕上摸索整理我的书包。

“阿妈!我不上学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父亲扭过头问道。我又小声地重复了一次。

啪!一道耳光甩到我脸上,我的右边脸又烧又痛,我等着另一记耳光的到来。母亲怕我又挨打,抱住了我的头,只听啪的一声,我没感觉到痛,父亲气急败坏地挥起的火钩却打到母亲身上,母亲小声地呻吟了一声。

父亲见母亲紧紧抱住我的头,生气地把火钩扔到地上,笼里的老鹰惊得扇了好几下翅膀,满屋里是老鹰刺鼻的膻味和羽毛的味道。

父亲说:“好!你英雄!你和人打架,我忍住了,这次你不说个理由,我就不饶你!”

看着父亲的样子,今天我不说清理由,父亲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哥哥也冷冷地看着我,我能理解哥哥,是他给我了上学的机会,可是我……

“我没交学杂费,老师说要开除我和莲!”我小心地说道。

只见父亲像被棍打了似的瘫下去,躺倒在被子上,他不再说话,侧过头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鹰,父亲在我面前从没有露出过他的痛苦,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了,刹那间,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把似的,我决定不上学了。

望了半天鹰,父亲对哥哥说:“由素夫,你去把那个驯鹰人叫过来,就说我有事!”说完再也没敢看笼里的鹰,笼里的鹰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蜷缩着翅膀,低着头,失去了往日的活泼。

我知道那个驯鹰人,那人有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你,那目光能让你从头凉到脚,见过他驯鹰过程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阿訇爷经常认为他折磨不会说话的动物而批评他。

透过笼子,我似乎看到了我们家的鹰在驯鹰人冰凉的目光中,头上套了黑布套子,饿得摇摇晃晃,似乎看到了它被驯鹰人甩得头晕眼花,大限将至,我们都知道这个过程叫熬鹰。

哥哥来了。但他身后跟的不是驯鹰人,而是那个鸽贩子。父亲非常吃惊。哥哥一脸凝重,对父亲说:“阿达,今天我们放了鹰,我把小白鸽卖了,交学杂费!”

父亲眼圈红了,低头望了望笼里的鹰,鹰的翅膀也动了一下,我似乎看到了鹰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哥哥还是和鸽贩子吵了起来,哥哥绝望的语气里都有快哭的感觉,我冲出屋门,从哥哥手中抢过小白鸽紧紧抱住不放,看着我的样子,哥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把鸽子给我,我不能上学了,你和莲不能再离开学校!听话!”哥哥说到最后,已是生气的样子。这时莲也听到我家院里的吵闹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听说我们要卖小白鸽,她一把抓过去,放声哭起来,这一哭倒让那个鸽贩子没了主意。

鸽贩子听说我们的情况,父母残疾交不起学费才卖小白鸽,沉吟了半天,最后他说:“这样吧,我先付钱,付双倍的钱,小白鸽你们先替我养着,等它大了,我再来抱吧!”

“真的吗?”我和莲异口同声。

“穆民不说谎!说到做到!”鸽贩子一脸郑重。

鸽贩子又到屋里看了看父亲,互说了赛俩目(问候语),匆匆地离去了。父亲说:“你们替他养好了!”

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课堂上把学杂费交给老师,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也不用担心老师那惊心动魄的提醒了,这一学期我们就能安心地读下去。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篇课文是《春天到了》,我记得那天老师让莲朗读,莲读的有声有色,老师让莲读了两遍,老师说莲把春天的感觉都读出来了,不像有些同学把春天读的苦巴巴的,像抢了手中的馍馍一样,我们都笑了。

这一天是个星期天,田里的麦苗已长出了一拃,远远望去,田里铺了一层绿茵茵、毛茸茸的毯子,村庄周围的树木上也披了一层绿烟,春日的阳光里柔柔地温暖着人们的眼和心窝。

村庄外的田野里走来一支奇特的队伍,我和哥哥抬着一副木担架,哥哥在前面,我在后面,父亲半躺在担架上,他的右手提着鹰笼子,鹰笼子在担架旁边一晃一晃的,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鹰在笼子里激动起来。莲在后面扶着母亲,给她说着远处树和麦苗的颜色。

走到开阔地,父亲让我和哥哥把担架放下,哥哥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父亲让我俩坐下。春天的风正柔和地摸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摸得我们的心也柔起来,我和哥哥一身汗水被春风摸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造物主赐给我们双腿,是让我们在大地上行走的,造物主赐给鹰一双翅膀,是让它在天空中飞的,我们把鹰圈在笼子里是有罪的!”说完父亲突然打开了鹰笼子,可是鹰却躲在里面不出来,似乎它已习惯了呆在里面,那眼睛望着父亲,满是眷恋,父亲有点急了,挣扎着坐起来,手伸进笼子里,把鹰抓了出来。

此刻它自由了,但突如其来的自由让鹰有点无所适从,它呆在田地里一动不动,蜷缩着翅膀,呆呆地望着周围,似乎这空阔的田地不是它的落脚处,它试探着迈出了一小步,随后又小心地在田地里走来走去,我们多么盼望它展开翅膀飞上蓝天,可是它那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翅膀,已经忘记了蓝天和白云。

父亲说:“关在笼子的鹰永远也飞不高!”

果然,那只鹰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一点不肯离开我们,父亲脸上渐渐有了悲伤的颜色,我们知道父亲给了鹰飞翔的机会,可是这会它却飞不起来,一阵悲伤顿时击倒了我们,我们一家人呆呆地坐在田边,望着鹰像只鸡一样耷拉着翅膀在田地里走来走去。

母亲说:“我们到山上去!”

父亲点点头,可是望着后山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又望望我兄弟俩瘦弱的身板,父亲轻轻摇了摇头说:“还是你们去放吧!”

可是我知道,是父亲亲手编了笼子关了鹰,他也想亲手放出鹰,亲眼看着鹰飞在蓝天下,这样他才能安心。一只不能飞翔的鹰在田地里非常危险,何况村庄周围有许多野狗,还有驯鹰人的笼子,如果不放走鹰,父亲这一生又会背上另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说:“我们走一阵,休息一阵,别人走半天,我们走一天,难道还上不了山吗?”

哥哥说:“说走就走!”

父亲说:“喂鹰的肉带了没有?”

“带了!”哥哥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看到我们一家人和一只鹰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全村人在山下望着我们,还有一些人跟着我们,其中就有驯鹰人,他手里拿着捉鹰的工具,跟着我们一脸阴沉不说话,他看着一摇一晃的笼子,不时轻轻地摇头。

走了多半天,我们才到了山顶。

此时村庄的全貌展现在我们面前,过去我们常坐在山顶上看村庄,闭上眼都清楚我的家,莲的家,红脸蛋的家,还有马小萍的红瓦房。马小萍的父亲是金掌柜,在我们村,她们家第一个盖起了红瓦房子,在阳光下,她家的红屋顶在周围一片黄土屋顶中很是顯眼。

父亲打开了鹰笼子,他的手有点抖,他看了看身后的驯鹰人,他和驯鹰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还是把鹰放了出来。

鹰还是老样子,蜷缩在笼门前不肯往前走,我赶了赶,它干脆躲在我们身后,我和哥哥弯下腰去抓它,它在我们的腿中间钻来钻去。似乎面前有刀山火海。

一丝嘲讽爬上了驯鹰人的脸,父亲表情绝望。

父亲突然翻转身,用双手在地上扒拉,朝鹰爬去,双腿在身后悲怆地划出一道印痕,那鹰停下了,盯着父亲,任父亲抓在手中,我和哥哥赶紧把父亲抬到担架上。

“把我抬起来!”父亲低声地朝我俩喊道,脸上全是泪痕!

“把鹰给我!”驯鹰人在身后幽幽地说了一声。

“你想折磨死鹰!你休想从我这儿拿走鹰,如果我放飞了它,你抓了它,我这辈子不给你口唤(原谅)!”父亲真的生气了。

“你给我,我不会要它,我抓了一辈子鹰,你相信我一回!”驯鹰人的眼睛竟然多了一种柔柔的东西。

“先给他,说不定人家有办法!”母亲说了一句,父亲犹犹豫豫地把鹰交到驯鹰人手中。

驯鹰人抓起了鹰,嘴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拼命往山下扔去。

那只鹰在空中翻滚着朝山下村庄落下去,我闭上了眼,我不敢看鹰在山坡上翻滚的惨状,我紧紧拉住莲的手,她也紧张地闭了眼,父亲肯定也闭了眼,只有母亲不动声色,在我感觉里她似乎努力地看着鹰,似乎看到了什么。

突然一阵惊呼:“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谁听见过鹰被摔死,除非它老了不想飞了!”驯鹰人不紧不慢的说道。

我睁开眼睛,只见鹰已慢慢地飞了起来,在村庄上空盘旋着,飞了两圈,它又朝我们飞来,父亲知道它又要落下来,让我和哥哥拼命向空中扬土,这样它在我们头顶飞了几圈,才依依不舍地慢慢地飞向远方。

下山时驯鹰人替换了我,他在前面抬担架,哥哥和我在后面抬担架,一路上父亲看着左边的山下的村庄,驯鹰人看着路,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驯鹰人依然在放他的鹰,过了一段时间,他放走了所有的鹰。

你说鹰厉害不?它能在高高的天空飞翔,却被在地上两只脚的人玩得团团转,就因为鹰戴上一黑色的头套,头套里面一片黑暗,对黑暗无限的恐惧,对黑暗无限延伸的未知,对黑暗无限的想象,让鹰掉进自我认知的黑暗中,那黑暗抹黑了它所有的记忆,包括它曾经对蓝天白云的记忆,包括那盘在石崖上的窝,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它被洗脑了,不但洗了脑还洗了髓,它的基本的常识只能靠养鹰人来教,最终成为养鹰人的手和脚。

所以这城市的灯光是另一种黑,你盯久了,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黑暗,包括那在黑暗中的星星,就比如我跟着传销走,你跟着麻将走,其实都是没有适应灯光的黑而已。

父亲去世后,那只鹰还飞了回来,在我家西房上窝了一晚上,我给它扔了一个油香,它只吃了半只。

哦对了,鹰预知自己的死亡后,它会全力飞向蓝天,飞向高空,直到飞不动,摔到地上,我想它肯定能听到生命的风在它耳边呼呼而过,它肯定能听到它生命的声音,也肯定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7

鹰是在风中长大的,上苍借着风给人传达一种信息,就看你有没有接受这种信息的耳朵和感受这种信息的心灵了。

风声,能让你脱胎换骨,你说我们一块集体跳楼时,那个工友怎样了,他死了没有,反正你也是要跳楼的人,算半个死人了,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跳楼?这个太简单了,我跟了你一路,都说死人拉伴儿,你在拉面店要了一碗加肉加蛋牛肉面吧!还干干散散地给了服务员一百元,说钱不用找,吃完后还问海湖最高的楼怎么走,我说的没错吧?

我是谁?我也是吃拉面的人呀!我跟了你一路,我图啥,我既不图你的钱,你也没有几个钱,我只不过想陪你跳个楼!

看看,说到跳楼,你脸色又白了吧,你家乡还有谁?都有,那真是幸运,还有给你整理后事的人,不过阿訇给你洗最后一次大净时得忍着了,这么高的楼,下去估计也没有个完整的了。

不说了,说说城市吧,你刚从家乡来,你不可能很快适应。如果是在家乡,你只要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下点力气,按时打药施肥,一年下来,反正饿不死你。若你再勤快点,园里种点菜,养上几只牛羊,一年再卖掉,你的尕日子也能过下去。如果你还想盖个房子,买个汽车,你可以来城市打几个月的工,几年下去也可以开个三四万的车。

这城市有城市的尺码,你不能胡来,城市是讲究付出的,要么你付出头脑,要么你付出关系,要么你付出力气 ,要么你付出资本。旁门左道是富不了的。你也不想想,你骗了穷人的钱,穷人或许正等着用那钱救命呢,穷人的眼泪里有魔力,这是谁都害怕的,就你不怕,你从别人那儿靠麻将赢了钱,那三个人又合伙赢了你更多的钱,这叫举头三尺有神灵。

我还记得那双眼睛,那是我又在街头卖唱的第一天,有个中年圈脸胡蹲在我旁边,看着我的吉他,他扔了一张十元钞票,我心里乐了,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我卖力地唱了几首,他听完后,拉上我的包,对我说,:“我认识你,我见过你贴在学校光荣榜上的照片!”

我吃惊地抬起头,就是那个过去曾在西门卖羊肉串的中年汉子,没想他竟然是我们家乡的人,我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了我这么多年。

我就成了他牛肉面馆的跑堂。

我跑了一阵堂后,开始留心起面匠师傅的活来,餐馆其实是最苦的,每天早上3点多就得起床,那时和面机还没有盛行,面全靠人力揉,一个人揉一阵,再换人,一袋面下来,能累个半死。你有再大的心劲,你有再大的力量,你有再多的难怅事,一遇到面,就给你化解得踪影全无,老板看到我有心劲,就给面匠加了工钱,让他教我拉拉面。

一年下来,我能把拉面从九叶拉成毛细,如果功夫更到位,我还能拉成像吉他弦那样细,随手扔到锅里,沸腾的面汤中就会轻盈地飘起头发丝样的拉面,用长筷子轻轻一拔,精致细密的拉面就捞到碗里,舀一勺汤汁,汤汁清淡爽朗,配点白萝卜,加几点香菜,点一点辣酱,那就叫一清二白三绿四红,有了面,就有了人生。

我听到你肚子里的咕噜声,估计你中午吃的牛肉面现在消化得差不多了,这样,我俩在死前再吃人世上的最后一碗牛肉面,这次多加点肉,多加点辣酱,多加点面,等会再到楼上来就不冷了,我们跳下楼时更有力量,腿不会打弯,身子不会打摆。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怕冷,更怕疼,听说人们上战场都要吃个半饱,这样不容易死,我俩吃个饱,就容易死了。

走吧,跳楼重要,吃饭更重要!

你向我问我们那时集体跳楼的事,对不对,让我再想想,我记忆不好,我慢慢讲给你,走,到电梯口了,先按按钮,再进去,按个负一层,不能走一楼,保安会认出我们,不让我们走!

下去我再给你讲!

负一层到了,再往前走走,这是我的车,年轻人,别那样看我,不久你也会有这样的车,当然这车可不是用麻将换来的,得靠你的汗水和头脑。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骗了你?我骗你什么了呢?你也没问我家住哪儿,我家就住这楼上呀!而且中午你说要吃世界上最后一碗面时,我就在你身后,你想死,我还想陪你死,顺便给你家人报个信,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拿着你的手机给你拍你跳楼的直播!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再说说那年我们工友们集体跳楼的事吧!我说过,那个跳楼的时刻我无比信任我的嗓子:

蓝烟吗罩住了庄子了

哎——哎——哎——

眼泪俩合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哎

哎——哎——哎——

我唱完花儿后,那个打算先跳的工友沉默了,大家谁也不说话,像麦田里的麦子突然听到空中一个个神秘的声音,一束神秘的阳光,一个神秘的讯息,像木头一样定定地站在楼顶,我们听到了家乡的声音,黄昏时的狗叫声,牛羊回家的叫声,母亲叫我们名字的声音,还有清真寺里的声音,那一时刻我们似乎熬过了几个世纪,我们似乎活过了好几辈子,在警察的保护下,大家沉默着下了楼。

第二天,我们拿到了工钱,一分不少!

诺,到了,这是我自己开的牛肉面馆,位置还不错吧,对面正好是唐道637,那是年轻人梦想开始的地方。你先好好吃一碗饭,对得起碗里的饭后,再学会在城市里活着。

对了,年轻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我的店里跑个腿,至少比你打麻将好!

作者简介:冶生福,回族,青海大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折花战刀》,短篇小说集《阳光下的微尘》,长篇纪实文学《西海惊雷》,文化丛书《灵秀大通》《花儿之乡大通》等。曾获2012年度青海湖文学奖、青海省第七届政府艺术奖。《散文选刊》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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