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中的审美遗忘思想探析

2020-09-06 13:58张瑜
文学教育 2020年8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自然

内容摘要:审美遗忘是审美活动中一个重要的心理机制,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包含了丰富的审美遗忘思想。“虚静”理念中对创作心境的选择性遗忘,以及自然理念中的反浮华尚质朴,都要求主体对现有僵化的审美经验进行审慎观察并主动淘洗,为文学创作打开审美视野。

关键词:《文心雕龙》 审美遗忘 虚静 自然

一.审美遗忘的内涵

遗忘是审美过程中一种重要的心理机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批评地吸收了老庄哲学中的“虚静说”,将中国古代哲学范畴中的“忘”引入美学范畴,使审美遗忘成为走进诗性世界,达到“虚静”状态的最佳法门。审美遗忘与生理遗忘有很大不同。生理上的遗忘是主体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淡化的过程,是一种自然的、被动的反应,审美遗忘则归属于美学范畴。“遗忘,也就是遗忘了记忆所局限的审美视野的有限性。”[1](16)是作用于创作主体或欣赏主体的一种自觉的审美行为,是为了实现理想的艺术目的而对自我意志或已有经验进行主动的审视与清洗。

朱立元先生在《美学大辞典》中认为审美遗忘是对“某些审美对象、审美经验的忘却。是大脑皮层暂时神经联系被压抑或消退在审美心理上的反应。”[2]审美遗忘可以看作是在生理遗忘的基础上,由主体所作出的能动的审美选择。刘成纪在《庄子審美“遗忘”说试论》中将审美遗忘称之为一种“自洗的努力”,他认为其精义在于“抛开皮囊俗念,由对一切经验的清洗,改造人的审美心理结构,达到自性的纯洁化;由高蹈世俗、相忘于天下,让自由的诗性心灵在诗性的肉身中自行呈现......”[3](15)强调了审美遗忘在洁净精神,诗化心灵中的重要作用。周甲辰在《论虚静说关于民族审美心理的认识与描述》中强调,审美遗忘要求主体排除非审美的干扰因素,调整心理定向,超越日常生活的审美活动。《文心雕龙》中的审美遗忘是一种善意的、积极的遗忘,它是对生理遗忘的深化和超越,主要的目的在于重新构建创作主体明净的审美心态,革弊俗物私欲与言志不一,抛却浮华而交融自然万物,进入澄明心境,获得诗意人生。

二.虚静:创作心境的选择性遗忘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3](61),老子的“虚”与“静”与佛家的“空”相类,主张人要收敛浮华,隔绝外在影响,才能在万物并行的世界中,把握自然的规律,悟得“道”之精义。“虚静”是古代文论中提出的最重要的审美心理状态之一,它既可以代表从日常心理向审美心理转向的具体过程,又可以状貌主体心无外物、凝神静观的终极审美心境。庄子的理论在老子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提出了“坐忘”这个重要的心理机制,“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为坐忘”[4](95),即在追求道的过程中,要忘却形体的存在,抛弃智慧的灵光,才能溶于天地万物。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忘”这个哲学范畴引入文章创作的语境之中,有“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5](320)之句,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认为其意在强调“为文之术,首在治心。”[6](81)“疏瀹”和“澡雪”的对象是创作者的精神世界,是根植于内心的世俗情欲。

刘勰与老庄在此处的观点和而不同。老庄哲学立足人生观,要求主体排除私欲,减少外界干扰的最终目的是培养能够达到“道”之境界的修养和人格,是对儒家所要求的礼仪纲常、伦理道德的解禁;在强调“虚静”“坐忘”的基础上,一并否定了知识的积累和智慧的效用,老子主张“绝圣”、“弃智”,庄子在“堕肢体”的基础上,还要求“黜聪明”,不仅要“离形”,更要“去知”。在方法论上崇尚不可知论,不可避免地走向神秘主义。“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6](320),刘勰则对作者的才思和知识储备提出了要求,黄侃认为“此下四语,其事皆立于神思之先,故曰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5](81)在刘勰的文论思想中,老庄对求“道”的人格理想的建构,对文章写作有巨大启发,但不同于老庄对外在世界的全盘弃绝,在作者创作心境的创设过程中,刘勰认为“为文者”要重视自我精神性情,审慎检视外部世界与内在灵魂并对其做“选择性”的审美遗忘,它真正体现了刘勰文论思想辩证和全面的特点。

创作心境上“选择性”审美遗忘的内涵,重在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虽然刘勰对作者才思和知识素养提出了要求,但他明确反对为文时殚精竭虑,刻意精工,认为会致使心灵紊乱,意气凝滞。顺应天性与“虚静”状态相辅相成,刘勰将“虚静”思想引入文章创作,其目的在于减少外界俗务对作者心境的干扰,通过审美遗忘来消除僵化刻板的思维活动,从而让本真天性在创作活动中起到主导作用。刘勰对于顺应和违背天性的不同后果做出对比论述,强调为文时如果顺意而为,则事理明白,情思通畅,若是逆之而为,过分钻研思虑,会导致精神疲惫,气力衰竭。“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笃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5](475)更进一步认为违背本心做文实是消耗寿命,损害性灵之举。

“文思利钝,至无定准,虽有上才,不能自操张弛之术,但心神澄态,易于会理,精气疲竭,难于用思,为文者欲令文思常赢,惟有弭耳安怀,优游自适,虚心静气,则应物无烦,所谓明镜不疲于屡照也。”[6](177)黄侃对此做出了精准阐释,“虚静”心态与“张弛之术”相辅相成,有赖创作主体在审慎外观与内思的基础上,有所思,有所弃,有所忘。不追求老庄至空之境而取其心境澄明,倡丰沛才智而反对强思自困。

三.自然:创作技巧上的反对浮华

“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5](524),从以《原道》为代表的本体论、到文体论、创作论、批评鉴赏论,文坛浮华之流弊在《文心雕龙》中得到了充分的阐释,甚至形成系统的“尚简”理念,逐步为文学塑造正确的创作尺度和范本。“尚简”理念的提出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和现实针对性,《序志》篇中“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5](573)六朝时期文章重形式而轻内容,繁缛富丽,文风浮靡,文坛一味求新,不以旧有文章为艺术参照,刘勰认为这背离了文之根本。“尚简”理念正是刘勰针对此浮华讹滥文风而提出,致力于纠正文坛不正之风,树立文章创作之旨,它既要求革除文章繁复的外在形式,又规定了作家为文的真实性情,包含丰富的、对既有创作经验的审美遗忘思想,表现在创作论中即对浮靡文风和为文造情的明确反对。

首要之义,在于祛除浮糜矫饰而观其自然之根本。刘勰的创作论立足于文道统一的理念之上,《原道》中认为“文”与天地并生,是万物共通的属性,并以宇宙色杂、万物异形、日月交辉和山川绮丽来铺陈描摹与天地并生的自然之文,“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5](3),刘勰明确指出“文”源于“自然之道”,创作者必须以自然之心去熔铸意象,摒弃僵化的自我,才能不耽于俗念,抒发好文情才思,自然之态远胜妙手丹青,质朴之美比繁缛修饰更打动人心,从中可以看出刘勰在文学的本体论上坚持自然观。刘勰对“自然”“简约”的强调并不意味着对文采的摒弃,对文章内容与形式的探讨是辩证的,他主张对物象进行选择提炼,在反对浮华的基础上,做到“简而有文”、“文质兼备”。

《情采》篇中,刘勰指出文章辞采不可或缺,但在铺陈富丽辞采时要把握好尺度。辞采与作者性情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联系,真实的性情才能孕育出畅朗文章,自古以来,文质与性情在审美创作中就高度黏合,“文如其人”“知人论世”等理论都立足于此。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7](212)。《神思》篇中对于“虚静”状态的追寻之所以要求超越俗务私欲,克服“故有志深轩冕,而泛泳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5](370)的言志不一,展现真实情性,以澄明心境、玲珑精神去感受万物之旨。“尚简”理念对作家的创作技巧提出了直接的要求,明确展示了刘勰反对创作技巧上的浮华之风,更要求作者沉淀浮华性情,这一理念蕴含着刘勰对创作者遗忘、抛却、革除当时文坛的浮靡审美经验,减少外务干扰,以情著文的期待。

四.《文心雕龙》中审美遗忘的现代启示

“遗忘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通过遗忘的层层递进的修行,不能在混沌的尽头期待着自由心灵的诞生,那么这种遗忘也就不具有审美性。”[1](19)品味刘勰在书中的為文之道,实际上也是在品味为人之道。《程器》篇中刘勰剖析了司马相如、杨雄、冯衍、杜笃等人的人格缺陷,强调了文人墨客的艺术创作是品性修养的实践外化,催熟了我国古代“性情论”的发展。审美遗忘是一种“自洗的努力”,它给了主体打破生命拘滞的可能,在金钱至上的资本逻辑大行其道的当下,面对层层累积的经验世界,对主体精神的淘洗意识,是对人类童真时代美好品质复归的期待,缓解人与世界、他者、自我在情感上的冷漠疏离的异化状态,实现和谐、自由的开放心态,启发人们在物质社会中守住本心,在纷繁物欲中保持本性,培植自我高尚的德行,追求主体美好的品质,涤荡心中的污浊,建构诗性的心灵空间。

21世纪的科技努力构建着万物互联的盛景,人与世界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在享受现代物质为生活带来的颠覆性革新之外,人类也面临着更浓厚的心灵迷雾。在资本逻辑左右文学生产的当下,无论是创作主体还是审美主体都被巨大的欲望所裹挟,“艺术的作用不再是传统的审美,而是一种购物、囤积、消费的现代性体验。”[8](248)刘勰文论中的审美遗忘的思想,对于“虚静”状态的追寻,对于自然天性的顺应,启示我们将关注视角内转,重建主体性,皈依无经验的自然的怀抱,以无功利的审美心态在纵横交错的互联状态中为心灵腾出空隙,对人与世界的过密联系做适当的拆解,将被支配与束缚的审美心境从重压中复苏出来,与世界万物建立平等的对话关系,这样才能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保持澄明心境,对生活和自我做审美静观。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文心雕龙》中的审美遗忘就是在审美创造中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对自我经验进行沉淀和洗涤,认识到情欲纷杂而超脱,顺应着自然天性而畅达,于矫饰文风中选择质朴,修炼人格获得高贵品性。自古以来,达到“虚静”状态进而对世界进行审美静观一直支持着文人们向善求美的追索之路,其中对经验生活的不断革新与审视,也是未来社会走向日常生活审美化时所应坚守的。

参考文献

[1]刘成纪.庄子审美“遗忘”说试论[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

[2]朱立元.美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

[3]庄周.庄子.方勇,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6]刘小波.流行音乐消费的符号泛滥与现代性危机[J].文化研究,2018.

[7]朱良志.“虚静”说[J].文艺研究,1988.

[8]李庚香.审美遗忘[J].东方艺术,2004.

(作者介绍:张瑜,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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