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宅思记

2020-08-28 11:16刘景松
粤海风 2020年3期

刘景松

一、书里书外

散落在澳门半岛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如黄营均图书馆、何东图书馆等,对我来说既熟悉又亲切。20世纪80年代末,因为乏胆示爱,只好悄悄地痴痴地苦苦地恋。又因为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于是便天天往图书馆跑。

八角亭图书馆是一处值得流连的好地方。我的第一封英文求职函,就是参阅馆藏图书写成。李敖的《传统下的独白》《独白下的传统》,以及梁任公的《饮冰室文集》等,更是读得如痴如醉,掩卷不分西湾南湾妈祖庙观音堂。

八角亭里趣事多。难忘某翁,下巴翘兜似港星吴耀汉。每入座,例必祭起放大镜,心无旁骛“钻研”港报副刊风月小品文。据说当一个人沉浸在嗜好中,就暂时摆脱了爱情烦恼,浑身绽放着励志光芒。这光芒持续几年普照何人?八角亭位居市中心,扩散开来,老翁知音应该遍濠江了。

情倾图书馆数十年,但凡一书一刊一桌一凳,无不刻满回忆。午夜思之,时有幸福感漾来。最忆书籍封底内页梨黄色小纸袋,插着半掌宽登记卡。读者姓名、借还日期等信息,直写得龙飞高天,鱼翔浅底。

春雨淅沥夜,忽而想到开国总理曾将一套《鲁迅全集》作为国宝赠给外宾,激灵之下,便陆续“搬回”十六卷《全集》细读。该是《吶喊》《彷徨》《朝花夕拾》等易读的缘故吧,登记卡被填得密密麻麻,可见借阅之盛。遗憾的是,第六卷之后,借者渐稀。随后的《集外集拾遗补编》《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古籍序跋集》 《译文序跋集》等,更是乏读者“垂青”。灯下,摩挲空白纸卡,不由叹叹气把头摇。

世间堪可慰藉者,不是张三读懂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李四心疼你的欲言又止。读毕《鲁迅全集》,背脊微驼者我,开始把腰身挺得笔直。跋涉在长长陡陡的东方斜巷,一气登临岗顶前地,依然腰不弯腿不酸气不喘。

坐落于岗顶的何东图书馆,环境清幽,有一种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的魅力。早期内院种有三四棵番石榴树,摆放数张乳白色铁艺小圆桌。读者可以树下静坐,冥思千里发梦万端。赶上果熟,可见鸟雀枝头啄食。一旦善缘到,又值风吹枝桠摇,胭脂红品种的番石榴果每每当空坠落,砸来一桌芳香。在那里,陆续读完《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三言》《两拍》《镜花缘》,以及老舍、许地山、郁达夫、徐志摩、闻一多、沈从文、冰心、艾芜、巴金、曹禺、柏杨、白先勇、龙应台诸家佳作。

我爱阅读,愿意以书为镜烛照世相。犹记得订阅书刊的时候,馆员让填写推荐建议。一时私心骤起,把心仪的书籍悉数报上。杂志类,填了《新体育》。

文献厚实,图书沉甸。读者匆匆,如梁上燕自去自来。图书馆厚我惠我多矣,不啻精神家园和情感寄托所在。很想把长我知识的大馆小馆重新走个遍,却怕睹物思情情难自控——馆内的相识者还在吗?在或不在,我都将天长地久地惦念。你呢,还记得当年那位爱读书的四眼小哥否?

二、庚子阅读

赶在春节前添置书柜,算是对自己一年劳作的犒赏。这年终“奖品”,拙重而不贵重,实用性大于装饰性,当此新冠肺炎病毒肆虐期,竟越看越可爱。

把杂乱堆积的杂志书本一一收纳柜中。柜内角头摆放些小樽清酒、汾酒、白兰地、高粱酒,拧开瓶盖噏噏鼻,仿佛满屋子飘荡着诗酒书香。人说书柜是书籍之家,我言书柜乃镇宅之宝。既为宝物,总需时时勤拂拭,岂可蒙尘惹尘埃?

我的喜好如下棋、听曲、阅读等,不与“升官发财”搭界,却与“影落江湖”沾边。为祛暮气,冥想“人比黄花瘦”之况味,便正经品读易安居士词作。沉溺既久,始知让心灵得以安顿者,除了阅读,别无他途。

魯迅学术视野开阔,理论修养深厚,其著述《中国小说史略》材料丰富、线索明朗而清晰。因为敬仰钦佩,但凡先生提到的如《山海经》《水经注》《世说新语》《封神演义》《徐霞客游记》,以及《史略》中所阐解的作品,我都乐意购买阅读。当然,鲁迅的阅读量胜我百倍千倍,先生点及的书籍文献我买不完借不完更读不完。然而,单就阅读感受论,六朝小说、唐宋传奇、侠义小说乃至公案小说和谴责小说的精彩与魅力,还是可以体会得到。

搜罗宏富,采辑审慎,是修史撰史的必备条件和基本态度;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阅读则不妨天马行空恣意而为。文友相见,免不了交流阅读心得或感叹文采飞扬者稀缺。倘若只有三分熟,我就报以七分笑;倘若半生不熟,我全程笑而不语。见面数回但从未深谈者,保持微笑的同时,我会八卦地问:平时读些什么书、喜爱的作家都有谁?试图为“文采缺”找理据作诊断。

窃以为,语句拗口晦涩,字词搭配欠妥等现象,极有可能是阅读与写作环节出问题。今人一大陋习,在于对经典作品如《诗经》《史记》《红楼梦》等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读或读而不“学”,却把不入流的作家诗人视为偶像,连带将平庸之作奉为瑰宝。长时间在“误读”的泥潭中兜兜转转,与经典名著渐行渐远,势必影响鉴赏水平,造成笔力不升还降,最终下笔千言,无半句通顺,无一语可取。

模仿是学习的开始,在不具备独立思考判断能力的情况下尤其见效。诚然,对部分读者而言,阅读文言文名篇名著,存在理解层面的障碍。但我想追问,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恨水、郁达夫、老舍、朱自清、沈从文、丁玲、张爱玲等“很会写”的作家之成名作代表作,阁下可曾欢欢喜喜买几本、认认真真读几遍、细细模仿写几句、几段、几页呢?

君迷徐志摩,我恋苏东坡。阅读喜好因人而异,不可强求划一,健康积极的阅读习惯倒是可以教导可以培养的。标榜个性、满纸污言秽语而又沾沾自喜者,固然可以圈粉三五,但决计难成气候;看她那银盘大脸,一副正宫娘娘命相的学术明星,即便卖力派送“鸡汤”,也不应成为众人膜拜的文化偶像。

一本书、一杯茶、一缕阳光、一道身影的惬意生活,让人憧憬。有些书籍,不开卷,就领略不了奥妙与精彩。书柜盛纳了书籍,书籍打开了通往知识的锁孔。而阅读,则有望护送读者踏上前往精神家园的康庄大道。

让我们家中开卷,与病毒搏斗,直到春天的胜利到来!

三、防疫抗疫

鼠年伊始,新冠肺炎病毒横行作恶。岭南之南的澳门,亦非疫外之地,正月的喜庆气氛,被冲得踪迹全无。所幸官民同心,勠力守护,莲花宝地交出了满意的成绩单。

疫情猛于虎,病毒所到之处,半岛谈疫色变,路氹水静鹅飞。好事者镜头下的“大三巴之夜”——石阶空荡寂无行人,牌坊灯影清冷冗长,仿佛20世纪80年代的光景。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武艺高强的侠客,替天行道急人所难,其做派素为百姓期盼;追求人格独立、拒绝委屈求全的隐士如嵇康、阮籍、陶渊明,更是赢得万千爱戴。疫情笼罩之下,民众生活节奏大走样,连带“身份”也为之一变。不是么?夜间购物,饰以黑色口罩,双眼顾盼流转而行动敏捷者,顿时化身侠客。家有佣工不需外出的富裕阶层,趁机大隐隐于豪宅高楼,坦然间统统做了隐士。

明人陈继儒,绝意仕进,又与官宦过从甚密,被讥为“翩翩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如何称谓这位隐士侠客皆非的“贤士”,令人头疼。

在纷繁庞杂的疫情信息中,相关“确诊人数下降、治愈人数上升”的报道最提振士气。所长渎职,违规分配和领取捐赠水果蔬菜;科长弄权,在全省封路之际指派车辆接载儿子回家;厅长耍威,只因病房未达到厅级干部住院标准而拒绝送医隔离等新闻,也曾引发热议,留言中不乏拳拳高论。

月来东洋捐赠物资箱的诗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曝光后,掀起议论热潮,围绕文化传承的讨论一时沸沸扬扬。诗词爱好者林庆辉以赋体写就《谢扶桑人民义援书》,并穿唐服制作朗诵视频。细察林君面相,竟是儿时闽江边钓鱼的玩伴,不禁感叹“世界真是小小小”。另有遁入空门的同学,擅诗词工篆刻,曾在班群上传“长相思”“勿忘我”之类的印章作品乐己娱人。这一回及时奉献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篆印佳作。古典诗句影响之大,由此可见。

如同往年的“给力”“坑爹”一样,庚子网络流行词中,“硬核”看将占据榜首位置。别于老吏断狱,且快且狠且准,关于标语与诗句的性质功能、现实作用之比较,任谁都给不出令各方信服的结论。“出门打断腿,还嘴打掉牙”等标语,其内容固然“硬核”无匹,但蕴意歹毒出语粗暴,远远背离了汉语的优雅、体面和精炼,读之教人毛骨悚然。

我曾经讲授基础寫作、公文写作、新闻评论写作等课程,对文字表述略为敏感。想起计划生育年代的口号如“致富路上你和我,少生孩子多养猪”,将万物灵长与牲畜并列,每每为之气结,时有锥心之痛。

仓颉造字鬼神哭,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凡此种种,无不展示了文字的力量。疫情危急期,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时起时伏;居心叵测的帖子,滋扰着读者的定力。直面苦难,是文学的永恒价值。在这乍暖还冷的早春时节,我愿意追读那些敢对现实发声,敢对时代作真实记录的文字。这样的文字,彰显了作家的良知与风骨,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与力量,注定可以在文学史或战疫史上留下印记。

(作者单位:澳门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