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遐迩

2020-09-02 07:19聂铭王诗凯
延河 2020年9期
关键词:士兵

聂铭 王诗凯

“报告排长,航向西南,航速24节。”一个名叫遐迩的士兵将脊柱绷得溜直,臀部顶着迷彩军裤自然上翘,双腿并拢甚至飞不过一只瘦弱的蚊子,他正站在船舱里,向面前的一个名叫遐迩的排长报告船只航行情况。就在这个士兵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右手的军礼尚在空气中飘动时,明亮的海水突然变得昏昏沉沉,刚刚还在海面滑行着的玻璃般清透的阳光突然罩上了黑色的幕布,浪花也变得不安分起来,引出不良少女躁动的一面,暴风雨来了,士兵乘坐的小船犹如被揭穿的少年,惊慌失措,颤抖得厉害。这对于刚刚那只预谋从士兵的双腿之间穿过的瘦弱的蚊子来说也毫无办法,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毒针扎进那只站在船尾守卫的一条名叫遐迩的狗身上,这条狗有着极为敏感的神经,它用尽全身力气“汪汪汪”地叫着,希望能用这叫声恫吓住那只想保命的名叫遐迩的蚊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往外舀水。”排长眼看着海水情不自禁地涌来,拥抱着颤抖的小船,他不得不跟着骚动的浪花跳起了《一起摇摆》,士兵感觉自己的裤子已经被海水打湿,刚刚的巨浪先是袭击了他的腰,然后海水像一条暴脾气的水蛇,迅速占领了他干爽的衣襟。水汽还在不断蔓延,又从腰部调转方向,把他的脸也弄湿了,波涛、狗吠、那个和他同名的叫遐迩的排长的吼叫,甚至还有来自天空的影影绰绰的骚动,像导弹一样轰轰隆隆地向士兵投射,他迅速抬头,真的看见空中有四枚导弹飞了过来,眼看着他们越来越大,他已经闻到了导弹特有的硫磺味,还有那闪烁的暗银色的金属光泽,简直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它们就要落下来了,士兵迅速挺直瘦小的腰板,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只是,他觉得灼热的双耳率先背叛了他的内心,它们是那样的害怕,仿佛冒着火焰,他听见耳朵软骨和血肉燃烧时的噼啪声,有一小块甚至已经坠入海中,发出“兹”的一声,这个叫遐迩的士兵想着自己不能就这么光荣地死去,他要再看看这个美丽世界,他努力睁开眼睛,即使双耳依然包裹着火焰,他仍旧要睁开眼睛,一定是这该死的海水里含有胶状物质,使得此时睁开眼睛莫名地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不过,幸好,他是一名军人,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倒一名军人,这个士兵最终在与胶状海水的殊死博弈中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尿床!尿床!昨天刚洗的床单!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狼窝里去。”一个身穿灰色格子围裙的胖女人愤怒地拧起他的耳朵,他疼得大声叫了起来,这声音绝不亚于四枚导弹真的砸落小船所引发的巨响,清晨的阳光听到后,惊得摔在了屋顶上,碎成斑斓的晶体,站在苹果树上的几只喜鹊也停止了歌唱,机警地挥动着翅膀飞走了,徒留几片瑟瑟发抖的落叶。他就是遐迩,一个已经9岁还经常尿床的小男孩。

遐迩摸了摸自己湿透了的内裤,难为情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双腿之间像夹着一个气球,尽量避免自己的皮肤接触到那令人害羞的尿渍,如初学走路般生涩地向衣柜走去,母亲的责怪并没有因为遐迩的起床而平息,这些愤怒变成了数只令人厌烦的绿头苍蝇,在整间屋子里盘旋。

门外雪白的比熊犬在刚刚恢复平静的晨光中叫着,唾液偶尔包裹着光线中的几粒微尘,降落在红色砖路上迅速安家。遐迩迅捷有力地将门推开,伟大的事业在等着他,他可不会一直沉浸在尿床这等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当中,涂满滑润剂的门折页由于他的用力过猛而撞向一侧墙壁,发出清脆而高调的啪啪声,遐迩犹如一个勇士,身着绿色铠甲,头戴绿色钢盔,身背被他称为95式自动步枪的竹竿准备向203高地进发,一旁的比熊犬前蹄并拢,配合地站在他的身旁,俨然是遐迩的侦察兵,在行进时先于遐迩15步的距离进行先遣侦查。遐迩在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汉字中为这只比熊犬找到了最适合它的名字——前前,寓意勇往直前。但不得不说,遐迩的母亲也唤它为前前,但并不像遐迩那样希望这只小狗会变成英雄,她只是希望比熊犬能旺财,所以起名为钱钱。起初,遐迩想改掉这个充满欲望的媚俗名字,但比熊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发音,任凭遐迩怎样唤它侦察兵、下士、排长,甚至将军,它都无动于衷,所以遐迩只能还叫它钱钱,只是不是有钱的钱,而是勇往直前的前。遐迩对于给它起的新名字很满意,迅速吸纳它为自己的先遣侦察兵。遐迩不光有偵察兵,还有一个给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他正和侦察兵前前一起去找军师共谋大计。身后又一次传来母亲的咒骂声,这次可不是因为尿床,是为了刚刚被摔疼的那扇门板,屋子里正悠闲漫游的飞虫听到后,都吓得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你去哪,瓜皮头!”一个同村的孩子看见遐迩正准备穿过田埂,不怀好意地从后面叫住了他。

“先生,您应该称呼我为遐迩将军。”遐迩转过身,稳稳地站在田埂上,他的声音通过麦田中蒸腾的水汽传到那个孩子面前,打量一番,迅速钻进他的耳朵里。

“还遐迩将军?你个瓜皮头!瓜皮头!瓜皮头!”这个孩子边叫边哈哈大笑,他伸出一只手指着遐迩,另一只手捂着笑得岔了气的肚子,直不起腰来。说着,遐迩脑顶上的那半个西瓜皮像听懂了一般,委屈地留下几滴红色汗汁。

这个孩子不理解,为什么遐迩总在自己脑袋上扣一个瓜皮,夏天扣西瓜皮,冬天扣冬瓜皮,在不产西瓜和冬瓜的春季,遐迩就顶着一个泛着绿色的南瓜皮,还有他身上的那身奇怪的衣服,像只青蛙一样在田里蹦来蹦去,穿着一身被染绿的衣服就是将军了吗?他努努嘴,一脸不屑。

他当然不知道遐迩为了让自己变成将军,至少看起来像个将军所花的心思。遐迩经常去对面山坡踩芨芨草,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用铁锅将芨芨草熬成汁,将自己的衣服、裤子、书包、皮带、甚至帽子都扔进锅里,它们就会在那口大大的铁锅里跳起旋转的游戏,绿色的泡泡不断地鼓出来,越来越多,最后挤压在一起破碎升腾,遐迩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想法?对他来说,军装已经有了,但钢盔属于无法替代之物,如果他拿了母亲的绿饭盆来当作钢盔,一定会被母亲骂,而且那个绿饭盆的尺寸也不适合自己日渐长大的头。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钢盔是血性的象征,遐迩百思才得其解,这还要得益于侦察兵前前,那日前前在得到遐迩将军命令后,前往邻村侦查,在一块接近半个西瓜的西瓜皮旁边停下,嗅了起来,遐迩以一名将军的气势走了过去,前前立刻讨好地坐在西瓜皮旁等待指令,西瓜皮也学着前前的样子,向遐迩送去秋波,空气中飘动着你情我愿,这次侦查活动结束后,遐迩凯旋而归,带着他的西瓜皮头盔。

从此,瓜皮就成了遐迩的标配,在他的历次军事行动中都少不了这样的头盔。他顶着瓜皮头盔练习匍匐、急行军,对抗天空飞来的大雁敌群,山坡上飘动的草木都是遐迩训练的士兵,它们听从遐迩将军的命令。

遐迩将军已经拥有这样一只庞大的军队了,难道还经不起一个小小孩子带有恶意的挑衅么。遐迩沉住气,将从对面接收到的所有不屑和嘲讽摔在地上。

“年轻人,你会后悔的。”说着,遐迩即刻转身,坚定地向山坡走去,他将愤怒交给了脚下的青草大军。那个孩子的笑声依旧在身后田埂中回荡,遐迩还有伟大的事业等着他,他不愿再和无关的人浪费口舌。那个孩子看遐迩走后,觉得无趣,也就不再笑了,他转身继续跨上刚才放在地上的篮子,刚走了几步,踉跄地摔在了草地上。

遐迩翻过被标注为203高地的小山坡,抵达邻村的麦田,前前率先来到了军师的脚下嗅着此前留下的气味,军师是个个子很高,瘦瘦的稻草人,它原本是绿色的草扎成的,但受了几日清风的爱抚后,毅然变成了金灿灿的黄色,遐迩本来是不愿意收它为自己手下,因为它不能跟着自己行军打仗,只能留守原地,但看着稻草人毅然地将肤色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橙黄,便感动地收下了它,还给了它位高权重的军师头衔,遐迩将稻草人身上原本的白色衣服也染成了芨芨草绿,带上了同样的瓜皮钢盔。其实,侦察兵前前有一阵子也是穿着绿军装的,遐迩用晾凉了的芨芨草水涂在前前身上,并给它找了一个特别小的西瓜皮钢盔,前前披着湿漉漉的芨芨草水,跟着遐迩进行了一次急行军后就感冒了,遐迩的母亲看到雪白的比熊犬变成了一只小绿狗,气不打一处来,在家里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争,从此,遐迩下定决心在家庭中保持中立态度,他对前前发出了新的指令,他说你以后就以比熊犬的身份打进敌人内部,你可以着便装,这是遐迩将军给你的特权。此时比熊犬刚从浴室出来,被洗回了白色,它仰起毛茸茸的头,使劲甩着身上残留的水渍,随后定定地看了一眼遐迩,似乎听懂了遐迩的命令,在旁边弱弱地汪了一声。

遐迩本来是想找稻草人军师商议一星期后对麦田中泥鳅大军的500米奔袭,他刚刚摆出将军的架势,就看到军师木制的腿上贴着一张告示,那张告示像一个神秘的少女,轻柔地站在遐迩面前,遐迩眨了眨眼睛,少女竟开口说起了话:亲爱的遐迩将军,今天晚上有你最爱看的电影,你还记得那场电影吗?你是因为看了那场电影才变成了现在威风凛凛的将军,就在村委会前的那片空上,里面的士兵让我通知你,你们彼此想念,一定要来。说着,少女随着温柔的风飘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前前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它好像看见了那个少女向村委会飘去,迫不及待地追逐着。

现在还是上午,但村委会前已经有人提前搭好了露天电影的放映架,一张白色大幕布放在了村委会两层矮楼的正中间,正好挡住了那块裸露的被风雨蚕食的红色墙皮,幕布正前方码放着几排座椅,那一定是为村委会领导和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准备的,作为月儿谷村的孩子,他们总是在电影还没开始前就自动地坐在了第一排的前面,当然,这些孩子是不用椅子的,他们喜欢直接坐在大地怀中的感觉。时间如流水,一盆水还没接满的功夫,就到了晚上。

此时,村委会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大家自觉地空出了那几排椅子,只有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往前挤着,他们老早就看见了遐迩顶着个西瓜皮坐在了正中间,旁边还有他的狗。

“瓜皮头,给我走开。”

“凭什么让我走开?”

“就凭你头上的瓜皮。”此时前前已经发出了愤怒的呜呜声,它娇小的身体在一旁抖动着,随时准备为遐迩发出攻击。

“我不会走的。”遐迩话音未落,后面突然出来一个高大臃肿的胖子,他是村支书的儿子,虽然也是个孩子,但每迈一步,遐迩都能听见他脚下尘土发出的呻吟,那些无辜的尘土就像被踩住了手脚的小动物,随后痛得在半空中腾起。胖子来到遐迩身边,发现遐迩坐的是正中的位置,二话没说就将遐迩推了个趔趄,侦察兵前前发现遐迩将军的安全受到威胁,迅速跳到胖子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胖子立刻收起霸道,露出孩子的无能,大声哭嚎起来。大家一看,迅速商量着,结果就是,所有孩子都被安排在父母的陪同下观看电影。遐迩的瓜皮钢盔不但被母亲扔了出去,头上还挨了两下莫名的脑瓜崩,委屈的泪水不争气地从遐迩将军的眼睛里流出来,遐迩想,将军也有喜怒哀乐,这不是不争气,这是锻炼的泪水。

好在,虽然被强制安排在母亲身边观看,但电影还是看上了。以前,村里的孩子總问遐迩,你是当的什么兵啊?遐迩都是指着自己的绿军装郑重地说,我当的是海军,我在那个岛上。孩子们每次听到他这么说,都哄堂大笑,海军哪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啊,他们穿的都是白色的。而遐迩当海军穿绿军装的想法就是从这部电影里来的。电影里的士兵就住在岛上,他们就穿着绿军装。

那天晚上,遐迩又做了那个波涛汹涌的梦,他终于再次完整回忆起了这部彼此想念的电影。

“尿床!尿床!昨天刚洗的床单!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狼窝里去。”一个身穿灰色格子围裙的胖女人愤怒地拧起他的耳朵,他疼得大声叫了起来,这声音绝不亚于四枚导弹真的砸落小船所引发的巨响,清晨的阳光听到后,惊得摔在了屋顶上,碎成斑斓的晶体,站在苹果树上的几只喜鹊也停止了歌唱,机警地挥动着翅膀飞走了,徒留几片瑟瑟发抖的落叶。

怎么回事,遐迩摸了摸自己湿透了的内裤,迅速从被窝里爬出来,大步向衣柜走去,母亲的责怪并没有因为遐迩的起床而平息,这些愤怒变成了数只令人厌烦的绿头苍蝇,在整间屋子里盘旋。

门外雪白的比熊犬在刚刚恢复平静的晨光中叫着,唾液偶尔包裹着光线中的几粒微尘,降落在红色砖路上迅速安家。遐迩迅捷有力地将门推开,身着绿色铠甲,头戴绿色钢盔,身背被他称为95式自动步枪的竹竿准备向203高地进发,他又一次遇到了那个嘲笑他的孩子,并在稻草人军师那里听到了少女的相告。

他来到村委会前,望着那张白色的大幕布。只是这次,他没有坐在第一排前面的空地上,他选择直接来到母亲身边,此时,从后面出来了一个高大臃肿的胖子,他是村支书的儿子,虽然也是个孩子,但每迈一步,大家都能听见他脚下尘土发出的呻吟,那些无辜的尘土就像被踩住了手脚的小动物,随后痛得在半空中腾起。胖子直接来到了那个坐在第一排前面正中间位置的男孩身边,二话没说就将他推了个趔趄,男孩身边的父亲发现儿子受到了威胁,大声训斥了胖子,胖子立刻收起霸道,漏出孩子的无能,大声哭嚎起来。大家一看,迅速商量着,结果就是,所有孩子都被安排在父母的陪同下观看电影。遐迩站在母亲身边,他发现那个男孩就是下午在田埂上挑衅他的那个,正想着,他的瓜皮钢盔猛地被母亲扔了出去,头上还挨了两下莫名的脑瓜崩。委屈的泪水不争气地从遐迩将军的眼睛里流出来,遐迩想,将军锻炼一次就可以了,将军的脑袋是用来做伟大的事业的。

继而,白色幕布上开始播放影片《那片绿色的海》,遐邇聚精会神地看着白色幕布上的士兵,他像梦游一样如痴如幻,这个士兵一定和自己一样,是个想当将军的好士兵,他看着那个士兵的身影不断变换,遐迩不知不觉地向白色幕布走去,他想用手去摸一摸那个士兵,好在,幕布上有束光,遐迩寻光而来,他伸了伸脚,一脚迈进了幕布里。

阳光温柔地落在遐迩脸上稀疏的绒毛上,遐迩兴奋极了,他找到了那个士兵匍匐过的小土坡,看到了士兵提到过的射击场,还有那些野鹿,和那片大海。夜晚,遐迩还在那个士兵曾经躺过的草地看着星空,甚至,他还捡到了士兵弄丢的哨子,可是,时间如流水,没接满一盆水的功夫,已经过了三天,遐迩又饿又累,但就是没有遇见那个士兵,他还在寻找着,就在此时,他被一个声音叫住了,那是一个里面穿着绿军装,外面套着白大褂的中年人,他脸上挂着母亲一样的愤怒,一把将遐迩抓了过来。

“通知你们三天前来报道,为什么迟到这么久,还想不想当兵了。”遐迩一听是来当兵,立刻兴奋地使劲点头。大声回答着“想!”

从此,这个名叫《那片绿色的海》的电影中多了一个情节,军营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个农副业基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士兵本来是不愿意去养猪的,逃了三天,最终想清楚找到了组织,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军营饲养员。

一个士兵正盘算着邮局前阵子打电话来说要送达的包裹,他等了好多天,可是好多天来海上的风浪都不见平息,这样一来,没有哪个人或哪家邮政公司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而搭上自己的生命安全,送到这个只有一个士兵一个哨所的地方。于是这个士兵等啊等,他希望天赶紧晴起来,这样海浪也会有所收敛。他以前一直认为,只有雨天才是诗意的,但面对浩瀚的大海,他的那点可笑的想法显然有些微不足道。

就在半年多前,这个士兵还认为暴躁的太阳是自己的宿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出早操,每天的五公里越野已经让他感到精疲力竭,这种精疲力竭会转化为无数只食骨虫,在半夜的时候爬到他的被窝里,啃噬他充沛的精力,这样一来,清晨6点的出操哨就像一声空袭警报,让他既不情愿、又不得不起身迅速集结。但,所有士兵都知道,有一种情况是不用出早操的,那就是下雨。大家每晚都会在看完新闻联播后特别关注一下第二天的天气,但天气真的会像天气预报一样,只是个预测,具体到几点几分有雨,那个穿着端庄得体的女播报员是不会在她动人的微笑中透露丝毫。

这样就给了士兵们充分发挥自己想象力的机会,一个南方来的士兵相信宇宙是遵循吸引力法则的,把自己想的事情告诉宇宙,并在心中默念,宇宙便会作出安排,他说他默默地说了一个月,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满腹深情,正常的是,这里之所以说正常的是,是因为很多情况下上天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正常的是,一个月以来,这个南方来的士兵的倾诉并没有得到宇宙的任何回应,太阳还是高傲地站在头顶俯视生灵。然而士兵们并没有放弃,他们还是对早上下雨这件事表现出痴迷的热情,一个北方来的士兵看过一个叫《一休》的动画片,他记得动画片里面有个晴雨娃娃,只要把它挂在屋檐,就会产生神奇的魔力。这个北方来的士兵迅速找了一块手纸,将吃剩的桃子核裹在手纸里,并从床单上抽出一根长度适中的棉线,缠了起来,桃子核虽然已经晾干了,但透过薄薄的手纸,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凸起的轮廓,士兵又把棉线解开,重新撕了几块手纸,将桃子核包上,这回好看多了,他用笔在圆滚滚的部位画上代表下雨的哭的表情,然后在半夜连长查完哨后挂在自己的上铺床上。

睡在一个屋里的士兵都充满了期待,他们梦见清晨6点的早操哨音如约而至,而排长却扯着嗓子喊着“天气原因,早操暂停”。可是,正常的是,正常的是排长并没有这样喊,他喊的依旧是“出操!”士兵们迅速穿好衣服、武装带、帽子、以及作战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楼集合,屋子里徒留那些被吵醒的灰尘,极不情愿地缓缓降落,太阳透过晶莹的玻璃反射出不怀好意的笑,一直蔓延到上铺床头正在哭泣的雨娃娃脸上,使得它手纸做的脸更加苍白。

关于祈求下雨的事情,那个北方来的士兵还折腾过几次,他声称发现了太阳故意作对的秉性,继而又制作了一个面带微笑的晴娃娃挂在床头,他想着,我想要雨,你偏偏晴,我想要晴,你该下雨了吧。而这个晴娃娃最后也并未让出操这件事变得可爱起来,反倒是有几次一到6点出操,下了一夜的雨立刻就停了,或者是6点半刚出完操,一场大雨就如约而至。这可能是场魔咒,上天绝对插手了。

小岛将近一个月的阴雨,让这个士兵开始怀念那些有阳光的日子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太阳的关系发生了改变,那些几个月前还咬牙切齿的厌烦感已经在久违的阳光下冰释前嫌。

此刻,他就像山坡上的小草一样,伸展着潮湿的筋骨,任凭太阳温暖的抚摸。蒸腾的水汽不断从青草的褶皱中溢出,毫不费力地漫游到不远处的海面上,纵身一跃,成为大海。这里的海是一个情绪化严重的姑娘,动不动就带上乌黑的面纱和太阳撒起娇来,多的时候一个多月都阴雨连绵,好在,今天太阳出来了,风也收起了自己严肃的一面,变得温柔可人。

他想着如果不出所料,邮局会在2个小时后送来货物。

他发现果然不出所料,邮局真在2个小时后送来货物。

那是从陆地营区邮过来的小包裹,它在邮局的船舱里蜗居了将近一个月,也许是由于一直无法送出,货仓又不断接收新包裹的原因,士兵的这个小包裹在重见天日的时候,俨然变成了一个抽抽巴巴的老太太,早已失去了少女曼妙的身姿。

士兵将包裹拿回哨所,一起被带回的还有附着在包裹上不愿意走的尘土,他用裁纸刀将封住包裹的宽胶带从正中间划开,继而这个小小的纸箱犹如被开膛破肚般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里面是一袋芒果干、五本书和一张照片。

士兵想着,还好是芒果干,如果是新鲜的芒果,耽搁了这么久,定会像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自觉站入芒果干的行列,他把袋子拿起来,用鼻子好好闻了闻,他希望能从这尚未打开的袋子的某个接缝处嗅到香甜的芒果的气息,士兵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台鼓风机,开大马力使足够地附着在袋子上的香气吸入肺脾,然而,这种味道依旧只能通过对袋子上印着的两颗沾满露水的芒果的想象来完成。他现在没有打开芒果干的袋子,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吃,而是再过几个小时,跟他换防的另一个士兵就来了,他想当着他的面豪爽地把袋子撕开,将里面最大最饱满的芒果干给他的搭档,他想象着另一位士兵吃到那颗最大的芒果干时唇齿之间流淌出来的满足,他回过神,将芒果干放在了一边。

老作家说到做到,一年半以后,也就是一个月之前,老作家的小说《那片绿色的大海》正式出版,而他也随着自己最后才华的耗尽而撒手人寰。《那片绿色的大海》随着作者的逝去更加声名大噪,出版以来一直排名各大书店畅销书榜首,人们看了以后,来不及区分哪部分是真实,哪部分是老作家的添枝加叶,总之,大家相信了这个故事,就犹如现在两个士兵已经站在大家面前,哦,对,就犹如现在两个遐迩已站在大家面前一样真实。

时光如流水,在还没接满一盆水的功夫,时间已经流过了一个星期。

由于《那片绿色的大海》的畅销,各大报纸还在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的头条版面留给两个遐迩,两个遐迩也乐此不疲地去各地进行事迹巡回报告,不要说那些记者,就连两个遐迩自己都来不及追问,小说、头条中的遐迩和真实的遐迩到底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直到他们来到了自己所属的营区,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当一个遐迩在岛上执勤的时候,另一个遐迩会住在陆上的营区进行军事训练,现在他们来到的营区就是陆上的营区。

他们来到了自己所属的营区。奇怪的是,没有人认得出他们,他们也是来这里做报告的。现场气氛热烈,官兵踊跃地进行着现场互动,直到他们的排长,就是那个给遐迩寄去芒果干、五本书和照片的排长迟疑地站起时。

“你们是月儿谷小岛上的遐迩吗?”

“报告排长,我们正是月儿谷小岛上的遐迩。”

“在我们国家,一共有几个月儿谷小岛?”

“报告排长,在我们国家,就一个月儿谷小岛。”排长听后有些愤怒,他相信是海风改变了他们的容貌,让自己一时恍惚起来,竟没有认出他们就是自己排里的那两个士兵。

“混蛋!你们两个都在这,小岛谁在守!”排长的一声吼叫瞬间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整个礼堂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刚刚还炙手可热的麦克风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两个遐迩同时紧张起来,他们能听见心脏怦怦地跳动,整个礼堂的心脏都在怦怦地跳动。

时光如流水,在还没准备好接水盆的功夫,他们已被送回了小岛。

他们是如此熟悉这里的一切,但又仿佛如梦如幻。一个遐迩来到哨所的值班桌前,那些被自己码放起来的应知应会60题已经攒了12本,书也有两纸箱那么多了,就像老作家写的那样,它们就是遐迩的女朋友,给孤独的小岛带来了慰藉。另一个遐迩翻看这墙上的值班记录,量子3.14年0日,值班员遐迩;量子3.14年1日,值班员遐迩;量子3.14年2日,值班员遐迩;……量子3.14年18日,值班员遐迩。他吃惊地看着这些亲笔签名,他们就像自己一样是头不安分的小毛驴,不过这确实是自己的笔迹,可是这些天来,这些时间如流水的18天以来,自己明明在各地进行着风光无比的巡回讲演。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小声的交谈,那些话语就像遇了水的馒头一样不断膨胀,从小声变成了大声,最后冲进哨所。

“你们是谁?”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率先发问。

“你们又是谁?”站在门里的两个人同时回答。

“我们是这里的哨兵,哨兵遐迩。”站在门外的两个人一起说着,走进了哨所。

“我们也是这里的哨兵,哨兵遐迩。”站在门里的两个人一起说,同时向前走了一步。

此时,狭小的哨所里站了着四个遐迩,靠门一侧的两个矮小黝黑的遐迩,和背门一侧的两个高大英俊的遐迩。他们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都要证明自己的一方才是这个哨所的主人。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靠门的两个遐迩愤怒地质问。

“我们两年前,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背门的两个遐迩自信地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背门的两个遐迩重复着质问。

“我们两年前,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靠门的两个遐迩略带挑衅地回答。

“你们的父亲姓谁名谁?”

“我们的父亲姓遐名迩”

“你们的父亲姓谁名谁?”

“我们的父亲姓遐名迩”

……

时光如流水,就在一盆水刚刚接满的功夫,时间已经过去了3天,四个遐迩还在两两对峙,他们一方提出的问题,另一方必须也要回答,刚开始他们还像两个志在必得的阵营,准备让对方露出马脚,可是,谁让他们都是遐迩呢,遐迩在这个岛上守了这么久,他似乎慢慢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这样强大的头脑风暴,吹得他们四个脑仁疼。

好在,第四天,排长乘着小船来了,他先是看见了两个瘦小黝黑的遐迩。

“咦?三天不见,海风又把你们吹回了原来的样子。”

“我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两个瘦小黝黑的遐迩同时回答。

随后,排长又看见了另外两个高大英俊的遐迩。

“咦?三分钟不见,海风又把你们吹回了3天前的样子。”

“我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两个高大英俊的遐迩同时回答。排长刚说完,准备去看值班登记本,他一转身又撞上了刚刚那两个瘦小黝黑的遐迩,排长一下子发现屋里站着四个遐迩,这次是真的把排长搞晕了,说着,他真的晕了过去。

时間如流水,还没打开水龙头的功夫,排长就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看到上面有四个遐迩用八个眼珠子同时盯着自己,排长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没有看错,便坐起身来,深深地吐了口气。好在,这个哨所里有遐迩的照片,就是那张被遐迩当作书签的照片,我们长话短说,话说,此时此刻,一切已经水落石出,他们甚至通过窗户真的看到了露出海面的礁石。

两个瘦小黝黑的遐迩将排长夹在中间,一同坐在单人床上,两个高大英俊的遐迩灰溜溜地站在地上。

“你们服气吗?你们的长相和照片不符。”排长问着话。

“可是,我们的长相完全符合小说和头条里的内容。”两个高大英俊的遐迩理直气壮地回答。随即,坐着的一个遐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珍藏的报纸,上面确实写着“守护小岛的是两个高大英俊的少年,他们不畏艰险、不怕孤独,为了荣誉奉献青春。”两个站着的遐迩看到这段文字很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遐迩被分配到了量子战斗排,脚跟还没站稳,排长就接到了一项任务,量子战斗连连长一周后要来量子战斗排考核士兵的射击技术,这是一个有着极为骄人战绩的战斗排,特别是它们的射击技术,每名士兵不光人人上靶,而且把把十环。但作为量子战斗排的排长,他始终坚信,好成绩是练出来的,不练就生疏,生疏了再练就会像飞出去的子弹,一旦偏离再也无法矫正方向。所以,排长将所有士兵带去打靶场,进行为期一周的射击训练。

遐迩兴奋极了,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射击场,这就是电影中那个士兵经常提到的地方,灼热的阳光下影影绰绰的靶纸,石英石上整齐码放的95式自动步枪,还有那跃跃欲试的成箱的子弹,空气中充满着机油和沙土的冲击波,它们躁动不安,在快速寻找最佳神枪手。

遐迩学着其他士兵的样子趴在石英石鋪就的靶位上,它们与阳光激吻后愈加热烈,蒸烫着遐迩军装下的每一寸皮肤,遐迩喜欢这种热度,多少次在月儿谷村的冲锋,他拿着母亲的晾衣竿,将它想象成威风凛凛的95式自动步枪,在无数场战役结束后,那杆步枪有了灵魂,再也不甘心做回一根碌碌无为的晾衣竿,就连晚上,它也是笔直地站在遐迩家的门口,以一杆95式自动步枪的身份带着森森威严。而此时,遐迩手中握着的是真正的步枪,它有着线条完美的肌肉,每一寸金属放在一起组成它冷峻的面容,他们相互对视一眼,立刻确认就是对方。

“最里侧那个兵,听我口令,立正!”遐迩刚刚和找到自己心爱的步枪,还没有从那种恋爱的温热中走出来,就被排长的一声口令吓得一激灵,立刻站了起来,双手慌慌张张地放在裤缝线两侧,裤缝线看到遐迩的手心淌着惊魂未定的汗珠。

“单个军人射击动作,动作要领……”排长带着雄狮一样的威严,细致果敢地教授起遐迩如何射击,因为他发现,遐迩并不像其他士兵那样,对射击轻车熟路,他趴在那里如同一个懒洋洋的正在晒太阳的小动物,这样的小动物准备动作都漏洞百出,怎么可能通过一星期后的射击考核呢。所以排长决定,单独训练遐迩。

时光如流水,刚接满两盆水的功夫,距离考核时间还剩一天。

对于聪明的遐迩来说,他当然已经学会了射击的准备动作,可是,可是在那个令人不安的下午,遐迩射出的子弹一发又一发,不是钻进不远的空地扬起一小片尘土,就是飞过云朵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之,没有一颗子弹落在靶纸上。

需要声明的是,那个令人不安的下午是士兵们射击考核前的最后练习,排长要求,无论如何都要练出点成绩。

可士兵遐迩,一个人打完一箱子弹后,靶纸上仍旧空空一片,别的士兵都拿着刻满战绩的靶纸回去了,唯有他,被排长严厉地揪起一只耳朵。

“你还不如一颗子弹,别管射没射中,至少能听见一声响。”排长的眼睛燃起了火焰,士兵遐迩面红耳赤,他真想此时此刻就钻进弹壳里,把自己藏起来。于是他迅速变小,真的封进了一颗子弹之中。

从此,他和散落在靶场的空弹壳一起,在狭小的空间中感受烈日的炙烤和寒夜的冰霜,他用弹壳中混合着泪水的火药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隔着子弹壁的厚重,他听见靶场里的欢笑与愤怒,以及被子弹壁放大无数倍的枪声,这里犹如一个回声桶,不断加深他的疼痛。

他还要躲避运送弹药的卡车,害怕自己被载向更远,那么多思念只得在远远的土地上发芽……

又是一天下午,一个士兵惊喜地在成堆的废弹壳中找到一颗完好的子弹,它被迅速装进枪膛,扣响扳机后,飞向靶心……

“尿床!尿床!昨天刚洗的床单!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狼窝里去。”一个身穿灰色格子围裙的胖女人愤怒地拧起遐迩的耳朵,他疼得大声叫了起来,这声音绝不亚于子弹在靶纸上开花的声音,清晨的阳光听到后,惊得摔在了屋顶上,碎成斑斓的晶体,站在苹果树上的几只喜鹊也停止了歌唱,机警地挥动着翅膀飞走了,徒留几片瑟瑟发抖的落叶。

没错,遐迩回来了,他就住在《奇妙的世界》第12页最后一个字和第13页第一个字中间,不信的话,你去翻翻看。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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