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辈亲，不过是“父爱”在延续

◎文／ 刘小念

人为什么要传宗接代？ 成年后， 我又一次在跟我爸的朝夕相处里，在隔辈亲的浓稠里，有了自己的答案。

1

2014年8月9日凌晨时分，丫丫出生了。

产房现场是这样的，我直奔妻子，眼含热泪对筋疲力尽的她说：“老婆，你辛苦了。”而我爸呢，抢在我妈和岳父母之前，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激动得老泪纵横。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据我妈说，我当年出生那会，我爸还忙着上班，在他看来，有了儿子跟家里猫下个崽子区别不大。从出生到一岁上户口之前，他一直喊我“臭小子”，可我女儿在还只有花生米大小时，他老人家就提前把大名小名都取好了。

胆子小图

我和女儿，注定是同根不同命。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我没想到，隔辈亲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来得那么汹涌，一次次把我拍在沙滩上。

我小时候，尤其是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婴幼儿时期，我爸连一块尿布都没给我换过。有一回，我妈外出办事，让他照看我。结果，他画图纸画得那个投入啊，我拉了尿了哭了，他居然都不知道。等妈妈回来时，我在屎尿窝里的样子，简直不忍直视。

但到了孙女这里，他不仅凡事亲力亲为，还对我各种嫌弃。“奶瓶用完不消毒吗？”“你用脸贴着水瓶给丫丫试水温，你那个脸不脏吗？”“擦完屁股为什么不给扑护臀粉？丫丫的屁股都红了，真想踹你几脚。”女儿的到来，让我重新感受到我爸的挑剔苛刻，当然，也让我看到他铁汉柔情的一面。

先说一下我家的情况。我和妻子都是大连本地人，女儿出生时，岳父母正在帮忙照看刚出生的孙子，所以，带孩子的责任自然落到我爸妈身上。彼时，我妈已经退休，我爸还有两年才正式退休。谁能想到，一辈子没迟到早退的劳模老爸，会因为小孙女晚节不保。当了爷爷后，他经常借外出的机会，一个弯道就回家了。每月打预防针那天，他干脆直接请假，丫丫打完针没哭，他倒慌了，各种呵护安慰。

俗话说隔辈亲，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隔辈亲能够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看着我爸对丫丫的一言一行，我儿时沉睡的记忆突然都被唤醒了。就因为了解曾经的他，所以，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

小时候，我跟他要零用钱，通常是钱要不到，还得被臭骂一顿，扣上不懂事的帽子。但对丫丫，他三天两头买各种玩具，什么流行买什么。哪怕是我妈让他去超市买瓶醋，他也会想方设法捎回来点好吃好玩的，绝不空手而归。

小时候，我就算不小心打碎个碗，他也会吼我一顿，并罚站。可八个月大的丫丫把爷爷传给我爸的那只怀表摔坏了，他非但不疼不恼，还嫌我妈责怪孩子。

果然儿子是用来打的，孙女是用来疼的。从小到大，在我眼里，他是如假包换的虎爸。可谁知，在孙女面前，他秒变猫爷爷。

2

丫丫两岁时，我爸正式退休了。单位送他的退休福利是去云南七日游。谁能想到，他第六天就买机票回来了，再美的风景都不抵他孙女！

从前，不管我们如何劝他换套房子，离我们近一点，他都不肯。可现在，他终于卖了老房，在我们小区买了一套，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孙女身边。

丫丫人生中第一次感冒，是我传染的，当时她好像九个月大，发烧、咳嗽，喂药特别折磨人。最可气的是，我也病得很重，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结果，每给丫丫喂一次药，我爸就气汹汹地吼我一通。“感冒了为什么不注意点？都当爹的人了，能不能长点心？”“我丫丫那么小，不会说不会道的，你知道有多难受吗？”

我也是蒙了！作为亲爹，我是故意的吗？我难道不心疼孩子？能不能讲点理？

而我爸这样“爱令智昏”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丫丫刚会走路时，我给她拿水瓶的工夫，她摔倒了，头撞到茶几上，起了个包，我爸发现后，整整两天没跟我说话。再比如，知道我和妻子上班辛苦，爸妈每周一三五会把丫丫带回他们家睡觉。我爸爱打呼噜，本来想自己睡一个屋，可丫丫哭着找爷爷。于是，每天晚上，他就用半坐半躺的姿势睡觉，因为这样可以不打呼。

我妈拍他那样睡觉的小视频发给我看。我刚看时，有点生气，觉得他太惯孩子了。可看着看着，眼睛又有点湿。我也当爹了，可我觉得，我做不到像他那样。隔辈的爱，我比不了，真的是辈分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丫丫三岁时，妻子提议我们一家三口去杭州旅游。从怀孕到现在，我们已经整整四年没出去玩了。我爸得知我们要出游，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但他并没有强加阻拦。是的，不管对我如何横行霸道，但对儿媳妇，他还是大度得体，不干涉的。

不干涉归不干涉，出行前一天，我爸光是给丫丫带的东西就装了一个大行李箱，甚至连折叠式儿童座便器都给带上了。在杭州，当我打开那个满满的行李箱时，感叹道：“我爸当年对我要有这么一半上心，我都能给他跪下。”

谁知，妻子回怼一句：“咱爸这么细致，难道就不是爱你吗？你都30多岁的人了，他想爱你也下不去手啊。”妻子的话，让我心稍微动了那么一下。但很快，他老人家的行为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压根不爱我，心里只有孙女。

到杭州第三天，我们去了乌镇，我发了一条朋友圈。结果，几乎不看我朋友圈的他，在那条朋友圈后，接连留了七八条言：“丫丫那么小，你带她坐船，不晕吗？”“顿顿都在外面吃，不是甜，就是辣，孩子哪受得了？”“你们要么提前回来，要么买个小电锅，给丫丫熬点粥，你妈做的肉松在箱子里，你找找。”

我看得有点心烦，便对妻子说：“我爸是不是更年期来了，真受不了他的遥控指挥，搞得像孩子不是我们亲生似的。”妻子白了我一眼：“等丫丫长大了，给她看看这条朋友圈，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3

女儿的确很幸福，四个人围着她转。我一度很担心爸妈的娇惯会把她宠坏，但一件小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丫丫四岁时的一天晚上，妻子有应酬，爸妈好像也去了朋友家，我自己在家带娃。当晚，我需要加班，但女儿一直缠着我。我对她说：“丫丫乖，如果你乖乖陪爸爸，不捣乱的话，我明天给你买玩具。”然后，丫丫就真的安静了。

结果，等我干完手里的活才发现，她静静地拿着我一件白T，用彩笔画得五颜六色。我当时就火了，“这是爸爸的衣服，你怎么能在上面瞎画？”

谁知，丫丫理直气壮地说：“我才没瞎画，爷爷说我画得好。”我就知道，她真是被爷爷宠得无法无天了。

那天，我吼了丫丫。她不服气，拿起笔还要继续画给我看。最后，我拿起桌子上的塑料尺子，打了她的手心。那是她第一次挨揍，先是哭闹，后来抓起我的手机就给爷爷打电话。我爸妈火速赶到。

意外的是，我爸破天荒地没骂我，而是拿出厚厚一沓纸，那上面都是女儿的涂鸦。我爸说：“丫丫喜欢画画，连出去玩都带着画笔，画画也是表达，既然有这样的爱好，我们就得支持，支持她的想象力、创造力，鼓励她释放天性。”

他还说：“我不求丫丫成为什么画家，就希望她能过得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说着，我爸丢给我几本书，《婴幼儿心理学》《儿童发展心理学》《100个益智小游戏》……为了孙女的教育，我爸一个高级机械工程师，开始转行儿童教育领域。

他说：“没事多读书，别整天有脾气没脑子，无能的父母才打孩子。”这样的他，理性而又客观，我根本无力反驳。

书看得多了，我爸就学以致用。在我们家，经常会上演这样的一幕——

我下班后刚在沙发上坐定，我爸就来了一句：“洗手了吗？回来就往沙发上一坐，不知道去干点活吗？家是小莉（妻子）一个人的吗？”

这时，丫丫会喊：“爷爷，你看我画的这个人像不像你？”

我爸立马转过头去，一脸慈祥：“哎呀，我丫丫画得真像，再画个奶奶我看看。”然后，再转过头来，劈头盖脸地训斥我：“看家里被你造的呀？多大人了，好好的房子弄成猪窝。”

这时，丫丫再一次喊他，他马上变脸：“哦，要吃苹果呀，好，爱吃水果好啊，我丫丫好习惯特别多，爷爷给你点赞。”

什么叫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什么又叫春天般的温暖？没什么比我家天天上演的这些情景更贴切了。

4

2019年秋天，我爸在体检中，查出肝区有几块阴影，需要进一步复查。

第二天，他单独把我叫到家里，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我聊天，还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茶，然后，他问我：“儿子啊，你说人为什么会有隔辈亲？”

我有点慌：“爸，您有话直说，我最近没吼丫丫，天地良心。”

我爸居然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

然后，他自问自答地说：“当了爷爷，我才想明白了，之所以会有隔辈亲，是把当父亲时没能做好的事情，再好好做一遍。”听到这里，没有任何预兆的，我的眼睛有点酸。

我爸说：“当年我简单粗暴地学你爷爷，以及周围父亲的样子，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现在看来，那未必就是对的。对孩子，还是要赏识鼓励，但爸爸对你，实在打击批评得太多太多啦！”

“爸……”我想跟他说没事，但他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说。

“中国式父亲，全靠祖传的一口志气死撑着，明知自己不对，也不肯给儿子说声自己错了。”

“所以，隔辈为什么那么亲？除了人老了、柔软了，更重要的是，陪着我丫丫，就是把当年没能给你的一切，加倍还回去！”

“我常常在抱着丫丫时想，如果当年也这样多抱抱你，多好；给丫丫讲故事时，也会想，多陪你看点书，多好……”

我爸越说越激动，我听不下去了。“爸，您别这么煽情，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可不想当着您的面哭。”我嘻皮笑脸地开着玩笑，主动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原来，父与子，没什么是一个拥抱解决不了的。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他全部的深情。

时至今日，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和我爸的那场谈话。我爸在复查后得知，他肝部的阴影只是几个脂肪瘤。也是直到复查结果出来，我才明白，他那晚为什么跟我掏心窝子。

而他呢，一拿到这个结果，马上对我变脸，一会儿指责我没下楼给他丫丫晒被子，一会儿又说我吃了丫丫的雪糕……身为人父人子，我听得出这些指责背后，那份中国式父亲欲扬却一直在抑的示爱。

人为什么要传宗接代？成年后，我又一次在跟我爸的朝夕相处里，在隔辈亲的浓稠里，有了自己的答案。我们生娃，其实就是在完善修补那个曾经不够完美的自己。我们因为被爱而学会爱与自省，生命也正因为这种最无私的体验而变得生动、丰满、慈悲。

如今的我，刚找到一点当爸的感觉，就有点期盼做姥爷的样子了。我们都曾心如钢铁，我们也终将拥有绕指柔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