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水与我的私人生活

2020-08-28 11:35赵丰
陕西文学 2020年4期

秦岭七十二峪,我走了四十八峪。每条峪的山水,都记录着我的私人生活。山水,是我的生命滋养。毕生生活在秦岭的脚下,自然,它是我私人生活的印证。

去的最多的,是距我距离最近的化羊峪。东有鸡头山,西有牛头山,南靠将军山。呈凤凰盘卧之势,站在峪口北望,百里秦川尽收眼底。峪口有一庙,曰化羊庙,亦名化羊宫、天齐庙,始建于宋朝,距今近1000年。正对牛头山的山坡上有金峰寺,建于隋,兴于唐,为古代科学史上著名的天文学家、密宗教理的阐发者、唐代天文学家、僧人一行禅师从事研究著书立说之所。

人文内涵丰富的化羊峪,是我的生命背景。六岁那年,我随父母离开出生地秦渡镇来到庞光镇。庞光镇距化羊峪口不足五华里,年少时去那儿捉蚂蚱,用竹筢从山坡上往下赶树叶。这个“赶”,是我们这儿的叫法,就是从高处把冬天坡上枯黄的树叶朝低处驱赶,然后装进背笼里回家烧炕做饭。

十二岁开始,我跟着大人走进峪里砍柴。大人砍硬柴(树干树枝等硬实的柴禾),娃娃们砍软柴(蒿草类),砍够了,用长长的藤条捆三道背下山。无论硬柴还是软柴,都是为了生活。

对峪口的那座化羊庙感兴趣,是成年后的事情了。砍柴,属于物质生活的需要;进庙,属于精神生活的层次。庙里供奉着各路菩萨,求财、求官、求学、求子、求健康、求平安,都是朝着心想之处去的,满足着各种人的念想。无事可求,也去庙里上上香,或许眼下什么都满意,求个长命总可以吧。我好像什么都不求,就是单纯的“看”庙。这“看”的名堂多了。看人磕头、上香、求卦,看香火缕缕缠绕庙宇,升至庙顶,飞出庙墙。如果是开春逢庙会,那名堂就多的是。大戏(秦腔)唱起来,卖药的、耍蛇的、嬉猴的、画像的、摇签的、算卦的、卖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糖葫芦……如此场景,都是沿峪口摆了满山坡。这是我写文章的素材之处,既是民情风俗画,又为人之众生相。

在金峰寺读书,如此的情境几乎持续了两年多。之前的几个月,我刚刚辞去了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急需要精神的东西填充空白。于是,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下,我结识了金峰寺的住持圆静法师,一次次跨进它的门槛。它的大门通常状态下是关闭着的,不像普通的寺庙敞开着门,等候人们进香施善。这就可见,圆静的境界非同一般。我需要精心读书的时候,或者,在烦躁不安、六神无主的时候,金峰寺就像冥冥之中的约定,向我敞开大门。寺的后面有面山坡,由于林木茂盛,常常阴森森的,却让我感觉有一种哲学的韵味。什么是哲学?哲学不是阳光,是幽魂。这是我的见解。有时我想,怪不得自己在官场不受欢迎,我身上透露出的气息,是污染官场的“毒品”。

“红尘堆里学山居,寂灭身心道有余。但得胸中憎爱尽,不学参禅亦功夫。足根立稳千秋定,心境空时万象虚。”一次,我和圆静静坐时,他这样自言自语。我知道,这是师父在向我授法。

夏末秋初的时节,寺庙后墙外山坡上密林里的知了在歇斯底里地啼叫。我喜欢知了。那种嗓音让我不能忘怀,让我倾听到内心的音节。我习惯性地站在寺庙的台阶上,仰望寺后面那座山,除了知了的叫声,一切安静无常,只有满眼的绿色。

知了的聒噪声中,圆静在下榻的房前寂坐,见我来了,让徒弟支桌沏茶。

一只知了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圆静问我,你听到知了飞走的声音了吗?我一愣,随口回答听到了。圓静亮着炯炯的目光说,知了啼叫的时候有声音,飞的时候哪来的声音啊?我有些尴尬,低头只是饮茶。圆静也喝着茶,突然又问,你听到我饮茶的声音了吗?我想了想说,您喝茶时虽然没有出声,但我从心里感觉到了。圆静放了茶杯含笑,说很多时候,声音是依靠心灵的知觉得来的。真正用心灵倾听声音的人,就不会活在尘世声音的迷惘里,白白流离了这一生啊。

我顿悟:是啊是啊,心灵的声音,胜过世间一切的声音。

在圆静的引导下,我开始对西方哲人产生了兴趣。读的第一本书,是雅斯贝尔斯的《大哲学家》。书里艰涩的句子,常常令我的头皮发麻,于是,绕过金峰寺的院墙,登到山林的深处。高处可读书。这是我那些日子的收获。沉浸在情感之中,那个阶段,寺的钟声,不时地穿过我的耳膜。合上书页,我凝神静听,仿佛在等待一只从庄子那里飞来的蝴蝶。

物象在进入秋天以后,会露出体内的骨头。秋天在做减法。金峰寺后面山坡的树上,安置着许多鸟巢。树叶落光了以后,鸟巢才完整地显示出来。一个个被树枝擎着的鸟巢,在寒冷和雨雪中更显孤独,就像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学说。

金峰寺后面那座山不高,到山顶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站在峰顶,餐风饮露,身边云蒸霞蔚,仿佛时空的界限,是心灵里的另一种境界。登山,对我来说,完全是放松。阅读累了时,看看树木花草,会松弛我的脑神经。有时,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收获,譬如,一个思想家就是一座山峰。由此,每次登山,就是走近思想大师的过程。

秦岭拥有太多的水流,每条峪都会有流水奔向平原。老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样的说辞,绝对化了“仁者”与“智者”的区别。在我看来“,仁者”也会乐水“,智者”也会乐山。

我喜欢山,更喜欢水。而涝水,则是与我亲密无间的那一个。

涝河,为古长安八水之一,出自涝峪,水源丰富,古称潦河。郦道元的《水经注·渭水》如此记载涝河:“水出南山涝谷,北经汉宜春观东,又北迳户县故城西,涝水际城北出合渼陂水。”

涝峪纵深50公里,九曲十弯至秦岭主脊,峰岭突起、直插云际,最高峰冰晶顶海拔3015米,是仅次于太白山拔仙台的秦岭第二高峰。峪内块块整岩,又有片片细沙,使得涝河眉清目秀,植被荡荡。出峪后,涝水细沙流淌,卵石累累,浮萍如被。在弯弯曲曲的河床里,水走一阵歇一阵,由此水潭众多。水潭四周广袤的芦苇荡、丰饶的草甸以及河两岸密实的荻草园,栖息着很多鸟:鸳鸯、斑鸠、鸡冠鸟、杜鹃、锦鸡、黄鹂、喜鹊、麻雀、土鹊鹊……或者红背红腹红尾,或者丹顶黄颈通身黑,或者白头、灰身、绿颈、蓝尾,各色各样,叫声十分动听。

少年时,涝河还在县城(那时叫户县)西门外。出了城门,就是一条河。那会儿涝河之于我,只是一处游乐的场所。春日里折下河边的柳枝做响鞭,挥舞起来啪啪地响。那个爽快啊,身上的骨节仿佛“嗖嗖”地上长。热天,我和孩子们下到河水里捉鱼,在河床里追鸟、撵兔、捉蝶,甚至会在芦苇丛中脱光衣服撒野。那般的情境,用关中方言形容,真是“嫽扎咧”。

这是少年时我在涝河的私人生活,到了中年,它便成为我思考人生、寻找写作灵感的佳境。常常是,写作找不到切入点时,就步行至涝河,坐在河岸上看水,看鸟。夏秋的季节,无需担心受凉,我会在河岸上坐到月出,久了,突然发现河水里的月亮,没有一次是重复在一个地方。忽然想起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同时走进同一条河流。”他的意思是: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流来的又是新水。比照这样的理论,我视野中涝河的月亮也是如此。

在对河流的情感表达方式上,鸟比人类更宽泛,可以在水里嬉戏,可以贴着水面滑行。黄昏,我坐在河岸俯视河水,观赏水鸟起伏于水面,聆听蛙啼鸟鸣。夕阳缓缓坠下,鸟儿衔来了薄薄的雾霭罩住了水面,然后是淡淡的一弯弦月升起来,在湛蓝的花穹撒下清凉的光辉。水里当然有鱼,有蝌蚪,有青蛙,有螃蟹,有黄鳝,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不失为一种养心滋性的方式。

在所有的植物中,我尤其喜欢芦苇。秋天,灰白的芦花开始到处飘荡,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芦花时,我想到了西方哲人帕斯卡尔,这片片芦花是从他的白发里飘出的吗?他如是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在我看来,这是人类最伟大的一个比喻。帕斯卡尔的思想中没有规范的体系和严谨的学说,是个任思绪流淌而不做聚集和汇总的人,宛若片片自由散漫的芦花。他的毫无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羁,直抵生命的深层。

冷静,并非我永恒的生活方式。有时,我会烦躁不安,情绪失控,想咆哮,想发怒。无雨的季节,涝河总是断流,我循着河边游走到它的出山口,那儿风大,阵阵狂风将河床掀起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如果是突降暴雨的日子,涝河水铺满河床,水声滔滔,照应着我狂躁不安的心绪。

无论出山口的狂风,还是多雨时的水浪,涝河都成为我私人情感的表达方式。

晚上,我做梦了。梦见自己是涝河的一滴水,头发是飘曳的芦苇,一只水鸟俯冲下来,我上了它的翅膀,飞向渭河……从年轻时起,我就有记录梦的习惯,并若有其事地对照解梦书思索梦的意义。解梦书上说:河流是水构成的,它表示滋养;河流可以通航,像道路,可以表示生命历程。

喜欢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过的话:“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无痛苦地消失了自我。”

这段话的潜台词是:人的生命就是一条河。

涝河,是我的生命之流;涝水,滋养着我的生命体,是我文学创作的航道,并成为我精神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我会死在它的身边。我死了,它还会在那里流淌,宛若我的安魂曲。

我的小说处女作《哑妻》,是在涝峪一个叫西流水的山村完成的。

西流水距山口约20公里,再朝上攀登,就到了秦岭十峰之一的大坪梁。24岁那年,我在户县一中当教师。说真的,我对这个职业很不感兴趣,脑子里缠绕的是我的文学梦。放暑假了,我让一位从小和我一起玩大的朋友让我去涝峪的深山去住些日子,他在那个山沟里当森林警察。

我在西流水一户山民家住了15天。溝深林密,负氧离子就多,按说应当是神仙的居住之地,可是因为水质的原因,这个村子有不少的哑巴。朋友安排我居住的那个山民家里有四个女儿,三女儿就是一个哑巴。朋友看来对这家非常熟悉,一进门就喊:“三女,三女,我把女婿给你引来了。”

我正在惊愕,一个大约20岁左右的女孩从炕上下来,认真地打量着我好一会,朝着朋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边说边比划,指着自己的嘴巴,又比划着我的眼睛,看样子很激动。

三女皮肤很白,脸蛋很美,眼珠儿灵秀,是那种天然的不加雕琢女神。我很难想象在这深山里,会有如此白皙、美丽的女孩儿。刚看见她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画。

三女的父亲几年前病逝了,母亲腿不方便,两个姐姐出嫁了,妹妹还小,母亲做饭洗衣还可以,但到沟里挑水就要三女来干。和朋友说过一阵话,三女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出门了。

正是午前,阳光洒了满院。朋友和我坐在院里的树荫下。我埋怨他不该开玩笑说“女婿”来了,朋友笑过,说三女大了,她的母亲急着给她找婆家,可把沟里的小伙子见完了,就连东流水、黑山岔、沙窝子、八里坪、西河附近几条沟的小伙子都一一见过,三女总是摇头不满意,她说要守着母亲过一辈子。人家说行啊,给你家做上门女婿。谁知三女还是摇头。三女的母亲懂得女儿的心思,三女没念过书,不识字,她要嫁个念过书的人,因为她常常看见女儿爬上山梁,望着沟那边的小学校发呆。要是家里来了客人,人家在看书,她会靠近人家盯着书页看。“你认识的人多,给三女介绍一个吧。”三女的母亲把女儿的婚事托付给了我孩提之交的朋友。

朋友安排好我的住处之后上班去了,我在三女家住了下来,每天阅读着带来的小说书籍和文学杂志。每当我看书时,三女如果做完了家务,就端一个小马扎在我面前坐下,看我读书。她坐在我面前,我很难进入小说的情节,一扬头,三女晶亮的眼眸便落在我的脸上。我心猿意马,便合上书,到山沟里看看花草,听听鸟叫,呼吸清新的空气。有时,看着三女吃力地挑着两桶水回来,有点心疼,就想帮她。我去要她的扁担,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呀呀”叫着,死活不给我。有时看见我头上的汗珠,便从黑色的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巾递给我让我擦汗。虽是夏天,但深山的气候晚上还是有点凉意,有太阳的日子,三女抱出我炕上的被褥晒在阳光下。

一天晚饭时,三女换上了一件红衫子,头上戴上了杏黄色的发卡,打开一包点心放在小木桌上,招手让母亲和妹妹在桌前坐下,又一把将正准备读书的我扯到桌前,指指母亲,又指指自己,做着一些动作。她母亲说今天是三女20岁生日呢。看着我吃着点心,三女高兴得笑了。她笑起来嘴角旁颤动着两个酒窝,我看呆了眼……那一晚,三女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让我教她认字。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一”字怎么写,又指着自己,让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那个晚上,我在炕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强烈的念头闪出心头,我爱上这个深山里的哑巴姑娘了。

山里人家屋子里的门只挂着门帘,听着门外有动静,我睁开眼,看见三女掀开门帘看着我,扯着自己的衣角,浑身在微微颤动……在油灯的光照下,她是那么美丽,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真想扑上去把她抱在炕上。三女见我那样痴情地看着她,突然放下门帘离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朋友来了,说是父亲住院了,让我赶快跟他下山。我向三女一家告别,三女拽着我的手,晶亮的眼里闪过一滴泪水。

回到县城,我的脑海里总是闪动着三女的影子,怎么也无法解脱。父亲出院了,学校也开学了。身在青春注满的校园和繁华的小城,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你真的想把自己的一生维系在山沟里,与一个没有文化的哑巴姑娘厮守一辈子?尽管,她是那样善良,那样美丽,那样懂事,但婚姻的要素难道就是这些?家里人会接受她吗?学校里的教师们会用怎样诧异的目光看你呢?

我无法躲开世俗,那样强烈地想去看三女的念头渐渐淡漠,复归于从前的生活。

十月里的一天,朋友来看我,说三女找到他的单位,问你怎么不去她家了。他笑着说,看来三女爱上你了,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娶一个山里的哑巴?

我无言。

朋友说:“别当真,和你开玩笑呢。我要不是结了婚,真想娶她呢。”

涝峪西流水,那个深山的村子,曾经有过我的一段恋情,虽不是初恋,但依然成为我生命与情感的驿站。此后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走进涝峪,但始终不敢再踏进西流水半步。对那个三女的美丽女孩,我唯有一次次的忏悔。

忏悔的回报是,一年之后,我依据我与三女的故事写出了我的处女作《哑妻》,发表在咸阳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办的文学双月刊《秦都》1982年6期,而且,杂志给了这篇文章一个头条的位置。

秦岭七十二峪,直峪最浅,既浅又直。可是你如果瞧不起它,那就错了。在我看来,它是七十二峪里最纯净的一个,宛若怀揣一颗禅心。

秦岭为人文之山,哪座山哪条沟都不乏历史的痕迹。就说直峪的命名吧,话说隋炀帝杨广在位期间,身为太守的李渊来到直峪口西坡的慈云山大悲寺,听菩萨颂经,顿开眷顾苍生之念,于是插旗造反,灭隋兴唐。当地百姓为纪念其为民犯上的耿直品格,于是把大慈悲寺东的那条沟起名直峪。

直峪少人家,虽不热闹,却无污染,杂草葱茏,全无农耕气息。山民大多迁居山外,少了牧羊者、采药者、砍柴割草者、采摘野果者,顿生“空山不见人”之感。它植被繁密,清新明丽,不像秦岭其它暑天里人满为患的山沟,活生生一幅纯自然的生态。它非常适宜我清净的脾性,走进它完全是为了怡神养气。

直峪之美,美在其原始风貌。峪中之景,无丝毫人工雕琢。石径、流溪、树木、杂草、崖壁、山鸟,一切自然天成。

直峪之美,美在绝无人烟,不染凡尘,酷似陶渊明的“世处桃源”。对于厌倦喧嚣而觅求幽静者,这便是仙境。

化羊峪之外,它是我去的最多的一条山沟。一直有个小小的私心,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直峪的绝妙和清静,于是一般情况下只是一人进山,偶尔有人陪着,便觉得心烦意乱。独自置身山沟,可以大声呐喊,可以纵情歌唱,也可以放声啼哭。

2016年9月7日,我的大妹赵春莲在成都病逝。大妹的一生是与心脏病、风湿症、抑郁症等诸多病魔搏斗的一生,临终孑然一身。58岁那年,她又患了肺癌,唯一的女儿又远在成都,孩子幼小,无法来照顾,数次住院,都是我一人安排陪护。最后一次住院期间,她偷偷溜出医院,乘公交车去了秦岭高冠峪,想跳进深不见底的高冠潭一死了之。我和家人找了一天,才在数十里外的长安区境内找到了她。那一刻,她站在公路边,正准备扑向疾驶的车轮下……

在成都料理了大妹的丧事,我回家放下行李,一人乘车去了直峪,在空无一人的山沟里痛哭了一场。

我的哭声,只有直峪的鸟儿听见,只有直峪的草木、石头、溪流知道。

风,流浪的风,在峪中的树丛中、崖壁间流转,宛若佛音,安慰着我受伤的心灵。仰头,见到了一只伫立于悬崖峭壁上的老鹰。我敬仰老鹰,它总是在高处飞翔、伫立,领悟至高的境界。风击打着崖壁,激起时光的回音。我在想,那只老鷹是在谛听我的哭声吗?如此安静,让心灵徜徉在我的情感里。恍惚,我仿佛听见了它洞穿人生的声音:放下悲苦,继续人生。

直峪的风与鹰,帮助我解脱了痛苦。

直峪沟,收藏着我的大悲大喜。

人这一辈子,有大喜,也有大悲,倘若能找到一处完全放任自流的发泄之地,那么于精神,于身体都是大福。

直峪是自然元素的收藏库,是秦岭七十二峪最纯净、最能凝定人心的仙境。在这儿,我能聆听到空灵缥缈的大自然音乐,将一颗心陶冶在大自然的洗礼中。

没有谁能够看穿秦岭的任何一条沟,即使是这条既浅又直的直峪沟。它具禅心,所以不动声色,静享天籁。

天要黑了,我还舍不得离去。很想在直峪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若有肖邦的《夜曲》那就更好。万籁俱寂,天地无语,唯听山风奏响的小夜曲。那音响,是一种洗净智灵的启示,包容了万事万物,于其怀中安眠,是大音,大相。

我一直苦苦地寻找着东方的阿尔卑斯山。阿尔卑斯山,是西方的人文精神之山。1881年8月的一天,哲人尼采沿着阿尔卑斯山的湖边走向森林,在一块金字塔型岩石旁,他停止了脚步,一个超人形象矗立在脑海中。那块岩石,后来被尼采在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被称为查拉图斯特拉岩石。在尼采的诱导下,三十岁的查拉图斯特拉风尘仆仆地登上了阿尔卑斯山。尼采赋予他的使命是:修炼成超人以代替将死的上帝。阿尔卑斯山金黄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振着一个人的脉搏。那座山是尼采庄园的制高点,也是人类精神的高地。“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气息的人,他就知道,这是高岗上的空气,是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一个人必须加以培养以适应这种空气,否则他就有受寒的危险。在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

五十岁那年,我终于找到了东方的阿尔卑斯山,它就是秦岭太白山。

仙宫瑶池,这是人类不可企及的仙界。如果,你想要在人迹可至之处领略它的境界之美,那就必须走进太白山。

在地球上,太白山只是一个小点,但它却将地球上数千公里范围内才有的动物带、植物带、气候带均匀地分布在海拔620米到3511米的范围内,由下至上可以感受到五个气候带的变化,分别为暖温带、温带、寒温带、亚寒带、寒带,对应的是松栎林带、红桦林带、冷杉林带、落叶松林带、高山草甸五个景观林带,界线清晰,色调分明。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让太白山享有“中国天然动物园”和“亚洲天然植物园”之称。

太白山的最高处,是拔仙台,海拔3767米。这个高度,相比喜马拉雅山来,那算是“小巫”了。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道教知名度最高的太白金星,便是以太白山为依托的神灵。《灵异记》记载:“金星之精,坠于终南圭峰之西,其精化白石若美玉,时有紫气覆之,故名。”金星指启明、长庚星,二星实为一星,是地球上人类肉眼可见的最亮的星。如此的描述,对太白山来说丝毫不为过。太白金星是最早以太白山为依托的神灵,也是道教神仙中知名度最高的神,就连玉皇大帝的巡游使,地位也在他之下。《西游记》里,太白金星被塑造成一位慈祥的好老头,穿梭于玉皇大帝和齐天大圣孙悟空之间充当使者,自然成了太白山最具典型意义的神仙。看过电视连续剧《封神榜》,才晓得姜子牙是在太白山拔仙台封神的。姜子牙所封的太白神,则是耻食周粟、躲入首阳山采药为食的伯夷、叔齐,还有周武王灭商之后派人上山劝伯夷、叔齐归顺西周的周贲。太白山太白庙的正殿为太白殿,供奉的就是伯夷、叔齐、周贲,这三者皆为太白之神。

当听闻中国超过半数的神仙是从太白山走出时,敬仰这个词,就镌刻在了我心灵的丰碑上。

与西方的阿尔卑斯山不同的是,太白山是由众多的东方之神塑造出的人文之山。

太白山是秦岭第一高峰,面积56325公顷,跨越眉县、太白、周至三县,为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长江、黄河水系分水嶺。若论空灵神韵,中国东部哪座山也无法与之媲美。它有复杂而丰富的生物类群、南北生物气候的过渡性质;它的奇峰林立、怪石嶙峋;它的天象景观、奇花异草,为一座山书写着“神奇”二字。单说它的天然氧吧,过去供养着神仙,现在惠及万民。无怪乎,凡登山探险者莫不入内寻找“仙气”,而又有多少人在其中神秘失踪!

五十岁那年之夏,我终于要攀登太白山了。这样的念头由来已久,因为畏惧它的神秘,一直不敢涉足。五十知天命。在天命之年,完成一个夙愿,是一件完美之事。

你想成为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吗?这个念头,令我浑身颤栗。

出发之前,我在家里净身沐浴,然后跪在妻子供奉的菩萨像前祈求护佑。我是一个唯物论者,但将要面对神秘之太白山,我还是无法忠诚于自己的信仰,于是怀着虔诚之心跪下自己的双膝。

进入太白之界了。我尽情领略它的草木之奇异,流水之柔嫩,云雾之诡异,鸟啼之灵动。炎热的夏天,它依然积雪之沁凉,气温也在零度以下。我穿着厚衣,畏缩着脖子。我看见林子里不惧寒冷、飞来窜去的鸟儿,将翅膀完全伸展开来,绕着树木和岩石旋转出美丽的弧线。

大自然之美,或是依附于顺应天意的那种柔顺,或是超越自然的那种空灵。太白山属于后者。在我看来,地球上的任何一座山,都无法与太白山媲美。它的山石草木,溪水鸟鸣,全是有生命的个体。草尖上的黄花和花瓣上的露珠,都是与众不同。其复杂而丰富的生物类群、南北生物气候的过渡性质决定了它的奇峰林立、奇花异草、怪石嶙峋,以及诡异的天象景观,为一座山书写着“神奇”二字。

太白山脉,吸收了太多的仙气,一棵草也有佛的力量,从岩石的缝隙中探出。它甚至不需要水分,就能长成一棵大树。有时凝视着那些大树,心里想的却是它深扎下去的根系。如此,思想也就有了深深的根系。

在厚畛子,我看到了一棵树龄超过两千年的铁甲树以及三河村一棵胸径3.2米的野梨树。在这两棵人们为它挂红焚香的“神树”前,我双膝疲软,也想为它来一次顶礼膜拜的动作。我展开双臂拥抱着它们,然后坐在它们的身子下沉思。有了这样的入神,我仿佛感觉到,阳光在它们的身上,不再是纯净、明亮的物,而是披散着绿魂的精灵。恍惚间,我也想化身为一棵树,永恒于太白山,永恒于秦岭。

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我的身体像是一个感官,把喜悦吸纳入每个毛孔。我在林木中穿来穿去,与它融为一体。空气、阳光、流水,是太白山的软物质,相比于古树、岩石、鸟儿所传达出的抵达心灵的禅意,它们的禅意丝丝缕缕,轻松惬意。禅意,沉重是一种美,轻松也是一种美,全在于谛听者的人生阅历和审美感觉。在这样古木幽涧的旁边,愈发觉得空气凉润,每片叶子每滴水都在大声地呼吸。仿佛静默森林,在独奏一种乐曲,不是沉默的人,听不到那种声音,也听不见水木低吟,甚至听不见鸟群清清地歌唱。有时俯在水潭边照影,上方是高高的巨岩,不知矗立几千年。有风,不知从何方而来,一下子穿透身体。那些凉意,能将骨头浸软,想起谭盾的音乐,他就是将那些水的声音穿起来,太过纯粹,所以更无从把握。

我终于如愿寻觅到了能够与阿尔卑斯山相比美的东方之山,那就是太白山。

这一如愿,就成为我后半生的精神指向。当我不自觉地深陷于世间庸俗,需要提升精神的境界时,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我该去一次太白山了。五十岁至今,我一共去过十七次,每次去,都无一例外地净身沐浴,跪拜菩萨。于我而言,那只是一个神往太白山的虔诚仪式。

拥有了太白山的境界,在生命之途,我再也不会迷惘,再也不会颓废,足以畅快地抵达生命的终点。

我想说的是,这只是属于我的私人生活,与别人无关。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赵丰,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小说散文集17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飞天》《延河》《雨花》《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等发表作品800余篇。曾获首届东方文艺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