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后的那些年

2020-09-02 06:23庄振加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龙岩母亲

庄振加

孩提时,我被人贩子拐卖,忘了父母的名字,也忘了回家的路,历经了不幸,却幸运幸福地活着。三十多年来,我常会在睡梦里看见儿时的故乡,那些模糊的山水房屋和零星的嬉戏场景,是我一生无法散去的记忆……

渐渐地,我长大、成家、生儿育女,也在轮回中慢慢变老,但我知道有一个相遇,在千山万岭后等我归来。

时间回到1982年10月,龙岩已是落叶纷飞的深秋,寒气逼人,新罗曹溪的山林一片萧瑟,霜降的前一天清晨,父亲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着我的小手,硬要回福州连江潘渡乡贵安老家,探望病危的爷爷。

我身穿母亲亲手织打的毛线中衣,配绣有红肩章的军色上衣、灰色方格长裤和皮鞋,头戴一顶很酷的鸭舌帽,啼哭着闹着不回去。母亲很心疼,最终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坚持,将我俩送上开往福州的火车。

后来母亲说,她真后悔那次我哭着还让我回老家,为此一辈子怨恨父亲。

父亲识字不多,22岁应征参军,入伍后在6710部队晋江炮团任通报员,1971年复原安排到龙岩钢铁厂司炉组,1973年与同村隔马路对面的母亲相恋结婚。随后,大姐林平、二姐林珍相继在贵安老家出世。1976年后,全家才渐迁龙岩钢铁厂家属区安居。父亲四兄弟都生育女孩儿,在那年代重男轻女的农村,这成了整个家族抬不起头来的愁苦,直到1978年我在龙钢厂干部楼出生,林家有了男娃,家人走路才能直着腰杆,我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家中珍宝。爷爷是村里的生产队长,有事没事就会要求作为长子的父亲带着我这个独孙回去,共享天伦之乐。

我和父亲到福州站已是23日深夜,火车站台的路杆灯在寒风中不眠地亮着,父亲一手拖行李一手抱我,随着拥挤的人流和汹涌的嘈杂声涌进候车室。我们在临窗边找了一个无人的长椅,横格栅靠背的绿色长椅,为赶明天的早班汽车,今晚要将就在候车室里过夜。父亲枕靠行李依偎着我,我躺在长椅上裹着军大衣,感觉还是被椅格栅硌着难受,无法入睡。窗外时不时有过站火车的大灯强光打照进来,远远传来警鸣汽笛声和“咣当、咣当”的轮轨声,而又匆匆地呼啸而过,紧接着候车室就会跟着地动山摇,人像是躺在颠簸的船上晃荡,车站的广播不停地在播报着什么,可能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父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带着我和行李赶往汽车北站。车站的各售票窗口前,早已排起了购票长龙,一队紧挨着一队,父亲带着我和行李难以挤进队,就将行李放在队列旁让我看着,他去排队购票。

一眨眼,父亲消失在购票队伍的人海中。有位貌似好人的叔叔远远地向我走来,笑眯眯地给了我一颗糖吃,又随手拿出了一个能吹得响的水鸟递给我玩,“亲切”地抱起我就走。

我不懂得害怕,被带上车,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我才想起要找爸爸,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任凭我哭喊挣扎,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年,我五虚岁。

当天,我被带到某乡村(后查是仙游郊尾)交给了一位凶叔叔,为防止我逃跑,将我的手脚紧紧绑住,我看到自己纤小的手腕被深深地勒出血痕,痛得直哭,随之便是大声的恐吓,我被恶狠狠地丢进小屋,关锁起来。

屋里一张脏床,一只臭桶。不知过了几天,除了送饭时门被打开过,我仅能从阳光照进来的高高石窗,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蓝天和偶尔飘过的白云,盼着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带我回家。

一天上午,房门开了,我被人接走,转卖到另一个村庄(后查是涂寨上村),那边的“生活待遇”有了改观,可能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给好吃的哄着我。因我穿着绣有红肩章的军色上衣和皮鞋,讲着普通话,被杜撰是军官的后代,称这小孩儿很聪明、长大会有出息等种种王婆卖瓜式的夸词。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看我,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地细细打量着,议论着,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那异样如狼的眼神,令人胆战心惊。后来我上中学,每每讀到有关古代被奴隶主任意买卖或杀害的奴隶,或是15世纪非洲贩卖黑奴的章节,那样被沦为牲畜任人驱使的凄凉,那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都会心有戚戚,不禁潸然泪下。

看中我的,不是我现在的养父,而是我后来的奶奶和外婆。

养父是独子也是孝子,他有俩姐姐一妹妹,婚后没有生育,因没能为庄家继后而苦恼。在买我的6年前,他曾买过一女孩儿,不到周岁便夭折了,一直心存芥蒂,不敢再轻易收养。

我后来的外婆是做粜米生意的,在市场上听人说,上村有个男孩儿要卖,长相很清秀,很多人都去看了。外婆多年来,很想为他没生育的女儿找个男孩子收养,于是马上心动,约上我后来的奶奶一起来看我,见我眉清目秀,讲着一口普通话,越看越喜欢。奶奶前后来了三次,1882元的卖身价都谈妥了。当时,中学教师的月工资约60元。为慎重起见,卖主急催着我养父母亲自过来作决定。

养父没来,是大姑妈陪着养母过来的,大姑妈见我长得白白净净,怀疑不是男孩儿,便鬼鬼祟祟地走到我跟前,突然出手,把我的裤子拉扯下来,我受触电般的惊吓,哭着抓住裤头,赶紧提起来,她们便在旁边哈哈大笑,很满意,当场把我买下。

我被买回来的第一个月,寄养在二姑妈家,她家在公路旁,每天都有上山采石的车辆从门口经过,我远远听到有车来的轰鸣声就会跑出来,看是不是妈妈回来。那时我的记忆中,我生身母亲每天随厂车装卸料,一到傍晚听见车来的轰鸣声,就知道是妈妈回来了,我会赶紧跑出去接妈妈,幸福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被暖暖地抱回家。然而现在路过的车,都不是那车,再也等不到妈妈回来了,每次我都会垂头丧气地独自走回来。渐渐地,我也不再追车了。

我很庆幸被现在的养父家买养,为了传宗接代和延续香火,养父母将我视为己出,全力栽培,悉心将我抚养成人。

我算是万千被拐卖儿童中的幸运儿,常常暗自感慨:庆幸没有被人贩子卖给乞丐,生生打残,沦为街头乞讨的道具;没有卖给江湖医生,用来做推销他们药物的小白鼠;没有被卖到不见天日的黑工厂,做奴隶;没有被不法团体控制,逼迫干偷盗骗抢等非法勾当,更没有……我庆幸上苍对我的眷顾,感谢命运没有对我不公,让我获得了这不幸中的万幸。

我的生命源自生身父母,而跌宕起伏地一路走来,所有的成绩都应归功于养育我的父母和一直陪伴着我成长的亲人!

33年后的盛夏,乡村花树蝉鸣,老家和往年一样洋溢着收耕的喜悦,院子里堆满了从田地收来的花生,摘完的和未摘的花生藤一捆捆分别摆放,像一堵翠绿的矮墙,根梗沾满泥土的芬芳。令人垂涎的,是厨房柴灶大锅里飘出来的母亲水煮花生的蒜蓉咸香,那么熟悉而又馋人。

大把的阳光从门窗倾泻而下,照耀着我和父亲在厅堂对饮杯中升腾的缕缕茶香。

每个月,我都会回来看望日渐年迈的父母,和父亲喝喝茶,和母亲说说话。我已习惯于每天上班、月底领工资、陪伴妻儿的模式,但有一桩心事,时常让我不自觉地躁动难安。

我酝酿了许久,说:“爸,我像这花生,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结果,娶妻置房生子,生死都离不开这里的生活圈,却有时会想,我这颗种子当初是被鸟儿从哪里叼到这儿的?”我停了一会儿,“我想寻亲,想知道我从哪里来,已经过去了30多年,如果生身父母还健在,岁数应该和您差不多。如果过几年再想寻,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抿了口茶,缓缓道:“其实,我早有这想法,这么久了,应去寻亲,寻到了,你的人生才完整,我赞成。”“在你刚来时,我在泉州汽车站见过一则关于你的寻人启事,记得写的是连江或龙岩人,叫林X锋,为留你传宗接代,我一直隐瞒着,现在你成家立业了,我没有顾虑,我会全力支持你。”

这事恰巧被同村宗亲耀坤伯知晓,他从兰州空军部队退役,复原后回本县政府部门工作,已赋闲在家,德高望重,为人热心,社会人脉极广。他知道了我父亲的想法,初颇犹豫,沟通后也深表赞同,通过他的战友群帮我四处撒网寻亲。

很快有了消息!第五天下午,庄伯在龙岩公安局的战友来讯,有一个1982年失踪孩子的林姓家庭,情况非常相似,丢的孩子也有两位姐姐,多年来一直四处苦寻。对方通过微信发来了失踪孩子当年的照片,我父亲看后,说相似度有80%以上。

龙岩那边的林家听说很相似,都按捺不住,焦急得想连夜赶来惠安和我相见,终考虑路途遥远不安全,被劝住了。我们相约第二天上午,在溪边公园的福景酒楼会面。

次日不到八点半,龙岩寻亲的就打来电话联系,说已到了惠安县城。按400多公里路程估算,他们大概是早上5点前等不及天亮就出发赶路的。我父亲和庄伯与他们约好先见。不一会儿,父亲来电:“振加,他们说的孩子,丢失时的穿着与你来时的一致,可能是找对了,你过来认认。”

我应声过去,到了酒楼推开包厢门,他们正围坐在桌旁喝茶说话,听到开门声时,“刷”的一下齐转向我看来,那一刻,我心里莫名着想见又怕见的恐慌和激动,这是我30多年来一直隐藏心底未解的结吗?他们是我要找的亲人吗?

四目相望的刹那,我不知怎的,浑身犹有触电的震麻,似曾相识的眼神,陌生而又熟悉。我还在发愣时,只听见那位清瘦憔悴、一头短发的老姨念叨:“太像他爸年轻时的样子了,太像了!”

旁边,有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姐姐说:“前额发下应有一道疤,是小时候上幼儿园时,玩转盘椅摔破的,被老师送进医院缝了三针。”她边说边很不生分地拉着我,凑近我的额头指给大家看,还真有那道我已忘记的浅浅疤痕。同时,她不由分说地弄起我的衣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的手臂和我的手臂摆放一起,皮肤上很明显都长些一样的小红点,是与生俱来的。

我父亲和庄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边,按照指证,看着这些他们也不知道的特征。

那位老姨忍不住地站了起来,她身穿一件褪色而素净的红碎花衬衣,应是年轻时的衣裳,背已曲驼,满脸过早地布满深深的皱纹,两眼涨得通红,直直地盯着我,像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似的,她咬了一下发抖的双唇,稍镇定地问道:“右脚的无名趾是否有斜长着肉?”我养父在旁边疑惑地问我“有吗”,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肉斜长的无名趾,它的指甲也是跟着斜长的,使我每次修这指甲都较困难,总会抱怨它不知怎长得这么丑,没想到它却成了我认亲的秘密胎记。

老姨在我未默认时,她可能已猜到了,见我点头证实,她紧拥着身边应是她女儿的那位姐姐,已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像被打开的水闸呜呜地哭咽起来,身体微微地不停抽搐。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感染了,不知怎的,跟着纷纷落泪。旁边有位看着不吱声的老伯,神态有点像我,在那儿偷偷地抹着眼泪。

本来大家事前计划要去抽血,做DNA鉴定的,再找找熟人帮忙快点出报告,看来此时,这些都是多余的。

舒缓一会儿,老姨说:“你出生时,那脚趾肉是歪的,小时候给你洗完脚,我总会捧在手心揉,看能否给揉正。”

这不为人知的母爱怜语,击中我心底柔软的最深处,心堤瞬间全线崩溃,泪潮泛滥……

期盼是走得最慢的時光。

10月2日,我在养父养母和庄伯的陪同下,第一次重回到30多年前我离开的老家。

到龙钢生活区已是午时12点多,楼道外早已围满了老家人、亲戚朋友和龙钢厂的邻居们。下车时,生父牵着我的手,像当年一样,笑呵呵地往家里走,两旁响起了欢呼的掌声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大家簇拥着,争相瞧看这走失30多年又找回来的小林,如今长成什么样子。喜庆热闹的气氛,仿佛我是出嫁的新娘,被迎娶入了夫家。围观的亲友议论纷纷:“父子长得太像了”“回来就好了,小林刚丢的那些年,他妈妈精神都崩溃了,谁叫都不会应”“还能回来,太福气了”“终于团圆了,谢天谢地”……

是啊,还能回来,太福气了!据相关数据统计,我国每年约有20多万儿童失踪,找回的概率不及0.1%,而我就是那个小数点后面的之一,太庆幸自己有如此大的福气。想想那些,还有大部分找不回的失踪儿童,都成了他们每位爸妈的梦魇和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每个孩子都代表着一个完整的家庭,丢失孩子对家人和孩子造成的精神打击和伤痛是巨大的。其所引发的被害家庭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的危害后果更是难以想象。我的亲身经历,让我对“人贩子”恨之入骨,人贩子一旦抓获,建议司法部门判他们终身监禁;致妇女儿童伤残或死亡的,一律死刑立即执行。治世用重典,没有人口买卖,就没有伤害!

家门是敞开的,生母听到动静,忙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迎了出来,欣喜万分地说“回家了”,拉我坐在餐桌旁,示意我吃,我咬了一口嫩滑香浓清甜的荷包蛋,嚼着儿时熟悉的味道,抬头看时,生母已忍不住地转过憔悴瘦小的身躯,大姐二姐揽着母亲的肩头,相拥而泣。

午后,深秋叶落的午后,阳光正暖,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去看小时候我光着屁股跟姐姐去抓鱼玩水的小溪,去看儿时我顽皮被老师罚过站的幼儿园,去看我每天傍晚等着妈妈下班回家的那个路口……

团圆晚宴,远亲近邻欢聚一堂。

酒过三巡,二姐告诉我:“妈妈想抱抱你。”我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走到生母身旁,她正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拥抱。

上次母亲抱我时,我才五岁;这次母亲再抱我时,我已年近四十,物换星移,为了这久违的一抱竟相隔了33年!好想就这样,被你抱着,一生不再离开啊!

我们闭着眼,静静地聆听彼此激动的心跳和幸福的抽泣。愿这一抱,能结束母亲失子之痛的煎熬,能为她驱走人生的阴霾,能温暖她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几年来,每逢节假日我回龙岩探亲后,要返回泉州,须先从家门口乘车到龙岩火车站,母亲总不让我打的。她会陪我从中粉路的龙钢社区上公交,我们并坐一起,随着公交车一路摇晃一路停站,慢慢地走到美食城。下车后,母亲要和我一起在路边等,边张望着换乘到火车站的公交车,边唠叨着要穿暖吃饱,要多休息注意身体……车来了,母亲急急塞给我一枚硬币,一枚她一路攥在手心温热的硬币,催着我赶紧上车。我知道,母亲要坐公交,不是为了省打的的钱,而是为了多陪我走一段路,多说会儿话,我能感受到母亲那份送别的依依不舍,那份牵挂。

车开了,母亲向我挥手,我也朝她挥挥手;车走了,我远远地望着年迈的母亲,那佝偻的身影蹒跚地走到公路对面,等乘回去的公交,眼眶湿润了。

我握着母亲给我的那枚温热的硬币,多么希望时光能够轻缓,岁月不再沧桑,家人不再相隔千山万岭,多么希望所有和我一样被拐卖的孩子都能回家。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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