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作家朋友

2020-09-08 06:18吴宝三
北方文学 2020年25期
关键词:毕淑敏作家小说

吴宝三

“函授”小说的作家航鹰

在同诸多作家、学者的交往中,信件往来不频,但每封给我的信写得最长、文字最多的,当属著名女作家航鹰。我不止一次对文学圈里的朋友极其认真地说,写小说,航鹰给我上过“函授”课,众友皆惑。

航鹰,原名刘航鹰,她是新时期崛起的代表性女作家之一,曾以多部小说和影视作品享誉文坛,她是山东平原人,我的老乡。航鹰,1959年入天津人民艺术剧院舞台美术班学习,1963年在天津工艺美院舞台美术专修班进修。历任天津人民艺术剧院舞台美术设计、创作室编剧,天津作协专业作家,天津作协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197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说《前妻》《枫林晚》《东方女性》,剧本《婚礼》,电视剧本《乔迁》。其中《金鹿儿》《明姑娘》分获1981、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反响强烈,后搬上银幕,轰动全国。

1978年春天,我的朋友——北京电视制片厂编导室高时英、段吉顺筹拍电影《婚礼》,邀请编剧一同来到渤海之滨的兴城改本子。这位编剧,便是天津人艺的航鹰。我那时在一家刚刚复建的林业部疗养院工作,因受唐山大地震的波及,住在办公室东侧的简易泥瓦房子里,家刚刚搬入,屋内一片狼藉。听说京津来了三位文化人,有主演《上海姑娘》的演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的导演,又有专业剧作家,对这个从未来过名人的小地方,不啻是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前来围观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

记得这几位文友在我家吃过一顿饭。其时,我生活的那个辽西苦得很,似乎弄了四菜一汤,高时瑛大姐还亲自动手做了一盘土豆沙拉。以水代酒,招待生活比我优裕得多的客人,颇觉寒酸。那时,我的三个女儿都小,又吵又闹,饭吃得一塌糊涂。特别是与航鹰初次见面,我和爱人很觉过意不去。航鹰却不以为然,像走亲戚般唠家常,十分随和,一再说,有孩子的家家如此!她善解人意,后来给我的信中,几乎都提到如何照顾她的两个孩子。著名作家蒋子龙曾要她在女作家和家庭主妇中间选择一个,航鹰的回答是:“宁可影响前进的速度,必须肩负两个担子。”

几年过后,心血来潮,我拿起搁置多年的笔试写了一篇小说,并附上一封短信寄给航鹰——我以为她在《新港》杂志社当编辑,近水楼台。很快,她给我回了信。让我不敢相信的是,这封密密麻麻的回信,竟写了十一页,三千余字。她向我爱人和孩子问候之后,写道:“捧读大札,十分高兴。可以说,我的创作生涯,是从《婚礼》起步的,曾得到你的热情支持,终生不忘。因前几年孩子缠身,近年来又穷忙,竟未和老朋友通訊,思之愧然,来日方长吧!”

接着,对我的小说从主题到主人公的刻画,从结构到情节进行了剖析,她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谈得入情入理。信中说,“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事有凑巧,我从前曾想写个类似的人,是我团一个演员。一次下乡演出,观众太多,挤昏了一个小孩。他是运动员出身,跳下台去到人群里举孩子过顶,一直举着挤着,直到人群散去。后来剧团要树他为‘讲用标兵,问他当时举孩子时想没想起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他说没有,哪有心思想这些!只想用力举着,别挤死孩子。这个人还办了许多‘不识抬举的事。现在你已经写出了人物的影子,我就把这个素材提供给你。”

经航鹰的“函授”指点,我对原稿推倒重来,几易其稿后,航鹰又在个别地方加了说明性语言,太省略的地方,又做了强调和渲染。按时下所说的,经过一番改头换面的包装,这篇小说在辽宁的一家刊物上刊登出来。小说发表,倍受鼓舞,我自以为得道成仙,于是乎,用一周的时间,又炮制出两篇小说,同时寄给航鹰。

航鹰在复信中感叹说:“我十分佩服你的干劲。”对这两篇小说又不厌其烦地逐一提出具体修改意见,再次进行“函授”。我把修改后的小说稿寄去,她提出意见,如此往返了几个来回。直到我改得已无情绪,心里暗骂这小说劳什子,再也不写了,就把稿子扔到了一边。过了不久,航鹰又给我一信,信中说:“前些天,看了你在《人民日报》上发的诗(《古城》《温泉》二首)很喜欢。你写诗真有两下子,还是专门在诗园里闯一闯吧!”

我欣然接受航鹰的忠告,再没有写过一篇小说。

几十年过去,我出了20几本诗集、散文集之后,才悟出航鹰的那封信的弦外之音,说出了我不宜转道写小说的潜台词。我如果当时有自知之明,第一篇小说发表后就应画个句号,让航鹰中止“函授”才对。

去年,我约上兴城作家周锦文、李昀等,去天津参观由航鹰创建的颇具规模的近代天津博物馆,她亲自去车站接我,令我感动。在车站去住地的汽车上,我对航鹰说,你还记得当年函授小说的事儿吗?她一怔,接着我俩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车上的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初识毕淑敏

虽然我亦在文学圈里,然而,认识小说家毕淑敏却在我女儿之后。那年开全国第七次作代会,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到驻地北京饭店看我,正是开饭时间,我让她到餐厅里来。老半天不见人影,我打手机过去,她说正和毕淑敏老师唠嗑呢,我不无奇怪地问,你认识吗?女儿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告诉我,早就认识,是在电视里。你们会议代表佩戴胸卡,众里寻她千百度,见到全不费工夫。待我见到女儿,她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毕老师和书上的照片一样,齐耳短发,皓齿明眸,温文尔雅,整个一个大家闺秀。当和她说我是您的热心读者,追星一族,毕老师很惊讶的样子,说了一句:“是吗?”声音细而低,仿佛不相信有人会把她当成“星”。

不想过了三年,北京几位作家来黑龙江参加漠河文学创作基地揭牌仪式,其中便有毕淑敏。在机场出口处,一位中年女士迎面走来,我一眼便认出了她。“你是毕淑敏。我来接你。”“是么?”那神情有几分惊喜,像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夏至前夕,全国各地来冰城夏都的人蜂拥而至,我陪同毕淑敏一行从哈尔滨乘火车去漠河,我们没买上卧铺票。哈尔滨铁路局一位文友在乘务员宿营车安排了铺位,并自告奋勇当向导。行前,我向大家介绍了这位文友主编的一本书,书的前边有我写的一篇赋作为序言,毕淑敏看后,对书和这篇赋赞赏有加,几次提及。在北去的列车上,乘务员对作家们照顾得十分周到,车上安排了两餐东北饭,大家吃得很开心。毕淑敏小声对我说,不管餐车还是座席上,东北人吃得挺隆重。我笑了笑说,对你隆重是因为你名气大呀!她连连摆手,戏谑道,这是你用那篇赋换来的吧!

二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不时有人来找作家,或签名或合影,毕淑敏总是以礼相待,无一谢绝,即或有人将她的作品张冠李戴,她亦不介意,很有分寸地更正,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列车长感慨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上个月也是我的班儿,软卧包房有位女歌星,嫌乘务员送水送勤了,十分不耐烦,哐哐关门,关得山响,吓得谁也不敢去了。

是夜,在江边举行北极光节庆祝活动,前排是各级领导座席,作家们的座位在后面。颇有讽刺意味的是,领导们纷纷从前排到后排来找作家签名。毕淑敏见来势迅猛,有点招架不住,对我说出去方便一下,边签边退,突出重围。漫步村中的土路上,我们边走边聊。我对毕淑敏讲,连王蒙先生都那么赞赏你的小说,读者岂能不找你签名?毕淑敏想了想,十分平静地说,布恩·塔金顿是那么有名的作家,两个女孩虔诚地索要签名,当发现不是她们要找的作家,当众用橡皮擦掉签名,令这位大作家所有的自负和骄傲瞬间化为泡影。所以,知名也罢,不知名也罢,要时时告诫自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顿时无言以对,不是为这则小故事,而是为毕淑敏的内心独白深深震撼。

我们一行人当夜住在一艘江船上。一条又长又窄的跳板放下来,走在上面直呼扇,腿脚利落的年轻人像走平衡木,女士们却惨了,脚穿高跟鞋,一个个狼狈不堪地从跳板爬上甲板。船舱里十分简陋,有点像五十年代东北的那种大车店,把几位女同胞安排在一个小屋里,这就是雅间了。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一再抱歉。毕淑敏笑道,很好了,体会体会头枕黑龙江的波涛,够浪漫了!天上下起了雨,甲板上没有灯光,难寻卫生间,毕淑敏不但没说一句抱怨的话,反而对我说,人家一下子接待这么多人,不容易,心中挺感动的。

尽管在漠河逗留的时间不多,日程安排得很满,但毕淑敏执意去看看迟子建的母亲。我陪她来到迟家,迟子建的母亲很高兴,把晒干的小白鱼儿分成两包,一包给女儿捎去,一包送给毕淑敏。毕淑敏谢道,真是意外收获,我享受女儿待遇了。

毕淑敏回到北京后,先后给我写来两封热情洋溢的致谢信,并托我转交她题签的读者向她索要的两本新著。

“富有爱心和奉献精神的人,永远值得和他交朋友”。一位名人说过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曾在青藏高原当过兵,现在玉泉山下默默笔耕的当代作家毕淑敏。

创作《赵尚志》的作家王忠瑜

早春二月的一天,旅居美国的著名诗人满锐打电话来,电话中几次问及王忠瑜先生,并嘱我转达问候。放下电话,我伫立案头,向远方眺望,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但见王忠瑜——这位已届朝杖之年的和蔼可亲的老者,在漫天盛开的雪花中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禁不住忆起和先生相处的二三事。

20世纪80年代初,在哈尔滨市耀景街16号的文联大院,作为业余作者的我前去《北方文学》送稿,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著名作家王忠瑜。他谦虚随和,不善辞令,既不张扬也不推銷自我,似一位含蓄内敛的教书先生。我调到省作协工作后,友情的序幕便拉开了。我俩同在一个党支部,经常一起开会、学习,一起参加文学笔会,一起去农牧区采风,一起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因而我们成为忘年交。

2001年初冬,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第六次全国作代会。大会安排我俩住在同一宾馆的同一个房间,房间里两张床,王老执意让我住在里面,他住靠近门口这张床。我说你年龄大,万万使不得,他一字一板地对我说:“我年纪大,睡觉比你轻,夜里起夜不惊动你。我住门口无妨。”不容分说把我按坐在里边的床沿上。就是在这个房间,我们唠家常里短,谈创作人生,有时一直聊到东方发白;就是在这次会上,王老向我介绍了许多作家朋友,大多是五六十年代崭露头角的著名作家,其中不乏获得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的大腕。让我汗颜的是,他不厌其烦地向人家介绍我,弄得我手足无措。这虽然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可以看出王老的胸襟和品格。

记得一年夏天,我偕王忠瑜等老作家去小兴安岭采风。当地人知道王老不但是著名作家,还是著名书画家,纷纷请他写字,留下墨宝。那天晚上,偌大的招待所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不论是官员还是宾馆工作人员,竟然在王老的写字桌前排起了队,这让我想起“三年困难时期”人们抢购匮乏商品的场景。令人惊异的是,大家几乎都请他写“鹰击长空”这几个字,何也?苇河林业局党委书记激动地说:“我是读着《鹰击长空》这本书长大的,多少年来,书中最可爱的人一直激励着我。”王老从晚上八点多钟一直写到深夜,大家还都不愿意散去,我只好出面挡驾,才替老先生解了围。直到现在,人们还常常说起,王老师仲夏时节挑灯挥毫,累得满头大汗,连喝口水的空儿都没有。对这样一位不辞辛苦、没有一点架子的平民大作家,林区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众所周知,王忠瑜先生创作了一部反映东北抗联英雄事迹的长篇小说《中国的夏伯阳——赵尚志传》和《总司令的悲剧——赵尚志传》,这是《赵尚志》长篇小说的上下集,由黄河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作品首开反思民族悲剧、反思民族英雄悲剧的文化思潮的先河,广大读者被这曲高昂的悲歌所打动。著名作家魏巍看完这部作品,在《人民日报》撰文,称“这是一部歌颂抗联英雄的内涵丰富的力作”。后被改编成8集电视连续剧,轰动全国,一首《嫂子颂》唱遍大江南北,久唱不衰。该剧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飞天”奖等多项大奖。这部电视剧一下子让导演、主要演员,包括《嫂子颂》的演唱者李娜一举成名,而许多观众却不知道我们这位编剧。当电视台记者采访王忠瑜时问道:“他(她)们都火了,你火没火?”憨厚的王老心平似水,认真答道:“我没火,我还是我。反正作协的人都知道是我写的。”多么可爱的一位长者。让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同王老多次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介绍这是写《赵尚志》的作者,人们无不肃然起敬,而王老总是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不值一提。”一笑了之。

近几年,我和王老来往甚密,差不多每个月都通几次电话,大多恳谈与文学有关的话题,时间长了,彼此惦念,就是没有什么事,也打个电话相互问候一声,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件小事至今难忘。一次,我去看王老,临别,他送给我一盒从安徽老家带回来的绿茶——霍山黄芽,大大的一铁盒,我心想,放在旅行袋里得占多大的空间,这般年纪上下火车,随身携带大包小裹,怎么比得了年轻人?我颇感动。茶盒上图文并茂,一幅“八大山人”的画,一首七言绝句:新芽吐露在三青,两叶微开捧一针。古贡皇宫陪帝后,今有百姓待朋宾。这茶在我心里,已经无关乎品级、无关乎金钱了。王老先生大凡张口不离文学,言必谈创作,他操着家乡的方言道:“这茶虽不是极品,却可以喝出一颗雅静淡定的心,但愿能给你带来平和的创作心境。”

前几天,省作协邀集在哈尔滨的老作家聚餐,我又得以和王忠瑜先生坐在一起,大家频频举杯,共祝新春佳节。

面对神采飞扬的忠瑜老,我深深思索:一个作家,50年创作生涯马不停蹄,奔向一个目标,心灵禁不住为之震撼。我端起酒杯,不无动情地说:“王老师,您这50年写得太累了!”王老站起身来和我碰了一下杯,说了一句话:“你我从相识到相知,不会以为我唱高调吧?人生不是享受,我想的做的是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社会和人民。”

说得何等之好!在我眼中,王忠瑜先生是文学园林中的一棵常青树。哦,好大一棵树!

责任编辑  乔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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