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2020-09-06 14:04路魆
飞天 2020年9期
关键词:疗养院悬崖

路魆

在范正成为警察前,他父亲曾是悬崖岛派出所的民警。在学生时代,他经常以探望父亲为借口,在这个岛屿上度过许多个闲暇的日子。悬崖岛遍布美丽的白色悬崖,盛产红木,手工造船业非常兴旺。而随着早年基督教音乐的传入,培养了众多钢琴家。风景、贸易以及人文,三位一体,悬崖岛因此闻名中外,繁极一时。一切的崩坏,始于一场罕见的海上风暴。那场风暴的可怕遗产,至今消磨着这座岛屿。

自从父亲退休后,范正对悬崖岛的风景也随之厌倦。多年后的今天再次登岛,只是为了调查一桩失踪案。悬崖岛上最大的、也是仅存的一家船厂——盛权造船厂,在它的老主人盛权失踪三年半后的某天,盛权的妻子许文莹也突然不知去向。昨天,已经有搜索队在岛上搜寻过,但皆不见许文莹老太太的痕迹。

悬崖岛目前仅保留两个进出岛屿的码头,游客码头和岛民码头。范正和协警在游客码头等待过闸登船。记得当年,游客码头的数量不下五个,现在仅有的一个游客码头,那里的游客也寥寥无几。没花多少时间,船就出发了,举目四望,船舱二层里只有范正和协警二人。是啊,如今谁还会登上这座衰败的岛屿呢?

海风带着一股并非来自鱼腥的臭气,范正嗅了嗅,应该是木头长期浸泡在水里的腐烂气息。这种味道提醒着他,那场风暴是怎么肆虐了悬崖岛的植被树林,让本来已过度砍伐的黄花梨、鸡翅木等红木林一夜倾覆,死去的植物长年浸泡发酵,形成一种终年笼罩在悬崖岛的令人反胃的味道。即使像红木这类不易腐烂的植物,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风暴不仅导致岛上的红木林难以恢复原貌,令大多数造船厂纷纷破产,还为这座岛带来了另一个致命的后果:那些白色的悬崖变得脆弱易碎,也许一只野狗在悬崖边跑过,都会引起一连串的坍塌,轰然坠入海中。

出航十幾分钟,范正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悬崖了。环绕岛际的白色悬崖,向来被称为是悬崖岛的牙齿,现在由于边缘不断剥落,看起来参差不齐。现在,它就是一个既秃顶又掉光了牙的老头,露出众多被遗弃的西式别墅、教堂和低矮的居民房。

“唉,我才第一次来这里……”年轻的协警感叹道。

“要想看它当年有多风光,只能回去翻照片了。”范正说。

“许文莹老太太失踪,估计是在岛上待不住,溜了吧?”协警对着岛屿比划一下,“你看,范警官,这地方疯子才住得下去。”

“不过码头的监控并没有拍到她离开了岛。”

“说不定她划船从别的地方离开了?”

“听说她有老年痴呆,还有脑癌,行动能力不强。”

船即将抵达悬崖岛码头,两人从楼梯走下船舱一层。这班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位乘客,在一层的座位上还有两个老头,他们穿着松垮褪色的军装。直到船完全停稳后,他们才艰难地从座位撑起身体,几个码头上的工作人员连忙过来扶他们上岸。范正注意到其中一个拄着拐杖,有一条腿不好使,估计是残疾的;而另一个神色呆滞,失了魂似的。

范正记得,在悬崖岛的某处,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军人疗养院,但从前在岛上闲逛时,印象中并没有遇见过那座建筑。这两位老头肯定是到那儿去的吧。看着他们残损的背影,范正心里想着,他们到底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才落得如今这般凄苦?

登上码头,走了没多远,协警就提醒范正注意看某处。那是一个警告牌,画了一条恶犬,写着提防野狗出没。在警告牌下方,正躺着一条耷拉着舌头、毛色灰暗、看样子已经死了的野狗。一个岛民拿着一柄长矛似的东西,站在狗尸旁边,在等这四个乘客离开码头后,才打算对它做进一步处理。那根所谓的长矛,头部绑着一个类似飞镖的针头,无疑是某种杀狗用的工具。

瘸腿老头停下脚步,等范正走近时,问:“找盛权一家的吧?”

范正打量他一下,回答:“对。”

瘸腿老头给范正指了个方向,沿着海边,远处有一座露出一个木质船头状装饰的建筑,就是盛权的造船厂。范正道了谢,对于自己和协警都没穿警服,却被这位老军人认出是警察的事感到惊讶。老头和他的同伴继续前行。但范正不打算这么快跟失踪者的家属联系,因为接案时,父亲说该案件可能跟盛权的失踪有关系,事件很难在一时三刻解决。要他找到当年的派出所,里面或许还有些遗留的资料,如果派出所还没有被风暴破坏得太严重,收拾一下还能住人。

在去旧派出所的路上,范正没看见几个正经的游客,来此地的大多数是猎奇的年轻人。也难怪派出所几年前就撤掉了,因为悬崖岛跟废墟没什么区别,不必在此浪费警力。唯一还能称得上是案子的,就是他父亲曾接手但现在成了无头案的盛权失踪事件。盛权的失踪时间已将近三年半,而许文莹老夫人在这个时候失踪,是否如父亲所言,跟盛权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另外,一旦失踪时间满四年,盛权就会被宣布法律死亡。

协警好奇地四处望,但满眼的凋敝之景让他没什么好心情,感叹为什么岛民不可以共度时艰,复兴这里的旅游业。“因为外面有更大的世界。”范正随口回应。他走在几乎变了样的小道上,默默思索着,在阴影重重的别墅群间差点迷了路。几经辨认,才找到了已被青藤覆盖的派出所旧址。

派出所在一个坡道上,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突起的岩石,是悬崖岛的最高点。有一条路连接派出所和岛屿最高点,一旦出现警情,站在上面便可俯瞰整个悬崖岛错综复杂的地势,以便出警。协警第一时间跑过去看风景。范正在废弃的派出所里走了一圈,里面基本搬空了,留下来的生活用品没法用,沙发塌陷,从底下长出一撮撮的野草。所幸天花板没有漏水,档案室里的文件勉强能查看。由于居民和游客连年流失,当年在岛上立的案子最终大多数都作废不再调查。这么说,盛权失踪的案子应该也夹在其中。

范正打算叫上协警一起翻翻档案堆,刚走到门口,就跟冲进来的协警撞上了。

“差点被狗咬了,这里的狗比人还多!”协警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范警官,我不能跟你在派出所过夜啦。我今天会赶最后一班船离岛,然后第二天再跟你会面。”

“今天工作还没开始,你就想跑了。”范正说。然而那场风暴似乎从未结束,四处有种无法忍受的潮湿破败,连本地居民都想离开,更何况外来者呢。

“我要去一趟造船厂,你那么怕狗,留在档案室帮我找样东西吧。”

“不不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协警回头望一眼黑洞洞的派出所后,讪笑道。

两人爬上最高点的岩石,确定了造船厂的大概方位后,小心避开野狗聚集的野地和窄巷,走入岛屿之中。植被树林稀疏,很多事物裸露在烈日底下,但那些规模庞大的别墅群和幽深的教堂。如果在里头藏进了一个人,要逐间逐幢地搜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范警官,当年你老爸就是负责这案子的人,为何后来又提早退休了?”协警问。

“不清楚。反正他没干完的事,现在由我来接手。”范正说。

“嗯,子承父业,很正常。”协警说。

范正听出了协警话里的酸味,暗示他能当上警察是沾了老警察父亲的便利。毕竟这位年轻人的理想是当个有正式编制的警察,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却永远只能当个协警。他回忆起父亲退休的时间,是在悬崖岛派出所撤除后不久。至于具体理由,父亲只是说身体机能下降,思维退化,不适合再跟进调查。范正如今继承父亲的事业,估计是注定的,想想以前上岛游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被父亲关在派出所里,陪他工作,听那些令人一头雾水的案情分析。到了下班时间,两人才一起坐船离岛回到市区。因此他对警察这份职业有复杂的感情,时而觉得这是少年时代埋下的根,时而觉得自己不过是父亲延续未完成事业的双手。目前为止,他没有一刻能确定罪与罚到底是为何物。

海边的白色悬崖上游荡着几只野狗。一边是凶险的悬崖,一边是凶恶的野狗;还有两宗失踪案悬而未决。一时之间,两人心里惶惶不安。朝造船厂走去时,他们只能靠没话找话来转移注意力,还要躲避野狗不怀好意的眼睛。

“按侦探小说的逻辑,不用多久这里就会断电停航,成为孤岛。”协警打趣说。

“把想象力用在查案上吧。”

范正给一个叫唐一虹的女人拨了个电话,说他和同事已经到造船厂附近了。之前在电话里,这个女人自称是盛权的儿子盛司的妻子。当初报案的也是她。

每隔一段日子,悬崖岛的军人疗养院就会接收从军区医院转介过来的病人。他们大多数上了年纪,战后创伤的折磨持续了多年,药物治疗已经难以起效,只能尝试送去悬崖岛这种环境优美的旅游胜地——当然是指风暴尚未摧毁这里之前——进行疗养。基于今天的现实情况,如今转介过来的病人越来越少了,有人认为与其说是转介,不如说是被抛弃在这个岛屿上,与孤独同眠。

从市区到登上码头,直至走入岛内这段时间,程升身边这位老兵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全程看着地面。听老兵的家人说,他禁言多年,因为声带震动的响声在他颅内就如炮弹爆裂,无法忍受。程升向他介绍沿途的景点,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说着说着,自己也甚觉无趣,于是闭上嘴。即便疗养院的条件已大不如从前,而且市政府计划将它从公营转為私有,要疗养院自负盈亏。但身为院长,程升从来没有待薄过转介过来的战友。无论是站在人道主义角度,还是出于战友同盟的精神,他觉得只要出入过战场,就必定有着相似的心灵历史,比如那些痛苦的败退、那些光荣的首战告捷、战后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一个瘸着腿,一个沉默着,两人好像刚从战场逃出来的。这个时候,一个遛着泰迪犬的女人迎面走来,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双手交叉着,靠在围墙上,讥讽道:“哟,又有一个送上门啦。”

“什么送上门?这是疗养院新来的老兵。”程升尽量以温和的语调说。

“对啊,病人到了你手里,就是待宰的羔羊。说吧,这次收了家属多少钱?”

“唐一虹,嘴巴放干净点。”程升扶着老兵想越过她。疗养院就在前面不远处。

但唐一虹挡在他们面前:“你的手脚才要放干净点。别忘了,人是从你的疗养院失踪的。”

“警察刚来了,我给他指了路。他会查清楚的。”程升补充道。

“贼自己把警察叫来,倒是稀奇。”唐一虹说,“谢谢提醒。刚警察给我打过电话了,现在我就去接他。你洗干净屁股等着坐牢吧。”

唐一虹笑了笑,向前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走到老兵面前,说:“对了,如果你哪天活不下去,想死了,别担心,你旁边这位招呼周到的院长啊,会帮你一把。这事儿他不是没干过。”说完要走的时候,唐一虹故意绊了一下程升的拐杖。唐一虹这话刺了一下程升的心。程升瞄了一眼身边的老兵,但他的脸依旧毫无反应。

程升把老兵交给疗养院的护士后,也朝造船厂走去。护士问程升需不需要她开摩托载他去。程升拍了拍自己那条完好的左腿,说:“不用。腿废了一条,我还有另一条。”

“你这么硬撑下去,我看迟早另一条也得废掉。”护士回答。

“我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这条腿。”

三年半前,新闻界对盛权失踪案的报道,其关注点基本在盛权失踪前立的一份涉及遗产的遗嘱上,因遗产引起的谋杀案屡见不鲜。但也有报道猜测,由于家族产业衰败,造船厂面临破产,盛权无力维持,才选择了跳海自杀,而尸体早就随大海漂走了。这两种报道存在一个形成矛盾的事实:那份遗嘱涉及的遗产金额具体是多少不得而知,但不会是一笔小数。再者,造船厂的衰败是整个悬崖岛造船厂的共同灾难,不是单单一人经营失败的结果。所以,即使面临破产,手握一笔足以安稳度过晚年的钱财,盛权按道理不会因为金钱短缺或者生意失败,做出轻生这种愚蠢的行为。

至于遗嘱的具体内容,范正不得而知,因为当时查案的警察没有把焦点放在遗嘱上,而盛权家的律师从未走漏过信息。范正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遗嘱的内容,所以上岛之前,他叫唐一虹安排处理盛权遗嘱的律师在同一天过来。

范正和协警在造船厂外等候。造船厂大门紧闭,高高的围墙内没有传来人员活动的声音,保安室里也空无一人。看来的确如传闻所言,盛权造船厂已经停顿,接近破产了。过了一会儿还不见那个女人出现,直到几声尖锐的狗叫响起,把协警吓得几乎要攀上铁闸门:“野狗!”

“什么野狗?是我家宝贝在跟两位警官打招呼呢。”

一个牵着狗的女人在林阴小路转弯处出现,向二人走来。这个叫唐一虹的女人涂着鲜艳的口红,穿着裙子,一双高跟鞋咯哒咯哒地响个不停。范正不是很理解,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岛屿上,她有必要穿得像一个生活在市区的时尚女人吗?根本没人看,只能孤芳自赏了。

“范警官,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忘了告诉你,我们今天要在家里见面。这边请。”唐一虹抱起宠物狗,在前面带路。大概五分钟后,三人来到一幢五层高的西式别墅的院子大门前。

别墅的院墙几乎横跨前面这条长长的道路,上面爬满了藤蔓植物,在白天,还能看到别墅的窗户内亮着暗黄色的灯。作为悬崖岛规模最大的造船厂,其家族起居的房子的气派果然不一样。但走进院子后,范正才发现里面的气氛却跟外形不甚匹配:单调冷清,水池表面、几座休闲凉亭、装饰用的木船模型,以及铺砖地板上,都铺满了落叶,很久没人清理。他想到了“家道中落”这个词。

唐一虹带他们走上五六级阶梯,才来到别墅的大门前。她把狗放下,狗叫了几声,快速穿过宽阔的走廊,消失在前厅的某处。走廊左侧的墙上,有一幅历史树的贴图,展示的是盛权造船厂的发展轨迹。右侧立着一个长长的玻璃橱柜,上面摆有各种由盛权造船厂出品的经典木船模型。范正用手指在玻璃表面划了一下,灰尘很厚。范正听到了钢琴声,但走进走廊一半处时,钢琴声戛然而止。

“是你家孩子在弹琴吗?”协警问,侧耳听着。

“我没孩子。”唐一虹说,“是我老公,那个没用的东西……如果他把弹琴的心放在造船厂上,家业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这时,一个微微驼背的男人,抱着那条泰迪犬,出现在前厅跟走廊交界处。前厅的装修风格相当古旧,范正看着这个抱着狗、一脸阴沉疲惫,仿佛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男人站在前厅的前端,就像看着一张几十年前的巨幅黑白照片。

“这两位,就是今天说要来的警察。打个招呼吧。”唐一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命令儿子。

“两位警察好。”男人点头说道。他就是盛权的儿子盛司。泰迪犬在他怀里猛烈挣扎,似乎被那双因不安而紧绷的手臂箍得太紧,最后使劲一蹬,跳落地面,从螺旋楼梯跑到楼上去。范正抬头望一眼螺旋楼梯上的空间,像个风暴的漩涡。他请唐一虹赶紧找个地方坐下说正事。

他们刚在茶室坐下,身后的走廊就傳来清脆的脚步声。

“沈律师,你来了,时间正好。”唐一虹起身迎接。“这两位是来调查的警察。”

范正跟这位三十多岁、穿着一身西服、不苟言笑的律师握了手。他注意到沈律师从不正眼看唐一虹,对她刚才的欢迎也只是投去轻蔑的一瞥,似乎双方此前因什么事发生过不愉快。

“沈律师,遗嘱带了吧?快拿出来,给范警官看。”唐一虹又把话头转向范正,“你看了就知道了,老爷和老夫人双双失踪,跟程升脱不了关系;而且老夫人是在疗养院休养期间失踪的。”

“哦,程升是谁?”协警问。

“就是给你们指路的那个好心人嘛。”唐一虹说。

沈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案上。

“三年多前,也就是盛权失踪的时候,警方是否看过遗嘱?”范正问。

“没有。我也没必要提供这份资料。”沈律师板着脸回答。“事先声明,我这次来,仅对关于遗嘱的基本问题作出回应,除此外的一切,包括委托人的个人性格和生活细节,我皆不予回答。”

盛权确实找了位好律师,范正心想。但这次许文莹的失踪也许牵涉到了遗嘱,他才迫不得已拿遗嘱出来给警方看。可是照唐一虹的话来看,这份遗嘱的内容显然是对家族内部公开的。

在沈律师翻开的某页,范正看到了遗嘱的全文。然而,这份遗嘱执行的不是法定继承,而是以遗赠的方式,赠予悬崖岛的军人疗养院。也就是说,盛权的儿子或其他任何家庭成员都得不到一分钱。范正在遗嘱里看到了刚才唐一虹提到的名字“程升”,仔细琢磨一下遗赠的条件,就能明白作为儿媳的唐一虹为何感到如此不满:造船厂的所有者,盛权本人,感到身体机能日益衰退,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军人疗养院院长程升,承诺照顾盛权的妻子许文莹一直到她去世,那么在盛权本人去世后,盛权的所有个人财产将赠予军人疗养院,用作战争后创伤军人治疗的项目资金。

“这夫妇俩,一个自认为不久于人世,另一个患老年痴呆和脑癌。”协警在范正耳边嘀咕。“疗养院很快就能得到这笔钱了。”话虽如此,但范正不明白为何唐一虹那么执着要将导致两老失踪的罪名,扣在程升头上。此时,唐一虹在一旁听到了协警的话,立刻补充说:

“不是疗养院得到这笔钱,是程升本人,对吧?”她用手肘戳了一下在旁沉默的盛司。

“对。”盛司终于开口。“五个月后,疗养院即将从公有转私营,这笔钱等于直接落入程升的口袋。”

“哦。转制的决定,是在遗嘱订立前还是之后作出的?”范正问。

“是在那之后。”盛司回答。“但订立遗嘱后不久,我爸就失踪了。”

“也就是说,盛权知道转制的事后,有可能会因此修改遗嘱。”协警说。“如果程升想私吞这笔财产,那只能对盛权下手了?”

“别乱下结论。”范正对协警说。他感觉盛司两口子在故意引导结论,目的无非是使遗嘱失效,从而执行法定继承。“沈律师。”范正继续说。“在疗养院改制后,改制前订立的遗嘱是否还有效?”

“有效。这份遗产的受赠予主体机构,是疗养院,并不会因机构法人的变更而失效。除非盛权本人亲自出来修改遗嘱。”沈律师回答。“另外,在遗嘱生效后,疗养院会设置一个专项账户来运作这笔遗产。但至于你们讨论遗产是否会被私人挪用的问题,在此我无法回应。”

“五个月后正式转制……盛权也已失踪三年半……”范正琢磨着。

“没错没错。”协警想到了什么。“半年后盛权失踪就满四年,被宣布法律死亡,遗嘱开始生效。那时,疗养院已经是属于程升一个人的机构了。果然是个绝妙的时机。”

“啊,这位小警察果然一针见血呢!”唐一虹附和道。

“程升和盛权两人有什么交情?”范正问。

“我爸和程叔叔一起参加过越战,是老战友。”盛司这次主动开口。

“哦,都是老兵呢……”协警被范正瞪了一眼后,开始冷静下来,摆出严肃分析的模样。“按这种交情,即使疗养院要转制,盛权还是有可能继续维持遗嘱不变的。钱肯定会花在正当用途上,毕竟是军人作风嘛,刚正不阿。”

“不。有件事你们肯定不知道。”唐一虹说。“程升当年被证实协助疗养院的军人自杀,理由是不想看他们继续受苦,说战后创伤情绪不是一次感冒那么简单。但上面的人只对他作出一次警告。我家老爷也有这个战后创伤问题,所以我很肯定,老爷这次失踪也是程升在背后搞了什么,说不好,人都死了三年啦。盛司,在你爸失踪后,难道你就没怀疑过程升吗?”

“呃,有吧……”盛司支支吾吾地说。

“很大概率,老太太失踪也是他干的。”唐一虹继续说个不停。“因为疗养院转制后,程升作为院长,不但自负盈亏,还要照顾老太太,可能在拿到遗产前,就维持不下去了。既然他能杀掉老爷,也不差把老太太也处理了吧,等两老一死,那笔钱就是他的。”

“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盛权要嘱托程升照顾许文莹,而不是交给亲儿子来履行抚养的义务呢?”范正笑着问。“难道是说……”这时,盛司夫妻二人都哑口了。“所以说,无论疗养院是否转制,盛权也许一开始就想把许文莹交给疗养院照料。至于真正的原因,你们比我更清楚。”范正说着,一边把文件盖上,推回律师面前。“好了,谢谢沈律师。既然老夫人是在疗养院失踪的,接下来是时候去找程院长问问话了。”

唐一虹邀请范正留下来吃午饭,范正婉拒了,觉得需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一开始,范正就不打算先询问许文莹失踪的细节。现在他更加确定,她的失踪不仅仅是一桩单纯的失踪。离开别墅时,范正远远还能听到唐一虹责备她丈夫的声音。

“说不准,盛权夫妇和程升这三人,本来就没剩几年命了。而且照疗养院目前的经营状况看,也维持不了多久。”协警叹气说。“为什么盛权还要执意将遗产通过这种方式送给一个外人?”

“你可终于问了个有意义的问题。”范正说。在院外树下抽烟的间隙,两人看到了那个正拄着拐杖朝他们迎面走来的疗养院院长。“院长,我们又见面了。”

折返疗养院的途中,范正发现只有在主路上才安装有少数的监控摄像头,而悬崖岛内大部分都是小路。在程升的带领下,两人来到疗养院前的斜坡。疗养院大门外的那条道路,一前一后都安装了摄像头。被问及摄像头数量如此少的原因,程升解释,那场风暴破坏了不少监控设施。后来考虑到旅游业受挫,游客如今已经不再热衷上岛游玩,觉得没必要全部重新安装,最后只保留几个装装样子。若不是许文莹的失踪,也没人会重新注意摄像头的必要性。

疗养院附近有几个景点入口,但现在都大门紧闭。刚走进疗养院的大门,一位护士就马上出来搀扶程升。有几个神情淡漠的老兵,在那栋三层大楼前的空地上散步,呆呆地看着一行人穿过空地,走进大楼前厅。

“现在疗养院有多少职员和老兵?”范正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前厅。

“不多,除了我,仅剩两个护工和一位医生。”那位护士回答。“至于老兵……加上今天新来的那位,也不超过十人。”

“这跟老人院没差别了。”协警叉着腰,朝深处瞄一眼。

范正叫协警先扶程升回办公室,留下了护士在前厅问话:“许文莹失踪前,照顾她的是谁?”

护士脸上一惊,然后马上缓和下来:“正是我本人。”

“听说她有老年痴呆和脑癌?”

“对,病情很严重,但她还记得盛权,每天嘴里都念着他的名字。说起来,她的失踪有我的责任。”护士停顿一下,脸上蒙上惭愧的神色。“老太太每天黄昏都会在空地散步半个小时,再由我带她回病房休息。那天我准备带她回去时,电话突然响起,我以为她不会走远,就跑回去接电话。但电话里没人说话,过一会儿就挂了。等我出来时,老太太人已经不见了。你刚也看到外面的那片空地了吧?本来就不大,但老太太在那里散步半个小时,最多只能走个十米,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凭空消失一樣!”

护士说着就开始喘气,竭力对范正描述当时不可思议的事实,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哦,那天只有这一个电话打来?”

“对。老兵的家属基本不会打电话来问候,把人搁这儿,就完事儿了。”护士说。

“那么当时程升院长是否在疗养院内?”

“在的。他不可能作案,你看他的腿就知道,能把人带到哪儿去呢?”护士为程升辩护道。“发现老太太不见了后,我和几个人出去找过,后来又跑到盛司家里,也不见她人。当时只有盛司一个人在家弹琴。唐一虹散步回来后,听说老太太不见了,马上报警。我能说的基本是这些。”

“当时只有盛司一个人在家……”范正嘀咕,然后告诉护士可以去忙了。护士转身就没了踪影,生怕惹上更多麻烦。

看见范正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协警像找到救星一样,双眼发光,如释重负,要他赶紧进来接手。他跟程升在同一个空间里尴尬地对坐很久,什么都没交流出来。范正在协警身上看到一种生命莫名的空缺,就像在这桩案子里缺少的那一个环。缺少表面的逻辑,人是否就不能继续在社会的体系中生存下去了呢?那几秒钟里,范正眼前一片灰茫茫,仿佛那天的风暴腐蚀了他的瞳孔。“你去查查许文莹失踪那天,打来疗养院的那个电话是谁的。”范正对协警说。协警站起来,逃难似的离开。

范正也失了魂似的,坐在程升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默不作声。程升那双浑浊的眼珠,像碎成了很多块玻璃,变成灰色的万花筒,曾有多少子弹在这双眼睛前如流星般飞过?范正努力回忆,也记不起是否曾在岛上见过这个人。过一会儿,范正才缓缓开口问道:“程院长,你这腿脚现在还好吧,是战场上弄伤的?”

“既然知道是战场上弄伤的,看来我的底细你也摸清了吧?”程升说。

“没有,还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

“对,当年越战时期,我跟盛权是铁道兵。盛权是工程方面的能手。要不是一场风暴搅了局,以他的能力,造船厂还能扩张得更大。”

“盛权当年发生什么事?听说他患有战后创伤……”

“警官,你开过枪,杀过人吗?”程升问,疲倦地笑了一下。“事关生死的事,总不是件轻松的事。警官,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战争只是表面上结束,却在所有人脑海中蔓延。无论是施害者或者幸存者,都逃不过耻辱的折磨。”

“理解。”范正轻轻回应,想起自己上岗以来只对天空放过空枪。子弹最多只穿过云层,也许连云层都未曾抵达,也未曾伤过任何血肉之躯。“我猜他把遗产赠予疗养院,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想去弥补什么。”

“战争的创伤是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洞。”程升把身下的假肢调整了个姿势。“警官,你这次来不是为了听我说故事的吧?遗产的事完全是盛权的主意,与我无关。我这么老了,哪有跟后辈争遗产的心思呢?我不想死了后,坟墓要被盛权两个儿子、还有船厂总管鲁末,轮流唾弃。”

“哦,盛权有两个儿子?”范正忍不住挑起了眉。

“警官,你的调查工作做得不充分啊。”程升抓起手边的拐杖,轻轻敲着地板。

“请讲,请讲。”

“现在联合老婆污蔑我杀害许文莹的,就是长子盛司。至于次子盛文,姑且可称作是个钢琴家,十年前就离开了悬崖岛,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不过那孩子根本就不喜欢弹琴,从小喜欢摆弄船模型;琴是盛权逼他学的……反倒是盛司,一直喜欢弹琴,盛权却要他接手船厂。”说着,程升陷入沉思。“打了一场仗,人都变得颠倒是非了啊……控制欲极强,蛮横、破坏、逆反……”

“这么说,还有一个人没出现。”

范正提出想查看许文莹失踪当天,疗养院大门外的那段监控录像。为了方便掌握人员出入的实时情况,疗养院外的两个公共道路摄像头在疗养院的监控室内也有一份记录存档。程升唤来那位护士,要她带范正去看监控录像。又看看墙上的钟,午后四点,说他要休息了。

“再耽搁你一下。这位船厂总管鲁末,是个什么角色?”

“老狐狸一只,船厂真正的掌权人,毕竟盛司那孩子根本没有管理企业的能力。”程升说。这让范正想起在别墅里听见盛司弹琴的场景。他那种忧郁的气质,不适合掌管一家造船厂。

“警官,看来你还是没有从你爸那儿学到真功夫啊。”程升又揶揄道。

“我爸,你知道谁是我爸?”

“祝查案顺利吧。”程升像个早知谜底却故意设局的掌局者,非要范正来猜谜。

护士神经兮兮地来到办公室门口,看见范正阴沉的脸后,又惊了一下,然后讪笑着要带路。监控室在二楼,跟着护士走上楼梯时,范正看着四周空无一物的苍白墙壁,很难想象这里会是一个军人疗养院,那些根深蒂固的创伤情绪又如何能够在一面空白的墙上得到排遣和救赎呢。经过二楼走廊,一排排的病房大多数空荡荡,漂白的床单上只有一层灰尘细末。范正偶尔才能在里面的床上或者朝向大海的窗边上看見休息的老兵,他们如同石化的人像。

在监控室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在修理电器。护士介绍说,这是疗养院的医生。护士请他调出许文莹失踪那个下午的监控录像。这位医生看了范正一眼,就放下修理工具,慢悠悠在屏幕上操作起来。这人到底是修电器的,还是治病的?范正不解。

监控没有拍到许文莹在空地上活动的画面,因为两个摄像头一前一后地只负责监控大门前那一段短短的道路。护士说,老太太失踪那天他们查看过监控,并未发现不妥。当许文莹终于走出疗养院大门,出现在监控画面时,范正注意到许文莹并不是无意识地出走。从她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她被什么吸引了。出了门口后,许文莹快速地朝两头望,然后顿了一下,加快脚步向范正刚才走过的那个斜坡方向走去,最后消失在监控画面里。“除了这个监控,还有其他道路监控拍到许文莹吗?”范正问。

“噢,没有了。”护士回忆道,双眼一睁。“所以我说她是凭空消失的嘛!”

“不对。”范正走出监控室,在走廊上望着疗养院大门外的道路。“通向疗养院的斜坡左侧,有一条分岔的小路,小路的围墙转角正好是监控的死角。如果有人从墙上引起当时在空地散步的许文莹的注意——比如,用盛权的名字。”

“对,老太太对盛权的名字和照片都是很敏感的呢。”护士插话。

“嗯,这样就能把老太太引出来了。听到失踪已久的丈夫的消息,脚步比平常快也不是不可能的。”范正琢磨道。“至于你说在其他监控上都看不到许文莹的身影,原因很简单,引她离开的人肯定非常熟悉悬崖岛的监控分布。只要走小路,就能完全从监控画面里消失。”

“哎呀!”护士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脑袋。

“这么说……老太太的失踪,是有人谋划的?”医生皱着眉,问道。

“正是。看她走出大门后的神情,如果不是本身就神智清醒,就是被什么吸引了。吸引她的,很可能是跟盛权有关的东西,比如一张他的照片,或者关于他的消息,甚至是他本人现身了。”

“这么玄乎。”医生嘟哝着。“我给她检查了几次,她人已经跟块木头没啥区别了。如果是装出来的,演技可谓高超。”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协警来到监控室门口,告诉范正,那天打电话来疗养院的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都查到了,并递来一张写有字的纸条:“要叫这个人来问话吗?”

“很好,但这条线索暂时不急。”范正笃定地说。看了纸条一眼便塞进口袋。“我倒是想先见见那位大钢琴家。”随后,范正问盛司拿到盛文在市区的住址和他的电话,打了过去。

“这事与我无关。”听到范正的话后,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查清真相前,谁都有嫌疑。当然,我没有说与你有关,但失踪的终究是你母亲。”

“让她随我爸去了不好吗?活着那么痛苦,死因又何必说透了?”说完盛文就挂了电话。

盛文似乎倾向认为他母亲的失踪是一次刻意隐瞒的自杀。即便不是自杀,也不想追查。范正很疑惑,这个十年不曾踏足悬崖岛的次子为何表现得如此冷漠,心里又藏着什么怨恨。

黄昏后,听到范正说要在派出所旧址过夜,协警连连摇头,说准备坐最后一班船离开悬崖岛。在码头,范正叫协警亲自去一趟盛文的家,请他上岛一趟。如果盛文继续像在电话里那样拒绝接受问询,那就告诉他,他的母亲许文莹很可能已经遇害,而且不出几日,尸体就会被找到。

“啊?范警官,难道说你已掌握许文莹失踪的线索了?”协警问。

“那几个人跟盛权都有利害关系。至于许文莹的失踪,也许只是一个插曲。”范正回答。

“嗯。”协警不明不白地点点头,踟蹰着登上了离岛的航船。

回派出所旧址的路上,范正向一个正在毒杀野狗的岛民买了一杆他手上的毒镖,以备防身之用。站在高处,俯瞰落日下的悬崖岛,一片橘红,这里依旧飘着令人反胃的腐烂气息。白色悬崖上,野狗活动频繁,黑影幢幢。自然和人心都不打算放过任何靠近它们的生命。范正竟有了一丝恐惧,不知什么东西哪天会取了他的性命似的。

疗养院的护士得知这位警察要留宿悬崖岛,却执意不肯在疗养院过夜,只好给派出所送来被褥和席子。老太太的失踪让护士非常有愧疚感,她对范正既忌惮又依赖;早一天结束这桩案子,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能早一天从噩梦中醒来。范正第一次在查案中触摸到那种如同战后创伤般弥漫开来的古怪情绪。

派出所旧址恢复了供电,但仅有两盏灯完好。范正找到当年陪父亲工作时常坐的那把椅子,简单扫掉上面的落叶灰尘,搬到档案室里坐下,准备清查档案。档案室就像悬崖岛的一个小型历史博物馆,所有结案的、未结案的案子若按时间排列一下,就组成了悬崖岛的基本发展脉络:从早年尚未开发成旅游区时造船厂间的生产纠纷、盗伐红木案、修建教堂的信仰冲突,到旅游业开展后的土地规划异议、岛民与游客的纷争,直到风暴来袭时的人口失踪,最后只剩下野狗繁殖伤人等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逐一清查过后,却没有找到盛权失踪的档案。

父亲会不会记错了档案的去向,或者早已被销毁了呢?对于这种非自然因素导致的人口失踪,其档案若随派出所的撤除而遗弃在此或者被销毁,要么说明这桩案子无足轻重,要么疑云深重。范正几次想打电话给退休在家的老父亲,问他档案的去向,每次都在按下拨通键前打消了念头。既然父亲事前嘱咐要回来派出所旧址,那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自己重新挖掘的。

范正把席子和被褥铺在档案室的地面,打算在这里过夜。地面的潮气上升,让他浑身微冷。睡下不到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一阵狗叫,伴随着一个男人低沉的惊呼声和划过草丛时的奔跑声。范正跳起来,冲到门口,抓起放在门边的毒镖,只见一个驼背的影子没入了山坡。他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不打算追上去。

当他重新躺下时,忘了关灯,眼角恰好瞥见档案柜底下的夹缝,有一个发霉的档案袋。他轻轻抽出来,生怕一碰它就像重新出土的文物遇上空气变成一堆齑粉。这份档案正是盛权失踪案的调查记錄。

整个调查过程没有特别之处,当时警方也调取了码头的监控录像,并未发现盛权离开悬崖岛的证据。这种凭空消失了似的失踪今天再次发生在他的妻子许文莹身上。有三个可能:这两人还在悬崖岛某处(无论生或死);两人都被杀了,被抛入大海,毁尸灭迹;或者,随经过悬崖岛的某艘航船离开了。可是他们总不会在这个年纪,还搞隐姓埋名、远离是非的壮举吧?

另外还有一点跟许文莹失踪案相似,那就是所有岛内摄像头都没有拍到盛权失踪当天的活动画面。无论导致这对老夫妻失踪的,是一人所为还是多人所为,凶手都熟悉岛内摄像头的分布情况,刻意避开监控作案。这显然不是随机的凶案,而是利益纷争,凶手就是他们中的某一个。

范正翻阅当年的问询记录,其中包含盛氏兄弟、唐一虹、鲁末、程升以及许文莹,还有造船厂的员工等人的供述。从许文莹的记录可推断那时她的神智尚且清晰,至少老年痴呆尚未影响她的表达。除以上人物外,还有一个名为蒋迪的人,据记录显示,此人是一个为疗养院供应药物和器械的合作商。盛权失踪当天晚上,他在市区里参加一场钢琴演奏会,但白天期间他人在悬崖岛,与疗养院清算货品账单,是程升作的证。在这两次失踪案的调查中,所有人都看似在说实话,又似在极力掩饰什么。

山坡上越来越聒噪的野狗走动声,提醒范正现在离天亮还有不多的时间。他只得抓紧时间短暂休息,一闭上眼睛,耳内就响起风暴摧毁岛屿时那股巨响般的耳鸣。

他耳内的巨响在减弱,好像风暴在逐渐止息,最后变成了单调的敲门声。范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竖起耳朵,意识到那的确是一阵不缓不急的敲门声。看看时间,才清晨七点。他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走出档案室,透过昏黑的大门玻璃,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外。盛司神情憔悴,佝偻着背,像个徘徊在清晨边缘的夜间幽灵,手里拿着一根空荡荡的狗绳。

“狗不见了?”范正打开门,问道。“我不负责帮忙找狗。”

“警官,我来找你说一件事。”盛司稍稍退后,走下台阶。“一起走走?”

范正不知这个男人搞什么,回到派出所喝了口水,便跟着盛司走在仍未完全明亮起来的岛屿清晨里。

“我可能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吧。”盛司叹了口气,手指绞着狗绳。“我这不是第一次遛狗嘛,就把狗弄丢了。那条狗从来都是粘着一虹的,一虹也不让别人碰它。”

“嗯,没孩子的家庭,宠物就是孩子的代替品。”范正说。

“我有过孩子……”盛司说话带着微颤。“只是在那场风暴中不幸被倒塌的树砸中了……”

“哦。明白。”

“是我没看好孩子。孩子死后,一虹就养了这条狗,但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疏离了。她完全掌控我的生活,什么事都得听她的,说是我欠了她。她没错,我应该补偿她……只是……”盛司欲言又止。“只是在那件事上,我很犹豫……”

“昨晚来的人是你吧?”范正问。

“对,我考虑了一整晚。可是,唉……”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的光芒慢慢铺泻在岛屿表面。盛司一直在酝酿着情绪,仍不肯把隐藏的事情向范正坦白。“真是优柔寡断,果然不是当掌权者的料。”范正心想。“盛权把造船厂交给他就是个错误。这个出入过战场的人,不会连这点判断都没有吧。”他又一次思考战争对盛权造成了什么精神倒错的创伤。手机铃声响起了,范正还没掏出手机,就看见协警从道路转弯处突然出现,一边给他拨电话,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范警官,看见你就好了,你的预言成真了。许文莹找到了——不,应该说,她的尸体找到了,在海边!”

盛司先是一脸惊恐,很快又变得消沉,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他母亲的死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他本来就知晓了。范正没空安慰这个男人,跟着协警朝海边跑去。但他几乎笃定地认为,盛司想跟他坦白的事,正是许文莹死亡的真相;即使今天不说,今天过后他也不得不说。

在悬崖岛另一面的海岸上,有一条偏僻的出海航道,在每周的周四,唯一的一艘货船会从此经过。发现许文莹尸体的,正是今天清晨时分驶过该航道的这艘货船。据船长回忆,起先是一个船员察觉到货船撞上了河中的物体,发出了响声,于是用探照灯照射,发现了一艘在航道边上抛锚固定的木船。由于当时航行速度缓慢,货船没有对木船造成过大的损伤,但那股撞击的力度让覆盖在木船表面那层防水油布下露出了一样东西。船员再三确认,尽管难以置信,但很明显,那是一条人类的手臂。船员用竹竿挑起油布,一具老女人的尸体赫然展露在清晨灰暗的光里,头部满是磕碰造成的暗红伤痕。从死者的模样判断,已经死去好几天。报警后,货船便把这艘编号为V330的木船拖至悬崖岛岸边。

尸体已经发臭,范正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察看,以免熏坏脑袋。许文莹的尸体瘦削无比,状如木偶,看来生前就已经遭受了疾病的痛苦折磨,这种状况下即使选择自杀也不为过。尸体头部,以及四肢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布满看似由于摩擦造成的伤痕,沾满淤泥,混合已经干涸的血迹。许文莹死前也许从山坡或悬崖跌落过。但发现尸体的地方,令人生疑。

“不可能是自杀。”协警说。“如果老太太选择跳崖自杀,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船上?”

“她的死因还不能确定,但尸体出现在船上,无疑是他人所为。”范正说。

这时船长走过来,啧啧哀叹,又似觉得恐怖,说:“走这条航道十几年,第一次碰上这等倒霉事。”

“你的船每周走固定的路线穿过这里吗?”范正问。

“是的。因为附近有暗礁,走了十几年,我知道哪条路线可以避开暗礁。”船长回答。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把尸体放在这个位置,让你们发现的。”范正说。“犯人不但熟悉岛内的监控摄像头分布,还知道每周都有船从固定的路线经过。”

“杀了人,还要特意让别人发现尸体。如果不是炫耀,就是犯傻。”协警说。

“不,还有一种情况。只不过目前看来,手段不免过于拙劣。”

“你是说……”协警嘀咕。

范正站起来,鼻子前的尸臭瞬间被咸腥的海风取代。他看见了盛司,站在岸边远处的树下,默默地望着淤泥遍布的海岸,没有靠近看他母亲遗体一眼的打算,手中的狗绳在风中沉重而毫无依凭地飘荡着。约莫一个小时后,来了几个局里的警察和法医佟冬,取证完毕后,木船和尸体一起被带走了。法医佟冬说,鉴定结果出来后,会马上把结果告诉范正。

当范正再次望向盛司时,发现他身边多了另一个男人。这两个男人被海风吹拂着,仿佛正被一点点地剥去形体,最后转身走入小道,从他眼前消失。这边人一死,那些吃腐肉的家伙就马上现身了,行动真是迅速啊。范正想。

就在这天清晨,接到鲁末的电话后,得知老母亲的尸体已被途经的货船发现,钢琴家盛文觉得终于是时候回到悬崖岛上,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他能牵挂的东西。临行前,他在市区租住的房子里弹了一首钢琴曲,像是为死去的母亲进行安魂的仪式。悬崖岛的面目变得丑陋,不可修复,终有一天这个岛屿会瓦解沉没。盛文在渡船上吸着那恶臭不堪的空气,心里对这片故土没有任何的怀念。

盛文来到母亲尸体被发现的海岸,看见一群警察在肮脏的礁石边上忙碌地取证。透过树荫,他认出了自己大哥的背影,依然佝偻着,无精打采,于是打了个响指,引起大哥的注意。盛司很惊愕,他弟弟竟然这么快就听到了消息,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似的,一下子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也许亲人的死亡是打破他那个永不上岛的誓言的唯一方法吧。

“爸妈都死了。”盛文说。

“你怎么肯定爸也死了?我觉得他还活着。”盛司不相信大哥的推断。

“我敢肯定,而且是死在程升那个老家伙手上。有仇必报。”

“嗯……”

“现在只要把程升和蒋迪两人解决掉,遗产就能回到我们手上。”

“拿到了遗产,你要干什么?”

“我弹琴也弹腻了,回来造船厂也不错。说实话,哥,你太没用了。”

“哦。爸既然把遗产送给别人,也就是对船厂不再抱希望。木船早就没市场了。”盛司越说越局促,声音几乎听不到。“爸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船厂变卖,得到的钱就是他留给我们的財产。”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辈子只能当个窝囊废。”盛文呵斥道。“那笔遗产才是大头!早些年造船厂的营收,他的国家津贴,几乎全在里面。没资金重启的话,这家造船厂就是个废物。”

在回别墅的路上,俩兄弟再没有说话,只有野狗不时从草丛中奔出来引起两人惊呼。早些时候在渡船上,盛文无意中看见蒋迪。当时他在渡船二层,走出平台,朝一层望下去时,正好碰上蒋迪也走到一层的平台。他盯着蒋迪的后脑勺,像是螳螂背后的黄雀。但与其说两人是黄雀和螳螂,不如说都是闻到了血腥味后不约而同地飞来的秃鹫。

听说发现了尸体,逗留在岛上的不多的游客也开始乘船撤离,似乎彻底意识到这座岛的诅咒。别墅前聚集了一批岛民,他们对盛权一家的离奇案件非常感兴趣,但管家把他们都拦在院子里。范正走进院子时就被岛民围住了问个不停,他们急于从警方口中确认罪案的性质,希望这只是一桩家族的斗争,不会出现一个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让他们有性命之虞,三年前盛权的失踪已经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不稳定的恐惧因子。

气氛的凝重是可以被感知的,踏上别墅前的台阶时,范正就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仿佛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他看到盛司刚走进别墅不久,屋里就传来了猛烈的争吵声。那个怒火中烧的女人抓着从盛司手里夺过那根狗绳,对他不断吼道:

“狗呢,我的宝贝去哪儿了?你害死了孩子,现在连我最后的寄托都要夺走吗?”

对于老太太的尸体被发现一事,唐一虹甚至不愿表现出一点点假仁假义的悲痛,而是马上追问她的宝贝宠物的踪影。盛司咬紧牙关,瞪了他妻子一眼,又垂下了头,眼里交杂着屈辱和愤怒。唐一虹呸了一声,要出门去找狗,但被站在门口外的范正拦住了。

“盛夫人,找狗的事可能得延后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配合一下。”范正冷漠地说。

范正走进前厅,巡视一眼,如果不算那个名为蒋迪的人,那么目前他需要的人都恰好到齐了。坐在正前方的皮沙发上,模样尊贵如老主人般的,就是造船厂的现任总管鲁末,权威的代言人。手指在那架钢琴的琴键上模拟弹琴的中年男人,模样陌生,但范正敢肯定,他就是那位十年未曾踏上悬崖岛一步的盛权次子——钢琴家盛文。盛文回头望了范正一眼,眉峰冷峻,有着跟他大哥同样淡漠、但多了一份锐利的眼神。他还戴着一条奇怪的项链,吊坠是一个音调符号,“#C”。程升作为一个被怀疑的外人,坐在客厅的偏角处,干枯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在座的人无疑都知晓了今早发生的事情,他们沉默地等待着,如同等待宣判。

“各位估计都知道了,老太太的尸体今天早上在一艘木船上被发现。那艘木船,在航道上抛了锚。”范正快速巡视着这个家族众多复杂的眼睛。“至于尸检结果,过后会出来。”

众人沉默。只有唐一虹因心情难以平复而发出的急促怒气声。

“是自杀吗?”盛文问。接着一个琴键被按下,发出清脆的高音。

“按现场情况看,不是自杀。”

“木船?”总管鲁末的喉咙像个古老的机器缓缓蠕动着。“什么木船?”

“编号V330。”

“V330……V330……”唐一虹重复念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喊,“这不就是——”

“是程升的船。”总管鲁末插话。

众人一致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那个无言的老者。

“你怎么那么确定?”范正问。

“V,越南;330,三月三十号,越战结束的时间。”程升自己开了口。“为了纪念战争结束,当年盛权特地送我这艘木船。我一直将它停在码头上。也就是说,谁都可以利用这艘木船,把老太太的死嫁祸于我。”

“就是你,我一开始就觉得是你干的。”唐一虹紧追不放。“是你把老太太杀了,藏到船上;几个月后,那笔遗产就是你的。”

“一虹,消停一下吧。”盛司嘟嘟哝哝,企图打断他妻子的指责。

“你给我闭嘴!”

“唔,我不这么认为。”范正说。“如果程院长要藏尸,也不会蠢到把藏尸的船停在航道上,等着被那艘过往的货船发现。”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货船的航道路线。”唐一虹说。

“警官,你这么说就错了。”盛文踱着步,反驳道。“如果尸体一直不被发现,就要再等个四年,像我爸这样,被宣告法律死亡后,遗嘱才生效的话,不知程升院长是否能活那么久?如果程院长在那之前就归西了,恐怕这笔遗产就很难转手给他的宝贝养子——蒋迪手中了。”

养子蒋迪?蒋迪这个名字一出来,范正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开始变得焦灼。

“反过来说,如果某人很熟悉货船的路线和时间,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让藏尸的船在今天被发现,嫁祸给程升呢?毕竟这里也有些别的人,等不了四年那么长。”范正说,闪过一丝笑意。“我们还是不要妄加揣测吧。不如等尸检结果出来后,我再做进一步调查。”

所有线索都在等待被逐一拼成一幅完整的案情地图,如今也许只差一块拼图。既然蒋迪这个人浮出水面,在把他的底细摸清之前,范正不想被这里的相互指责和推诿左右自己的判断。

悬崖岛的餐馆只剩两三家,都分布在海滩边。范正每次都必须走到海边找吃的,一边沐浴在腥臭的海风里,一边艰难进食。这天晚饭时间,当范正再一次为晚饭发愁时,来了一位访客。他本以为是盛司,要来补充早上没说完的事情,但来的不是盛司,而是他弟弟,市里的大钢琴家。他提着几份打包好的食物,香气缭绕,刺激了范正的食欲。

“范警官,我叫厨房烧了几个海鲜,来,一起吃。”盛文比白天少了些冷漠,但仍有种冷峻和强硬的态度,让范正觉得无法抗拒这个死亡的邀约。来者不善,范正只能陪着卖了个笑。“怎么好意思麻烦钢琴家用弹琴的手为我提食物?还是不了,调查期间,我们还不适合共进晚餐。”

“嗯。”盛文把食物搁一边,坐在桌上。“当然,我也不是单纯来请你吃饭的。我要向你透露些事,关于蒋迪的身份。”

“没利益的事,估计你也不会做。好,为什么?”

“不如邊吃边聊。”盛文笑了笑,将卖相精致的蒸海鲈和牡蛎等食物一一摆出来。范正跟盛文面对面坐了下来,这两天虽然受够了在海岛上的糟糕餐饮,但他只端起米饭,一粒一粒地吃,耐心地等着盛文说出他带来的消息。

“蒋迪——”盛文夹起一块洁白的海鲈鱼肉,在齿间缓缓咀嚼。“我说过,他是程升的养子。但他的另一个身份,你会更感兴趣。”

盛文看了一眼范正手中的筷子,笑了一下。如果范正不赏脸吃这顿饭,他是不会说下去的。范正只好夹了一块鱼肉,肉质脉络分明,还带着未熟透的血丝。

“蒋迪是个野种。他的生父,其实是我爸。”盛文道出了秘密。

范正指间的筷子抖了一下。如果协警在场,他当初提的问题就能得到解答:为什么盛权要把遗产拱手送给外人?但这其中并不存在外人,疗养院只是个幌子,遗产并不是给程升的,而是为了给蒋迪,他的私生子。至于具体的动机,范正很有兴趣听下去,于是讨好似的大啖几口鱼肉,口腹之欲意外得到了满足。

“也是约莫三年半前的某夜,我在省剧院里举办自己的第一场钢琴独奏会。我给爸爸发过邀请函,希望他能来现场亲耳听一听,一个由他强迫训练出来的钢琴家,到底能弹出什么美妙的音乐来。当然,直到演奏结束,他的位置还是空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当晚失踪了;也许是报应。也许是自杀,他一直有这个心理问题。我总在想,他从小强迫我们兄弟二人颠倒各自爱好和事业的行为,是源于战场上受过的创伤,脑子出了问题,才变得像个暴君。对于他失踪,说实话我毫不关心;甚至觉得他本来就该战死沙场,因为他回来后每天活得像个鬼。你猜当晚坐在那个空座位旁的是谁?”

“看来是蒋迪。他怎么也在?”

“我邀请他来的。”

“你们关系并不像敌人。”

“当时我们的确还不是敌人。”盛文冷笑了一声。“我安排他跟我爸坐在一起,是因为在那之前,蒋迪突然时隔多年出现在我面前,说我们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要我帮他跟父亲相认。我跟蒋迪童年时在悬崖岛上一起出过海钓鱼,那时我一直以为他是程升的儿子。自从被我爸送出去学习钢琴后,我基本跟蒋迪断绝了联系。谁知道,他一出现,就说我们有血缘关系,程升是他的养父,他的生父其实是盛权。”

“有趣。”

“当中的故事他没告诉我,我今天也不知道。我们后来做了个DNA鉴定,我们的基因相似度确实高达90%,估计只有兄弟才有这么高的相似度。不过那个老家伙已把我的人生搞得够乱了,我练琴练到一度想把十根手指全部砍掉。我能做的就是安排他们见面。私生子这种破事,是真是假,留给老家伙自己去处理吧!”

“这么说,蒋迪提出相认,是在盛权失踪前的事。而在二人要见面的当晚,盛权却失踪了。”范正试图厘清其中的时间顺序。“蒋迪是几点达到剧院的?”

“演奏会八点钟开始,他也是在那个时间入座的。警方在监控里证实他中途没有离开过,而且我父亲的具体失踪时间也无法确定。蒋迪发现自己是私生子后,我爸不久后就失踪了,我可以把这当作巧合。”盛文变得越来越躁怒。“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遗嘱的内容,而且疗养院还会从公有转私营。这事儿越想越不对劲,爸爸显然是想把遗产留给那个野种。三兄弟平分,我没意见。他一人独吞,万万不行。”

“哦,你是最近才知道遗嘱内容的?遗嘱是三年多前就订立的,难道没人告诉你内容?”

“没有。我对家族的事早就不闻不问了。”

“是吗?既然你也认为盛权故意把遗产留给蒋迪,那蒋迪有什么理由要害他呢?”

“我可没说过是蒋迪,但在抵达剧院前的时间里,他确实有可能犯案。”

“但听你的语气,你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你为什么曝光蒋迪的身份?”

“范警官,你意思是,我为了不让他一人独吞,所以诬陷他?”盛文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个老家伙把遗产赠予疗养院的真正原因。事实上,我倾向于认为是程升害了我爸。虽然遗嘱已订立,但只要我爸一天还活着,就有可能修改遗嘱。促使他修改遗嘱的原因,我想只有一个:那就是蒋迪坚持要跟他相认。这么多年他都不愿把私生子的事说出来,说明他有难言之隐。如果蒋迪执意相认、甚至公开,他只有以修改遗嘱作为最后的筹码来威胁。”

“所以你认为,程升趁盛权修改遗嘱前,杀了他,再等四年后,遗嘱生效。”

“没错,但我没有十足的证据。即使不能证明他杀了我爸,若能证明他协助我爸自杀,这份遗嘱也会因此失效,这样就能执行法定继承了。爸爸失踪后,我跟蒋迪说,如果他还认盛权为父,就跟我联手调查程升。他是程升多年的养子,调查取证更容易得手。可是他竟然拒绝了我。对,从这点看,蒋迪也可能犯案,若他真的贪婪到要独吞……”

“养父也算是父亲。举报家人的事,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出来。”

“你也认为养父比生父更重要?”

“这是你家族的事。我这个局外人不抱任何立场,只对结果负责。”

实则范正对盛文的話仍存有怀疑。一个涉及家族遗产的遗嘱怎么可能没传到他耳里?而且遗产还不归兄弟二人所有。按照唐一虹的性格,怎么会不联手盛文一起争夺?这种时候都要一致对外。见范正犹豫不决、话语间满是怀疑,盛文蓦地搁下筷子,说晚餐到此结束。

“范警官,你不信我没关系,我会亲自收集这对假父子的犯罪证据。”说完,盛文起身离开派出所,黑暗中传来他最后一句话,“提醒你一句,蒋迪今天也上岛了。”盛文那头离开,协警这头就走进派出所。“我刚看见那个钢琴家。”“你刚去哪儿了?”“找吃的去了。”“这有的你吃。”范正指指根本没吃几口的菜肴。“来得正好。”协警拍拍肚子,坐下来马上开动。

范正默默走进档案室,打算重新翻阅一遍档案。当他准备翻开档案的最后一页时,发现有张硬纸片似的东西夹在其中,将最后一页跟档案的封底粘在了一起。他掀起一个小角,发现那是一张没有过塑、开始受潮变粘的照片。尽管小心翼翼地撕开,这张三人合照的照片中最右之人的脸还是被扯了下来,粘在档案纸上。他勉强认出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年轻时的程升和现已失踪的盛权,而恰好被撕掉了脸的人则无法分辨。范正对着灰暗的灯泡,举起那张粘有最右之人的脸部的档案页,眯着眼睛努力辨认。

“不可能……”当五官逐渐重组变得可辨认时,一个看似熟悉的面孔闯入范正的脑海。范正快步走出档案室,提起正在大快朵颐的协警的衣领,“时间不早了,你赶最后一班船回局里,要他们帮忙查点资料。”“查什么?我还没吃完呢。”协警吃得鼓鼓囊囊的。“别吃了,你先上船,回去帮我查一个人的军队服役记录。后面电话再联系!”协警沿着路灯昏黑的道路走远了。范正正要出门朝疗养院走去,听到夜色中的野狗狺狺而吠,他马上折返回去,想带上之前买来的杀狗毒镖防身。但那杆东西神秘地消失了。

夜色下的疗养院,从远处看仿佛荒郊野外的废弃建筑。范正穿过无人的空地,来到大厅。那位护士看见范正进来,又惊了一下,得知范正的来意,护士指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告诉他,院长正在里头,不过他在跟客人会面。她说“客人”一词时,明显心虚了。

“谢谢。我也正想见见这位客人呢。”在办公室里,范正见到一个年纪比自己稍大的男人,正跟程升交谈。男人的脸原本处在焦灼神情中,察觉有人前来,很快转忧为喜,露出生意人擅长的那种热情笑容,尽管不知来者何人。

“范警官,你来了。”程升故意提高声调,然后对那个男人说,“你先出去一下。”

“不、不用。”范正说。“如果没猜错,这位就是蒋迪先生吧。”

“噢,警官知道我?很荣幸。不知有何指教?”男人恭敬地说。

“听说蒋先生是疗养院的药品供货商?自家人跟自家人做生意,回扣利润都进自家口袋,很不错。”

“警官话里有话。”蒋迪说,收敛了一部分笑容。

“范警官这次看来做足了功夫。我也不瞒你了,蒋迪是我的儿子。”程升应道。

“是亲儿子,还是养子?或者说,是盛权的私生子?”范正抛出一连串质问。“好了,有些事我们心知肚明。我来这里,是想循例问蒋先生几个问题的。”

蒋迪看了一眼沉默的程升。程升点点头,然后又调整了假肢的位置。

“蒋先生,许文莹失踪前后的几天,你在哪里?”

“老太太的死,与我无关。因为我今天才是这个月以来第一次上岛,码头的闸机可以查到我的出入记录。警官,老太太从失踪到被发现死亡,不过是这周内的事吧?”

“是的。”范正感觉在跟一个猎手斡旋。“那盛权失踪当天,你在岛上逗留到几点?”

“我早上九点上岛,一直处理事务到傍晚七点。当年的监控已经证明,在这期间我没离开过疗养院内部。我在傍晚七点半乘船离岛,到码头坐车前往剧院,这花了我半个小时。抵达时是八点,独奏会正好开始。当晚剩余的时间我都在剧院。”

“也就是说,傍晚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没人能为你的不在场作证?”

“哎,警官,这个问题我当年已经向警方解释过很多次了。”蒋迪挤出一个苦笑。“从疗养院走去码头,按正常速度,时间刚好是半个钟。但确实在这期间,我有可能完成一桩杀人案,哈哈。倒霉的是,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无法为我提供不在场证明。不过当时警察没有追究下去,现在警官你要重翻旧案,我也无能为力呢。”

“了解。”时隔多年,任何问讯此刻都已经失效,范正一阵犯难。“你为什么怀疑盛权是你的生父?”

“因为我是在越南战场上出生的。”蒋迪的笑容此刻完全消失了。“程院长当年来找我,我就已经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爸爸。有几次,我能感觉出来盛权看我的眼神,就是父亲看着儿子……”

“够了。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我来跟警官说。”程升打断了蒋迪的发言。蒋迪一声不吭地走出办公室。走廊的脚步声消失后,程升才再次拾起话头。

“我说过,越战期间,我和盛权是铁道兵,负责通讯铁路的修建和维护。当时负责照顾我们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越南当地人。正是那一年,盛权和一个送饭的越南女子蒋氏有了感情。越南女子怀孕后,生下的孩子就是蒋迪……中国军队撤出越南时,盛权没有把这对母子一起带走,因为其时盛权已经和许文莹结婚,并生下一对双胞胎,也就是盛司和盛文。不忠、背叛、婚外恋、私生子……盛权无法容忍这些东西出现在自己的军人生涯里。为保形象,他随着军队一起秘密撤出了越南。回国后,他逼迫自己忘记那段岁月,但内心的折磨让他日夜难安。到了中越战争期间,他求我——求我跟部队回到越南,帮他找回那对母子并安置……我找到当年的驻扎地时,发现那个越南女人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就死于爆炸。那个过着非人生活的遗孤,是我从死神手里救回来的。带他回国后,我用他母亲的姓氏为他重新起名为蒋迪。为了避嫌,盛权极少跟蒋迪接触,每次都是借由我来表达他的关心。我是他的面具,包括这次的遗嘱,不过是盛权再一次假手于人。故事听完了,警官,你可以有各种猜测,但请不要怀疑蒋迪作为一个从战场死里逃生的孩子对父爱的渴望。”

“嗯。可惜在相认前,盛權就失踪了。”对于这段他并不熟悉的历史,范正只能简单回应,吁一口气。听起来,程升的诚恳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范正又补充:“他掩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今天你怎么又跟外人道来?对朋友来说,似乎不太厚道。”

“那本是他犯下的错。”程升蹙紧眉头。范正无言,只好回到眼前的案子中来。

“先回到许文莹一案上。”范正盯着程升说。“尸体毕竟是在你的船上找到的,现在警方把你列入嫌疑人的监视范围。但我相信你是被陷害的,过不久我就能证明这一点。但在这之前,我要搞清楚几个问题。”

“没问题,请问。”

“第一,你是否有可能自己划船把许文莹的尸体送到航道上,再自己游回来?”

“不可能。”范正拍拍自己的腿。“我可没有这个力气将一具尸体拖上船。再者,就算是游泳健将,也很难独自游过那段遍布暗礁的水域,更别说我这个只有一条腿的老头。”

“好的。第二,这是否意味着必须借助另一条船?”

“可以这么说。但目前所有船只都收归造船厂所有,借出和归还都有明确记录。我跟那帮人是死对头,不可能借船给我运尸,还不做登记替我造假。”

走出房门、下楼梯、穿过院子,盛文被自己的思绪淹没。那只他没注意到的野狗在他跨出院门的瞬间,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盛文这才从上衣口袋掏出那枚从杆上单独取下来的毒镖,作威胁状吓跑了那群野狗。日头晒得他发昏。他回别墅里做了简单的消毒,再次出门去。

盛文确信这次能找到证据,为死去的母亲报仇,为屈辱的家族挽回尊严。

休假在家的几天,范正除了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有两件事困扰着他,或者可以说,这是同一件事。盛权仍下落不明,连尸体都不见。本来他的工作已经结束,在许文莹失踪的真相大白那天就结束了。盛权的案子已经是他父亲在职时的无头案,但范正觉得自己很接近。

昨天,他托协警调查的事有了着落。某位同事把他要的档案复印件,一共三份,递到他面前,分别是程升、盛权以及范卫。服役记录显示,他们参加过越战,而且在同一个营,职务都是铁道兵。范卫,正是范正的父亲。父亲当年以身体问题为由,申请提前退休。如今看来,这事越发可疑。范正暗想,也许父亲当年比他自己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目睹了真相。沉默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三人的战友关系,曾出生入死,也曾遭受着同样的创伤。有些真相不一定需要被揭露。但范正想起自己接下許文莹失踪案时,父亲曾叮嘱他要回派出所旧址,似乎有意要他找到那份档案。继而发现藏在档案最后一页的那张三人合照,替他完成他当年无法完成的某种判决。

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在黑暗的卧室里响起。范正从昏睡中惊醒。

挂电话后,范正怀着比当初调查许文莹失踪案时更为焦灼的情绪,再次登上渡船,踏上悬崖岛。风暴的余波从未散尽。盛氏家族的悲剧,看来也尚未是结束的时候。协警也收到了消息,说要跟着一起上岛,但范正要他留在局里随时候命。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掩藏秘密的人,因为他隐隐感觉父亲某种不光辉的秘密即将曝光。而一旦想起协警曾暗示自己是沾了警察父亲的关系才做上警察,一时羞愧难当,决定独自前往。

佟冬和范正几乎同时抵达现场。两人都很熟悉这个地方,这里是许文莹当初跳崖自杀的悬崖。刚入秋的海边,风很大,一层雾笼罩在白色的悬崖上空,却吹也吹不散。一群岛民围在悬崖下的事发地点,看到警察来了后,纷纷让出一条道。在视线前方,此时此刻躺在悬崖底部的礁石上,被潮水冲刷着半个冰冷的身体的,是钢琴家盛文。不久前母亲在这里自杀,如今儿子的尸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俨然一个不祥之地。看到这种令人不是滋味的场景,即使见过不少凶杀案现场的范正,心里也难以舒缓。几种可能性快速掠过范正的脑海。盛文是出于屈辱而自杀,是又一次的嫁祸,是意外身亡,还是被谋杀呢?

“佟冬,还是让你来吧。”范正叹了口气,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佟冬同样也很迷惑,但看起来更为冷静,又开始进入他的解谜游戏里。目测悬崖顶部到底部的距离,有十几米高。一个成年人从上方坠崖,若头不是先落地,即使不致命,但悬崖底部全是坚硬的礁石,也会严重骨折,更别说是许文莹这种高龄且有绝症的人。但暂时从外观看,盛文的双腿没有明显骨折的痕迹,四肢和头部也没有撞击损伤。佟冬从低矮的山坡走到悬崖上,小心翼翼地靠近悬崖外的边缘。那里的草地完好,没有新造成的坍塌或者因失足滑落造成的划痕。

“他不是坠崖死的。”佟冬说。“他只有半边身体被海水冲刷。从另外半边身体的尸斑推断,他应该是约十二小时前,也就是在昨天下午至傍晚时分死亡的。”

范正默默地点头,视线在盛文尸体和大海之间徘徊着。一边身体被海水冲刷,一边卡在礁石上,盛文的灵魂好像在被撕扯、被抢夺。见范正沉默的模样,佟冬不再说什么,等人来对尸体进行取证处理,运至岛外进行尸检后再做判断。

太阳升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金色的闪光,从盛文那只紧握着的左拳里透出来。“那是什么?”范正试图用石头将盛文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但拳头依然紧握着。

“好像是一个饰品。”佟冬说。

“难道是……”范正在沙子上画了一个符号,#C。“这是盛文佩戴的一个吊坠。”

“哦,这是个音调符号,升C调。”佟冬说。“有点意思。范警官,我只会让尸体说话。至于他握着这个符号的背后代表什么,就交给你了。”现场处理完毕后,佟冬回到市区。范正再次深入这个不祥的岛屿,命运似乎将他跟悬崖岛拴在一起了,注定要回来,凝视风暴之眼。他朝疗养院方向走去,因为目前唯一还跟这宗案子有关联的,无疑是疗养院的人。

“升C调……升C……”

范正琢磨这个符号的发音。作为钢琴家的盛文若要向活着的人留下线索,手握一个音调符号,在如今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它的发音或者谐音也许能作为首选的切入点。升C,范正能为之匹配上的名字,是盛文大哥的名字:盛司。但盛司仍被拘留,要杀人是不可能的。而且按他的性格,连隐瞒母亲的死已经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杀人这种活儿,他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不,是否存在以下这种可能:亦即盛文发现真相与盛司有关,却在揭发的关头意外身亡了?盛文的具体死亡原因尚待查清,所谓的“意外”没有定论。另一个冒出来的假设,让范正很快否定了盛司是凶手的可能。

“升C……SC……CS……程升?”

这未免牵强,但推导出来的人是程升,盛权的战友、一个曾协助受伤军人自杀的人,这种牵强就变成了合理。有一个事实必须同时摆出来:盛权家族内部此前透露过,盛权也曾遭受过自杀冲动的折磨。若三年多前,程升眼见战友活在痛苦中,协助其自杀——每个人都有死亡的权利,也有死得有尊严的需求。但在中国法律范围内,协助自杀仍属违法行为,而且一旦成立,程升就是再犯。在这种压力下,程升确实存在隐瞒盛权在自己的协助下自杀死亡的可能。然而,没有实质证据,一切都是猜测。

来到疗养院门口,一位岛民却截住了范正,说:“警官,看到你就好了!”岛民情绪很焦急。“盛权家的盛文……是不是死了?”

“你好,是的。今天发现了他的尸体。”

“有可能是狂犬病发作呢。”岛民回忆道。“那天他被狗咬了,我正好撞见。我有劝他马上去打疫苗,但他好像急着去什么地方……”

“狂犬病?”范正心里发寒。“他被狗咬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天上午。”

“被狗咬才一天的时间,这么快就发作了……”

“说不准啊,警官,这岛上的狗凶得很。你在岛上查案多留个心眼。”

“你知道他当时急着去哪儿吗?”

“不知道哦。”

范正转身决定离开,疑惑重重,只能先等盛文的尸检结果出来。在离开的渡船上,范正给佟冬打电话,告知盛文曾被狗咬过。佟冬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检查盛文的尸体,回答:“腿上的确有个伤口,但看样子不是狂犬病。人被咬了才一天,对吧?除非已发病,要不然很难查出狂犬病病毒来。当然,我不会遗漏任何必要的检测。”

后面几天,范正每天都到岛上来,在发现盛文尸体的悬崖下徘徊,企图找到什么遗落的线索。海水冲刷着礁石,带走所有的痕迹,只有许文莹和盛文的亡魂气息还游荡在空气里。海水带走什么,也会把什么也沖上岸。那天黄昏,在范正准备再次失望而归时,一个金属质感的物体在海水的冲刷下,在礁石间漂浮着。

即使只剩下一部分,范正也能认出来,那是岛民杀狗用的杆式毒镖的针头。不知为何从杆上被单独取了下来。范正猜测,那天在派出所里丢失的毒镖,正是眼前的这个。而拿走它的人,是在派出所出入过并死在此处的盛文。盛文似乎早就密谋着要用这个武器干点什么。

这时电话响起,是佟冬,他说:“尸检结果出来了。盛文死于心搏骤停,但我找不到原因,需要查查他是否有心脏病史。”

“不用查了。”范正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现在马上给你送过去。”

在刑科所,范正把捡到的毒镖交给佟冬。“这是悬崖岛的岛民用来杀野狗的工具,毒镖里头估计还有药物。”佟冬皱了一下眉头,接着深吸一口气,眉目松开,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要范正在外头等候。过了一段漫长难熬的时间,佟冬走出来,告诉范正:“如我所料,是氯化琥珀胆碱。”

“这是什么玩意儿?”

“很多偷狗贩都用这种药物来杀狗。过量的话,它对人体也是致命的,会引起骨骼肌松弛、心律失常,以及盛文的死因——心搏骤停。氯化琥珀胆碱的血药浓度半衰期最多只有五分钟,人体代谢率很高,很快就可以完全代谢。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盛文的血液里查不到任何毒药的痕迹。”

“啪!”范正一拍自己脑袋。“这毒镖估计是我当时买来防身的那个,谁知让盛文拿了……”

“虽然毒镖的针头内确实找到了盛文的DNA,但这事你不应该自责。否则这个世界上所有卖刀的人,都该被抓去坐牢了。”随后,佟冬在盛文的胸口上发现了跟毒镖针头吻合的伤口。除此外,还在他胸前的上衣口袋里,也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小孔。意味着,这个毒镖要么原本放在盛文的上衣口袋里,却无意刺入他的胸口,或者被人从外部蓄意刺入。而且靠近心脏部位,药物起效很迅速,夺走了他的性命。

“盛文拿走这个毒镖,自然有他的目的,没人会闲着没事把毒镖藏在口袋里。”佟冬说。“兄弟,你的职责是查出为什么他会拿走毒镖,而不是骂自己为什么买毒镖。”

“明白……”范正依然非常自责,责备自己不应为死亡留下任何可供其降临的空间。

唯一能揪着不放的线索,仍是#C这个符号。

范正认为,父亲肯定知道些什么。既然他选择隐瞒,选择要自己儿子去决断,便说明从他那里不会再得到更多的信息。如果纠缠下去,那也一定会刺伤他的心。但这样的想法很武断,也许父亲只是好心提醒,即使三人曾经一起服役,从根本上也不能道出什么疑点来……就在这种反复矛盾的心态中,范正再次登上悬崖岛,走进那冷清的疗养院里。

走进疗养院的大门,范正远远地就看见程升坐在前厅的门外。两人视线交接,程升似乎早就在那儿等他出现了。随着两人距离不断缩小,范正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真相,差一点儿就能碰到事件的核心。程升那张原本发黄的老脸,现在彻底变得毫无血色。这几天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似的,他那痛苦的眼神将范正弄得魂不守舍,仿佛被死亡盯紧了。

“想必你已经知道盛文身亡的事了。”范正竭力保持情感上的淡漠。

“岛上虽然少人,但一点风吹草动也很快传开去。”程升有气无力地说。“无聊是这里生活的常态,死亡是难得的狂欢。有人说,这几年野狗突然多起来,是风暴后死者的亡魂变成的。”

“如果是野狗害死了盛文,要在数量比人还多的野狗里找出凶手,难于上青天。”范正说。

“他是怎么死的?”程升说。

“中毒死的。他口袋里有枚杀狗毒镖,刺中了胸口。至于是怎么被刺,还不清楚。”

程升听完盛文的死因后,呆呆地看着地面,关节突出的十指微微颤抖。

“凶手若是人,总有一天会现身。”范正从口袋掏出那个吊坠,继续说。“在盛文手里,我们发现了这个吊坠。也许这么说很牵强,但这个升C调的符号,指的就是你。坦白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盛氏家族的人不是被捕、失踪,就是死了。几个月后遗产就会归疗养院所有。你和养子蒋迪怎么处理这笔巨款,就不是我能干涉的事。也许那时候,再也没人关心盛权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确切的凶手,让盛氏家族落得如此田地,那只能去追溯战争的源头。”程升撑着拐杖,从椅子站起来,走出空地,缓慢地挪着步子。那位护士一直坐在前台,有意无意地望着两人谈话的画面,灼灼不安。“许文莹的自杀,是我们这群人共同造的孽。但是……”程升又说,“如果要为盛文那孩子的死找一个凶手,我想……我应该为此负责。”

“人是你杀的?”范正没想到程升会承认,但听起来他的话不是表面所呈现的意思。

“盛文的死,让我这几天痛不欲生。他是个好的钢琴家,大有作为,除了对他父亲怀有怨恨,内心其实与世无争。要是当初我能看破那一点点卑微的荣誉,克服那份恐懼,就不会牵连出今天那么多事件……”程升拧过头来,两道泪痕沿着他脸上的沟壑淌下,“警官,你跟我来吧。”

“要去哪里?”范正警惕地问。

“一个你想知道的地方。”程升走出疗养院大门,沿着狭窄的小路艰难跋涉。那条假肢并没能给他多少支撑,靠在拐杖的那侧身体严重倾斜。

穿梭各种低矮的居民楼,爬上小山丘,两人来到一座灰黑色教堂的门前。教堂外面爬满了青藤,信徒早就抛弃了这里,里面空洞得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程升迈上几级台阶,拿出钥匙开了门把上的锁链,推开尘封的大门。教堂的肃穆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里面空寂无人,灰尘落满座椅,过道,布道台,覆盖着圣母玛利亚以及耶稣像,反而加重了这份凝重。范正跟在程升后面,缓慢地穿过如同历史隧道的空间,来到布道台前。范正注意到那种嗡嗡声更加明显了……

“盛文发现了这里。”程升对着耶稣像垂下了头。“那天他气冲冲地跑进疗养院,说他找到了我杀死他父亲的证据,就是这里。他要我打开教堂的门。”

“教堂?”

“这里就是盛权尸体的所在地。”程升回答。

“这里?”范正仰望空荡荡的教堂,仿佛盛权的灵魂就在某处俯瞰。但四处一目了然,没有可以藏尸的地点,但范正很快注意到后面的圣器室。

“我努力想要他听我解释,这里确实是盛权的安息处,但他的死与我无关。可是他失去了理智,拽着我。我只是伸手推了他一下,撞到了他胸前的口袋,那儿有个硬物。他突然捂着胸口退了几步,跑开了。”

“这么说,是你撞到他、他口袋里的毒镖才刺入了他身体?”

“刚才知道他的死因后,我就意识到——是我错手杀了他!”

“可是他怎么死在海滩上?”

“这我不知道……”程升扶着布道台,慢慢越过去,走向圣器室。“这边走吧。”

圣器室的地板上有一个被遮盖的地下室入口,掀开后,一股寒气涌上来。程升每下一步阶梯都极其艰辛,范正在这个漫长的下降过程中感觉自己被逐渐冰冻起来。在阶梯底部,左侧还有一道铁门,打开地下室盖板时灌入的空气在铁门上凝结了一层水珠,说明门后是一个更为严寒的空间。程升继续打开铁门的锁,一股如同来自极地的寒气将两人围裹。范正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盛权就在里面。”程升说。

这个小房子就是嗡嗡声的来源,因为里面装了一台制冷机,把里头冻成一个冰窖。在正中央的床上,有一个冻得青白的物体,如果不仔细辨认,会以为那是一根木头。然而,那就是死去三年的盛权的尸体,正安静地躺在那儿,在这个严寒的地底空间里度过了漫长寂寞的将近四年的时间。靠近盛权的尸体时,程升跟熟人打招呼那样说:“兄弟,很久没来看你了。今天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程院长……”范正不知道说什么,只等程升的一个解释。

“退役后,盛权有迫害妄想症,老是觉得有人要害他、逼得他要自杀。”程升转身,慢慢退出这间房,他这副老朽的躯体无法承受这里的温度太久。“他那天从悬崖跳了下去,恰巧就是许文莹坠崖的那个地方。我及时赶来,把他救了。他迷迷糊糊地坚称有人害他,要我把他藏在他常去的教堂里,直到找出害他的人。于是我把他藏在这儿的地下室里。”

“你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些事。”范正说。“程院长,帮你的人其实是我父亲对吗?”

“不,与你父亲无关。”程升否认。

“是那位护士和医生?”

“嗯,不过盛权的死与他们无关。盛权伤得太重了,没撑过一天就去世了。”

“当时为什么不把盛权的死说出来?”

“那是他的要求。他生前遭受了太多的折磨,希望能在教堂之下安息。可是后面的遗产风波,让我更加不敢把真相说出来。除了遵守盛权的遗愿,我还害怕这事被定性为协助他人自杀。你知道,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一次,没人会相信我第二次。我只是希望每个遭受心理创伤的战友,都能安然面对生死痛苦……”

“我相信,我父亲当年查到了这儿来。”

“你父亲是个好警察,更是个好战友。”程升没正面回答,最后把铁门钥匙交到范正手中。

当天下午,程升被警方带走。盛氏家族的别墅空了,疗养院也因为院长被逮捕而转移了所有病人和职员。整座悬崖岛仿佛因为这两大存在的消失,突然变得轻盈。范正站在码头上看着悬崖岛,像在海中扁舟似的轻轻飘荡,再无依凭。至于那笔遗产到底怎么处理,已不是他关心的事。正当范正起身准备离开码头,一位码头的职员叫住了他。

“警官,盛文的死因查出来了吗?是程院长干的,不敢相信啊。”

“案子暂时还不能公开。”

“嗯……那天我准备休假,盛文突然跑来找我,说要查看监控和闸机记录。”职员似乎有点苦恼。“我把系统打开让他自己查,然后便去收拾物品。我刚回来,就看到他飞似的跑掉了。”

“他看到了什么?”范正心里一惊。

“不知道,我今天休假回来才知道他竟然死了……你需要去看看吗?”

职员带范正来到监控室,打开闸机记录,里面有一排旅客用身份证刷闸机留下的姓名名单。范正快速往下浏览,竟然看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盛权!范正马上叫职员把用“盛权”这个名字过闸时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放大画面——是啊,盛权当然不会死而复生,因为拿着盛权身份证过闸机的那个人,分明就是盛权的私生子,蒋迪!

“我怎么没有想到?”范正再次拍了自己的脑袋。

升C调(#C),跟它在音阶上是相等两个音的,不就是降D调(bD)吗?降D,发音就是蒋迪——钢琴家在死前,就向世人指出了杀他的真正凶手。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蒋迪。至于原因,无非一个,盛文那天发现了蒋迪竟然拿着失踪已久的父亲的身份证,刷闸机,留下了记录,于是气冲冲地去找蒋迪对质——或许就在悬崖之下——两人在纠缠时,盛文被自己口袋里的毒镖刺伤了。而毒镖本来是这个被怒火蒙蔽了理智的男人,随时用来对付那两位仇人的……

如果真的是蒋迪谋害了自己的生父,范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犯下这个低级错误,在系统里留下致命的痕迹。但警方经过几天的搜索,发现蒋迪已经失去了踪影。范正来到看守所,要跟程升单独谈一谈。

“范警官,来看望我啊?”

“是蒋迪干的,他已经潜逃了。你只是为他顶罪。”

“你说什么呢?”

“你说过,请不要怀疑蒋迪作为一个从战场死里逃生的孩子对父爱的渴望。但我也知道,同时不要怀疑他这个从战场死里逃生的孩子,对得不到的父愛的怨恨。”

程升看着灰色的桌面,沉默了许久。

“盛权根本没有迫害妄想症,对吧?推他下悬崖的人,正是蒋迪。”范正说。“蒋迪在盛文举办独奏会前那段时间,其实跟盛权见过面,具体来说,就在他没有不在场证明的那半个小时里。”

“唉,都是因为盛权不肯跟蒋迪相认,这么多年了,他还顾全那一点点面子。”程升的语气已经如死般凝滞。“后来在教堂里,盛权慢慢回忆起推他下悬崖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私生子。他要我举报蒋迪,我怎么做得出来呢?警官,你知道我这条腿为什么没了吗?”程升使劲拍着假肢。“就在他为了让自己内心不那么愧疚,托我回去越南找他的私生子的时候,为了救蒋迪,我的腿被炸掉了……从那天起,我就把蒋迪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了!我做的唯一对不住盛权的事,就是没把蒋迪供出来……警官,你能行行好,让他走吗?该惩罚的是发动战争的人,而不是我们呢……”

范正在愕然和悲伤中迟迟不说话,罪与罚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或许蒋迪对生父仍有一份愧疚和渴望,一直把他的身份证留在身边,宛如纪念。在系统里无意留下暴露自己的记录,也许只是一时错误,就在他过闸机时不小心从钱包里抽出那张属于他生父的身份证。离开拘留所时,范正这么幻想着。

事件过去不久后,范正最后一次踏上悬崖岛,来到那个不祥的悬崖边上。天地之间,飘满了暗黄的冥纸,似乎有人来祭奠过。祭奠的到底是这个没落的岛屿、是死在悬崖之下的三个人,还是在战争中受损害的亡魂呢。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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