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书

2020-09-07 08:08古岳
青海湖 2020年6期
关键词:木门村里人大门

4月22日 又记

或许,一个人与自己祖辈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我们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听说,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我爷爷做过一个梦,梦见他父亲回家来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他父亲离开已经很久了,终于回来了。在梦里,我爷爷还想,我去找过你,没找到,差点自己都回不来了。这下好了,你回来了。

便赶紧跑过去,从他肩上接过包袱,感觉很沉,随口说,啥东西啊?这么重!他父亲没有告诉他是啥东西,让他自己打开看。他打开了,里面是一摞书。他纳闷儿,抬头看父亲,父亲却不见了。他一急,吓醒了。是一个梦。一想,父亲离开已经一年多了。

躺在炕上,我爷爷翻了个身,却再也睡不着,就睁着眼,盯着黑夜,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的老父亲。泪水便流下来,落在枕头上,脸都湿了……我爷爷想,他父亲可能已经投生到别处了,但愿能生在一个干净的世界里。

生在一个干净的世界是我爷爷最大的理想。

第二天晚上,快要睡了,他又想起昨夜的梦,还想今晚再梦见。

这时,一家人正在忙乎一件事,我母亲快要生孩子了。我爷爷耳背,没听到任何动静。以他的威严,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谁也不敢将这样的事给他老人家说。我出生后,他自然也没听到我的哭声。

直到我平安降生,家人都看到是一个男丁之后,才跑去跟他老人家说,你有孙子了。听到这消息,我爷爷一高兴,又不想睡了。在炕上坐了很久,便又想起了昨夜的梦。这才给家里人说,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一家老小都觉得很奇怪,因为我爷爷平时寡言少语,从来不会给别人说他做过一个什么样的梦。见大家一脸疑惑,他这才说,他父亲给他托梦的意思是,他将重新回到这个家里了。刚出生的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再世……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身世,我从不敢打听我爷爷梦中的细节。但从所有老一辈族人的反应看,我爷爷的确做过这样一个梦,还把这个梦告诉了所有的族人。可能是这个缘故,我自小都得到所有族人格外的恩宠。

小时候,村里人都过得很穷,温饱一直困扰着村里人,我的族人也不例外。在整个村庄,我也许是个例外。我放羊的时候,上下几家轮流给我准备午饭。我上学以后,也是。虽然无论是在山上放羊,还是在学校,你都不是一个人,你身边随时都有一大群人,你过的其实是一种集体生活。每个人都得跟所有身边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食物,无法单独享用。

放羊时,一到中午,我們一群孩子,会找一片干净的草地,把所有人带的干粮都拿出来,掰碎了混合着堆在一起,才一小块一小块地拿起来送到嘴里。大部分时间里,我带的午饭干粮都是最好吃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不仅不能只挑自己带的干粮吃,还得有意识地多吃比较难以下咽的干粮……

上学以后,与全班同学一起分享所有的午餐已经不可能了,但你不可能忽略同桌。有几次,到中午时,你带的干粮缺了一大块,好像吃不饱。你自然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儿,不能张扬,只能若无其事的样子,任其继续……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任何美食都比不了分享带给你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会变成一种持久的滋养,让你懂得感恩——感恩无疑是最深沉的爱。如若不懂得分享的快乐,恩宠则会变成贪婪和自私,恩宠越多,自私越重。

4月23日 晴

已经是夜里11点半了,有点困,但一些事还得简单记一下。

这一整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下面那个花园里弄网围栏。因为机械要进来施工和运送石材等,还要在去年雨季垮塌的土台子上浆、砌石头,去年春上新换的网围栏有三处被拆除,拆除时又有一定的损坏,都需要重新安装。因为大半螺丝等小配件找不到了,得用钢丝代替,我一个人倒腾了一天才把它弄好。不过,整体效果还不错,我甚至觉得比刚装上时还结实,几个地方我还用了一些浆砌石固定围栏。

快到中午时,回屋看了一眼手机,发现百花文艺的编辑赵诗欣发了几条微信,说我的自然散文集《草与沙》的选题已经通过,发一份出版合同样本,征求我的意见。下午,我抽空粗粗看了一眼,别的都没记住,只记得合同有效期限写的是10年。我回复:因为自己已经不年轻了,10年似乎太长了,可否定在三五年之内?她说,可以改,但是合同期长一些,有利于宣传。于是,我说,您斟酌。因为还牵扯到一些细节问题,而我又牵挂着我的花园,便又回复:我认真看看,再回复。刚才细细看了一遍,想回复,一看时间有点晚了,才作罢。

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的消息,今天是世界读书日,海燕兄发的微信还是读我《巴颜喀拉的众生》的一段札记,我读过原文,很长,记得有八九千字。微信摘录了一节。我也在微信里谢过。另一条读书日的消息也与我的书有关。建强兄也发来一条微信,说电视台想做一期节目介绍我的新书,也不知是哪一本?谢过之后,我说,往后放一放再说,回去先请他喝茶,他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他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也想着我的书,感动。

可就在这样一个日子——世界读书日,我却一页书也没读——这在我的生活中也是少有的,我曾说过,读书和写作是我现在生活的常态,或者就是我的生活。可谓天天都是读书日。

在给赵诗欣回微信时,倒是拿起李汉荣先生的《河流记》瞅了一眼,基本上是拿起又放下。这是前几日百花文艺的鲍伯霞女士寄给我的,她说,想把我的《草与沙》也做成这个样子。《河流记》有一个副标题:“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非常有意思,我喜欢。除了李汉荣的《河流记》,百花文艺同期还出过鲍尔吉·原野的《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也是我喜欢的散文作家。

尽管没有统一的标记,但两本书的形态基本一致,放在一起,书籍外观共同的设计元素更加明显,都是我喜欢的样子。鲍伯霞说,这是有意为之,属同一个单元“自然散文”。不过,除却了样式设计元素,在纯粹的文本意义上,对此我并不完全认同。

写下这些文字时,其实,世界读书日已经过去。好在又一个日子开始的时候,我至少也想到过一个与读书有关的话题。不过,对我这种天天都是读书日的人来说,大家都在读书或想着读书的日子里,干点读书以外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不会因为一整天在花园里忙乎、没有读书而感到遗憾,或者羞愧。

4月24日 晴

又一整天在花园里,主要是清理建筑垃圾、乱扔的木头、树枝和干枯的杂草。下面花园里的那些树枝和杂草,实在没地方堆放,我索性堆到一起,点一把火,分几次烧了。清理上面花园堆放的那些木头时,我发现有几根是榆木,树皮都还在,但都翘起来了,很容易就剥掉了。剥掉干裂的树皮,裸露的树干上有虫子啃咬的花纹,像前些日子我在木材市场看到的那半截冬果木。便特意拣了出来,单独放起来,我担心福来他们清理时,会不问青红皂白锯成木墩,让我当烧柴。

记得以前有些年村里家家户户总是没烧柴,现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每家每户都有烧不完的柴火。房前屋后很多树的树枝子,十几年也没人砍。而每次拆旧房盖新房都会拆下来一大堆旧木头,没用,当烧柴又烧不完,只好找个地方堆起来。堆的时间长了,有一些会烂掉,有一些会被虫子啃噬,便会啃咬出好看的花纹来。虽然,现在我还说不上用那些有虫纹的木头做什么,但是,却舍不得烧掉。先放着吧,说不定哪一天心血来潮想做个什么呢?

回屋休息时,看到赵诗欣的微信,又发了一遍出版合同,我注意到合同期限改成了5年。即刻回复,行。下午收到她的微信说,出版合同等文件已经寄出,书稿已经在看了。于是,又回复,我一回到西宁,签完,尽早寄出。

明天,大门应该好了。宅院又有一座木大门了。曾经是木门,后来换过,也是木门。再后来,换成铁大门了,风一吹,咣当咣当响,我不喜欢,又换回木门了。

以前村子里所有的门都是木门,大多也很简陋,想起来,都很美。现在都换成铁大门了,看着洋气,但很丑,就像一个穿粗布衫的农夫扎了一根领带。我留心在村子里转了转,只发现一两座木大门,而且已经废弃,很多年无人进出了。我还为此拍了图片,发过微信,那是村里仅有的木大门了。我想再去别的村子看看,哪里还有以前的木门,再拍些图片,作为记忆留下来,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这次,我为老宅选的木门比以前的木门要华丽一些,福来又特意选了青砖灰瓦做门柱和门头,还请来两位专门的工匠砌砖铺瓦。到今天下午收工时,除了里面门头的瓦尚未铺设,别的,就剩用白灰勾边了。

这样,院里的房屋与院门就相配了。虽然,没有老旧的木门那么有味道,但至少又换成木门了。等它老旧了,耐看了,味道也就出来了。

4月24日 又记

下午没事,便在村庄里走来走去,从一户一户人家的门前走过,又找到一个旧的木大门。说又找到一个,是因为此前我已經找到过一个,那个木门离我家更近,就在我家的屋后面几十米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修房子,我很少去房后面,直接过不去,得绕一大圈才能到那门口。虽然知道那个门还在,也知道那个木质的宅院大门可能是我们村上现存的木门里时间最久的门,因为那是后面邻居家老男主人在世的时候就有的门——记不大清了,说不定他还身强力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记得我小时候他们家的门也不是那个样子,应该是重修过的,至于什么时候重修的,换了一个大一点的木门,的确没有印象。他前面的妻子走得早,后面续弦,娶的是我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已离异的姐姐,那一年他58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这件事在村里到处都在说。他是自己去提亲的,人家自然不好问他几岁,而是问他有多大岁数了,他说自己38岁,隐瞒了20岁。女方家听了说:“不是大问题,长得老相而已。”现在,他后面的老伴儿还在,应该80岁上下了。

我记得的是,后院那老汉去世已经有30多年了,去世的时候应该不到70岁。村里人说,那是恶报,死得非常悲惨,没能善终。

据说我祖辈的很多冤狱之苦是其到处煽风点火造成的,他年轻时穿一件皮袄,有人给我说,那原本是我太爷的,鼻梁上那一副石头眼镜也是我太爷的。对这些我也权当是故事,并未切身地感受,更谈不上仇恨。

不过,从我经历过的一些事看,这个人也绝非善类。同门骨肉相残、众叛亲离的事时有发生,好像骨子里就坏透了。祖辈身上有这些恩怨,也非家族内之人,心里也的确少有好感,所以平时也从不走动,因而对后面邻居家新换的木门是啥样子,我丝毫没有印象。

倒是对最初的那个小木门记忆依然清晰,门洞上方带有弧形,像拱门,但门扇边框是直的,是单扇门。门框也低矮,高个子的人进出须得低头才行。小时候,一群孩子满村庄乱串,有时候也会串到他们家门口。门口上首高台底下有土木结构打造的马槽,草泥抹得细。说是马槽,也可以用来喂驴、喂牛。不记得那马槽里拴过什么牲口,只记得,我们曾爬到那马槽里玩儿过。

盖房时,我家后面的院墙被拆除,还放倒了几棵大树,而树又都倒向那门前。我就得组织人手去收拾那些砍倒的树,才到了那门前。不管里面住过的人,单看那木大门,倍感亲切,像是自己曾经的家门。

门头上早年贴上去的一副春联的横批还在,从左往右写的,是“春意盎然”几个字。我对春联没有研究,凭感觉,相对于上下联句的讲究,春联对横批倒像是可以随意一些,把“春意盎然”写成“春满人间”或“万象更新”什么的,也无不妥。从这几个字,我猜其上联应该是“天增岁月人增寿”,如是,下联当然就是“春满乾坤福满门”了。

但联句已经不在了,而且肯定是多年前已经不在了,因为,他们不从这门里进出也至少有十几年了。从未见过有人会在一个早已废弃不用的门上贴春联。那几个字不难看,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写法上判断当是一年轻人写的,因为老人写春联时,横批从左往右写的罕见。

因为,此门早已弃置不用,也是一片斑驳。门里面已成一片空地,以前的房子也都不在了,裂开的门缝儿就有点张扬,两面都透着光亮,使整座大门显得通透,岁月就从那门缝里自由穿梭成一派沧桑。门就好看,也耐看,觉得这就是大门应该有的韵味儿。

以前他们只能从此门进出,上下都有高台挡着,像悬崖,后面以前是他大弟弟的院子,也没路。大弟弟虽然早就不在了,尚有一子在人世,总不能从人家院子里给自己开一条路吧。西面台子上是老汉二弟的院子,他在世时,弟弟不敢阻挡,他去世后,弟弟就在路口修了一座旱厕,旁边又盖了一间土房,几乎把唯一的出路给切断了。另一面的台子下住的是老汉的长子,倒不至于断其后路,但要从那里绕一圈进出更不方便——村里人说,若果真要从那里绕,说不定也会堵死的。

幸好这时,后面那孩子不知去向,从此再无音信。老汉与后来的老伴也生有一子,已经长大成人。因常年不在家,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听村里人说,这孩子倒不像他先人,人缘也不错,村里人颇有好感——兴许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跟先人比,已经好很多了。善莫大焉,于是人们惊喜。这孩子也常年在外,好像还有点出息。

一次他回来,发现自家门口的出路没了,当然会非常生气,吵吵闹闹是免不了的。可临了还得解决问题,结果,他也不跟人商量,直接把自家后面的院墙拆了,与后面他叔的院子连成一片,靠路——他叔原来盖房子的地方要新建一座房子。说一开始,他台子上的亲叔也盯着那块地,便极力反对,还出言不逊威胁。这孩子干脆来个不搭理,他亲叔气坏了,找村里人理论,想靠众人的力量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村里人都站在这孩子后面说话,没一个人替他说话。要说也是数落的话,说连自己的亲侄儿都不放过,还是个人吗?也许就是这件事,大家都说这孩子,人硬帮。

当然,这些事我都是听村里人说的,不曾亲历亲见,只是耳闻。按辈分,后院这孩子的亲叔也是我叔,他夫人还是我亲奶奶的堂妹,平日里我也都喊奶奶。老两口,我管男的叫叔,管他老伴却喊奶奶,差了一辈儿。我们管这叫各叫各的。小时候,我们也像亲戚一样走动——本来也是亲戚。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疏远了。但路上遇见,我还是恭敬地叫叔、喊奶奶,老两口及一家人见了我也客气亲热,一点也看不出他们会做出那样的事。

后院这孩子的这次举动有点大,算得上是举家后撤。尽管院子是空前的大了,可他自己又常年不着家,留下孤零零一老太太,你让她一个人在那院子里独自操练跑步呢还是要训练家兵?很多次,我回家小住,半夜出去小解,发现后面院子里还亮着灯,有动静。感到奇怪,站在树底下看过去,只见老太太一个人呼哧呼哧地也不知在干啥。当时,我就想,这人啊,越孤单的时候越是没办法安静的!全村人都在呼呼大睡,你瞧这老太太,大半夜的睡不着,一个人满院子瞎折腾,跟那空院子过不去。

老太太人不错,加上她弟弟于我有教诲之恩,她也知道这层关系。我母亲在世时,也常到我们家跟母亲诉诉苦。我母亲也知道她弟弟是自己儿子的老师,从不怠慢,她就开心。母亲走了以后,也不再来走动了。父亲也走了之后,就更没来过,当然,来了,家里也没人。

有几次独自回家时,我看见后院里也没人住了,因为每天晚上,灯都没亮过。去年夏天,我回去小住两日。发现他们家里有人,老太太也在,院子里还停了一辆小汽车。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子领着一孩子在那宽敞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在郊游。显然是老太太儿子回来了,还带着孙子或孙女以及漂亮的妻子。这下老太太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可我担心的是,这开心的日子会持续多久。说不定老太太比我更担心,看着院子里那辆随时都准备发动着要开走的汽车,她没法不担心。但愿车开走的时候,她也在车上……

就不去想这些了,没用。还是说门的事儿吧,门一直在那里。不管你换成什么样,每个院子的一面墙上都得有个门——是啊,每个院子的墙上都得有个门。这句话使我想起一个笑话,是用来讽刺一个地方的人过于抠门儿和小气的。那地方在离我们村不是很远的黄河对岸,笑话就传到河这边来了。

说一个人正在街上走,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便客气寒暄,亲热得不得了。临别,他对朋友说,一会儿一定到我们家来坐坐,就在前面不远处。我先回去准备吃的,等你。朋友当然高兴了,问我怎样才能找到你们家呢?他说,你一直往前走,进了前方那个村庄,看房顶上有个烟筒,外墙上有个门的就是我们家。朋友觉得这的确不难找,别过之后,才回过神来,心想谁家的房顶上没有烟筒、外墙上没有个门呢——墙上没有门还怎么进出呀?回过头,想再问问,可是那人早不见踪影了。这下,他才明白过来,那人根本就不想让朋友找到他们家。

我家后面人家整体后撤盖了新房子之后,他们原先的院子其实已经没有用了。那院墙却是有用的,它至少会挡住冬天满村庄闲逛的猪牛羊。所以,门也得保留着。如果单把门拆了,还得把门洞堵上。不费那个事儿了,反正从新盖的房子要看到那门也得费点眼神才行。因为离得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老旧的院墙和木大门跟他们家毫无关系。

只有本村的人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不过,村里人如果不专门跑去看门,从村庄的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那门。我家与那门只隔着一堵墙,几十年间,我也才见过这一次——至于后来又去看过一次,那已是后话了。

以前,村庄里都是木大门,而且大多还不是双扇门,而是单扇。人和牲畜均可进出,要是再大一点的东西从那门里进或者出,都得费点心思。后来,很多人家有架子车了,拉运个粮食什么的,都用架子车,比人扛畜驮先进了,也省力气。但门小,架子车进不去,一些先有架子车而还是旧门的人家,要拉或者推架子车进出时,就得把车身斜过来,门再小的,就得抬着进出,极不方便。

村里人都開始纷纷重新修门,还是木门,只是改大了一点。改门的尺寸标准就是以架子车的车轴能轻松或勉强通过为最大限度。有点车同轨、村同门的意思。也就是几年时间,村上绝大部分人家的木大门都重新修过一次。个别没有架子车的人家例外。重修以后,很多人家依然是单扇的大门,样子也跟以前没多大区别,唯一的变化是门扇宽大了一些,也就宽出了一尺左右的样子。

后来的很多年里,大门的变化一直不是很大,至少没有全村性的统一行动和变化。要有,也是这一家把单扇大门改成了双扇大门这样的小变化。我们家也一样。

又过了很多年,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村上有些人家有手扶拖拉机了,当然是个别人家。那当然是很贵重的家当了,是农村迈向机械化的一个重要标志,不能随便放,至少得开进院子里停着才放心,没事儿了瞅一眼,或者就闻闻柴油的气味儿,心里也舒坦。一些人家又开始以手扶拖拉机的宽度为尺寸标准改造自己的大门,那么大的木头门不好做,费工费时不说,木头也不好找,于是,用铁皮和钢筋焊接的简陋铁大门开始出现在村庄里。

这一次宅院大门改造的持续时间很长,变化也显著,但是,它始终没能成为全村人都为之响应的统一行动,所以对整个村庄的面貌并未形成整体性影响。即使后来手扶拖拉机已经非常普及了之后,也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因为普及到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一台手扶拖拉机的时候,它在人们心里的贵重程度也比以前降低了很多。它就是一台机器而已,犯不上专门为它改变大门的样子。

再后来发生的变化影响最为深远,也最为深刻。村里开始有汽车了,大卡车肯定是在场院里随处停了,可小汽车、小轿车,哪怕是一辆夏利、一辆长安,你也得小心伺候着,偷是肯定没人去偷的,在村庄里偷一辆汽车,比从贼娃身上偷一个钱包还困难得多。因为村庄哪儿停辆车,谁都知道那是谁家的,而且白天黑夜巷道里都有人走动。夜深人静了,大家都睡了,那更是安全,谁家的狗叫一声,附近的人在睡梦里都能听出来是谁家的哪条狗在叫。车,你是背不走的,抬也抬不动,只能发动着开走,那动静得多大?不过,村里闲人多,有些人的手也闲不住,从车边过,说不定会捡块石头在车上划一下、磕一下,这是你防不住的。唯一的办法,要么修车房,要么改门,把门再修大一点,把车开进家里院子,就放心了。

这一轮改造宅院大门的历史进程持续的时间远没有前几次长,但动作很大,速度也很快,不管有车没车,到前几年差不多所有的农家庭院里都能开进一辆小汽车了。不过,当所有的大门里都能进出汽车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几乎没有人把汽车开进院子里停过,而在大门口都多了一个小房子——车房,城里叫车库,村里就叫车房,是车住的房子。

这最后一次院门大变样的历史一直持续到国家开始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新农村改造项目以及美丽乡村建设将其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一次高潮。

我新找到的这个门其实也在路边上,不用刻意去找。只要回家,我每天都从那路过好几次,也知道那儿有个庄廓,门就朝大路开着。

后来,也从那里过,只是没怎么留意那门是否还在。那门直接对着路,离得也很近,你想不看见都难。几年前,实施新农村改造项目和美丽乡村建设项目,村庄干道两旁所有人家靠路的院墙都要换成砖墙,大门也都要换成喷了漆的铁大门,大多喷的是深红色的漆。

说来,那些门跟我也有一定的干系。原本这项目轮到我们村的时候,可能会晚一两年,村民们鼓动我去找县上的领导。村上的事,不能含糊,只得去找,去求情。可是去晚了,县领导说,当年的工程计划都已经安排完了,不好变更,答应第二年一定安排。

后来我才知道,即使不去找领导,这项目也是迟早的事,因为这基本上是个全覆盖项目。说不定,晚一两年实施,标准也会更高一点。事实上,附近比我们村晚一年或两年实施此项目的,都比我们村的档次要高一些。

到第二年头上,我突然听到消息,县上领导有变动,赶紧打电话提醒,走前一定别忘了我们村的新农村改造项目。没几天项目下来了,住在大路两边的人家开始拆土墙砌砖墙,拆木门换铁门——大多还是拆铁门换铁门。仅限于主干道两侧,我们家离主路比较远,不用换。其实,那个时候,村庄的木大门已经很少了,都早已换成了铁大门。只不过各家各户的门因为条件和喜好不同,大小和颜色也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铁大门,看过去,一模一样的也不多见,差异性决定了它的丰富性。

几个月之后,村道两旁那些分门别类的宅院大门都不见了,都换成了同一种规格、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格调的铁大门。从那些大门前走过时,感觉像是在梦里。假如我是梦中人,来到这样一个村庄,要找一户人家,事先我已告知,他们家有一个这样的铁大门,于是,我走向一座一座一模一样的铁大门。一定会心生一个疑问:乖乖,这都是他们家的大门吗?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个大门?他们从哪一个门里进出是要挑日子呢,还是轮着来?那么,我该敲哪一个门呢?

这还是其次,那一道一道的砖墙更是不伦不类。以前,要么四面都是夯土院墙,要么四面都是砖墙。如果四面的院墙不一样,一定是新盖房子时院墙有变动,砌砖墙相对容易,才把新房外檐下的院墙换成了砖墙,其余的夯土墙还在,看着也还顺眼。而现在拆土墙不是要建新房,而只是为了路边显得好看,拆的是靠门的那一面墙,加上新换的门,就成了门面。现在每家每户人口都不多,靠院门一面也不盖房,要盖也是畜棚或厕所。这样一来,很多人家的改造项目实际上就成了改头换面的败笔,一点也不好看。

路边有木门的这家也是。因为扶贫移民,这家人迁离此地至少已经有二十好几年了,留在原地的就是一个空宅院,原先还有几间土房,后来房屋多已坍塌,没塌的也快塌了。可最初的政策是,这些人承包的土地以及宅基地都要保留的,万一哪天不想继续在移民点过了,要回故土,得给他们留条后路。

这也是当初很多人愿意离开故土的一个原因,因为故土会一直在,什么时候想回来,它还在原来的地方,一点也不会改变,连庄廓院都不会动。可绝大部分人离开故土要去的地方,各方面的条件都要好于故土,否则,也不会这样折腾。所以,离开时,谁都是流着眼泪,恋恋不舍的样子,可真正离开以后,真愿意重新回到故土的却几乎没有——个别回来的,也是有别的原因。

二三十年,一个宅院没人搭理看护,肯定是非常破败了。又在路边上,在路人看来可能会有点扎眼,但在村里人眼里,它早已长成了村庄的一部分,习惯得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个胎记一样。让它一直那么存在着,一点都不会觉得多余,或者有什么不好,反倒是让它变个样子,才觉得不习惯,不协调。因为是空宅,这事儿纯属多余。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视角,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虽然里面没人,但门面的美化改造还得完成。只好让还在村里生活的族内亲人操心,在路边新砌一道砖墙,开一个大门,铁大门也没装——我猜测,再裝一个大铁门,需要自己贴不少钱,里面的木大门还在。

我路过那里,从那砖砌的大门洞往里一瞅,就看见了那木大门。因为长期无人进出,门扇、门框、门楣上的色调更斑驳了。本来也是原木色,未漆过,跟一道夯土墙一起存在了差不多有半个世纪,风吹雨打,岁月早把它变成了那老土墙上的一个旧画框。

门边上不知从哪儿伸出来一根细细的树枝,正好斜斜地在门框里面摇曳,几片树叶怯生生地镶嵌在斑驳的门扇上。树枝下方锈迹斑斑黑色的铁扣还在,但并未扣在门上,而是自然垂挂在那儿,像是等待有人拿起来,敲响门扇……便觉得,这就是乡村的味道。

我进去透过门缝儿往里瞅了一眼,门头上飘下来的一张蜘蛛网差点糊在脸上,但并未看到蜘蛛,蛛网上只挂着几粒虫卵样的小颗粒。应该不是虫卵,可能就是大一点的尘埃,一粒泥土,因为落在蛛网上,粘住了,掉不下来,就一直吊在那里。我又稍稍站远一点,先透过蛛网,再从门缝儿里看进去,以前所有的房屋都不在了,里面就是一片空地,好像还耕种过。也就是说,这宅院里面现在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庄稼地。

于是,我想,要是来年里面种的是土豆或者胡麻什么的农作物,等它们都开花的季节,再从这老木门的门缝儿往里看,那一定就另一番景致了,而且肯定是迷人的景致,因为,一扇木门关着满园花朵。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圆舞曲》《坐在菩提树下听雨》《草与沙》等十余部。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

猜你喜欢
木门村里人大门
说谎的放羊娃
记忆中的那扇木门
木门
回程
敲击
她把自己当成“村里人”
打开夏天的大门
“村里人”安卓移动应用程序开发
皇宫的大门
木门行业质量问题突出市场同质化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