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

2020-09-10 01:40于小芙
美文 2020年17期
关键词:抗联

于小芙

长白山西南麓的景色应和当年一样,保留原始森林的样貌,青苔遍布,藤蔓缠绕。天气也应和当年一样,说变就变,刚刚进入十月,就下起雪来了。

雨夹着细小的雪粒不紧不慢下落,粘在人的身上,头发上,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湿淋淋的了。一边攀登还要不时地抬起手来,抹一把头脸上的水,就像刚从冷水里钻出来,头发贴在脸上,像挂了一条条的死鱼。这時再来一阵风,人就开始发抖了,抖得牙齿咯咯响。鞋底粘了枯树叶和冰雪,打了又硬又滑的掌子,像踩上了高跷。攀着树枝,拄着木棍,走得很艰难。一个摔倒了,另一个去拉,也跟着倒了,裤脚裤腿满是泥水。平日里的绅士女士都没了样子。

天一冷人尤其饿得快,虽在上山之前吃了几片白米糕,不多时,又冷又饿的感觉再次袭来。肚子一空下来,腿就软了。老向导说,快啦,快啦,前边就是那棵树了。

他说的那棵树,高大、笔直,两人多高的地方脱了一长条的皮。仔细一看,那脱掉皮的地方是有字的。

我们一仰起头来,正迎着从天而降的雨雪。“过”? “孙”?“断”?我努力辨认。

老向导微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这句话好像起了不小的振动,满天的雨雪像是突然暂停了,安静了。

在长白山、松花江这一带,这句话几乎妇孺皆之,老少能诵。东北历史上的一段时期,抗联这个词一度成为禁忌,百姓却把这两个字念在心头,一刻不曾淡忘。更有人选中了一棵树,剥掉一片树皮,把这句话刻了上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棵树不断加粗加长,高耸入云。

老向导也和我们一起仰着头:看样子,当年这树也就两米多高吧,现在,哪够得着了。

与树一起蓬勃的,还有生长在树端的冬青,擎着红色的果实。

冬天一来的时候,东北大地就准备睡下了。它是极有经验的,把所有的树叶都收拢了,披盖在自己身上,好像这一睡去再也没有起来的愿望。雪越积越厚,封住了河流的嘴巴,它们也懒得再说什么了,留下光秃秃的树木,在冷风里呜呜地哭。只有冬青是不怕冷的。冰雪把大地封锁得越紧,万物越是蔫败的时候,冬青的果实越是鲜亮,枝叶也绿得耀眼了。它眨动着眼睛说:看看吧,这就是春天的样子。它是不用人来播种的,它的种子由太平鸟(也叫冬青鸟)从远方衔来。从此它们扎根密林树端,一株株,一束束,就那么静静铺排着。从一枚种子来到树干上算起,三五年发芽,三五年开花,长成远处肉眼可见的枝丛,要二三十年。东北人是离不开冬青的,常采它的枝叶熬汤水,来治愈多年的冻疮。冬青更像是神明,一些特殊日子里,人们将它的翠枝鲜果悬挂在门户外,避邪,净秽,许愿。

抗联战士单薄的棉衣被树枝刮坏了,开着花。他在雪里站岗,雪落在他的身上,就像落在灰色的岩石上。只有冬青和他作伴。

白山松水的冷是出名的,比冷更出名的是这里的森林、煤炭、黄金,还有望不到边的玉米、大豆、高粱。从1928年皇姑屯事件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日本有步骤地侵占了东北,妄想把东北作为他们建立“东亚新秩序”的基地。一方面屯田、采矿、伐木、供给前线,一方面构建“铜墙铁壁”,对抗联队伍全面围剿。

天池的水还是那么冰凉,从冬到夏的冰凉,雪还是那么深,左脚踩进来,没过膝盖了,右脚踏进来,没过腿根儿了。“九一八”事变后,魏拯民来到东北。从此,这位文弱、白皙的书生走进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长白神山并没有对他表现足够的热情,还好像特意要考验他。他每向前走一步,就得用力拔起脚来,向前倾一倾。每迈出一步他都挺一挺胸膛,好像他手里正擎着火种,担心它熄灭了似的,他面带笃定的微笑,好像一撒手就能把雪都点燃了,把敌人都焚烧尽了似的。

第一次看到魏拯民,让人不由惊叹,他面庞清秀,目光沉静,凌厉中暗含柔情。他的外貌,更像是一位学者,若不是闹革命,他很可能是为科学研究著书立说,奉献一生的人。一些散存的回忆录中,有人这样评价魏拯民。

魏拯民,1909年出生在山西省屯留县。1909年,是封建王朝的末期,也是中华民族的低谷期。朴实敦厚的父亲一心想让儿子走一条平坦无忧的道路,在他16岁那年就为他找好了媳妇,让他回家成亲,教书耕田。如果顺从于父亲的安排,他的人生是可以预见的,起码要安稳一些。

对于父亲的规划,他又气又急,病倒了。还是外公最懂外孙的心思,说服女婿,用自己做木工活赚来的钱资助魏拯民,鼓励他继续读书。

到太原读书的第二年,他就被开除了,原因是他多次参加革命活动。读书梦被迫中断,另一个梦却悄悄长大了。

17岁,他第一次参加革命活动,和同学们一起连夜赶写标语和传单,揭露阎锡山的反动军阀面目。他们冲进会场,捣乱“雁北将士追悼会”。粉蝶一样的传单在现场飞舞,一幅幅标语贴在会场的四周。他们一边在会场左冲右突,一边呼喊:反对猫哭老鼠假慈悲,反对军阀混战……

为了澄清真相,这群孩子闯进枪林弹雨。

他让同学们假装问路,打架,把警察引开,趁机贴标语,撒传单。在人多的闹市,他敢把标语贴在警察的后背上。掀开一块地砖,挖个小坑,把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说这是不用锁的保险柜……

25岁的魏拯民来到东满地区。当时的东满正在进行“反民生团”斗争。他了解到,许多被打成“民生团分子”的干部战士是被冤枉的,有的已经断送性命。这项斗争使队伍精神涣散,失去战斗力,继续下去后果是可怕的。他紧急召开会议,果断检查、纠正错误,保护了大批的朝鲜族党员、干部和朝鲜革命者,最大限度保全革命力量。“革命不能光靠勇敢和热情,还要有政治头脑,要有远大的理想……发动群众起来……”

他参加过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曾任东北抗日联军第2军政委和军党委书记、中共南满省委书记兼第1路军政治部主任。他的足迹遍布东北抗联根据地和游击区。与杨靖宇一道,在辉南、抚松、濛江(今靖宇)、金川、桦甸等地不断向敌军发起攻击。杨靖宇牺牲后,承担起领导南满党组织和抗联第1路军的重担。

1940年冬,魏拯民行军途中晕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战士们的呼唤中醒来。他问:“咋回事?我又睡了一觉?”当时他胃病、心脏病一起发作,已经晕倒好几回了,不得不转移到桦甸夹皮沟小二道河子牡丹峰密营。缺米断粮,他只能靠吃树皮、松子和蘑菇等度日,病情不断加重。1941年3月8日,魏拯民牺牲,年仅32岁。

据魏拯民仍健在的95岁的儿媳讲,听她的上一辈人说,她的公公看上去是高高瘦瘦的,至少也得有一米八,是个大个儿。也有其他的亲属说,他就是个文弱书生样,瘦削的肩膀,走起路来端端正正,十足的教书先生。杀鸡宰鸭的事大多是家里的男孩子做的,于他却是不可能,他一拿刀手就抖,鸡鸭一叫,吓得他扔下刀就跑了。

说是重走抗联路,其实根本找不到路的,循着树上一个个红色木牌,仍是多次偏离。密营,名副其实。爬过几道梁、几道坡,起初还数得清,跌了几跤就跌糊涂了。鞋子里的水也慢慢多了起来,越来越湿,越来越凉,越来越沉重。

1940年,魏拯民也是在这个季节,艰难地向密营走来。也许我正感受的,也是他的感受。

10月,也正是烈士遗骨被找到的时段。1961年10月,魏拯民的通讯员吕英俊带着胃痛药,踩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同样发出沙沙的响声,进入牡丹峰的腹地。

魏拯民的胃病很重,他的通讯员吕英俊同样有胃病。一个很肯定的原因,是饥饿。他们的胃同样试图撕碎过草根、树皮,努力去融化过冷风和冰雪,伤痛已深。

本来两个小时的路,我们走了三个小时。终于看到高耸的纪念碑,在两山形成的低坳里,魏拯民的密营与坟冢安安静静。两个毗邻而建的戗子,几棵大树掩映。一棵苗榆上的冬青成熟了,果子落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红。

我连忙拾起来一个尝尝,很涩。

戗子,也可以称作地窨子。依地势,挖一处洞穴,安上草帘或是木门,里面搭上木架子当床,也有的在地上铺草。当年抗联战士就是住在这样的山洞里,计划一次次战斗,一次次冲锋陷阵。

那么多人牺牲了,那么多人背离了。

这样阴冷的天气,一个血肉之躯又能坚守多久呢?

戗子不高,里面太狭小,又太潮湿,我没有进去。我只是在戗子门口,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打量它的高度。我不到一米六,进去的话也得躬着身子,那么魏拯民一米八的个头呢?他必得蜷缩着,缩成一粒种子,心里装着一个弘大的春天。春风入林,柳毛条放叶。

他被困山谷,病痛缠身,仍不断向敌人发起攻击。

敌人最懂得该怎么做。铸造铁壁合围,切断抗联与百姓间的联系,切断粮食、食盐供给,同时高官金钱美女诱惑。

還是不提他的名字吧,只讲这个人的母亲。他年迈的母亲被敌人捉去了。老太太很镇定地和敌人说:我一个老婆子能做什么呢,孩子的事我也是根本不知道的,知道了也是管不了的。等她见到儿子走进敌人的军营了,走到自己面前了,她突然骂起来,声泪俱下:你这个逆子……败类!我老婆子做了哪辈子损了,养了你这么个……我对不起祖宗啊!这位母亲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又是哭,又是骂。

敌人高兴了,让叛徒和狗跑在队伍最前面,一个个密营捣毁了,一个个战士枪杀了,一堆堆的越冬粮食也挖出来了。抗联的生命线走向断裂。

说到背叛,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他就是柳万熙。他15岁参加革命,17岁,他的母亲和弟弟被敌人捉去了,以此逼他投敌。他没按敌人的意思办,还策划了一次夺枪行动。他的母亲在敌人那里,不停咒骂,故意惹恼敌人。这位母亲和她的小儿子一起被活埋了。从此柳万熙更加铁了心,和敌人死战到底,组织参加大小战斗无数,直至24岁牺牲。说起来让人心痛不已。柳万熙,和更多的柳万熙,是他们撑起了抗联。

那个年代的革命者,是孤独的。

魏拯民刚刚任第一军副司令不久,一个师长就叛变了。那个师长走时说:再也不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一路军的重要机密全都完了。魏拯民紧急调整部署,主力迅速向东部山区转移。

杨靖宇牺牲后,魏拯民带领队伍坚持战斗。孤立无援、饥病交加中,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山里的三月寒冷未消,他终于未及见到春天的暖阳。

32岁,一个多好的年纪。

儿女绕膝,父母健在,应是人生最为丰盛的时段。远在山西的亲人见不到他,也不能给他写信,任何的联络完全没有。他们吃起山西陈醋的时候就会想,东北那边也不知能不能有的卖,他们看到花开了,也会想,东北那边的雪也该化了吧,他们穿起棉衣来,也会想,东北那边更冷了吧。可是他们比谁都清楚,魏拯民心里装的不再是这一家一屋。

在叛徒告密之前,日本侵略者曾多次进剿,都败兴而归。

又一名战友决定下山了,饥饿与不可预知的凶险让他意志破碎,绝望地跑下山去。引来百余名日伪军合围牡丹峰。不知道,这个人当时是何等心境,从山下到山顶的路他是如何走完的,中途有没有后悔。昔日的战友,那些饥饿虚弱的战友,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的魏拯民刚刚病逝,被战友匆匆掩埋在戗子前方,一棵松树下。敌人挑开枯叶和树枝,拉出魏拯民的尸体,割去头颅,焚烧尸身,向主子邀功。

山里很吵闹的风,一找到这棵松树就安静下来了。这棵树还记得当日的大火,树干被烧成了炭,筋骨一根一根裸露。死去这么多年了,它就是不肯倒,它是记仇的。

青松灶火痕的黑印子还在,仿佛刚刚还有人来过。取水,点火,炊烟起来了,沿着树身中空的洞穴袅袅升腾,经繁密的枝杈阻割,团在树冠里面,十分缓慢地散去。从高空向下看,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他仔细听了听,没有敌人的巡逻机经过。顺利地煮熟了几片树皮,取出一片放进嘴里,反复嚼着,再艰难下咽。他皱起了眉,用手捂住胸口,忍耐着一阵剧痛的经过。他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进戗子,拿起笔来,写一封信,给战士们打打气,给党中央写一份报告,汇报近况,请求指示,再谋划一次游击战。

英雄不再,身影依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烈士遗骨何存,长时间困扰着人们。

梦中都想找到这条抗联路的,有来自东北抗日纪念馆的几名工作人员,1957年的搜寻,无果而归。

还有魏拯民的通讯员吕英俊,当时因胃病住院。与前来探望的冯仲云谈起魏拯民,他再也躺不住了,跳下病床,背上半袋子苏打片,出延吉,过敦化,沿长白山路,奔赴桦甸夹皮沟。

伴着阵阵剧烈的胃痛,吕英俊一路查访,穿山林,过村落,一点一点向目的地接近。疼得厉害时他就抓一把苏打片,放在口中嚼着。现在多好啊,生病了有人管,有医有药,可魏政委呢,还抛尸荒山呢。一路上他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似乎再找不到他的战友他也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活着已是侥幸,病痛何足挂齿。

到1961年,魏拯民牺牲整整20年了。

这20年对于王树义来说,已经太长太长。日本兵进山搜剿密营,王树义被抓了劳工,给敌人背给养,目睹了日本兵疯狂虐尸的全程。他偷偷环顾四周,记下方位,伺机重返牡丹峰。

用什么来装烈士的骨骸呢,四下寻找,只找到了一个破铁盆。他长叹一口气,跪在地上,捧起骨灰和残骨装进破铁盆埋葬。为了便于寻找,在坟侧树了一块木牌。

从那时起,进山的路就有了向导,镇里人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递一条抗联之路。父亲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儿子。

王树义老人讲起的每个细节都清晰,仿佛就在眼前,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一大滴一大滴,落在干枯的手上。

透过老人的泪水,我似乎重新认领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之后的20年里,王树义每年都抽出一天时间,往返数十里山路,到坟上祭奠。王树义的等待一年比一年急切,他担心自己活不到那一天了,烈士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于是他带儿孙们上山,教他们记路,以防不测,这是他的身后事。

10月的牡丹峰已经落雪。扒开雪与土层,人们看到了几根碎骨与黄色呢子大衣的残片,是他,是他!他当时就穿着这件日式军大衣。

吕英俊双手紧握一整束香,久跪坟前,泣不成声,香灰颤抖一地。

戗子旁的水井,魏拯民的儿子喝了一口又一口,不断捧起水来捂在脸上,泪水和泉水混在一起。他装了一壶水揣在怀里,带下山,想让儿女们尝一尝,告诉孩子们,这是他们的爷爷喝过的。

当年的抗联路可谓九死一生。

日本兵在桦甸山区“清大沟”,制造无人区,掐断抗联的粮草后方。他们烧毁房屋,驱赶村民,安静的村落一时浓烟四起。昨天还活得好好的邻里乡亲,今天就被打伤,推进火里烧死了;昨天还有说有笑的叔伯兄弟,今天就被割了头,挂在树上了。百姓们吓得四散奔逃。集中起来的百姓要修国道,给自卫团和警察所修房子、打烧柴、割干草、修炮楼围墙、站岗放哨,土地大片荒芜。生活必需品都要定量,火柴、火油、食鹽、大米、白面、豆油、棉布、糖都是军资,不准私人买卖,否则即是“经济犯”。良民证是必须品,一路上随时接受哨兵的盘问,出行几十里路要被搜几回身。

私自进入山林者,枪杀,在近山的地里种玉米的即为“通匪”。巡山的日本兵遇到小房子、窝棚、山洞等,一律火烧毁坏,实行“焦土政策”。

日本兵说这是“归大屯”,老百姓管这叫“人圈”。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与组织失去了联络。魏拯民支撑着病体给党中央写报告:“在1935年秋就断绝了和党中央的联系……我们有如在大海中失去舵手的小舟,有如双目失明的孩提,东碰西撞,不知所以,我们似入铜墙铁壁之中,四面不通声息,长期闷在鼓中,总听不到各处的凯歌之声……自从与上级失去联系之后,我们的工作不断遭到不可想象的损失……”

山下层层封锁,山上断粮断炊,身体日渐羸弱,信件都杳无音讯,就连送信下山的战友也销声匿迹了,甚至无从判断,哪个是战死的,哪个是叛变和出逃的。两山夹壁中一角的天空,偶有几只飞鸟飞过,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联系群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才能取得革命胜利。这是他反复说到的一句话。他仍在总结经验教训,撰写政治教育材料,写请示报告。警卫战士看他太累了,就去抢他的纸笔,让他休息一会儿。

遗憾的是,他送出的信件不是下落不明,就是辗转落入敌人之手。

根据日方资料介绍,日军在汪清县托盘沟阵亡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第三方面军15团团长李永云身上找到了一批文件。这封日期为1940年6月29日的信件,似乎是目前所知魏拯民完成的最后一封信。信是用朝鲜文写的,应是魏拯民口述。

信上提及四件事,杨靖宇同志牺牲,活动区域和干部变更,越冬粮秣准备,伤员问题。他不放心伤病的战友,要把那些无法坚持战斗的伤员尽快送往苏区。信的开头,“朴参谋长同志:这一阶段尽管敌人残酷的讨伐接连不断,但我们排除了困难,安全而且仍在不断展开行动。由于联系断绝,我们一直在为你们担心。”结尾,“祝同志们英勇奋斗。”

负责送信的团长李永云,朝鲜族,1940年9月,率6名战士在汪清县遭敌袭击,中弹牺牲,时年25岁。

常听老兵们说:想当年,关里家那边,十多个国军打不过一个鬼子,在东北,一个抗联就顶他十几个鬼子。抗联是啥?就是悬在鬼子心上的一把刀。

“七七事变”后,为配合关内抗战,牵制日军兵力,魏拯民率军突袭辉南县城。凌晨2点下令攻城。睡梦中的日军仓促应战,很快崩溃。二十多名日本兵被打死,伪军见状压根儿没敢露头。老百姓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队伍,纪律严明,为人和气,不抢不夺,都争着为战士们送饭送水。

1939年8月,安图大沙河战斗中,他用的是“攻城打援”战术。魏拯民命令猛将陈翰章带队正面攻击大沙河,魏拯民与侯国忠则在柳树河子和距离大沙河二里多地的南岗布设伏击阵地。他选择的伏击地点,要么两侧都是水田,要么就是高山峡谷。排兵布阵完成,他让通讯员接通敌方电话,反复搅扰,诱敌入瓮。日方资料记载:中队以下全灭。陈翰章在日记中写道:无法计数的浓烟四起,那是日军着火的汽车。

1939年9月,通过监听敌人的电话,获得松岛中队从敦化到大蒲柴河换防情报。魏拯民、陈翰章率领500多人参加战斗。仔细分析地形,利用沟壑、高地、沼泽地等地理优势,在寒葱岭布下“口袋”阵,拦头、截尾、斩腰,将敌军分而制之。松岛中队首尾不能相顾,顽抗了不多时渐渐不支,三个小时结束战斗。 击毙日伪军一百多人。

魏拯民指挥部队,打突袭战、伏击战、攻城战,打了数不清的漂亮仗,抗日联军影响不断扩大,让群众看到了抗战胜利的希望。

1940年3月,魏拯民等在头道溜河组织召开中共南满省委和一路军全体干部会议,哀悼杨靖宇同志,他们咬着牙宣誓,斗争到底!在这次会议上,魏拯民调整了战略部署,由集中攻击改为分散游击。在这次会议上他再次提出,要密切联系群众,广泛发动群众。

彼时,山涧之间泉水淙淙,水质清冽,这些水在山底会合,奔向头道溜河。头道溜河水面开阔,水流平缓,云天山峦倒映其上。头道溜河的水是澄明的,头道溜河会议上,所有抗联战士的目光也是澄明的。

会后,他将第一路军分为两部,主力向长图路北转移,他则坚持原地斗争,攻打哈尔巴岭车站和黄泥河子警察队。日本关东军不得不承认,在魏拯民领导下,抗联第一路军仍在战斗。

山里的雪很快就覆盖了落叶,白茫茫的,从山脚铺向山顶。只有一种草鲜翠欲滴,露在雪层之外。草很瘦弱,却不怕冷,不怕冻。引路的老者称之为锉草,他补充着,这也是抗联战士的食物,说着拔下一根放在口里。摸起来这草十分冰冷、粗糙,真的像根铁锉。我也拔下一根,那种口感让人本能地拒绝。

北方的冬天除了冰天雪地,再也没有什么了,吃什么活下去呢?除了这种草,就只剩下树皮了。患胃病的人吃这些,是好不了的。

他们的生活是很苦的吗?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笑声?战士们捉到一只林蛙。用一只蛙去温润一锅的树皮、杂草,每个人都说好吃,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真香!比肉香!收拾锅灶的时候,战士才发现,就是那只蛙,它仍旧好好蹲坐在灶台上,打着瞌睡。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魏拯民亲自主持一对战士的密林婚礼。战士们有的挖野菜,有的捞小鱼,准备了一次简单又热烈的婚宴。在魏拯民的主持下,新人敬山,拜水,远跪父母。最后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不忘高喊一声:送入洞房。

他们的苦是不能形容的苦,是悲惨的苦。断粮两个月后,一名战士出去打猎,战友扛回来的,是他被黑熊撕碎的尸体。

吃最后一口粮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百姓们吃的用的,都得定量,再也拿不出多余的东西了。给抗联送给养的百姓,一个一个被枪杀了,有的是一家子被血洗了。送粮就是送命,谁还敢来呢。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陈德寿背着粮食、食盐、火柴,直奔牡丹峰。他知道那个决心要给杨靖宇将军报仇,给东北报仇的人病倒了,那个人需要这些。他来到围墙下,找到一处缝隙,先把东西一一塞过去,自己再爬过去,顶雪进山。

陈德寿为了躲避日本人,隐居山里。警卫排郭池山找到了他,请他买食盐。他想方设法凑到50斤食盐。之后的日子,他频繁地上山。最后一次去,他带了10斤挂面。当时的魏拯民病卧在黄菠萝树皮上,瘦得脱相了。陈德寿蹲坐在他身旁哀叹:这些个日子你受苦喽。但他不敢多耽搁,必须在雪停前返回,否则会留下脚印。

日伪军警以私通抗联的罪名逮捕了他。给他上大吊、坐老虎凳、灌凉水,严刑拷打,每次他从昏迷中醒来都是那几个字:我就是一个种大烟的。没有切实的证据,也想放长线钓大鱼,敌人放回陈德寿,还给了他一个密探证,让他打探抗联的消息。他被折磨得不轻,是村民用爬犁拉回去的,休养了一个月还没全好。

陈德寿是魏拯民唯一的生命线。

尽管每一次上山都是一次生死抉择,他还是一去再去。

在那样一个特殊时段,一名普通百姓,陈德寿一定无法预知革命的胜利,何况魏拯民当时已奄奄一息,让他一再铤而走险的原因是什么?那个让他咬紧牙关含住了的名字,到底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八岁那年,在校园的操场上,我听过一次关于抗联的演讲,第一次听到魏拯民的名字。领操台上的演讲者,胡须花白,头发稀少。随着他的语调由洪亮转为低沉,台下不少人在抹眼泪。当时我嘴里的桔瓣糖还没吃完,糖和牙齿不断发出咯棱咯棱的声音。我还不太懂,不知道老师和高年级的同学为什么哭,哭什么,可是我记住了几样东西,白衬衫、军大衣、黑边眼镜。从那以后,我就在脑中勾画一个很好看的形象,越是勾画越觉得他美丽可亲,并拿这一形象与身边的男士对比,不过是一直没有遇到。至于遇到了要做什么,却从没想过。

当我看到他的照片时,真的吃了一惊。正是我想像中的模样。可是我不能把他同英雄联系在一起。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投笔从戎?又是什么会促使一个学者气质的人拿起杀人武器?又是什么,让一个一心求学的山西孩童,最终成长为让敌人胆寒的东北抗联英雄?

他的人生本可以绽放另一番光彩。至少,他将更有机会做一个好儿子,好情郎,好父亲。

在离家直至牺牲的十几年里,魏拯民共回过两次老家,一次是结婚,一次是探望儿子。

父亲惦记他,奔波数千里,从山西赶到哈尔滨。此时的魏拯民,在東北的革命斗争正进入最艰难的时期。

老人固执地等了十几天,魏拯民足足在外奔波了十几天。老人叹了口气,拿着儿子为他买的皮大衣回到山西屯留。见儿子一面最终成了老人的遗愿。回到屯留不久,老人就去世了。临死前仍反复念叨着魏拯民的乳名。家人把皮大衣覆在老人的遗体上,让皮大衣替魏拯民送终。

魏拯民为掩饰身份,曾用过十几个化名。无论名字怎么变,姓氏都没有变过,始终随母亲,姓“魏”。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如果这是一句承诺,是要抵上性命来兑现的。不但自己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家人也被带上了险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杨靖宇的家乡不知道杨靖宇是谁,在魏拯民的老家也打听不到魏拯民。尽管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日本特务还是打探到了魏拯民家人的线索。一队日本宪兵扑进山西屯留县王村。那时,魏拯民的父母亲都已故去,家中只留下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藏好了孩子,女人迎出门去。一位亲戚闻讯赶来,救出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藏在角落里,小身子不断抖动。

小孩子本不晓得人间的事,刚刚他还在玩石子,一转眼母亲就满身的血,一转眼,他就成了孤儿。

他的父亲魏拯民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带领东北抗日联军搅乱日本关东军的后方。关东军不得不调集大部队疯狂“讨伐”。1939年至1940年,抗日联军与上级党组织完全失联,地方党组织遭到毁灭性破坏,山上密营损失殆尽,粮食、药品、盐等给养断绝。即便是这样,杨靖宇、魏拯民等将领没有停下脚步,率领抗联战士,奋斗到最后一息。他们的意义已经远远超离了打过几场胜仗,消灭多少敌人,而在于在漫长的黑暗与无望中,照亮前方的道路。

在最后的时刻,他忘掉伤痛,也宽恕了所有,回归到一粒安静的种子,在另一个春天里长成大树参天。

牡丹峰因魏拯民而得名,英雄峰。

冬青在冰雪里红得烂漫,它漫长的等待,只为这一次倾情燃烧。魏拯民将自己点燃,在暗夜之中发出最后一丝光亮,直至化为灰烬。

眼前的落雪纷纷扬扬,安静而朴素,红透的冬青,粒粒飘零,在素白的雪层之上,红艳夺目。

从英雄峰上走下来,走在宽敞的街路上,吹拂着北方的风。雪仍然没停,就那么簌簌簌地落着。雪花抚摸每一家的屋顶,每一盏街灯。它们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质朴,都温纯。平日里司空见惯了的,其实来得并不容易。它们是经过艰险的道路,才来到这一刻,我的面前的。那些发现了它们的人,冲在前面,用鲜血铺开了一条路,这条路从昔日的战火中延伸,延至我的脚下。

如果我处在那样一个年代,会不会走上革命的道路?能不能在绝望的境地仍然坚守一份信念?

我每天想的念的都是什么呢?从前我认为的幸福,从前我认定的不幸,看上去都变得模糊起来,都值得怀疑了。迷茫、任性、小资、抑郁,打开网页任意输入一个都会长篇累牍。我知道自己,是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引领与救赎的。

在生与逝之间这一小段距离上,似乎涂满了欲望的糖漿。所谓的红尘万丈,不过是埋葬在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中波澜不惊的光阴。而真正的忠诚、高贵和正义,是从对待自己的内心开始的。心找不到出口,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铜墙铁壁。

值得庆幸的是,我走过的道路上,有这样一个人的默默守护。

林野间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不是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不知道哪个是好汉。

通过抗联文史专家、作家王波先生,联系到了抗联一路军杨靖宇司令、抗联一路军魏拯民政委、抗联一路军三方面军总指挥陈翰章将军的亲属。电话中,我们向几位烈士亲属汇报了重走抗联路的经过,他们十分高兴,并乐于与我们分享他们独有的记忆。

不久那些带着体温的文字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云集到桦甸——先辈们曾经抛洒过热血的这片土地。

此时又是深冬,大雪覆盖了林莽,茫茫雪野之上,高大的树木根根挺立,枝头上的冬青如团团火炬,烘暖了北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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